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彼得罗和玛丽娅享受着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幸福。他们从意大利北部往南,漫游 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沿着那条神圣的大路,从开满鲜花、麦田金黄的伦巴第平原到 了罗曼莎民歌之乡、那座蓝天下的白色城市那不勒斯。他们原打算在那里过冬:那 里气候温暖,大海平静,给新婚懒散而甜蜜的生活更增添了柔和的情调……可是, 到罗马以后,一天玛丽娅却想去巴黎。她对整天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旅行,看到 的都是拉撒路们,吞吃的是一条条的通心粉,感到厌倦了。要是能在香榭丽舍大街 找个舒适的房舍住下,在那儿过个恩爱美妙的冬天该有多好!现在路易·拿破仑亲 王当政,巴黎也安定了……此外,古老意大利的历史遗迹已经使她厌烦:没完没了 的大理石雕像,比比皆是的圣母玛丽娅像,开始使她那可怜的脑瓜发晕了(她常常 懒洋洋地搂着彼得罗的的脖子这么说)!她想在巴黎大街的喧闹声中,在瓦斯路灯 的照耀下,逛逛一两家著名的时装店……再说,她害怕意大利,那里整个社会都在 耍阴谋。 他们到法国去了。 可是巴黎的动乱犹存,沿街似乎还可以闻到火药的气味,每张脸上仍然带着战 斗的激情,这些到后来又使玛丽娅扫兴。夜间,她常被《马赛曲》吵醒;看到的警 察也是怒气冲冲;哪里都没有欢乐;那些可爱而胆怯的公爵夫人们还不敢到布洛湟 森林去,因为害怕贪得无厌的猫头鹰——工人!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在巴黎呆到了 春天,住在一处她早就向往的安乐窝里,室内是一色的蓝天鹅绒,大门朝着香榭丽 舍大街。 不久,巴黎又开始谈论革命,谈论政变了。玛丽娅竟荒唐地喜欢起机动警备队 的新制服来,这使彼得罗很是不安。她怀孕了,这时,他急切地希望她离开战事不 息但又迷人的巴黎,让她隐避在沐浴着阳光的宁静的里斯本。 不过,动身前,他给父亲写了封信。 这是她的建议,简直是一种坚决的要求。阿丰苏·达·马亚当初拒绝他们结合, 曾使她绝望。她并不为马亚一家的破裂担忧,但是这位保守贵族侮辱性的“不”字 十分明确地、十分粗野地对她可疑的身世下了断语!她恨那个老头子,因此她匆忙 同彼得罗结了婚,以战胜者的姿态动身去了意大利,好象向这个保守的老人表明, 在她那双裸露的臂膀前,什么血统,什么中古时的祖先、家族的荣誉,都变得一文 不值……现在,她要回里斯本了,在那几举行晚会,进行社交,因此妥协是当务之 急。那位隐居在本菲卡大院的父亲昔日冷酷的傲慢,经常使她想起满载黑人的双桅 帆船“新林达号”,甚至就在她对着镜穿丝绸衣服的当儿也会想起……她想挽着这 位衣着讲究、留着国王那样胡子的高贵的公公的胳膊,在里斯本亮亮相。 “告诉他,我已经喜欢他了,”她伏身在写字台上,抚摸着彼得罗的头发,低 声地说。“告诉他,如果生个男孩,我一定取他的名字……给他好好写封信,嗯!” 彼得罗给父亲写的信很亲切,很动听。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是爱父亲的。 他激动地告诉父亲,他将会有个男孩,父子间的不睦会在那个小家伙的摇篮边 结束,因为即将出世的小马亚将是家中的长孙,马亚姓氏的继承人……他还告诉父 亲,他放纵的热恋是何等的幸福。他列举了玛丽娅善良、可爱、有教养等等的许多 美德。信整整写了两页纸。彼得罗发誓,一到里斯本,在一个小时之内,他就会跪 倒在父亲的面前…… 果然,一下火车,他就乘马车到了本菲卡大院。然而,两天前他父亲却已动身 去圣奥拉维亚庄园了。这很使他失望,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于是,父子之间的鸿沟加深了。当一个小女孩落生时,彼得罗没有向父亲报信 ——他痛苦地告诉威拉萨,“我已经没有父亲了”!那小女娃长得很漂亮,胖乎乎, 金黄色的头发,脸蛋红润,还有一双马亚家的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与彼得罗的愿望 相反,玛丽娅不愿给这孩子喂自己的奶,但她又爱得她发狂。她有时整天整天地跪 在摇篮边,呆呆地望着她,用戴满宝石的手抚摸着孩子细嫩的皮肉,亲吻她的小脚 丫、大腿窝,兴奋地对她说着亲昵的话,给她擦蜜涂粉,穿戴绣花的衣帽。 对女儿这种狂热的爱,更加痛苦地激起了玛丽娅对阿丰苏·达·马亚的恼怒。 她认为自己遭到了侮辱,她生下的小天使也受到了伤害。她把那个老头子大骂一通, 说他是“老白痴”,“恶魔”…… 有一大彼得罗听见了,人为恼火。她也怒气冲冲地回敬了他。看到她那涨红的 脸蛋,那双充满愤怒的泪水汪汪的蓝眼睛,他只好轻声地说。 “他是我的父亲,玛丽娅……”父亲!他却在全里斯本面前把她当做一个姘头 看待!他也许是个贵族,但他干的却是恶棍的行径,是个“老白痴”,“恶魔”, 如此而已!…… 她猛然抱起孩子,紧紧贴在胸前,哭哭啼啼地叨念着: “没人疼爱咱们俩,我的安琪儿!没人疼你!只有你妈妈疼爱你!他们把你看 成个私生子!”小娃娃在妈妈怀里抓闹着,哭叫了起来。彼得罗赶忙跑过去,搂住 母女俩,他屈从了,一副可怜相。最后又是以长时间的拥抱、亲吻,结束了这一幕。 他事后从心底里承认,她的恼怒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看到自己的小天使遭到了 蔑视。再说,彼得罗那些开始常到亚罗友斯来的朋友们:阿连卡、堂若昂·达·库 尼亚,也讥笑起那位守旧顽固的父亲来,说老人气得搬到乡间去,仅仅是因为儿媳 的祖先中没人牺牲在阿朱巴罗塔战场!再说,全里斯本从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如此美 貌、可爱、收入又多的女人呢?真见鬼了,世界变了,十六世纪引以为荣的东西早 已过时了! 甚至有一次,连威拉萨都动了心。当彼得罗带着他到那张带花边的摇篮边看望 那个熟睡的小女孩时,他脸上挂着泪珠,用手贴在胸前说:“阿丰苏·达·马亚先 生太固执了!”“是啊,损失的是他!不想看看这么美丽的天使!”玛丽娅说,一 边在镜子前摆弄着头发上的鲜花,那姿势真优美动人。“他不来,这儿也没人想念 他……”确实没人想念他。这年十月,小女孩一周岁时,亚罗友斯这幢房子里举行 了盛大的舞会。彼得罗一家现在把这幢房子完全占用了,并且布置得富丽堂皇。从 前那些憎恶“女黑奴贩子”的太太们,用扇子遮着脸的堂娜玛丽娅·加玛,这天都 来了,个个袒胸露臂,和蔼可亲,她们和玛丽娅亲吻,叫她“亲爱的”。她们对于 装饰在价值四十万雷亚尔的一面面镜子上的茶花称赞不已,同时,她们也十分爱吃 那天的冰淇淋。 一种灯红酒绿的欢乐生活开始了。按这家的密友、夫人的献媚者阿连卡的说法, “这可真有拜伦的诗句中所描写的那种纵酒狂欢的味儿。”说那些是里斯本最欢乐 的晚会,确实不假:凌晨一点半喝香槟吃夜宵;大本钱的狂赌通宵达旦;还有自编 自演的历史剧,在剧中,玛丽娅穿上海伦式古典服装或朱迪思那淡雅的东方丧服, 显得格外美丽。如果在更亲密的友人的聚会上,她就会过来同男士们一起抽支香烟。 台球室里常常会传出阵阵掌声,那是人们在看她打堂若昂·达·库尼亚式的法国台 球,那是当时的一大时髦娱乐。 在这样一片弥漫着文艺复兴时代的浪漫色彩的欢乐气氛中,人们总看到老蒙弗 特,戴着一条宽大的白围领,沉默不语地缩着身子,背着双手,在房子的角落里转 来转去,躲到窗户凹进去的地方,只有在救起一只要摔倒的烛台时才露面——他那 双凹陷的老花眼一刻也不离开女儿。 玛丽娅从来没这么漂亮过。坐月子以后,她更加容光焕发;她的容貌确实出众, 她那象金发的朱诺一样光辉照人的身躯,那发辫上门光的宝石,那裸露着的象牙般 乳白色的脖颈,以及那身沙沙作响的丝绸衣裙,都给亚罗友斯大厦高大豪华的大厅 增添了光彩。为模仿文艺复兴时代的女士们,她选了一朵浓郁而艳丽的郁金香作为 自己的象征。 人们都在称赞她的豪华富有,赞美她那洁白的套裙和价钱昂贵的花边……她有 能力这样做!她的丈夫很有钱,但她毫无顾忌的挥霍,会使丈夫和她的父亲蒙弗特 破产! 彼得罗所有的朋友自然都很喜欢她。到处自誉为“骑士兼诗人”的阿连卡,是 亚罗友斯大厦的常客。他在这里有常备的餐具,房内厅间常回响着他奔放的诗句, 在这里的沙发上也常能见到他那忧郁而虚弱的身影。他要献给玛丽娅一首诗,(最 妙的是,当他念到玛丽娅这个名字时,他的声调软弱无力,还带点哭音,眼神恍惚 而忧伤。)那是他反复再三地宣布,人们也期待已久的诗《西番莲》!这首诗的片 断常为人们所引诵,因为它是按时代趣味写出,便于吟诵: 那一晚,我在金壁辉煌的大厅把你见,你如醉似狂,去而复来,拖着金发长辫 …… 阿连卡的感情是纯洁无邪的,但是,在这家的亲朋好友中,当然不止一人,却 已经在悄悄地流传着他午后三点在玛丽娅的闺房,在那一瓶瓶郁金香之间对她的一 段表白;而她的女友们,包括那些爱饶舌的长舌妇都在说,她的感情从未超越从窗 口投去的一枝玫瑰,或是从扇子后面温柔而稍长时间地瞟他一眼。然而,彼得罗已 经开始熬过一些不愉快的时光了,这倒并非嫉妒,而是有时他会突然对那种豪华的 生活,那些热闹的聚会感到厌烦,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大厅里所有的男人, 那些围着袒胸露臂的玛丽娅转来转去的朋友们,统统赶出去。 于是,他躲在一个角落里,拚命地抽雪茄,在他的脑海里全是些难以名状的痛 苦…… 玛丽娅善于从丈夫的脸上窥测出“阴云”,如她常说的。她向他跑去,使劲地 抓着他的双手,胸有成竹地说: “怎么啦,亲爱的?生气啦!”“不,没生气……”“那,你看着我……”她 用那高耸的胸脯贴向他的胸口;她的双手亲切而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胳膊,从手腕摸 到肩膀;然后,那美丽的眸子与双唇一齐向他仰起。彼得罗回报了她一个长吻,得 到了安慰,完全满足了。 在这期间,阿丰苏·达·马亚没离开过圣奥拉维亚庄园的树荫,他隐居在那儿, 就象是被埋葬在坟墓中一样。在亚罗友斯大厦没人提起他,这位“老白痴”仍然十 分固执。只有彼得罗有时候问问威拉萨“爸爸好吧”。而总管的消息往往使玛丽娅 大为恼火:爸爸好得很,他现在雇了一名手艺高超的法国厨师,圣奥拉维亚庄园常 是宾客满座,有谢格拉、安德勒·达·埃夏、堂蒂奥古·科丁纽…… “那个大胡子恶魔在自得其乐,”他会这样憎恶地对自己的父亲说。 这位老黑奴贩子听说阿丰苏在圣奥拉维亚过得很愉快,就高兴得搓搓双手,因 为每每想到这位如此严厉、一生如此纯洁的贵族如果出现在亚罗友斯大厦,出现在 他的面前,他就颤抖不安了。 但是在玛丽娅生下了另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之后,亚罗友斯大厦的宁静又使那 位被遗忘在凄凉的杜罗河畔的父亲的形象重又清清楚楚地涌上彼得罗的心头。彼得 罗趁着玛丽娅在虚弱的恢复期间,战战兢兢地同她谈起与老人和解的想法。玛丽娅 想了片刻之后,给了他一个十分满意的回答: “我想,老人若是在这儿,我会高兴的……”这意想不到的默许使彼得罗喜出 望外,他想马上就去圣奥拉维亚。但是,她有个更好的主意:按威拉萨的说法,阿 丰苏不久就要到本菲卡大院来居住,那样,她就要穿上一身黑色衣服,抱着小儿子, 出其不意地跪倒在他面前,请他为小孩子祝福!好主意!确实是个好主意。彼得罗 从这里看到了一个母性的崇高灵感和妙想…… 为了一开始就能赢得父亲的心,彼得罗想给小儿子取名阿丰苏,但玛丽娅不同 意。她当时正在看一本小说,主人公是斯图亚特王朝最后的一名浪漫王子,名叫查 理·爱德华。玛丽娅很喜欢他,喜欢他的冒险经历,也同情他的不幸,因而她想给 儿子取名叫……卡洛斯·爱杜亚笃·达·马亚!在她看来,这个名字包含了所有的 爱情和英雄业绩。 孩子的洗礼不得不推迟,因为玛丽娅患了咽喉炎,但不严重,两周后,彼得罗 可以去阿尔马达附近的多基拉庄园打猎了。他要去两天。彼得罗此行完全是为了应 酬一位意大利人。那位英俊青年不久前才来到里斯本,经英国公使馆秘书的介绍, 彼得罗与他相识,而且很喜欢他。据说,他是索利亚亲王的侄子,从那不勒斯逃出 来的,在那儿因为曾谋划推翻波旁家族,被判了死刑。阿连卡和堂若昂·科丁纽也 同去打猎,在黎明时出发。 那天下午,玛丽娅伶仃一人正在房间里吃晚饭,听到马车来到门口,然后台阶 上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彼得罗出现在她面前。他脸色苍白,浑身 颤抖: “玛丽娅,太不幸了!”“我的上帝!”“我打伤了那个小伙子,打伤了那个 那不勒斯人!……”“什么?”一场飞来横祸!……他在跳过一个土坑时,猎枪走 了火,子弹钻到了那不勒斯人身上!在多基拉无法治疗,他们就立即返回里斯本。 彼得罗自然不同意让受伤者回旅馆去,于是把他带到了亚罗友斯,安置他在楼上那 间绿色的房间里住下,并且去请一位医生、两名护士来昼夜陪伴;彼得罗自己也要 到那儿去过夜…… “他怎么样?”“真是个英雄!……他笑着说没什么,可我看他那张脸象死人 般苍白。 真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上帝啊,这事竟让我碰上了!那个时候阿连卡就在他 附近……我宁可伤着他,他是至亲好友!伤了他没有关系。但是,偏偏是另一个人, 是贵客……”这时,一辆双轮马车驶进院子。 “大夫来了!”彼得罗匆匆离去。 他不久就回来了,人镇静多了。对这样的轻伤,盖德士医生几乎觉得好笑,胳 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背上挨了几粒散弹。医生保证,两周以后就又可以去多基拉打 猎了。亲王都抽起雪茄来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看来,他同蒙弗特老爹也很 亲热…… 这一晚,玛丽娅彻夜难眠。就在她卧室上面的那位亲王,曾是个阴谋家,被判 处了死刑,现在又受了伤,这一切都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翌日清晨,彼得罗亲自去旅馆搬运那不勒斯人的行李。他刚出了门,玛丽娅就 吩咐她的法国女仆——一位漂亮的阿尔勒姑娘,到楼上替她看看亲王殿下情况怎样, 稍带“看看什么长相”。那位阿尔勒姑娘回来时,两眼闪着光,并且手舞足蹈地告 诉女主人说,她从来没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简直是一帧耶稣的画像!那脖颈几乎 象大理石一样洁白!人还很苍白。他请转达他对马亚夫人关照的衷心感谢。那会儿, 他正倚着枕头在看报纸…… 此后,玛丽娅看来不再关心这位受伤的人了。彼得罗却时常对她谈起他,并为 这位谋反的亲王的动人经历所激励,简直同他一样憎恨起波旁王族们来了。共同的 爱好也使他感到高兴,他们都酷爱打猎,喜欢骑马,喜欢玩枪。现在,每天清晨, 彼得罗就穿上晨衣,叼着烟斗到亲王的房间里去,在那里亲亲热热地呆上几个小时, 一起喝格罗格热酒——这是盖德大夫允许的。彼得罗还把他的朋友阿连卡和堂若昂· 达·库尼亚带来。玛丽娅可以听到他们在上面高声谈笑,有时还能听见他们弹奏吉 他。老蒙弗特对这位英雄赞赏不已,总是围着他的床转来转去。 那位阿尔勒女仆也总往上跑,一会儿送去几块镶花边的毛巾,一会儿送去一个 谁也没向她要的糖罐,或是有时送去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给那间小房间增添了几 分光彩……后来,玛丽娅非常严肃地问彼得罗,除去所有的那些朋友、两名护士、 两名用人、父亲和他彼得罗外,是否还需要她的女仆去殿下的房间伺候。 不需要。但是,对于认为那个阿尔勒女仆恋上了亲王的猜想,彼得罗感到太可 笑了。不错,爱神对他是慷慨的,但是那不勒斯人感到她太惹人嫌了。他曾说过: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玛丽娅美丽的脸蛋都气白了。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恶作剧, 粗野而且鲁莽!彼得罗把一个外国人带到亚罗友斯来真是发了疯,这是个逃犯,是 个冒险家!再说,在楼上又是喝格罗格热酒,又是弹吉他,根本不忌讳她很虚弱, 正在恢复期,需要安静。这些真使她恼火!一旦殿下垫上靠垫可以乘坐马车了,她 就要他滚蛋,住到旅馆里去…… “你在说什么呀,上帝!你在说些什么!……”彼得罗说。 “就这么办。”很显然,玛丽娅对女仆也严厉地训斥过,因为这天下午彼得罗 看见她在走廊上哭泣,用围裙擦着那双发红的眼睛。 几天后,那不勒斯人已经痊愈,要返回旅馆了。他没见到玛丽娅,但是为了感 谢她的款待,差人送来一束十分美丽的鲜花,并且礼貌周全,真犹如文艺复兴时代 多才多艺的王子,在鲜花之中夹了一首意大利文写的十四行诗,词句之华丽就象那 送上的鲜花一般。他把她比作叙利亚的贵族夫人,用她壶里的滴滴清水拯救了一位 在炎热道路上受伤的阿拉伯骑士。他把她比作但丁歌颂的贝娅特丽齐。 人们从上述他的所做所为,看到了一种不可多得的显贵气派,就象阿连卡所说, 这是拜伦的风度。 一周以后,在为卡洛斯·爱杜亚笃·达·马亚的受洗命名晚会上,那不勒斯人 出席了,并博得了所有人的倾慕。他是个阿波罗式的美男子,白净得象块无瑕的大 理石,卷曲的短髭,女人般的波浪形褐色长发在金色的灯光下闪亮,头路在正中, 梳成那位那撒勒人的发型,真如阿尔勒女仆说的,他有一副基督的英俊面孔。 他跟玛丽娅只跳了一次八人舞,确实他看上去有点儿沉默寡言而且傲慢,但是, 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相貌,他的神秘莫测,甚至连他的名字丹格勒杜,都使人心 荡神移。当他倚着门框,手持礼帽,脸上挂着忧郁的神情,显露出一个被判了死刑 的人的那种引人注目的可爱相,柔和的目光惨淡无力地慢慢扫过大厅时,许多女人 的心都激烈地跳了起来。为了从近处仔细看看他,阿尔文夏侯爵夫人请求彼得罗陪 着她走过去,然后用她那长柄金框眼镜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就象观看博物馆里的大 理石雕塑一样。 “讨人喜欢!”她嚷道。“真是幅画像!……彼得罗,你们是朋友,是朋友, 对吗?”“我们俩是患难弟兄,夫人。”晚会上,威拉萨告诉彼得罗,他父亲将于 次日来本菲卡。晚会一结束,彼得罗就同玛丽娅商量“如何热烈地欢迎爸爸”。但 是她个同意,并且提出了非常使人料想不到但却是理智的理由。她再三想过了。现 在明白了爸爸固执的原因之一——近来她也总是称呼阿丰苏为爸爸——是他们在亚 罗友斯大厦的那种非同寻常的生活…… “但是,亲爱的,”彼得罗说,“你听我说,咱们并没有过狂饮乱舞的生活… …来的一些朋友中……”对,是这样……但是,她确实下决心要使家中更宁静些, 更象个家庭的样子,这样对娃娃们也更有好处。所以,她希望爸爸相信这种变化, 这样和解会更容易些,这种和睦也会更持久。 “再过两三个月吧……等他了解到咱们生活得很平静的时候。你放心,我一定 把他请来……如果等到我的父亲到比利牛斯山去做温泉浴了,那样也好。我那亲爱 的可怜的父亲可是害怕你的父亲……亲爱的,你不认为这样更好些吗?”“你真是 个天使,”彼得罗回答说,一面吻了吻她的双手。 玛丽娅的生活习惯看来是真的在变了。晚会停办了。她开始幽居家中,只与几 个挚友聚在那蓝色的闺房内度过一个个的夜晚。她戒了烟,也不再打台球。她常常 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头上戴朵鲜花,坐在灯下用钩针编织。老加佐蒂到来的时候, 大家正在研究古典音乐。阿连卡仿效着女主人,也变得严肃起来,背诵着克洛普施 托克诗句的译文。大家谨慎地谈论着政治。玛丽娅真的新生了。 每天晚上,丹格勒杜都在这儿。他漫不经心而风度翩翩,有时画一朵花让她绣, 或者用吉他弹奏几首那不勒斯民歌。在场的人都喜欢他,但最喜欢他的莫过于老蒙 弗特。老蒙弗特有时接连数小时慈祥地望着亲王,接着,会突然站起身来,穿过大 厅,躬着身子拍拍他,还闻一闻他,然后用他那海员的法文低声他说: “好吗……唔?多么的好……我很高兴见到你……”这种突然的爱慕感情在互 相交流着,因为在这种时刻,玛丽娅总是朝她的爸爸送去迷人的微笑,或是走过去 吻吻他的额头。 白天,她忙于一些正经事。她组织了一个有益于社会的慈善机构,叫做“慈善 被服厂”,其宗旨是在冬季向一些缺衣少穿的家庭发放被褥冬衣。在亚罗友斯的客 厅里,她手握铜铃,主持会议,起草章程。她常去探访穷人,也一次次地步行去教 堂表示她的虔诚,这时她总是身着黑色服饰,脸上一块厚厚的面纱。 她那美丽的容貌如今总是罩上一片幽郁的愁云:这位女神升华为圣母了。此外, 还常常能听到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叹息。 与此同时,玛丽娅对女儿的感情逐渐加深。她两岁了,长得确实可爱。 每天晚上,她总穿戴得象小公主一样华丽,到大厅里来转上一转,这时,丹格 勒杜总是赞叹不已,欣喜若狂!他为她画了一帧碳笔素描像,一帧平笔画像,一帧 水彩画像。他还常常跪下来亲亲她长得象小耶稣那样的红嫩的小手。现在玛丽娅不 顾彼得罗的反对,总搂着她睡觉。 这年九月初,老蒙弗特动身去比利牛斯了。玛丽娅抱着老人的脖子大哭了一场, 就好象他又动身横渡去非洲似的。 但是,到开晚饭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好转,并且又高兴了起来。彼得罗又提 起了与父亲和解的事,他认为这正是个好时机,去本菲卡大院彻底同固执的爸爸言 归于好…… “还不是时候,”她想了想说,眼睛看着手中盛着法国波尔多葡萄酒的杯子。 “你父亲是个神,我们还不配见他……等到冬天再说吧。”二月份一个阴霾的下午, 大雨滂沱。阿丰苏·达·马亚正在书房中看书,门猛地敞开了。他从书上抬眼一看, 彼得罗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浑身污泥,衣衫不整,蓬乱的头发下那张苍白的脸上闪 烁着一双发狂的眼睛。老人吓得站起身来,彼得罗一句话没说,就扑倒在父亲的怀 里,没命地嚎陶大哭起来。 “彼得罗!我的孩子!出什么事了?”也许玛丽娅死啦!一阵无情的喜悦掠过 他的全身,因为想到他的儿子要永远摆脱掉蒙弗特父女,回到他的身边,还带来一 双孙男孙女,他不会再孤寂了——儿孙们都是可爱的!他颤抖着,慈爱地把儿子扶 起来,又重复了一句: “安静点儿,儿子!怎么回事?”彼得罗象个死人一样,一下子摔倒在沙发里, 朝着父亲仰起那张极度痛苦而显得憔悴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咕哝着说: “我离开了里斯本两天……今天早晨回来……玛丽娅带着小女儿跑了……她和 一个男人,一个意大利人走了……我就来到了这儿!”阿丰苏站在儿子面前,一声 没吭,一动不动,象尊石像。血涌了上来,他那双柔和的面颊气得涨红了。刹那间, 这桩丑事浮现在眼前,他看见整个城市都在幸灾乐祸;看到了怜悯的目光;看到了 他的名声扫地。就是他这个儿子,竟蔑视他的权威,和那么个女人结合在一起,玷 污了家族的血统,使全家都蒙受了侮辱。他就在这里,躺在那儿,不怒不吼,没有 一个被背叛了的丈夫应有的野性!他跑来躺倒在一张沙发上,可怜地啜泣!这真使 阿丰苏怒不可遏。他挺直了身子,怒气冲冲地在屋子里踱步,紧咬住嘴唇,以免那 积聚在澎湃的胸膛里的怒火和辱骂迸发出来……但他是父亲,就在他近旁,他听到 了那钻心的啜泣;他看见了那个他曾抱在怀里摇晃过的可怜而不幸的身躯在簌簌发 抖。他在彼得罗身旁站住,用双手使劲地捧起他的头,在额上一次又一次地吻着, 好象他还是个孩子,对他的所有的慈爱从此又恢复了。 “您当时说得对,爸爸,您说得对,”彼得罗流着泪,哽噎着说。 一阵沉默。外面,雨不住地敲打着屋子、庭院,哗哗地响个不停。一阵阵冬日 的寒风摇曳着窗下的树木。 阿丰苏打破了沉寂。 “他们跑哪儿去了,彼得罗?你都知道些什么,儿子?你不能光哭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彼得罗吃力地说,“我就知道她跑了。我是星期一离开里斯 本的,当天夜里她就拿了一只手提箱,她的首饰盒,带着她的新意大利女仆和小女 孩乘马车离开了家。她对女管家和小男孩儿的保姆说是找我去了。她们都挺纳闷, 可她们能说什么呢……?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那张信纸已经弄脏。早上 以来,他一定读过好多遍了,并且气忿之中把它揉搓了。信上写道: 我要永远和丹格勒杜一道去了,永不复返。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把玛丽娅也带 走了,因为我离不开她。 “那么小男孩儿呢?小男孩儿在哪儿?”阿丰苏叫道。 彼得罗象突然想了起来。 “他在里面和保姆在一起。我用马车把他带来了。”老人立即跑进去。不一会 儿,他手里抱着那个小男孩走了进来。孩子裹着一条带穗子的长长白围巾,戴着一 顶镶花边的花檐帽。他胖胖乎乎,长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和可爱、红润的玫瑰色脸蛋。 他老在格格地笑,一晃他那小银摇铃,就格格地笑出声来。保姆悲伤地站在门口, 眼睛盯住地毯,手里拿着小包裹。 阿丰苏慢慢地坐到他的扶手椅里,把小孙子抱在怀中。他的双眼含着慈爱,好 象已经忘了儿子的绝望和家庭的耻辱。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怀里抱着的这张流着 口水的细嫩的小脸上。 “他叫什么名字?”“卡洛斯·爱杜亚笃,”保姆悄没声地说。 “卡洛斯·爱杜亚笃,嗯?”他把孩子端详了好半天,象是要找出自己家族的 痕迹。然后,他用手握住了那双攥着小摇铃的小红手,非常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就 象这孩子听得懂似的: “好好看着我,我是你爷爷。你可得爱你的爷爷!”听到这么响亮的声音,那 小东西果真睁大了那双可爱的眼睛,突然不笑了,一动不动,也不怕那花白胡子。 接着,他就开始在爷爷的怀里蹬腿,把小手挣脱出来,用他的小摇铃使劲儿地打爷 爷的头。 看到这副天真活泼相儿,老人满脸堆起了笑容。他把孩子在胸前紧紧地抱了好 半天。然后,欣慰而激动地在娃娃脸上长时间地吻了一下:这是他做祖父的第一个 吻。接着,又十分小心地把孩子递到保姆怀里: “去吧,阿妈,去吧……吉特鲁德丝在给你收拾房间了。去看看需要些什么。” 他关上了门,回过来坐在儿子的身旁。儿子偎在沙发的一角,动也没动一下,眼睛 一直死盯着地板。 “现在把心里话都倒出来,彼得罗。一切都告诉我。说来咱们已经有三年没见 了,儿子……”“三年多了,”彼得罗轻声说。他站起身来,朝院里望去,阴霾的 细雨凄凄切切。然后他又扫了一眼书房,对着他的画像沉思了片刻,那是他十二岁 时在罗马画的,穿了一身蓝色天鹅绒衣裤,手中拿着一朵玫瑰。他接着又痛苦地重 复了一遍: “您当时说得对,爸爸,您说得对。”他一边长叹着踱来踱去,一边慢慢地开 始讲起这三年的经历:在巴黎度过的冬天,在亚罗友斯的生活,那个意大利人在家 里亲密无间的情景,打算与父亲和解的计划——最后讲到那封卑鄙的信,真是寡廉 鲜耻,竟说是命中注定,还向他提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起初,他本想狠狠 地报复一下,拼命去追赶他们。但理智使他头脑冷静了下来。到头来,那样做不是 十分可笑吗?这次的私奔一定是事前筹划好的,而他又不能为了寻找妻子把欧洲所 有的旅馆都搜个遍……——去报警,把他们抓住?那也是无能的表现! 况且这也阻止不了她在出逃的途中已经和另一个男人睡了觉……他所能做的只 是蔑视。就当她是一个跟了他几年的漂亮的情妇,后来又跟另外的男人跑了。再见 啦!给他留下了一个无娘的儿子,孩子担了个不光彩的名儿。有什么办法呢!他现 在需要的是忘掉一切,踏上一个遥远的旅程,或许去美洲。 他的父亲会看到,他再回来时将是心地平静,身体健康。 在谈这些理智的话时,他的声音渐渐镇定下来。这当儿,他一直慢慢地来回踱 着步,手指间夹了支熄灭的雪茄。但他又突然狂笑了一声,在父亲的前面停住步, 眼里闪出凶狠的光。 “我总想去看看美洲,现在是个好机会……真是个好机会,对吗?我甚至可以 加入当地的国籍——成为总统,或者完蛋……哈哈!”“好,孩子,以后再考虑这 些事吧。”老人岔开他的话,感到愕然。 这时走廊的尽头响起了晚饭铃声。 “您晚饭还是吃得很早吗?”彼得罗问道。他疲倦得慢慢地长叹一声,又加了 一句,“我们以往总是七点吃晚饭……”他催着父亲到餐桌去;他没有理由耽误一 顿晚饭。而他自己则要上楼去,到他结婚前住的老房间里去呆一会儿……他的床还 在那儿,对吗?不,他什么也不想吃…… “让德赛拉给我送一杯杜松子酒来……德赛拉还在这儿,是个好人!”看到阿 丰苏依然坐在那儿,他不耐烦地重复道:“去吃饭啊,爸爸,去吃饭吧,看在上帝 的面上!……”父亲走了出去。他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和使劲开窗子的响声。阿丰 苏向餐厅走去,那些肯定已经从保姆处得知了这一不幸消息的仆人们,来回走路时 都踮着脚,那种沉闷的缓慢劲儿只有死了人的家里才有。阿丰苏独自坐在桌旁,但 彼得罗的餐具又摆上了。日本花瓶里,冬天的玫瑰花瓣凋落了,那只老鹦鹉因为雨 天发烦,在栖木上焦躁地跳来跳去。 阿丰苏喝了一勺汤,然后把椅子推到壁炉旁,坐在那儿,渐渐地被十二月凄凉 的黄昏吞噬了,他眼睛盯着炉火,听着西南风摇曳窗子的声音,默默地想着所有这 些乱哄哄地闯进他暮年平静生活中来的可怕的事情。但在他深深的悲痛之中,他意 识到心灵的一角有一块小小的地方,那里有一种十分甜蜜、十分新颖的东西,带着 复苏的新的生命力在搏动,就象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正在进发一股甘甜的清泉,充 满了未来的欢乐。当他想起了那便帽白色花边下面的那张玫瑰色的小脸蛋时,他笑 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时,屋内已经灯火通明。阿羊苏不安地走到楼上儿子的房间。一切都沉浸在 黑暗之中,潮湿、阴冷,好象雨都打了进来。老人一阵哆嗦。随着他的呼唤,彼得 罗的声音从黑暗的窗前传了过来。窗户敞着,他坐在外面的阳台上,淹没在风雨交 加的黑夜中,树枝飒飒作响,他的脸迎着寒凤、雨水和气候恶劣的整个严冬。 “你在这儿哪,我的孩子!”阿丰苏叫道。“仆人们该收抬房间了,你到下面 呆会儿……你全湿透了,彼得罗。”老人摸了摸他的膝盖和冰冷的双手。彼得罗猛 然站起来,不耐烦地挣脱了父亲的爱抚。 “噢,他们想收拾房间啊?这空气使我挺舒服,真使我舒服极了。”德赛拉拿 来了灯,后面跟着彼得罗的仆人,他那时才从亚罗友斯来,带着一个油布裹着的大 旅行袋。皮箱都留在楼下了,马夫也在下面,因为主人都不在家了…… “好啦!好啦!”阿丰苏打断了他的话,“威拉萨先生明天到那儿去,他会告 诉你们怎么办。”仆人踮着脚走过去,把旅行袋放到五斗橱的大理石面上,上面还 放着彼得罗用过的一些化妆品瓶子。桌上的蜡烛照亮了那张凄凉的单人床,床上放 着对折的垫褥。 吉特鲁德丝怀里抱着床单匆匆走进来。德赛拉把枕垫用力打了打。亚罗友斯来 的仆人把帽子脱在一个角落后也过来帮忙;他总是踮着脚走路。这当儿,彼得罗象 个梦游者一样,又走回到阳台,光着头去淋雨。庭院里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伴随着 波涛汹涌的大海的咆哮,把他吸引住了。于是,阿丰苏几乎是非常粗鲁地拽了拽他 的胳膊。 “彼得罗!让他们收拾房间!到楼下呆一会儿!”他机械地跟着父亲向书房走 去,嘴里叼着一根熄灭了的雪茄,这支烟他打从下午起就拿在手里了。他在离灯远 远的地方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声不吭,麻木不仁地呆在那儿。好长时间只有老人在 书架间踱来踱去的缓慢的脚步声打破了沉睡着的书房的寂静。炉中的一块炭火慢慢 地熄灭了,夜似乎变得更加阴冷。突然,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这是一阵狂风带 来的暴雨,雨水长时间地从房顶上哗哗落下。接着,又是一阵阴森可怕的沉寂,远 方的风刷刷地在树丛中窜来窜去。寂静中,滴滴落水声好似轻声的哭泣。跟着,一 阵狂风更加凶猛地刮来,吹得整幢房子的门窗呼呼乱响,然后,又旋转着,凄厉地 嗥叫着离去了。 “这真象英国的夜晚,”阿丰苏说,一面弯下身子拨了拨炭火。 但是彼得罗一听这话就猛地站起身来,他一定是想到了玛丽娅远在一间他人的 房间内的一张污秽的床上,偎缩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于是感到一阵剧痛。他用 双手把头抱了一会儿,然后步履瞒跚地走到父亲面前,但是用非常镇定的声音说: “我实在太累了,爸爸。我去睡了。晚安……明天咱们再详谈。”他吻了吻父 亲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阿丰苏仍然留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发呆。他在听着楼上的动静。 但四处却寂静无声。 时钟敲了十点。安歇之前他又走到保姆住的那间房间。吉特鲁德丝,亚罗友斯 来的仆人和德赛拉都站在蜡烛前屏风影子里的衣橱旁,悄悄耳语。一听到他的脚步 声,他们就都贴着脚躲开了;保姆继续不吭声地收拾大衣橱。 那张大床上,那个孩子象疲倦了的小耶稣,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摇铃。阿丰苏 没敢亲亲他,怕自己扎人的胡子把他弄醒,但摸了摸他睡衣的花边,塞了塞靠墙那 边的被单,拉了拉帐幔。阿丰苏心情激动,感到在孩子睡觉的这个卧室的暗处,他 的一切痛苦都得到了抚慰。 “还需要什么吗,阿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有了,老爷。”就这样,他不出一点儿声响地朝彼得罗的房间走去。那里 门半开着,透出一缕灯光,儿子正在两支蜡烛下写东西,那只旅行袋在旁边敞着。 看到父亲,他似乎吃了一惊,他仰起了苍白憔悴的脸,两个黑眼圈使他的眼睛显得 更晶莹,更冷酷了。 “我在写东西,”他说。 他搓搓手,好象屋子里的寒气冻着了他。他又加上一句: “明天一早,让威拉萨到亚罗友斯去一趟……仆人们在那儿,我的两匹马在那 儿,反正有好多事要安排。我正给他写呢。他的房子是三十二号,对吗?德赛拉一 定知道……晚安,爸爸,晚安。”回到书房旁边的卧室,阿丰苏感到一阵压抑,安 不下心来,不时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听。这时,房子里一片寂静,风也平息了, 只是楼上响着他儿子缓慢、不停的脚步声。 天已破晓。阿丰苏刚要打盹儿,突然房子里一声枪响。他光着身子,惊呼着, 猛地跳下床。一个仆人拿着灯也匆勿走来。从彼得罗那仍然半敞着的房门里,飘出 一股火药味儿。阿丰苏看到儿子倒在床脚,死了;他手里攥着手枪趴在血泊中,血 浸透了地毯。 在那两支闪动着惨淡火苗的残烛间,他留下了一封封好的信,信封上有力地写 着这么几个字:“致爸爸”。 没过几天,本菲卡的这幢房子就大门紧闭了。阿丰苏·达·马亚和他的孙子以 及所有的仆人都离开了这儿,到圣奥拉维亚庄园去了。 二月份,威拉萨护送彼得罗的遗体到了那儿——因为要安葬在马亚家的墓地。 当他看到他曾度过了许许多多个欢乐圣诞节的住处时,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族徽上罩着黑呢子,而那块盖棺柩的黑布象是把它全都的幽郁都罩到了那座无言的 房子的正门,罩到了那点缀着院子的栗子树上。院内,身穿重孝的仆人们细声细气 他说着话。花瓶内没有一枝花。圣奥拉维亚独特的迷人之处——池塘和喷泉哗哗流 水的娓娓歌唱,现在却象挽歌的悲伤旋律。威拉萨在书房里找到了阿丰苏。书房紧 闭的百叶窗挡住了冬日明亮的阳光:他正歪靠在一张扶手椅里,那张脸在长长的白 发下好象凹了进去,瘦削的手疲倦地放在膝盖上。 总管返回到里斯本时说,那老人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