第三章 部队涉水过河,在对岸集合。回头再看背后的丛林,简直看不出一点开过路的 痕迹。原来这路开到最后二十码时,丛林外的山风已经隐约可见,这时大家砍树极 少,完全是肚子贴着地爬出林子去的。这样即使万一有日本人的巡逻队经过,也不 至于就会发现丛林里有一条新开的小路了。 侯恩对部下讲了几句:“弟兄们,现在是三点钟。前面可还有不少路哪。我打 算在天黑之前至少再赶它十英里路。”队伍里有人嘀咕了。侯恩就又说:“怎么, 我的好汉们,都已经有意见啦?” “行行好吧,少尉,”米尼塔大声喊道。 “今天不走,明天照样还得走呀。”侯恩觉得心里有点恼火。“你还有什么话 要跟他们说吗,上士?” “好,我说两句。”克洛夫特眼睛瞅着大家,指头摸了摸那湿透的衬衫领子。 “我希望大家都把这条小路的位置记住了。标记很容易找,只要记住那边有三块岩 石,这边还有一棵倒弯着腰的小树。哪个万一要是跟队伍失去了联系,只要别忘了 这一片山地的模样儿,找到了这一片山地只要认准方向朝南走,到了小河边,往左 还是往右,一看就知道了。”他顿了一下,把子弹带上的一颗手榴弹嵌了嵌好。 “从现在起咱们是在无遮无蔽的山地上行军了,所以这行军纪律一定要遵守。不许 叫叫闹闹,不许拖拖拉拉,还一定要提高警惕。过山梁山埂动作要快,要把姿势尽 量压低。你们要是学着羊羔子走路的样子,就准得挨伏击……”说到这里地摸了摸 下巴。“至于今天还能赶多少路,是十英里还是只有两英里,那我就说不上了,因 为事先根本没法预料,不过咱们一定得好好儿干,走多走少倒不必计较。”队伍里 一阵喊喊喳喳,侯恩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克洛夫特实际上是把他的话给否定了。 他就厉声下了命令:“好啦,弟兄们,出发吧。”队伍拉成了长长的松松的一 行出发了,个个都是拖着疲乏的脚步勉强往前走。热带的骄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 满山的茅草一齐射来强烈的反光,刺得眼睛发花。他们热得汗水直流;身上的衣服 自从在登陆艇上给浪花打湿了以来,都快一天一夜了,却始终干不了,一直湿劲动 地紧贴着皮肉。汗水淌进眼里一阵阵刺痛,太阳烤”得头上的军帽都发了烫,高高 的白茅草老是往脸上抽打,爬不完的山头更是耗尽了他们的气力。最难的是上山, 一上山,心就在胸口猛撞,吃力得呼咦呼啸直喘粗气,脸都涨得通红。连绵的群山 尽笼罩着一派深沉而难测的寂静,这样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沉寂,倒真使人觉得 怕有点不妙了。在丛林里的时候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日本人;面前的树这样密, 河这样险,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呢。他们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伏兵”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到了这一大片无遮无掩、鸦雀无声的山地上,疲惫之中却总不免有一 种提心吊胆之感。到了山谷里,觉得两边耸立的山头似乎都盯着自己看;上了高处, 翻过山梁顶,却又觉得自己成了个暴露的目标,叫好几里以外都看得见。这里景色 很美,山风是嫩黄色的,绵延起伏,茫茫不绝,线条是那么舒缓柔和,但是这种美 景他们并不欣赏。他们倒是很象几只小虫子爬行在无边的沙滩上,感到孤独极了, 渺小极了。 穿过一个平底的深谷,就足足走了一英里路,太阳晒在身上好似火烤。白茅草 高得吓人。在谷底平坦的地段草叶都足有寸把宽,长到好几尺高。有时候踩进一片 比人头还高的草丛,得闷着头走上百多码才能露出头来。这就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新 的恐怖心理,驱策他们只顾加快了脚步往前赶,豁出了命似的。他们觉得就象闯进 了一片森林,可是这森林又软而不实,会摇曳,会摆动,会沙沙有声地在他们手上 脚上拂拂擦擦,一推却又软绵绵向后倒去,真是讨厌透了。他们就怕跟前面的人拉 开距离,因为在这样高高的草里能见距离至多不过两三码;所以他们就一个钉着一 个,紧追不舍,也顾不得给草梢劈头盖脸打得有多难受了。不时还会惊起一群小飞 虫,忽闪忽闪地在跟前撩弄,总要给它们叮上十个八个小块才罢。山野里还有许多 蜘蛛,蛛网常常粘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是,那更是惹得他们带上了三分疯,不由得往 前直冲。花粉草屑纷纷沾在皮肤上,老是象在那里逗痒。 在前边带路的马丁内兹,好似一支利箭在山野里飞过。这满山的野草一般都要 比他的身子高,所以他抬头看不见路,但是他能看太阳决定脚下的走向,从无片刻 的犹豫。他们只花了二十分钟就穿过了山谷,稍作休整,又艰步上山了。到了山坡 上,就不嫌草高了,上坡时抓一把可以借点力,下坡时拉一把可以杀杀下冲的势。 太阳还是热得炙人。 他们起初担心也许会受到敌军的暗中监视,只是因为得打足了精神赶路,才渐 渐把心松开了。可是现在又有一种较为微妙的恐惧心理死死缠住了他们。看到眼前 的山地竟是这样茫无际涯.这样死一般的沉寂,他们深深感受到有一股世外洪荒般 的气息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这片悄然沉睡的荒野只怕不大好对付呢。他们想起还 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岛上的这一带本来是有土著居住的,只因几十年前这里流行 一场恙虫病,土著差不多一下子全死光了,就是侥幸得命的也都迁到了别的岛上。 以前他们偶尔想起土著,不过是寻些闲想,想借以忘记劳累罢了,可是现在上有烈 日下有荒山,四外一片无边的寂静,静得只听见自身的耳鸣,他们勉强拖着脚步往 前走,一路却想得心惊肉跳,不时会无端一惊而赶紧站住,紧张得手脚都发了抖。 带路的马丁内兹更是走得飞快,活象背后有人追来似的。一想起岛上死去的居民, 他害怕得比别人都厉害。在他看来,穿过这片荒山野地,惊动了久已无人践踏的土 壤,实在是一种罪过。 克洛夫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片土地看起来很陌生,想起这里的泥土 已经多少年没人踩过,他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本能的兴奋。他从小就跟大地打惯了 交道;父亲的牧场前后左右好多里以内哪一座山上都有些什么样的岩石,他心里全 有一本帐。所以眼前这片洪荒世界般的山地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他每登上一个山 顶,看到面前又是一番天地,总按不住满心的欢喜。那都是他的!都是他能够带领 队伍驰骋的好地形!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侯恩,于是只好把头摇摇。克洛夫特好比一匹烈马,还没 上惯嚼子,有时嘴巴给不客气地一拉,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匹野马了。当下他 就转过身去,对背后的雷德说:“往后传:加快步伐。” 命令传了下去,队伍前进的速度越发加快了。他们走得离丛林愈远,心里就愈 担忧,多翻过一道山,回去的时候就多一道难关。心惊胆颤的心情,成了他们一股 自发的推动力。四外的沉寂也鞭策着他们,大家默无一语,却都是一个心眼儿驱促 自己往前走,走了足有三个钟点,中间不过歇了两三次。到薄暮时分,终于停下来 宿营了,这时队伍里即使是体格最强壮的人也早已疲劳过度,半点力气都没了,体 质差些的则简直就瘫倒了。罗思在地上一躺,半个钟点动弹不得,手脚止不住直抽 搐。怀曼蟋紧了身子躺在那里,尽打恶心。他们俩要不是由于怕掉队的缘故,这最 后两个钟头本来是怎么也撑不下去的。心里一发急,暂时又来了劲,不过他们这劲 是虚劲,人一停下来,就觉得浑身瘫软,手指发麻,也顾不上解开背包、取出毯子 来安排过夜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大致围作一圈,准备过夜了。能行的,还吃了点干粮,喝了 点水,把毯子铺好。营地选择在山包上靠近顶部的一个洼洼里,侯恩和克洛夫特趁 天还没黑,绕着营地兜了个不大的圈子,看看在哪儿安个岗哨最合适。从营地再往 上约三十来码便是山包顶,他们来到山包顶上,眺望了一下明天要经过的是哪一带 地方。自从钻进了丛林以后,这还是第一次重睹穴河山的面目。这次看得比以前哪 一次都真切,虽然论起距离来,估计主峰离这儿还至少有二十英里。不过过了底下 的山谷以后,嫩黄色的山风再往前伸展不多远,就都变成深棕色、茶褐色的了,时 或还露出了岩石磷峋的一片片青灰。山地上起了夜雾,把他们的必经之路——穴河 山以西的山口给遮住了。连穴河山也渐渐模糊了起来。那穴河山给染上了浓浓的青 莲色,大半座山峰似乎都化开了,在暮色苍茫中给人以一种透明之感。只有山梁顶 的线条还是那么清晰。主峰顶上幽森森地挂着几片薄薄的云,隔着轻雾,云形难辨。 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来了望。穴河山看去好似一道岩岸,幽暗的天空有如 一片海洋,卷起拍岸的激浪。浮云掠过山峰,就象那一派浪花纷飞的景象。克洛夫 特在望远镜里愈看觉得愈象,看得不觉出了神。那山、那云、那天空,在那里默默 地进行无情的搏斗,都是那样全力以赴,不沾一丝杂念,真胜过了他生平见过的一 切海与岸。满山岩石似乎都在黑沉沉的暮色中鼓足了劲,紧紧地抱成一团对付那滔 天的恶浪。这场搏斗虽然看去无限遥远,可是想到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在明天晚上以 前登上顶峰,他内心顿时有一种胜利在望之快。他又一次从心眼儿里乐开了花。他 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总觉得这座大山叫他不得安宁,象是老在那里向他招手,仿 佛他所要追求的一个什么目标,其答案就在这山上似的。多么高洁、多么威严的一 座大山呵。 可是再一想,他却又不胜悻悻,泄了气:部队才不会上山呢。假如明天还是一 路无事,黄昏之前肯定可以通过山口,所以自己是决没有希望攀登这座大山的。他 心灰意冷,把望远镜递给了侯恩。 侯恩疲乏极了。他总算平安无事地走了过来,心里觉得还满可以多走一程,可 是身子毕竟需要休息了。他本来心情沉重,拿起望远镜一看,心里就更乱了。这么 座大山,叫他看得先是肃然生畏,继而又发起愁来。太高大了!太雄伟了!他望着 山顶上缭绕的云雾,真有点毛骨惊然之感。他觉得那真象是汹涌的大海在冲击岩石 壁立的海岸,一时竟情不自禁地侧耳细听起来,仿佛偌大一场搏斗,总有些声响能 让他听到似的。 从遥远的天外果然传来了一阵很象是拍岸的浪声,仔细一听,更象是隆隆的闪 雷。 “你听广他碰了碰克洛夫特的胳膊。 他们两个就趴在山包的顶巅,愣愣地凝神细听。侯恩听见从渐浓的暮色中又传 来了那打雷似的声音,隐隐约约,不太分明。 “那是打炮,少尉。是从大山的那边传来的。我看那边准是在发动进攻了。” “一点不错。”彼此又都没话说了,侯恩就把望远镜给克洛夫特递过去,随口 说了一句:“还要看看吗?” “看看也好。”克洛夫特重新又举起望远镜来观察。 侯恩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眼。克洛夫特的脸上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侯恩说不 上这是一种什么表情,只觉得这一眼看得他一阵冷气直透脊背。两片薄嘴唇分得开 开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克洛夫特此刻的一副神气真叫他永远也忘不了。侯恩一时 觉得真象看透了克洛夫特的内心——他看到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转过脸来, 瞅着自己的手发愣。克洛夫特这人靠不住!他这句心里话虽然说得庸俗了点,可是 亮了出来心里倒塌实多了。他又仰起头来,对天边的云和山看了最后的一眼。这一 眼,就越发叫他看得心绪缭乱了。山上怪石林立,昏黑的天空里滚滚的云雾一浪接 一浪地不断打去。再大的船撞上这样的礁岸,也难免要撞得粉身碎骨,顷刻沉没。 克洛夫特把望远镜还给了他,他塞进套子,说道:“走吧,咱们还得把放哨的 事安排一下,一会几天就要黑透了。” 他们就转身悄悄下了山顶,回到部队所在的洼洼里。 大家的话: 说轮休 那天晚上在洼洼里,大家都紧挨着睡。 布朗:我告诉你们,就在咱们动身前我听到了一个小道新闻,说是回国轮休的 名额下个星期就可以分下来,这一口直属连可以分到十个名额。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啊,这一回他们的勤务兵该走个精光啦。 米尼塔:可你们说这混蛋不混蛋?咱们出来执行任务的,有缺额不补;可家里 那班臭当官的,勤务兵倒弄了十多个。 波兰克:让你当勤务兵难道你不愿意? 米尼塔:我当然不愿意啦,我还有些自尊心。 布朗:倒不是跟你开玩笑,雷德,这一回恐怕就有你我的份 曾德:上个月分到几个名额? 马T内兹:一名,再前个月是两名。 曾因:好,就算一个连抽一名吧。我们直属连眼役满十八个月的总共有一百人。 布朗呀,你愁什么呢,只要乖乖地等上一百个月,也总该等到啦。 米尼塔:哎,耍什么鬼把戏。 布朗:你急什么呢,米尼塔?我不说瞎话,你在海外的资格还嫩着哩,连皮肤 都还没晒黑哩。 米尼塔:你们都还走不了呢,我十八个月期满了也是白搭。就象等刑满释放似 的,真要命! 布朗:(若有所思)你们知道,在这种时候往往也最容易“中彩”。记得工兵 爆破排里的萧纳赛吧?轮到他回国休假了,命令也接到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偏又 派他去执行一次警戒巡逻,结果恰恰中了“彩”。 雷德:对,所以他们才挑中了他呀。我说老弟,快别想啦,你是逃不出部队的, 咱们谁也逃不了。 波兰克:你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等我十八个月期满了,我自有办法搞到轮休 回国。只要去找曼泰利,或者去找那个丑大块头军士长,多拍拍他们的马屁,打扑 克赢了钱的话,就塞上个二十镑、三十镑的,悄悄说一句:“喏,拿着,买支雪茄 抽,这叫做轮休雪茄,懂吧!”这就是窍门啦。 布朗:说真的,雷德,波兰克这话也许还真有点道理呢,你还记得有一次他们 挑中了山德斯吗,这人算是什么东西,简直没一点可以说声好的,就会缠着曼泰利 献殷勤,去年就缠了他一年。 雷德:我倒要劝你,布朗,你可千万别这样。你把曼泰利拍上了,他真要喜欢 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放你啦。 米尼塔:真是,这算是什么玩意儿?这混帐军队就是这种作风,这一只手把东 西给你,那一只手又把东西抢走了,想想真叫人伤心透了。 波兰克:你这才算是开了聪明窍了。 布朗:(叹了旧气)唉,想起来真叫人心烦。(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明儿见吧。 雷德:(脸朝着天,久久地望着安谧的星空)谁想出来这个轮休的办法,哪里 是要让人回国哟,这分明是弄些花招存心不让人回国。 米尼塔:可不,明儿见吧。 (好几个人的声音)明儿见……明儿见。 (大家都在群山的怀抱里睡着了,沉寂的夜幕下只听见草木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