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醒来,觉得精神又恢复了。他在毯子里翻了个身,看着太阳从 东边的山口顶上升起。东边一带的冈峦如今可以渐渐看清楚了,仿佛海水退处,露 出了一排排礁石。四面八方的晓雾都向山坳山沟里冉冉退去,他放眼一望,觉得似 乎可以看到老远,简直可以一眼看到东方百来英里以外的大海边。 四下里大家也都醒了。克洛夫特他们正在卷毯子,也有一两个人刚从野草丛里 解完了手回来。侯恩就坐了起来,脚指头在鞋里扭了两下,心里还懒洋洋地合计了 一会儿:要不要换双袜子?他还带了双袜子,不过也已经穿脏了。临了还是耸耸肩 膀:算了,犯不上费这个事了。他就扎起裹腿来。 雷德在他近旁嘀咕。“这要命的部队,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学点乖,把裹腿改进 改进?”晚上一根带子脱了下来,他这会儿正弄得不可开交呢。 “我听说已经有了一种高帮鞋,跟伞兵的长统靴差不多,很快就要发下来了。 等有了那种鞋子,就再不用扎裹腿了。” 雷德揉了揉下巴。他自打出发以后还没有刮过脸呢,他的胡子是淡黄色的,不 过有点杂色斑驳。他对侯恩说;“可就是永远到不了我们手里,管军需那小子,会 不全部扣下才怪呢。” “这个……”侯恩咧嘴一笑。好酸的苹果。侦察排里这么些人,就数雷德比较 值得交个朋友。这人很有见识。只是简直没法接近。 一时情不自禁,侯恩就冲口说道:“我说,梵尔生……” “什么事?” “我们本来还少一名下士。史坦利又送威尔逊走了,这样总共就少了两名。你 就暂时当一名代理下士好不好?等我们任务执行完毕,回到部队,可以让你正式当 个下士。”选雷德真选对了。他跟大伙儿关系好,肯定干得了。 可是看到雷德一无表情的面容,侯恩觉得有点窘了。“你这是命令我吗,少尉?” 雷德的口气是平板的,有些刺耳。 哦,这人怎么发了那么大的火?“不,不,决不是命令你的意思。” 雷德搔了搔手臂。他这一肚子火是突然冒起来的,发那么大的火确实太过分了, 就是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因为他心里一时不禁隐隐感到有些担忧。 “我可不要别人的恩赐,”他咕哝了一声。 “这也不是对你的恩赐。” 雷德觉得讨厌这个少尉。这个满面堆着假笑的大个子,老是想方设法要来很自 己亲近。他为什么偏要老缠着自己呢? 胸中那股啮心的愤慨,使他一时按捺不住,明知不可却还是按捺不住。他要是 接受了这种差使的话,那就完了。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就势必得千方百计巴结差使, 从此跟弟兄们就要相互对立,见军官就得拍马逢迎。从此就得跟在克洛夫特的屁股 后边干。 “你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傻瓜蛋吧,少尉。” 侯恩一时也冒了火,嘟哝了一句:“好了,不用说了。”他们都恨他,他们也 不能不恨他,他受不了也得受,任务不结束就得一直受下去。他对雷德回敬了一眼, 可是一眼看到雷德那消瘦的模样,那憔悴疲惫的面色,那涨得通红的擦伤的脸皮, 他的气就渐渐平了下去。 克洛夫特这时正从旁边经过,在大声嘱咐大家:“弟兄们,出发之前别忘了把 水壶灌灌满。”有些人就朝山后去了,山后有一条小溪。 侯恩一口头,看见马丁内兹在毯子里正要起来。他已经把马丁内兹的事忘记得 干干净净了,马丁内兹侦察到什么情况,他还一点都不知道呢。他就喊了一声: “克洛夫特!” “什么事啊,少尉?”克洛夫特刚打开了一盒早餐干粮,就把手里拿着的外包 纸盒一扔,大步走了过来。 “昨儿晚上马丁内兹回来,你怎么也不来叫醒我啊?” “我想反正晚上也采取不了什么行动,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克洛夫特慢声慢 气说。 “哼!好吧,今后碰到这种问题你还是让我来作决定。”他对克洛夫特照样目 瞪了一眼,两道目光直穿进对方那双莫测高深的蓝眼睛。“马丁内兹发现什么情况 啦?” 克洛夫特撕开了里层涂蜡纸盒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张嘴,背上 就觉得火辣辣的:“他进了山口一路往里走。没有看到人影。依他看昨天打了我们 的那股日军,是山口里唯一的部队,现在已经撤防了。”这话他本来想尽可能慢点 对侯恩说,甚至幻想最好能够不说。他又觉得皮肉里象有针在刺了。他非常小心, 把自己暗里的打算暂时置于脑后,根本就不去想。他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地下,说完 以后又转过脸去看看山包顶上的岗哨,还轻轻喊了一声:“可别打磕睡啊,怀曼! 哎,伙计,你怎么啦,难道这么睡还没睡够?” 事情有点蹊跷。侯恩卿咕起来:“山口里的防守会撤?不可思议!” “是啊。”克洛夫特已经把一小罐火腿蛋打了开来,正用匙子利落地一口口往 嘴里送。“好象是有点儿怪。”他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了。“咱们恐怕还是翻大山 过去好呢,少尉。” 侯恩抬起头来望望穴河山。今天早上再一看,他倒也有些动心了。他们是爬得 上去的。不过他还是坚决摇了摇头。“那怎么行!”连那边坡上能不能下去都还没 有一点数,就带领部下上这么一座大山,这不是发疯么? 克洛夫特瞅着他,不动声色。来这儿执行侦察任务以后,克洛夫特那瘦削的脸 更其消瘦了,那小小的方下巴上皱纹也更其触目了。脸上疲态毕露。他身边员带着 把剃刀,可今天早上还没有刮过脸,所以脸盘就显得更狭了。“不一定呢,少尉。 我从昨天早上起一直在注意这座山峰,我发现,山口以东大约五英里的地方,山崖 上有断裂。这会儿出发,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翻过这家伙。” 可不能忘了昨天用望远镜观察大山时克洛夫特脸上的那副神气I 所以侯恩还是 直摇头。“咱们还是走山口试试吧。”可以肯定,除了他们俩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是愿意翻大山过去的。 克洛夫特一时喜忧参半,心理是微妙的。到底干上了!他说了声:“好吧,” 可嘴唇已经咬得都麻木了。他就站起身来,把大伙儿都招到自己身边。他向大伙儿 宣布:“咱们今天决定过山口。” 队伍里一阵叽叽咕咕,分明很有情绪。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就决定这么办了,希望大家今天格外注意保持警惕。” 马丁内兹冲他直瞪眼,克洛夫特却耸耸肩膀,不动声色。”’ 加拉赫开口了:“这不是要我们硬打死拼,从日本鬼子堆里杀出一条路来么? 请问这样有什么好?” “少罗嗦,加拉赫。”克洛夫特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过。“还有五分钟就 出发了,大家快抓紧时间,别到时候拉屎撒尿的。” 侯恩一举手。“大家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我们昨儿晚上派马丁内兹去 执行任务,他到山口里侦察过了,山口里并没有人。估计现在还是不会有人。”他 们的目光都露出不信的样子。“我可以向你们提出一点保证,就是:假如我们遇到 什么情况,譬如碰上了埋伏,或者发现山口里有日本兵,我们就马上向后转,撤回 到海边。这该公道了吧?”” “那行,”有些人说。 “好,那就赶快准备吧。”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侯恩把背包扣上,往肩上一搭。跟动身的时候相比, 背包已经少了七盒干粮的分量,如今背在肩上简直轻松得很。太阳渐渐晒得身上有 些热了,身上一热,他的心情也振奋了。一路走出那洼洼时,只觉得浑身有劲。迎 来了一个新的早晨,心中怎么能不升起希望呢。昨晚那一派沮丧的情绪,当时作出 的种种决定,好象都可以撂在脑后了。撂开了他心里倒觉得挺乐意的--好嘛,觉 得乐意就更好了。 他完全是自然而然心怀着这样的想法,带领侦察排直奔山口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侯恩少尉就中弹阵亡了。一颗机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是在山口第一片小林子对面的石梁下边,当时他也没在意,就站了起来。他 刚要挥手招呼部下跟上,日军的机枪却开了火。他向后一个踉跄,就倒在石梁背后 的人群里。 这个打击可是够厉害的。那班侦察兵足足有一、二十秒钟工夫没有还手,都用 手抱住了脑袋,拼命挤到石梁下去隐蔽,听任日本人的步枪、机枪在他们的头上打 得子弹乱飞。 克洛夫特首先反应过来,他找了个岩石缝把枪口伸出去,对准小林子迅速开火。 他一声不出,就听自己枪上的空弹夹一个劲儿砰砰往枪外跳。旁边的雷德和波兰克 也终于镇定了下来,都站起来回击了。克洛夫特这才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身子顿时 也轻巧了。他大喊一声:“快,弟兄们!快还击呀!”他的脑筋却转得飞快。他想: 林子里的敌军一定就是那么几个人,也许连一个班都不到呢,要不,侦察排的兵力 还没有全部暴露,他们也不会就这样急于开火。他们来这一手,无非是想虚张声势, 吓退来兵。 好,就随他们吧。他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克洛夫特对少尉瞅了一眼。侯恩仰 面朝天躺在那里,伤口里悄悄冒出血来,虽然很慢,却终究还是把脸上、身上都染 红了。克洛夫特不觉又舒了一口气。现在下起命令来就不再觉得那么疙疙瘩瘩了, 心头也不会先打个顿了。 一场小接触打了几分钟,林子里的步枪和机枪突然都沉寂了。克洛夫特趁此一 弯腰,又问在石梁脚下,看见大伙儿急得有点疯疯癫癫,都贴着地乱爬,想要往回 撤。 他就大喝一声:“大家等一等!撤也要好好撤。加拉赫!罗思!你们跟我一起 留下掩护。其余的都迂回到那座圆顶小山背后。马丁内兹,你带他们走,”--他 一指背后的小山--“你们一到那里,就对准树林子开火,掩护我们撤下来跟你们 会合。”他仰起身来,用新换上的子弹打了一梭子。日军的机枪还击了,他又把身 子一低。“好,快走吧!” 他们贴地爬着去了,过了几分钟,克洛夫特听见背后响起了他们的枪声。他对 加拉赫和罗思悄悄说了声“撤!”三个人便一齐下去,先是肚子贴着地爬爬过了五 十英尺以后,就起来弯着腰跑。罗思爬过侯恩身旁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一时脚都发 了软,没头没脑地会喘不过气来。“唉呀!”他头里一阵昏晕,心里惊叫了一声, 就赶紧往前爬,爬了一阵就跑,嘴里还在咕哝:“可怕呀!” 克洛夫特他们在小山背后会合了。“好了,弟兄们,咱们撒开脚丫子跑吧。顺 着崖壁一直走,路上不等人,注意别掉队。”他带队走在前头,队伍迅速开拔了。 一口气总要跑上好几百码,才收住了脚步慢慢走一阵,可是走不上几步便又忍不住 撒腿跑了起来。翻过一道道山风,穿过深密的草丛,一个小时便跑了五英里路,中 途没有歇过一口气,也从不放慢脚步等候掉队的人员。 罗思很快就把少尉给忘了--大伙儿都很快就把他给忘了。撤退行军这样艰苦, 也无形中缓和了二次中伏的冲击。他们只知道胸口呼呼乱喘,累坏的两腿不住打战, 其他便什么也不在心上了。最后到克洛夫特命令停下时,他们就扑腾倒在地上,什 么都不觉得了,连有没有日本人追来都顾不上了。当时真要是遭到了袭击的话,恐 怕他们就只好眼睁睁的躺在那里,连一声喊都叫不出来。 只有克洛夫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虽然胸脯不停地起伏,话还是说得很清楚, 慢腾腾的:“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他瞅着他们,满心鄙夷:瞧他们似听非听的 那种木愣愣的样儿!“既然你们都累得不行了,那就我来放哨吧。”他的话他们多 半都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的,也根本没有听出个意思来。他们躺在那里什么都做 得管了。 慢慢的,他们恢复过来了,呼吸平复了,腿也重新有了些力气。可是挨了这一 场伏击、赶了这一程路,他们毕竟神困体乏了。朝阳已经高高升起,热得难受,他 们烤得昏昏沉沉,趴在地上,眼看着脸上的汗水一滴滴都落在胳臂上。米尼塔还反 了胃,吐出又干又酸的一块块,都是早上吃下的干粮。 他们定下心来以后,想到了少尉的死也只是稍稍感到有些不安。他死得太突然 了,太意外了,他们根本来不及有多大的伤感可言;倒是一旦没有了他,他们反而 觉得很难相信侦察排里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少尉。怀曼爬到雷德身边躺了下来,没 事找事似的,拉着一两棵野草用手指掐呀掐的,时而还摘几片草叶放在嘴里,嚼了 嚼吐掉。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真玄!”他知道再过个把钟头他们就要往回开了,心里 有了谱,在这里躺着倒也挺惬意。可是误中埋伏的惊慌心情仍留下了一些余波,时 而还要在他身上引起一阵动荡。 “是啊,”雷德含糊应了一声。心想:这下轮到少尉了!少尉听说他不肯当下 士便把脸一沉的那个情景,顿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绪触及了一个最敏感不 过的问题,心头隐隐感到有些苦闷,似乎有件事他明知自己无力对付,可是眼看还 非得碰上不可。 “少尉是个好人哪,”怀曼突然脱口说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他 似乎到这时候才明白:今天他最后一眼见到的侯恩,横尸血泊、什么都已经完了的 侯恩,原来就是曾经来跟他讲过一两句话的那个侯恩。“是个好人哪,”他说第二 遍就有些犹豫了,因为说了这话心里害怕,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那班当官的,没有一个小子是好的,”雷德骂了起来。火儿一冒,瘫软的四 肢激动得直抽。 “哦,不能这么说吧,当官的也有好有坏……”怀曼温和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他心里总还觉得少尉的那副嗓音和他殷红的鲜血好象连不到一块儿。 “有好有坏?再好的都还不配我啐一口呢,”米尼塔气冲冲地说。他尽管有个 小迷信,没忘记说死人的坏话是忌讳的,可是一发狠,就不管这一套了。“我心里 有话我就敢说。我看当官的全都不是东西。”那高高的额角底下,一对眼睛显得很 大,神情也很激动。“他呢,既然是为了能让我们回去才丢了脑袋的,那我觉得对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是上面派来的,上面又不管下面的死活,他能跟谁理论 去?“唉!”他点上一支香烟,战战兢兢地抽了几口,因为烟一入肚,搅得肚子里 直翻腾。 “谁说我们要回去啦?”波兰克问道。 “少尉说了,”怀曼说。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是少尉说的。”他翻过身去,趴在地上。 波兰克挖了挖鼻子,说:“你敢担保咱们就一定不会丢脑袋了?”看这光景有 些蹊跷,实在有些蹊跷。那个克洛夫特真不是个东西。十足是个恶棍。世界上怕就 怕这种王八蛋。 怀曼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他一时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再给他来信的女朋友。 现在女朋友是死是活,他也根本不在乎了。这种事算得了啥?他抬头望着大山,心 里只希望能往回走。可克洛夫特说过什么没有呢? 象是来回答他的问题似的,在那里放哨的克洛夫特,这时候却慢悠悠向他们走 过来了。“好啦,弟兄们,该出发啦。” 怀曼问道:“我们回去了吗,上士?” “别乱说一气,怀曼,我们要翻大山过去。”回答他的是一片震惊、愤慨的低 声咕哝。“怎么,哪个有意见吗?” “你什么道理不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雷德问道。 “上面给我们的任务可没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觉得一股强烈的怒火冒到了 喉咙口。现在看谁还能拦着他!他一时间真想端起枪来,冲着雷德的脑袋叭的一枪。 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快起来吧,弟兄们,难道你们还要叫日本佬在前面恭候 你们?” 加拉赫对他怒目而视。“回去是少尉说好了的。” “现在这个侦察排就得听我的。”他瞪起了眼睛盯着他们,终于用眼光把他们 制伏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站了起来,绷着脸把包往肩上一背。他们已经有点 木然了。经过了这个打击,他们再也提不起一点劲儿了。“呸!这混蛋!”克洛夫 特听见有人这么叽咕了一声。他暗暗冷笑,也给了他们一句厉害的:“看你们这帮 娘们!” 他们都各就各位,站好了。他这才改用平静的口气,说道:“出发吧。” 太阳已经半天高了,队伍慢慢开始行动了。才走了几百码,他们就又累得不行 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硬着头皮往前走。其实骨子里他们本来就不信任务真会这样轻 易了却。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沿着壁立的山崖,一路向东走去。走了二十分钟,看到 山根绵延不绝的陡壁上首次出现了断裂。一条深沟斜斜向上伸去,有好几百英尺长, 往里通到第一道山梁上,两边的红动土岩壁在灼热的阳光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克 洛夫特一言不发,直奔那深沟而去,于是队伍就开始攀登大山了。现在也只剩下八 个人了。 波兰克对怀曼说:“克洛夫特这家伙你是了解的,他是个空想家,就是这么个 货色。”这句得意的话很使他自得其乐了一阵子,可是顺着沟底火烫的动土岩一路 吃力地往上爬,他一会儿就把这句得意话忘记得一千二净。事情有点蹊跷。他得找 马丁内兹盘问盘问。 怀曼的眼前又出现了少尉的影子。今天遭到伏击以后一直在他心头打转的一个 不成熟的想法,这时一下子都清楚了。他是挺怕被波兰克嘲笑的,可是脑子还没来 得及想一想,嘴里就卿咕开了;“我说,波兰克,你看这世上真有上帝吗?” 波兰克笑了笑。背包带子擦得皮肉生疼,他把带子往上提了提。“就有也准是 个王八蛋。” “哎,这是什么话。” 一路千辛万苦,队伍顺着深沟继续往上爬去。 飞回到过去: 波兰克·钦微支 有了窍门,无所不能 一张嘴巴不来不净、富于表情,左侧缺了上边三颗大牙……年纪大概还只二十 一岁,可是一双眼睛机灵而轻挑,一笑起来就显得皮老脸皱,象个中年汉子。钩钩 的鼻子,带节的鼻梁,往里削的长尖下巴,缩得进进的牙床骨,米尼塔觉得那活象 漫画里的山姆大叔。不过米尼塔觉得跟他在一起有点不大自在;凭他那点所见所闻, 他自知不足以同波兰克较量。 楼下的门锁已坏是不消说得的,信箱早已让人给偷走了,门上剩下的铰链也都 锈烂了。过道里一股味儿不啻小便池,门口乌糟糟的花砖吸饱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有阴沟里逸出的臭气,有白菜大蒜味,有卫生设备年久失修沉在弯管里没有清除掉 的积垢味。上楼梯的话得往墙这边靠靠,因为那边的扶手已经坏了,左一偏右一晃 的,好象沙滩上烂得只剩了架子的一条破船。地板尽头墙壁脚下阴暗的角缝里有老 鼠踩着尘土闲步,还有爬出窝来溜达一番的蟑螂,那更是信步所之,旁若无人。 贯通各楼浴室的通风井里不断扔进杂物,有时还倒进了垃圾。垃圾积到有二楼 高了,管门人就点把火烧掉。 通风井就权充了化灰炉。 这座住房,跟本街本段的哪一座住房都一个样,跟方圆几里以内的哪一座住房 都一个样。 九岁的卡西米尔·钦微支,又叫“波兰克”,早上醒来抓了抓脑袋。他从地铺 上探起身来瞧了瞧屋子正中的火炉一原来火炉已经熄灭了。地铺上跟他一起还睡着 三个孩子,他一扭身钻进了被子,只装没醒。姐姐玛利一会儿就要起来了,起来以 后总要走动走动,换件衣服,他倒要偷看偷看。 屋外的风苦苦地叩着窗玻璃,一觅得隙缝就俏俏往里钻,满屋子乱窜。 哎呀,真冷哪--他对睡在旁边的哥哥嘀咕了一声。 她起来啦?(哥哥今年十一岁了。) 快了。他赶紧竖起一个指头往嘴唇上一按。 玛利打着哆嗦起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捅了捅炉子,把棉毛套裙往肩上一套,一 边往下拽,一边就把身上的睡衣脱掉。两个男孩子看到了一个赤条条的身影,躲在 被窝里格格直笑。 你在看什么呀,史蒂夫?--姐姐嚷起来了. 哈,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你放屁! 我才不放屁呢。 他是伸出手去想拦住史蒂夫的,可是没来得及。他摇了摇头,心里很不赞成, 这说明他要成熟得多了。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看,把事情都弄糟了。 呸,你给我闭嘴。 你真是个蠢货,史蒂夫。 史蒂夫一拳捅来,卡西米尔躲开了。卡西米尔满屋乱窜,一个逃一个追。快住 手,史蒂夫--玛利大叫了。 别闹了,别闹了--波兰克也直嚷嚷。 爸爸套了条裤子,衣也没穿,就从隔壁屋里进来了。爸爸长得魁梧健壮。你们 都给我住手--他用波兰话大喝一声。看见史蒂夫,就给了他一巴掌。人家女孩子 家,你看什么! 卡西米尔先看的。 我没看,我没看。 不关卡西米尔的事!他又给了史蒂夫一巴掌。他的手上还有屠宰场里带来的牲 畜的血腥味儿。 我过天再找你算帐--史蒂夫后来悄悄说。 哦--!不过卡西米尔肚子里却暗暗一笑。他知道史蒂夫就会忘记的,就是不 忘记他也有办法避。总有办法的。 课堂里同学们嚷成了一片。 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 麦尔斯登女士真要哭出来了。安静点儿,同学们,请安静点儿。约翰,你和路 易斯就去给擦一擦吧。 为什么要我们擦,老师?又不是我们粘上去的。 我来帮着擦吧,老师--卡西米尔说。 好,卡西米尔,这才是好孩子。 那班女学生都在鼻子里哼哼,东张西望的目光里不但含着气愤,此刻都还带着 好奇。就是卡西米尔干的--她们交头接耳说--就是卡西米尔干的。 麦尔斯登女士终于听见了。是你干的吗,卡西米尔? 我,老师?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你过来,卡西米尔。 卡西米尔走到老师的讲桌旁,老师刚伸过手来要揽住他,他趁势就朝老师胳臂 上一靠。脑袋枕在老师的肩膀上,眼睛望着全班同学,故意眨了两眨。(心里暗暗 好笑。) 哎,卡西米尔,不要这样。 木要怎样,老师? 是你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的吗?对我说实话,我不会责罚你的。 不是我,老师。 麦尔斯登老师,卡西米尔的座位上就是没有橡皮糖--一个叫爱丽思·拉佛蒂 的女同学说。 怎么你的座位上就会没有橡皮糖?--老师问他。 我也不知道呀,老师,也许干这事的小子见我害怕吧。 到底是谁干的,卡西米尔?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呀,老师。要不要我去帮着擦? 卡西米尔,你应该做个老老实实的孩子。 是,麦尔斯登老师。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做帮着两个男同学一起擦,却趁 机偷偷跟女同学说话。 夏天的黄昏孩子们总要玩到很晚才回家,找上块空地捉迷藏,热了到消防龙头 上去冲冲凉,天一热消防龙头总是开着让他们用的。夏天有趣的事儿也真多。一座 房子眼看着烧了个精光;要不也可以爬到屋顶上去偷看大小伙子跟大姑娘鬼混。逢 上特别厉害的大热天,他们还可以溜进电影院去看白戏,因为大热天电影院为了通 风,出口的门都是不关的。 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可真是走了运。 嗨,波兰克,萨尔瓦多家背后的小胡同里睡着个醉汉哩。 有油水吗?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孩子说着还骂了一声。 哎,去看看吧。 他们悄悄穿进小胡同,转到屋后一片无人来往的场地上。那醉汉还在打呼噜呢。 快下手吧,波兰克。 怎么尽叫我下手?回头咱们怎么分法? 由你来分好了。 他爬到醉汉的跟前,把他周身细细一摸,想找他的皮夹子。醉汉马上呼噜也不 打了,一把揪住了波兰克的手腕。 你放手,你这个臭……波兰克另一只手还可以活动,在地上一阵乱摸,找到了 一块石头,他抓起石头就朝醉汉的脑瓜上砸去。醉汉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就又一石 头砸下去。 在哪儿,在哪儿,快快,快快。 波兰克摸遍了醉汉的口袋,只掏出了几个零钱。好,咱们走吧。 两个小孩子溜出了小胡同,在一盏路灯下分起钱来。 我拿六毛,你拿两毛半。 你这是什么话?人是我发现的。 你这是什么话?风险都是我冒的,难道你就叫我白白的冒险?--这话是波兰 克说的。 呸! 滚你妈的蛋!他吹着口哨走了,想起把醉汉揍得够呛,他笑了两声,心里却直 发虚。可是第二天早上看见那人已经不在,波兰克才放下了心。哼,真是打不死的 酒鬼!--他想起了那些大孩子教给他的话。 他十岁那年,爸爸死了,料理完丧事以后,妈妈打发他到屠宰场去,想让他就 在那儿干活。可是才过了一个月,上面来了查旷课的,妈妈走投无路,只好把波兰 克往孤儿院里一送。 一进孤儿院就有许多新的“功课”要学,其实那也都不算太陌生。现在更得注 意别犯了事给逮住;一逮住那个苦就吃大了。 把手伸出来,卡西米尔。 做什么?我干了啥啦? 伸出来。狠命的一戒尺打在手心里,痛得他跳了起来。我的爷叔(耶稣)! 卡西米尔,作出言不敬,还得罚你。黑袖子里的胳膊一举,又是一下手心。 他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回到了座位上。虽然痛得眼泪都挂了出来,他还是似笑 非笑地把嘴一咧,悄悄说了声:役什么!可是手都已经肿了起来,害得他揉了一个 上午。 体操教师叫派费尔,对这个家伙尤其得小心提防。列队进了食堂,得先默祷三 分钟。派费尔就在长凳背后来回巡查,专捉偷偷说话的人。 波兰克眼梢角左右一扫,身后好象没有人。不知今儿晚上吃些什么名堂? 咚的一家伙!头上疼得火辣辣的,一层一层往里透,脑壳里也一层一层受到震 荡,只觉得晕晕糊糊直打转。 你倒好啊,波兰克,我说不许出声,就是不许出声。 他呆呆地瞪着面前的盘子,只能等疼痛自己消失。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才没 有用手去揉脑袋。 事后的话:天哪,派费尔这个家伙背后长着眼睛哩! 有时候可以用些小计。派费尔或者神甫、修女不在的时候,这里实际的头儿是 个十四岁的大孩子,叫“左撇子”里佐。你呀,跟他一定得拉上点交情,要不就别 想出头。 “左撇子”,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吗?(这话是十岁的波兰克说的。) “左撇子”正在跟他的助手说话。滚开点儿,波兰克。 哦,怎么啦?我哪儿碍着你啦? 滚开点儿。 他在宿舍里转了一圈,把五十张床铺,连同那些半开半掩的小柜子,都摸了个 遍。 在一只小柜子里发现一只苹果、四枚分币,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偷了十 字架,不慌不忙回到“左撇子”的铺位上来。 嗨,“左撇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我要这玩意儿有屁用? 当件礼物送给凯瑟琳不好吗。 “左撇子”考虑了一下。不错……不错。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卡拉汉的铺上“掏”来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关照他别声张,包他不会嚷 嚷。 这我不会自己去“掏”? 省了你的麻烦哪。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的计策也成功了。 不过也有义务。“左撇子”喜欢抽烟,晚上熄灯以后可以偷偷抽上半包而不致 被发现。所以就专门有一支队伍,每隔一天要夜出一次,去给“左撇子”搞香烟。 天一黑,四个孩子就偷偷溜到孤儿院的围墙脚下,两个垫脚,两个上墙。上墙 的两个跳到外边的马路上,过两条街到商业地段,找一家糖果店,在店门口的报摊 跟前磨蹭。 一会儿波兰克进了店,走到香烟柜前。 小弟弟,要买什么?--糖果店老板迎上来问。 哦,我要买……他朝店门外一望。先生,那个孩子在偷你的报纸哪!于是同党 飞快住街上逃,老板拔脚在后面追。波兰克急忙抓起两包香烟,对着哇哇乱叫的老 板娘把大拇指往鼻尖上一搭,做了个“见鬼去吧”的手势,就朝另一头撒腿跑了。 十分钟以后,两人在孤儿院的围墙外会合。一个托起另一个先翻上墙头,然后 一个伸下手来,另一个拉着他的手攀上去。他们偷偷穿过空空的走廊,把香烟给了 “左撇子”,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前后总共不过花了半个小时。 这算得了什么--波兰克对隔壁床上的孩子悄悄说道。 一次,“左撇子”抽烟给发觉了。违犯院规特别严重的,就有特别的处罚办法。 阿格尼丝修女让孩子们列成了一行,叫“左撇子”叉开两腿骑在一条板凳上,把屁 股撅得高高的。一长行的孩子,就得一个个依次过来,每人打他一屁股。 可是孩子们全不敢打重,一个接一个,都只是过来轻轻拍了一下。阿格尼丝火 得要命。她大喝一声:你们要替我把弗朗西斯狠狠地打!谁不照办,我就罚谁! 轮到下一个,上来既不轻也不重地把“左撇子”打了一下。阿格尼丝叫他把手 心伸出来。手里的戒尺马上重重地给了他一手心。于是孩子们就一个个先上去打了 “左撇子”,再回过头来自己挨一下手心。 阿格尼丝气坏了。她暴跳如雷,身上的长袍嚓嚓乱响。嘴里一再嚷嚷:把弗朗 西斯狠狠地打: 可是谁也不听她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挨过了手心,就在旁边站成一圈看 他们的。“左撇子”哈哈大笑。轮完一遍以后,阿格尼丝半晌没动,显然是在心里 盘算要不要叫他们重新打过。可是她终于认了输,于是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口气, 叫大家排了队去上课。 波兰克倒真是上了深刻的一课。他对“左撇子”佩服得不得了。小孩子还无法 用言语来表达,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好家伙,“左撇子”真有两下子: 两年以后,妈妈来把波兰克领回家去。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已经出去 做工。他临走前,“左撇子”用帮会里的握手礼跟他握了手。 你是个好样儿的,老弟,等我明年出去了,我一定去看你。 又回到了老街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个年纪新的玩乐。吊电车是家常便饭,到 铺子里偷点儿是收入的来源。最好玩的还数抓住一辆高速行驶的运货卡车,吊在后 档板上到了城外,一口气搭上十五英里的飞车。妈妈给他在肉铺子里找了个送货的 活儿,这个差使他干了两年。 干这个差使也有妙不可言的时候。 他十三岁那年,一次送肉上门,碰到一个女主顾来打他的主意了。 哈罗--那女人开出门来招呼说--哎呀,你的妈妈就是……就是…… 太太,我的妈妈是钦微支太太。 对,我认识你妈妈。 太太,请问这肉放在哪儿? 放在那儿好了。他放下了肉,对她看看。太太,没别的事儿了吧。 坐会儿嘛,你一定累了。 不了,我还有很多货要送呢。 坐会儿嘛。 他盯了她一眼。那好,我就坐会儿吧。 事后他觉得,他象是补上了一课,这一下心里就敞亮了。他本来早就看透了: 男人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但是倒没有去想过女人如何。现在他可以肯定女人也一 样尔虞我诈,朝三暮四,千万信不得。 临走之时:好,再见了…… 你叫我格特鲁德好了。说完咯咯一阵痴笑。 倒没有想到过她还有个名儿呢。在他的心目中她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位要他送肉 上门的顾客某太太。 再见了,格蒂。过天再来看你。 过了好几个钟头他才回过神来,对这种久闻其名的勾当反复回味,感到美妙无 比,自忖真是飞来之福。第二天他又顺便去看了她,这一年夏天,他就成了她门上 的常客。 几年一晃过去了,他年纪也大起来了,虽说学问始终没有长进,毕竟还是长了 许多见识,不过他的情况却很少变化。工作是换过不少,做过卖肉的,在屠宰场里 管过牲口,甚至还替住在北区的某某人家开过汽车,可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再也没 有什么工作可换了。新的差事简直都还没有好好干上手,就已经觉得没啥子头了。 一九四一年,他十八岁,有一次在看球赛时又遇到了“左撇子”里佐,他们就 在一块儿坐。“左撇子”已经发福了,看去是一副财源旺盛的样子。留了小胡子, 真不象二十二岁,倒象是三十已过。 哎,波兰克,你一向在哪里得意呀? 到处撞运气呗。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老弟还是没改老脾气!伙计,你可真会逗乐几。你为 什么不来找我呢?你来的话我早就给你找个好差事了。 不瞒你说,一直抽不出空啊。(其实这里边还另有个原因。他虽然说不出什么 大道理,却抱定了一个做人的宗旨。就是:好朋友一旦“发”了,不请你的话你就 千万别去找他。) 那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哎呀呀诺维科夫,你这个要命的俄国佬啊!你今天打球是没带眼睛还是怎么着! 波兰克狂叫完了这才坐下,把脚往前排椅子上一搁。你说什么来着? 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波兰克做了个鬼脸,撅了撅嘴巴。咱哥儿们的事总该好说吧--他用切口说。 他从头两个月的收人里省下了一笔钱,凭这笔现钱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辆 汽车。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驾着汽车到一些糖果店和理发店去收彩票帐。收齐以 后,到“左撇子”家里把取到的现款和票据交掉,就又回自己新租的那套一应俱全 的公寓。就是这样的工作,可以挣到一百块钱一个星期。 一天夜里,却碰上了一件有点希罕的事儿。 哦,阿尔,你好吗?他在雪茄柜前停了一下,挑了一种三毛五两支的。(叼在 嘴里转呀转的)你说什么? 这阿尔是个中年人,提了一袋辅币,迎着他走了出来。哦,波兰克,这里有个 人要领奖金。他的彩票中彩了。 波兰克耸耸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位幸运的先生,弗雷德明天就会把奖金送 来? 我告诉他啦,他就是不信。哦,他就在那边。(一个寒酸相的瘦个子,长着红 红的尖鼻子。) 是怎么回事啊,老兄?--波兰克说。 我活要说清楚,先生,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存心来吵架的,我的彩票中 了彩,我是来领奖金的。 你先等等,老兄,让我先喘口气。他对老板眨了眨眼。那你也用不到这样大叫 大嚷啊。 听我说,先生,你让我把钱领了去不就完了吗。572号中了彩,不是吗?瞧,彩 票在这儿。(几个进来买糖果的孩子来看热闹了,波兰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咱们到里间谈去。(进了里间,他把门一关。)好啊,老兄,你中彩了,奖金 明天就送来。我们收款是一个人,兑奖又是一个人。我们的公司大得很哪,老兄, 又不是你一张彩票的事。 谁能担保你们的人一定会来呢? 你这张彩票押了几个钱? 三分钱。 那你的奖金就是二十一块咯?怎么着,你以为二十一块钱就能叫我们破产啦? 他哈哈大笑。半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老兄。 (那只手还是抓着他的前臂不放。)我今儿晚上就要,先生,我想喝一杯,都 快瘾死啦! 波兰克叹了口气。哦,老兄,你拿一块钱去。明天兑了奖还给弗雷德就是。 那人接了钱,望着手里的钱半信半疑。你真够朋友,先生。 好啦好啦,老兄。(他一端肩膀,甩掉了那人的手,就穿过店堂,出门上车。) 在去下一站的路上,他不住地摇头,心里感到无比轻蔑。 小家子气!中了二十一块钱的彩,就只当我们要张罗三天三夜才还得清他的债, 这傻瓜蛋:哼哼!为了二十一块钱东钻西钻,也有这样没出息的赌鬼! 哈罗,妈妈,你好吗?卡西米尔的好妈妈呀,你好吗? 妈妈疑心重重的目光从门缝里张了好一阵,才认出他来,于是就把门开大了。 孩子,都有一个月没看到你啦--她用波兰话说。 两个星期,一个月,还不是一样?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一点糖果,给!(看 到她脸上疑惑的神气,他皱了皱眉。)你的牙齿还没有去补吗? 妈妈耸耸肩膀。我买了点东西把钱用掉了。 哎呀,妈呀,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补呀? 我买了几块衣料。 又是给玛利买的? 大姑娘没出嫁,总要做几件衣服吧。 唉!(玛利已经走了出来,冷淡地向他点了点头。)你近来在干些啥呀,还在 吃闲饭吗? 不许你胡说,卡西米尔。 他拉了拉背带。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嫁人,让妈妈也轻松点儿? 因为男人都象你,你们都是安的一个心眼儿。 她想要去当修女--妈妈说。 当修女?我的老天爷!他把姐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当修女! 史蒂维认为恐怕也只能这样。 他平心静气地瞧了瞧姐姐瘦削憔悴的脸儿、眼眶下发黄的皮肤。是啊,看这光 景恐怕也只能这样了。轻蔑的心理又在他胸中合动了,轻蔑中还隐隐有些可怜。妈 妈,那我可就托她的福了。 你这个无赖--玛利骂了起来。 别嚷嚷--妈妈说。好吧,孩子,既然你愿意托她的福,也就是了。 唉!(都怪自己。怎么好说托她的福呢。)好吧,就当修女去吧……史蒂夫怎 么样啊? 他干活够辛苦的。他的小儿子迈盖又病了。 我改天去看他。 你们兄弟姊妹几个,要互相团结才好啊。(两个已经死了,余下除了玛利和卡 西米尔以外也都男婚女嫁了。) 是啊。妈妈这屋里的开销都是他负担的:东一张西一张的抽纱碗垫、簇新的软 垫椅、五斗柜上的烛台,都是他买来的。可是这屋里总有股说不出的灰溜溜的味道。 嗨,不好受! 你说什么,卡西米尔? 没什么,妈妈,我得走了。 你还才来呢。 对,我知道。喏,这几个钱你拿着。你的牙齿千万去补一补,好不好? 再见,卡西米尔。(这是玛利说的。) 啊,再见,亲爱的。他又瞅了她一眼。要去当修女?就去当呗。祝你幸运啦, 亲爱的。 谢谢你,卡西米尔。 对了,我也有些小意思送给你。收下吧。他往她手里一塞,就匆匆出了门,下 楼而去。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撬他汽车上的轮毅盖,他赶紧把他们轰开。还剩三十块 钱。要维持三天可不大容易呢,近来他在“左撇子”家里打牌老是输钱。 波兰克耸耸肩膀。是赢是输,反正看运气吧。 他一把推开了坐在他膝头上的那个“黑里俏”的小女人,懒洋洋地走过去跟 “左撇子”和卡勃里斯基帮的那位好汉相见。宴会上请来的四人乐队乐声柔婉,茶 几上早已泼上了好些酒。 有什么见教,“左撇子”? 我请你来见见沃利·博勒蒂。彼此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 你是个可靠的人,波兰克--“左撇子”说。 那可不含糊。 卡勃里斯基想找一个人替他掌管他地面上南路的姑娘。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 他寻思了一会。(干这档子事进帐肯定要比现在大,而且要大得多,这他倒是 用得着,可是……)这种事不好办哪--他不觉沉吟起来。(只要政界上风向一转, 哪个部门把脸一变,他就难免要成为挨打的靶子。) 你今年多大啦,波兰克? 二十四--他撒了个谎。 还年轻着哪--那个叫沃利的说。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波兰克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事作不出决断。 不忙,不过下个星期说不定就要开张了。 那就让我考虑一下吧。 可是第二天,他正还委决不下,却收到了征兵局的通知。他轻轻骂了一声。他 知道麦迪逊街上有个人会给人破耳鼓,就给此人打了个电话。 但是还没有到他那儿,波兰克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 唉,见鬼,真是撞上晦气了!他调转了车头往回开,心里倒平静了下来。从脑 瓜子的背旮旯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想。 一定是该我搞出大名堂来了!--他自言自语说。 可惜,他是想错了。波兰克没有听说过写小说常有所谓“救星一到,矛盾皆了” 的手法,所以碰到了这样的事他就觉得新奇了。 考虑来考虑去,正在委决不下,忽然天外飞来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暗暗咧嘴一 笑。看来我面前的路是绝不了的! 他的奇想却转眼就泄了气。虽说天外飞来了新的主意,可是再仔细一想,其实 自己只要挖空心思想下去,窍门还怕找不到么? 砰--他猛地一按喇叭,飞一般超越了前面的一辆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