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几小时以后,眼看已到中午时分,那几个抬担架的还在好几里以外苦苦地抬着 威尔逊。热带的太阳从早就挟着耀眼的金光,火辣辣的逼人,他们抬了整整一个上 午,体力和意志都随着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 的舌头舔到的是枯焦肿疼的上唇,两腿老是一阵阵打颤。到处散发出一派热气,草 上袅袅升起眩人眼目的是热气,腻稠稠似油似水、缠着他们不放的也是热气。他们 觉得脸上仿佛裹着一层丝绒,吸进的空气象是烧得烫烫的,带不来一丝凉快,里边 似乎混杂着大量可燃性气体,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开了。他们一路拖着脚步,低倒 了脑袋,抽抽答答,一出声就响得连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里痛得有如撕裂。时间 一长,真觉得象穿行在火焰中一样。 他们抬威尔逊,好比在拚命抬一块大石头。苦苦挣扎,一次勉强可以走上五十 码、一百码,甚至可以走到两百码,走起来一步一挪,就象几个小工在搬一架大钢 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里两腿还是不停地晃,肩膀还是不停地起伏, 只要在这铅灰色的天穹下,要喘过这口气来根本是休想。他们不敢休息,他们觉得 自己跟威尔逊血肉相连,所以一会儿就又抬起担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这样一点 一点的,行进在不见尽头的黄绿相间的山同上。上坡时他们常常会突然接不上力, 抬着担架一时怎么也迈不开腿,过了会儿,下了死劲,才又勉强往上爬去,可是走 不几步,就又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 下坡时得用足力气刹住下滑的势头,兔得失去控制冲下山去,这时腿肚子和腿 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会发生强直现象,疼得他们恨不能往地下一滚,一动不动的就 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别起来。 威尔逊又恢复了知觉,痛得难受。担架颠一下,他就要哼一声,身于在担架上 不停地翻来搅去,弄得抬担架的把握不定,脚下直打趔趄。威尔逊还常常要骂他们, 这使他们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着他们的层层热气,有如鞭子一鞭鞭打 来,逼得他们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几码。 “妈的,你们这些小子,你们以为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们这是干啥呀,欺侮一 个受伤的弟兄,看把我颠的,连肚子里的脓水都泼出来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 叫我吃点苦头啊,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他的声音 愈说愈微弱,口气愈来愈暴躁。有时担架猛地一颠,他就哇的一声大叫。 “真要命!哥儿们,别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热得受不了,他 象个娃娃似的又哭又闹。“换了我的话,我就决不会这样对待你们。”说完就直挺 挺躺在那儿,张大了嘴巴,干渴的嗓子眼里喘出些微微的气息,仿佛水壶嘴里荡荡 悠悠冒出些水蒸气来。“哦,哥儿们,轻点儿,真要命啊,哥儿们,轻点儿。” “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时布朗就会沙哑着嗓子说。 “你们这些小子,真损透了。威尔逊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算是认得你们了,好 小子!” 他们就这样又辛辛苦苦抬上了百来码,等到把担架一放下,都呆呆地我看着你, 你看着我。 威尔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发了 烧,却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的酸痛,肺里和喉咙都充了血,干枯了。 担架每一颠,就象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这份筋疲力尽,就象跟一个比他大得 多、也强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连搏斗了好几个钟头。他常常摆动在昏迷的边缘, 可总是担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过来,疼痛又随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来了。 有时怕担架马上又要一颠,他就预先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身子,等着等着,足足等 了好几分钟。等到担架真的一颠,伤口种种潜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纷纷震醒了过来, 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么脆弱的神经。在他的感觉里这种种苦楚似乎都是抬担架的 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恶气都出在他们头上,正如一个人在家具上撞了一下, 腿上擦去了一层皮,一时真恨透了这家具一样。“布朗,你这个王八蛋啊广 “别嚷嚷,威尔逊。”布朗拖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往前走,可抓着担架的手却老 是禁不住要渐渐松开。他只要一感到担架快有脱手的危险,就赶紧喊一声“放下”, 担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尔逊的身边,歇上口气,用这只手的麻木的指头揉了揉那 一只手,一边还会气吁吁地说:“不要发人嘛,威尔逊,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 努力了。” “布朗,你这个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颠得我不得安生啊。” 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脚上的“丛林疮”都裂开了,在鞋子里 淌着血呢,走路时顾不上这疮口的疼,只要一停下来,马上就会觉得象针扎一般其 痛难当。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个都眼巴巴瞅着他呢。他只好轻轻吐出 一声:“走吧,弟兄们。” 他们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几个钟头,中午的太阳当头高悬。他们的意志、他们的 决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们又困乏又火冒,根本谈不上齐心协力,只是勉勉 强强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挣扎前进。一个人打个踉跄,三个人就恨死了他,因为 这一下三个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尔逊痛极的号叫又震破了他们的恍惚, 有如劈面一鞭,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苦难一重接着一重。有时候胸口忽然一阵恶 心,眼前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分钟都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面前的大地一片 昏黑,心头怦怦直跳,满嘴是胃里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着自己苦 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尔逊来真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能换的话,他们谁都愿 意跟威尔逊换个个儿。 到一点钟,布朗让大家停下。他的脚板已经麻木了好一阵了,人也快要垮下了。 他们把威尔逊就丢在太阳下,自己在旁边就地一躺,脸儿几乎贴着了泥地,大口大 口直喘粗气。中午刚过正是极热之时,四外的山同给烤得一派迷离,强烈的阳光在 山坡间来回反射,无遮无挡。四下根本觉不到有一点风。威尔逊不时会咕哝几句, 狂叫两声,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他们虽说歇了下来,却歇不好;累到筋疲力尽之后, 有些影响早已俏俏入了骨,起初还隐而不露,到这时才显了出来,使他们活生生地 受罪了。他们想吐又吐不出来,时而浑身瘫软,昏昏然好半天,几乎到了人事不省 的地步,时而又一阵阵剧烈发抖,仿佛身体里已经一点火力也不剩了。 过了很久,大概总有个把小时吧,布朗坐起身来,取了几片盐片吞下,又喝了 近半壶水。盐片落了肚咕咕直闹,不过人倒觉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来去看看威尔 逊,可是这腿伸出去总有些异样,软绵绵的,好象长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问威 尔逊:“伙计,觉得怎么样啦?” 威尔逊盯着他直瞅。他已经摸呀摸的,探起一只乱颤的手,把覆在脑门上的湿 手绢拉掉了。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布朗啊,你们还是把我扔下了吧。” 这一个钟头来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极乏透了。他 觉得再抬着他往前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此刻只要能留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留在这儿会怎么样,他根本就没去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不 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担架上颠簸折腾的痛苦,他再也经受不起了。 布朗心里动了,动得还挺厉害,所以他一时竟不敢相信威尔逊说的是真心话。 “伙计,你在胡扯些什么呀?” “把我扔下了吧,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威尔逊的眼里涌出了几滴不能自 已的泪水。他摇了摇头,不过神情是淡漠的,简直象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 儿的后腿,还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里早已又糊涂了,他还当这是在执行任务, 还当自己是因为发病才掉了队。“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个没完,哪能不扯你们的 后腿呢。” 史坦利早已来到布朗的身边。“他要我们干啥,要我们把他扔下?” “嗯。” “你看使得吗?” 布朗有些火冒了。“看你说的什么呀,史坦利,你这人怎么啦?”不过布朗的 心里却又一动。他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劲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是 吆喝了一声:“得啦,弟兄们,咱们走吧。”看见里奇斯在不多远以外睡着了,他 来了气。“得啦,里奇斯,别再躲懒了好不好?” 里奇斯慢慢醒了过来,看去也真似乎有点不愁不急的样子。“我不过是歇会儿 罢了,”他的口气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会儿难道也……”可是他没有说下去, 把皮带一扣,走到担架旁边。“好,我准备完毕。”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可是他们这一休息却休息坏了。本来倒有一种山穷水尽的 危机感、紧迫感逼着他们向前,一休息这种心理就都消失了。他们走了几百码以后, 又累得跟刚才歇下时几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烤得他们头晕腿软。威尔 逊现在也呻吟个不停了。 威尔逊的呻吟叫他们头痛。他们本来就觉得手脚不灵、力气不济;如今威尔逊 哼一声,他们就要打个间缩,心里一阵内疚,设身处地一想,他伤口的剧痛似乎也 就都通过担架的把手,传到了他们的胳膊里。头上半英里的路,他们走的时候勉强 还有点说话的劲头,所以经常拌嘴。谁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惹别人生气,彼此骂骂 咧咧,一路不断。 “戈尔斯坦你这个混蛋:你干吗不小心点?”史坦利感到担架突然一震,就会 这么嚷上一声。 “你自己小心点吧。” “大家都别吵了,省点力气干活好不好?”里奇斯吆哈了。 “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门还是很大。 布朗只好来干预了。“史坦利,你的话也太多了。为什么不省下点力气来干活 呢?” 他们各不相下,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赶他们的路。威尔逊又说胡话了,大家 也都似听非听。“哥儿们,你们干吗不扔下我走你们的呢,我于不下去了,屁用也 没有了,我只会拉你们的后腿。哥儿们,把我扔下吧,我对你们只有这样一个要求。 你们不用操心,咱老威尔逊一个人能自己对付。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 “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 这句话,叫他们听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传到了指尖上,抓着担架的手似乎 有点放松了。布朗气喘吁吁地说:“威尔逊,你在胡扯些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 打一场自己的仗。 戈尔斯坦打了个趔趄,威尔逊就冲着他大叫:“戈尔斯坦呀,你这小子是饭桶, 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饭桶。”本来,在威尔逊的心目中这 名字早已变了意思;他只记得右脚的那个担架柄叫戈尔斯坦,只要担架朝那边一歪, 他就大骂其戈尔斯坦。不过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符合了。“戈尔斯坦是饭桶,连酒 都不敢喝的这么一个家伙。”他无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里涌起了一小口血, 腻稠稠的。“真个的,克洛夫特这老小子还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壶酒呢。” 戈尔斯坦气得直摇头,他眼睛望着地,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里不住念叨: 这班异族人呀,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呢,才不会放过你呢。他觉得他们全都是他的对 头。就说这个威尔逊吧,你这样卖劲地照顾他,可他又有哪点儿感激了你? 威尔逊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儿了,耳边只听见他们急促而紧张的抽噎。他猛然 明白了过来:他们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他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 就消失了,不过引起的激情却久久索回在心头。“唉,你们为了我这样辛辛苦苦, 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你们实在犯不上守着咱老威尔逊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吗。” 没听见人答腔,他恼火了。“真要命,哥儿们,你们没听见我说吗,把我扔下吧。” 他象个发烧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戈尔斯坦真想把担架放下。心里想:他不是叫我们停下吗。可是转眼听到了威 尔逊的自白,他却又感动了。天是这么热,人又赶得精疲力竭,昏头昏脑的,役法 好好儿想一想,脑子里的念头都是直蹦出来的,就象肌肉的反应一样。他对自己说: 我们可不能扔下他,他还是挺够朋友的。可是想到这儿戈尔斯坦的脑子里就是一片 空白了,只觉得那条胳膊愈来愈难受了,从背上一直到累极的两腿没有一条肌肉不 疼。 威尔逊拿舌头舔了舔干透的齿尖,拉着个调子说;“哥儿们啊,我渴死了。” 身子在担架上扭了一下,脑袋向那铅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咙都做好了领 受甘露的准备。只要他们来给他点水喝,他舌头和上唇的苦痛就可以马上解除。 “哥儿们,给我点水喝,”他嘴里还轻轻地说,“快弄点水来喝吧。” 他的话他们却好象并没有听见。他已经讨了一天的水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睬他。 他只好把脑袋往后一靠,腻腻的舌头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点水来喝吧。” 发出这一声哀鸣以后,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子仿佛在担架上 团团打转,他苦苦撑持。“哎呀,哥儿们,你们得给我点水喝呀。” “别闹别闹,威尔逊,”布朗只是低声嘀咕。 “哎呀,给点水喝呀。” 史坦利站住了,只见他腿都发抖了,大家就把担架放下。史坦利嚷嚷着说: “看在上帝份上,就给他点水喝吧。” “伤在腹部,不能喝水,”戈尔斯坦不同意。 “你懂什么?” “是不能喝水,”戈尔斯坦说。“一喝就没命啦。” “水也快没了,”布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啐,碰到你们这些家伙,真是要命,”史坦利扯直了嗓子叫了。 “威尔逊喝点水有什么,”里奇斯也叽咕起来。他感到有点惊奇,还夹着些轻 蔑。“人没水喝才活不了呢。”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布朗,我总觉得你这个人老是胆小如鼠。连伤员弟兄要点水喝都不敢给。” 在太阳下史坦利站着也晃晃悠悠。“威尔逊都是这样的老弟兄了,可哪儿跑出来一 个大夫说了一句话,你就一滴水也不给他喝。”他话是这么说了,骨子里却相当心 虚。他尽管神困体乏,可也知道给威尔逊喝水是要闯祸的,是要闯大祸的,不过他 回避了这个想法,硬是做出些义愤填膺的样子。“弟兄有疾苦,能减轻点儿就想法 给他减轻点儿,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我真不明白,布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 难道是安心要他吃苦?”他激动得止不住往下说,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往下说。 “给他一口水喝。又破费了你什么啦?” “给他水喝就是害了他,”戈尔斯坦说。 “呸,你这个屁事也不懂的犹太小子,给我住嘴!”史坦利简直暴跳如雷了。 戈尔斯坦也提高了嗓门:“你怎么能这样骂人!”现在他也气得发抖了,不过 这背后其实还另有个原因:想起了昨天晚上史坦利还是那么友好,他感到幻想破灭 了。这帮人真是一个也信不得!--他呆呆地想。沉痛之中却又感到一点安慰;这 一回他算是看准了。 布朗来干预了。“弟兄们,大家都别说了,还是走吧。”他不等他们再开口, 就弯下腰去抓住了担架的一头,示意大家也都各就各位。于是一行人又顶着刺得人 眼都睁不开的午后的大毒日头,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给我点水喝呀,”威尔逊还在哀号。 史坦利又站住了。“咱们就给他点水喝吧,也免得他这样痛苦。” “不许多说,史坦利!”布朗轻轻挥了挥那只空手。“走吧,这事就不要再说 了。”史坦利瞪了他一眼。他尽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可还是把布朗恨透了。 威尔逊的心思又都渐渐集中到了他的痛苦上。神志恍惚,暂时已经不觉得担架 在摇荡,脑子里也已经没有这身边的一切。昏昏沉沉中偶尔也渗进来一阵阵感觉。 他感觉到伤口在搏动,眼前仿佛看见一只野兽的尖角在戳自己的肚子,戳戳停停, 停停再戳戳。他听见自己“啊--”地叫了一声,可是喉咙里却并没有觉得声带在 振动。他感到热透了,身子在担架上似乎飘飘荡荡了好一阵,舌头尽舔着齿根,拼 命想找些水份。他相信自己腿上、脚上一定是着了火了,他就把脚扭扭试试,还相 互擦擦,象是要把脚上的火灭掉似的。嘴里不时含糊咕哝:“快把火灭掉,快把火 灭掉。” 突然又起了另外一种疼痛,熟悉的然而又是难挨难熬的疼痛。只觉得小肚子里 痛得象绞一样,脑门上顿时水津津的,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先还忍了一下,好象 小孩子怕受责罚似的,可是不知不觉间只感到一阵轻松,热烘烘、美滋滋的,肚子 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他一时又恍如躺在爸爸的住房外,背靠着破栅栏,南方的太 阳晒得他软绵绵的动了情。“啊,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他还记得这句 话,轻轻说出了声来,说完还无力地嘻嘻一笑:心里虽然快活,可是筋疲力尽。他 还用手抓住了担架,扭着头看了一阵,这是他在看那个黑人姑娘走过。他觉得身边 似乎还有个女人在抚摩他的肚子:“伍德罗,你在撒尿之前总要先吐口唾沫吗?” “唉,瞧我这倒霉劲儿!”他自言自语的,这回又想在担架上把小便解一解了。 可是小肚子又是一阵难忍的剧痛。他想起来了,不,应该说他小腹的肌肉又想起了 排尿之苦,强直着不肯动了。脑子里的幻象顿时影踪全无,神志也清楚了,心中一 阵焦急,惶惶不知所措,因为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屎拉在身上了。他想自己的 生殖器官也许是烂了,内心感到极大的痛苦。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落到我的身上呢? 我也没干过啥了不得的事,怎么会落得这样呢?他于是又探起头来,哼哼卿卿说: “布朗,你说我肚子里的脓水都会从伤口里流掉吗?” 可是谁也没有答理,他于是又躺了下去,想起自己的病来。一连串不愉快的回 忆引得他心烦,由此又感觉到睡这担架实在难受,成天仰面躺着实在费劲。他想能 不能翻个身,便稍微试了试,可是痛得不行。好象有谁靠在他肚子上似的。 “走开呀,哥儿们,”他大喊一声。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种压力他是领教过的。好几个星期以前,日本人渡河偷袭 的那天晚上,他守在机枪工事里,胸口和腹部就感受到过这么一股压力。 “我们你抓来啦。”当时日本人是这样向他和克洛夫特嚷嚷的,他现在一想起 来还浑身打颤,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脸。身子在担架上晃荡,嘴里哭喊;“把他们 堵住呀,弟兄们,他们冲上来啦。”他还带着咯咯的喉音,学日本人冲锋时“万岁 --万岁--”的呐喊。喊完又直嚷:“快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 抬担架的连忙站住,把他放下。布朗间大家:“他在嚷嚷些什么呀?” “我看不见他们啦,一点也看不见啦。哎呀,照明弹到哪儿去啦?”威尔逊还 在狂叫。他左手握着机枪的把手,食指扣着扳机。“还有一个机枪阵地是谁在那里? 我想不起来啦。” 里奇斯摇了摇头。“他说的是那天晚上日本人渡河进攻的事。” 威尔逊这种惊慌的情绪也感染了别人。戈尔斯坦和里奇斯那天就在河边。他们 不安地瞅了瞅威尔逊。现在再看四外这一大片寥廓的荒山,似乎就感到有点凶多吉 少了。 “咱们该不会撞上日本人吧,”戈尔斯坦说。 “不会的,”布朗安慰他们。他抹了一下流进眼里的汗水,怯生生地朝远处望 望,喘吁吁地又接着说:“这一带根本没有人迹,”不过心头还是涌起了一种力不 从心的感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现在要是万一遇上伏兵的话……他真又想哭了。 肩上的责任是那样的重,可自己已经只能干瞪眼了。他只觉得一阵翻肠抖肚的恶心, 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出了一身冷汗,身上才稍微好过了些。撒手是千万撒不得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弟兄们,咱们得往前走啊。” 威尔逊脑门上蒙着湿手绢,把眼睛这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手绢是草绿色的, 在阳光下发出黄的、黑的光彩,似乎都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觉得真有点透不过气 来。两条手臂又一次晃晃摇摇地伸起来向头上乱摸。“哎呀呀,”他又嚷嚷了, “弟兄们啊,咱们要弄点战利品留个纪念,就得把这些日本人都搬掉。”他又在担 架上挣扎起来。“谁把那个袋子搁在我脑袋上啦?雷德呀,捉弄自己弟兄太不仗义 了吧。这个鬼山洞黑糊糊的,我看不见呀,快把我头上的日本人搬掉吧。” 手绢顺着鼻子滑了下来,威尔逊对着阳光把眼睛眨了眨又重新闻上了。“留神, 一条蛇!”他突然惊叫一声,吓得连身子都蜷成了一团。“雷德,开枪要小心哪, 瞄准些,瞄准些。”他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身子这才放松了。“我告诉你没错,死 人也不过象半爿搁久了的羊肉。” 布朗重又替他把手绢蒙好,他还犟了一下。“我气也透不过来了呀。糟糕,他 们向我们开火了,台勒,你识水性吧,管他娘,我躲在橡皮艇背后再说!” 布朗打了个冷颤。威尔逊这末一句说的是进攻穆托美岛的事。布朗似乎又觉得 给海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似乎又尝到了生机断绝、只等一死的那份恐怖。这精 疲力竭的境地,使他一时恍惚又有了那种落海吃水之感,他恍惚又象当初一样茫然 不解了:怎么落了海就会身不由己地吃起水来?水直往喉咙里灌,别想止得住它, 也别想拗得过它。 他现在终于痛感到这就是一切苦恼的根源了。正是这一段记忆,老是使他心里 这样惊慌、这样胆怯。他当时算是看透了一个道理,就是落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的 旋风里,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个想法后来就总是留在脑子里摆脱不开。他 虽说不顾筋疲力尽,一直在死死敦促自己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可是事到如今, 他已经实在没有一点信心了。 他们抬着担架一路走下去。下午两点左右天下雨了,地下很快就成了泥糊糊的 一片。起初倒觉得象来了个救星;雨落在火烫的皮肉上挺惬意的,靴子里进了泥水 还扭了扭脚指头,衣裳打湿了也感到满舒服。这样倒也享受了几分钟的凉快。可是 这雨再落下去,地就烂得不行了,军服贴住在身上也觉得不是味儿。脚踩在烂泥里 渐渐打滑了,靴子粘满泥巴也沉重起来,走一步就得给陷住一次。他们早已又走得 昏昏沉沉了;神困体乏,也没有马上注意到脚下步伐的变化。可是过了半个小时, 他们的速度终于慢到近乎停下了。他们腿里的力气已差不多等于零了,他们有时简 直就会原地站上一两分钟,大腿和脚一时无法协调,迈不出步子。上山的时候走上 一两尺就得停一停,大家呆呆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胸脯剧烈地起伏,脚在泥泞 里愈陷愈深。每走上五十来码就得把威尔逊放一放,停上一两分钟,再苦苦往前走。 太阳又出来了,湿淋淋的白茅草一下子象着了火,地面也不一会就烤干了,水 分化成了蒸腾的雾气,却迟迟不散。大伙儿透气都很困难,那空气又沉闷又潮湿, 尽管拚命大口喘气,却还是不顶事。他们连哼带泣,一路拖着脚步往前走,那手臂 总是慢慢愈垂愈低。起步的时候担架抬得有腰那么高,可是走上三、四十码,等到 把威尔逊放下,沉重的分量早已压得他们背屈腰弯,担架也快擦着地了。还有那草 的干扰:草老是要勾住他们的脚,缠住他们的身子,打上他们的脸。他们是无可奈 何、怒气冲冲地在苦苦往前走,走到怒气消尽,就再没有什么能驱使他们前进了。 三点左右,他们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又作了一次较长的休息。半个钟点里 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尽管都累得瘫倒了,内心可还是有活动的。布朗趴在地上, 瞅着自己的手发呆,手上的水泡惨不容睹,好几个老疮疤、老伤口又开了裂,血迹 斑斑。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灯尽油干了;自己也许还站得起来,也许还能强忍难 以忍受的痛苦,再走上里把路,可到头来总难兔要垮下。他全身痛得象散了架,歇 下以后一直想吐而吐不出来,眼前时而什么也看不见。他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两眼 一黑,不知不觉昏了过去,背上直冒冷汗。他的手脚更是一个劲儿地打颤,特别是 手,抖得连点支烟都不行了。他恨自己,因为自己这样不争气;他也恨戈尔斯坦和 里奇斯,因为他们两个还没有筋疲力尽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对史坦利更是讨厌,只 希望史坦利比他更不济。一时间这满心的怨恨都一变而为可怜自己的不幸了--克 洛夫特也真可气,只派了他们四个人来。克洛夫特明知道四个人是干不了的。 史坦利拿手掩着脸,在那里大咳而特咳。布朗对他看看,一肚子的怨气都落到 了他的身上。布朗觉得史坦利背叛了他。他让史坦利当了下士,史坦利倒反过来咬 他了。要是担架队当时没要史坦利,而是另换个人来,这一路上也许就会顺利多了。 “怎么啦,史坦利,?他突然脱口说道,“你打算撒手不干啦?” “啐,你布朗见鬼了!”史坦利心中忿忿。布朗是因为怕跟着队伍去继续执行 任务,才带上了担架队的,都是这混蛋,把他史坦利也拉下了水。他们在这里遭受 的苦难,比起队伍那边来要厉害多了。他要是留在队伍里的话,肯定可以有很好的 表现,克洛夫特说不定都会看在眼里。所以当下他就还嘴说:“你以为你自己就行 啦?告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抬这破担架?” “为什么?”布朗料得到来者不善,泄了气似的直愣愣听着。 “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敢跟着队伍去。中土带队抬担架,哼,天晓得!” 布朗一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比这再恶毒的话他也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担心 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倒也觉得并不是那么可怕。“史坦利,你又 何尝不是胆小鬼,我们彼此彼此。”他想找一句话来狠狠刺他一下,到底想了出来。 “你也太为你的老婆操心了,史坦利。” “呸,闭上你的……”可是一句话早已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顿时感到无限心虚, 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规矩不了,在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里眼前就一连串地闪过了许多 扎心的镜头,似乎看到了老婆这也不老实,那也不老实。他忧心忡忡,无所适从, 真想哭了。老天没眼,害他落得这样求援无门! 布朗拿手掌抵着地,没精打采地撑起身来。“好啦,咱们走吧。”他站着觉得 头昏眼花,好象早上睡梦方醒,手里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什么东西也握不住。 他们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紧了紧皮带,一屈腿抬起担架,又出发了。走了 百来码,史坦利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因为威尔逊打仗的资格比他老,对威 尔逊确实一向有点不乐意,不过此刻他考虑的倒并不是威尔逊。他就是拿定主意不 想再走了。他算是受够了,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趁他们又放下担架,略作休息的时候,史坦利往旁边晃了两晃,扑地倒下。他 故意两眼紧闭,装作昏了过去的样子。大伙儿围集在他的跟前,望着他,却无动于 衷。 “真格的,咱们把他就搁在威尔逊的身上得了,”里奇斯说,“再要有人倒下, 就再往上堆。剩我一个人也要把你们都送回去。”他疲惫地打了个哈哈。史坦利常 常挖苦他,他觉得这一下算是小小地出了口气。不过他马上感到一阵羞耻。他冷静 了下来,对自己说:算了,骄者必败。他听着史坦利失神的抽泣,隐隐感到倒也有 趣。这使他想起从前家里有一头骡子,一次在盛夏的烈日下耕完了地就倒下了,他 现在的心情正和当时无异:觉得又有趣,又可怜。 “怎么办呢?”布朗喘吁吁地说。 冷不了威尔逊却抬起了眼皮。他此刻看去似乎相当清醒,原来是胖乎乎的大脸 盘儿显得那样委靡而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哥儿们,不要管我了,”他有气 无力地说。“咱老威尔逊已经不行了。” 布朗和戈尔斯坦动了心。不过布朗还是说;“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 “别再抬下去了,哥儿们,算了吧。” “这可怎么好呢,”布朗说。 戈尔斯坦突然一摇头,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抬回去。”自己也说不出 什么缘故,脑海里墓地又出现了反坦克炮摔下坡岸时的情景。 布朗又盯着史坦利看了一眼。“可我们也不能扔下他只管自己走路哇。” 里奇斯听得都不耐烦了。“做事嘛,总要有始有终。我们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 就都干搁在这儿吧。” 戈尔斯坦忽然得了主意。“布朗,那你何不就留下来照顾史坦利呢?”戈尔斯 坦自己也累透了,简直都快虚脱了,不过要他撒手那是不可能的。布朗则差不多已 经跟史坦利一样寸步难行了。所以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戈尔斯坦的心里是很 不乐意的。我总得比别人多照顾点儿人家--他心想。 布朗问:“可你们有谁认识回去的路呢?”他现在应该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可 行之处就应该提出来。打了败仗,可不能忘记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路我认识,”里奇斯咕哝了一声。 “那好,我就留下吧,”布朗说。“史坦利也总得有个人来照应。”他把史坦 利摇了几下,史坦利还是只管他哼哼。“他今天恐怕起不来了。” “我看这么办吧,”戈尔斯坦说,“等史坦利能起来了,你们就赶上来,帮帮 我们的忙。你说这样总可以吧?” “好,就这么办吧,”布朗说。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里奇斯说了声:“咱们走吧,”就跟戈尔斯坦一前一后费劲地抬起担架,挪动 踉跄的步子出发了。走了二十码又把担架放下,在担架上只留了一个背包、一把枪, 其余的都取了下来。戈尔斯坦说:“布朗,这些家伙就请你们给带来好吗?”布朗 点了点头。 他们又抬起担架走了,步子慢得叫人看着也难过。虽然卸下了大部分装备,担 架上躺着个威尔逊还是有两百多磅重。半英里外横着一道小山埂,他们花了将近一 个小时,才翻了过去。 等他们走到看不见以后,布朗便脱下靴子来,揉了揉脚上的水泡和肿处。他们 还有近十英里的路要走呢。布朗叹了口气,慢慢捏了捏自己的大脚指头。我这个士 官,也真应该辞职了--他想。 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辞职的。我还是会一直这样混下去,混到有朝一日被革 掉士官,当个小兵。他瞅了瞅史坦利,史坦利还在地上躺着。唉,我们两个真是彼 此彼此。他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我这些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