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是这一年过去了。又是几年过去了。 四月的一个早晨,在复活节前夕,咸拉萨重又来到了圣奥拉维亚。 没人想到他会这么早来,由于这是个多雨春季的第一个晴天,主人们都出来在 庭院里散步。有时还和威拉萨通通信的大管事德赛拉,头发已经开始花白,此刻他 看到了总管格外高兴,随即把他引进了餐厅。老仆人吉特鲁德丝喜出望外,不顾一 叠餐巾掉到地上,跳起来搂住了总管的脖子。 三扇镶着玻璃的门朝阳台开着,沐浴在阳光下的阳台四周的大理石栏杆上,爬 满了青藤。威拉萨走近通向花园的台阶,他几乎认不出那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就是阿 丰苏·达·马亚。阿丰苏那么壮实,满面红光,正手拉着孙子顺着石榴树成行的大 路朝前走。 卡洛斯看到阳台上有个戴了顶高帽子,裹着一条暖和的大围巾的陌生人,就跑 向前去,好奇地盯着他看。慈样的威拉萨扔掉了雨伞,用双手搂住了孩子,在他的 头发上、脸上吻了个遍,一边喃喃地说: “哟,我的小少爷,我亲爱的小少爷!长得多么好看啊,都这么大了……” “好啊,威拉萨,嗯,你来怎么也不事先给个信儿?”阿丰苏嚷道,张着双臂走过 来。“我们还以为你得下星期来呢,老伙计!”两位老人拥抱了;很快地那两双明 亮而湿润的眼睛相对凝视了片刻,然后又再一次激动地拥抱起来。 文雅而秀气的卡洛斯十分严肃地站在一旁,一双手插在白色法兰绒的裤兜里, 漂亮油黑的鬃发上歪戴着一顶同样料子的小帽,还在盯住威拉萨看。 威拉萨的嘴唇颤抖着,脱掉了手套,擦了擦眼镜后面的双眼。 “没人到下面河边去接你,连个仆人都没去!”阿丰苏说。“可你还是来了, 这是主要的。你看上去真健壮,威拉萨!”“您也一样,老爷!”管家忍住了哽咽, 结结巴巴他说。“连道皱纹都没有!真是鹤发童颜,我简直都认不出您了!我还记 得上一次看到您那会儿……瞧这孩子!多可爱的孩子!……”他刚要再亲亲热热地 抱抱卡洛斯,那孩子却狂喜地笑着跑开了。他从阳台往上一蹿,就吊在树间的秋千 上。他在上面有节奏地晃荡着,显得那么结实可爱,还一边叫道: “你是威拉萨!”威拉萨胳膊下夹着伞,着了迷似地望着卡洛斯。 “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真讨人喜欢!长得真象他爸爸。一样的眼睛,马亚家 的眼睛,一头鬈发……但是他会更富有男子气!”“他挺健壮,”老人笑眯眯他说, 一边捋着胡子。“曼努埃尔怎么样,你那儿子?什么时候成亲?进里面来,威拉萨, 可得好好谈谈……”他们进了餐厅,瓷砖壁炉里的火焰在四月柔和明媚的阳光里闪 动着,檀香木餐具架上的瓷器和银器闪闪发光,金丝雀高兴得拼命地啭叫着。 呆在一旁观看的吉特鲁德丝,双臂交叉着放在白围裙下,无拘无束地走了过来。 “是啊,老爷,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看到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又回到 了圣奥拉维亚!”她那张长了些白汗毛的圆圆白脸膛,象一轮西下的月亮;带着一 种明显高兴的表情,她又接着加了一句: “哎呀,威拉萨先生,现在事情可变化啦!连金丝雀都唱歌儿了!要是我能唱 的话,我准也唱了……”说着说着她就走了出去,她是突然动了感情,真想好好哭 一场。 德赛拉等候着,咧开那高高衣领间的嘴巴神气而无声地笑着。 “我想,已经把那个蓝色的房间给威拉萨先生准备好了吧?”阿丰苏问道。 “子爵夫人现在住了你原来的房间……”威拉萨赶忙询问了子爵夫人的情况。她也 是鲁纳家族的人,是阿丰苏妻子的表姐妹,就在卡明尼亚城的诗人们赞美她的时候, 她嫁给了一个加里西亚的小贵族乌里古·德·拉·西埃拉子爵,那是个色鬼,蛮汉, 动不动就揍她。后来她守了寡,家境中落,阿丰苏就收留了她,尽一份亲戚的情谊, 当然也为的是圣奥拉维亚能有个女人。 “她最近不怎么太好。”阿丰苏看了看表,中断了这一席互道的寒喧。 “威拉萨,快准备去,一会儿就该吃饭了。”总管也吃惊地看了看表,然后又 望了望已经摆好的餐桌,上面放了六副刀叉,一篮鲜花和几瓶波尔图酒。 “怎么,您现在上午吃正餐了,老爷?我还以为这是吃午饭呢。”“我说给你 听吧——卡洛斯需要有个严格的制度。一清早,他就到园子里去;他七点吃早饭, 一点吃正餐。我呢,要看着这孩子的一举一动……”“阿丰苏·达·马亚老爷,” 威拉萨吃惊他说。“您这个年纪还改变生活习惯!当个爷爷可真不易啊!”“别说 傻话了!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这对我也有好处。真的,对我也有好处!准备去吧, 威拉萨,准备去,卡洛斯可不愿意等。说不定修道院院长也会来。”“是古斯多蒂 欧吗?太妙了!好,先向您告退啦……”很想同老总管说几句话的管事德赛拉,只 是在走廊上才遇见了威拉萨。 他把总管的伞和大氅接了过去,问道: “请坦率地告诉我,威拉萨先生,您觉得我们在这个庄园怎么样?”“我真高 兴,德赛拉,高兴极了。人们到圣奥拉维亚庄园来是个乐趣。”他亲切地把手放到 这个老仆人的肩膀上,眨了眨那双还带着泪花的眼睛。 “这儿的一切都围着这孩子转。这使老主人又有了生机!”德赛拉谦恭地微笑 着。这孩子确实是这个家庭的欢乐。 “喂,谁在那儿拉提琴呢?”威拉萨喊道,他听到楼上有人轻轻地调提琴的音, 于是就在楼梯脚下停了步。 “是布朗先生,那个英国人,是小少爷的教师。很有才华。听他拉琴是个享受。 有时候,夜晚他在客厅拉琴,那个法官先生用手风琴给他伴奏…… 这是您的屋子,威拉萨先生。”“非常漂亮,说实在话!”从两面窗子进来的 阳光把油漆过的家具照得光彩夺目。地上铺着一张带小蓝花的灰褐色地毯,印花布 的窗帘也是浅底印着同样蓝色的花瓣。所有这一切清新的乡间舒适气氛,使慈善的 威拉萨感到欣喜。 他立刻走过去用手指捏了捏那印花布,摸了摸五斗橱上的大理石,又试试椅子 结实不结实。这些都是从波尔图买来的家具喽?是啊,雅致得很,而且实际上它们 都不贵。他也想象不出值多少钱!他还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那两幅英国水彩画,画 的是肥壮的母牛卧在带有浪漫色彩的废墟阴影下的草地上。 德赛拉手里拿着表,提醒威拉萨说: “您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了,先生——小少爷是不愿意久等的。”威拉萨决定解 下他的大围巾,然后脱下他那挺沉的毛背心。从那半敞着的衬衫里可以瞥见一件治 他的风湿症的鲜红色法兰绒衣服和丝绣披肩。德赛拉在解他的提箱上的带子;走廊 的另一端,小提琴奏起了《威尼斯的狂欢节》。透过紧关着的窗户,仍然可以感到 那广阔的天空,清新的空气,宁静的田野,以及这葱茏的四月。 威拉萨此刻已经摘掉了眼镜,他一边颤颤巍巍地用湿毛巾的一角擦了擦脖子和 耳后,一边说道: “这么说,咱们的小卡洛斯不愿等人罗,对吗?可见他是这个家的主宰……宠 上加宠,这是自然的……”不过德赛拉非常严肃,非常郑重地把实情告诉了这位总 管。您说宠上加宠?可怜的孩子。他是用一根铁棍于管教的!要是说出一两件关于 他的事,威拉萨先生会感到惊讶的!这孩子还不到五岁就让他独自睡在一间夜里不 掌灯的屋子里,而且每天早上他得洗冷水澡,即使外边都结冰了,也得这样……还 有许多其他的残酷的例子呢。要不是人们都知道爷爷对这个孩子爱得要命,准会认 为他是想害死他。愿上帝宽恕他,德赛拉这么想……但是,不是这么回事,看来这 是英国方式!让孩子跑步,摔打,爬树,淋雨,晒太阳——就象任何一个农民的孩 子那样。然后还有严格的饮食规定!只准他在一定的时间,吃一定的饭食……有时 候,这孩子会眼睛睁得老大,直流口水!真是非常非常严酷。 “这是上帝的意愿,他总算长得强壮,”德赛拉又加了一句。“不过,这种教 育方法,不论我还是吉特鲁德丝,都永远不会赞成的。”他又看了看那只用一条黑 带子系在白马甲上的表,然后在屋子里慢慢踱了几步。接着,他从床上拿起了总管 的大礼服,用刷子轻轻地刷刷领子,以表示亲热。当威拉萨在梳妆台前往下压他那 秃顶上的几根长发时,他也站了过去,说道: “您知道那个英国教师开始教他什么吗?教划船!威拉萨先生,教划船,就象 船夫那样划船!更甭提还有荡高秋千和其他一些小丑干的杂耍了。 我简直不愿提它……不过是我第一个说的,那个布朗是个好人——文静,整洁, 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但是也象我几次三番对吉特鲁德丝说过的,他可能对英国人是 再好不过的,但教葡萄牙贵族可不适合。确实不适合!先生,请您去和安娜·希尔 维拉太太谈谈这个事儿……”有人轻轻敲门。德赛拉住了口。一个仆人走进来,对 管事做了个手势,恭敬地从他手里接过大礼服,然后拿着它站在梳妆台旁边。威拉 萨脸涨得通红,还在急急忙忙地摆弄他那不听话的鬈发。 德赛拉手里拿着表,站在门口说道:“该吃正餐了。还有两分钟,威拉萨先生!” 不多会儿,大总管一边系着钮扣,一边匆匆下了楼。 所有的人都已经在餐厅里。布朗在火炉旁翻阅《泰晤士报》,炉中的木柴已烧 成白灰。卡洛斯骑在爷爷的膝盖上,正在讲述一个男孩子们打架的有趣故事。他们 旁边是好心的修道院院长古斯多蒂欧,他带着父亲般温和的笑容,张着嘴听得出了 神,连手中的鼻烟盒都忘了。 “院长,瞧谁来了。”阿丰苏说。 修道院长转过头来,惊讶地拍了一下大腿。 “真想不到!原来是咱们的威拉萨!都没人告诉我!你这把老骨头怎么样,伙 计……? ”卡洛斯在他爷爷的腿上颠上颠下,高兴地看着两个老头久久地拥抱—— 一个人只剩几根毛儿贴在秃脑顶上,另一个在一圈白发当中有个秃圆顶。当两个人 仍然手拉着手互相打量着,查看岁月在每个人脸上留下的纹理时,阿丰苏说道: “威拉萨!子爵夫人……”可是,总管睁大了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找了个遍,也没找 到她。卡洛斯拍手大笑着——最后,威拉萨终于在一个瓷器橱和窗子中间角落里的 一张矮椅于上发现了她。她穿了一身黑,腼腆地一声不响呆在那儿,胖胖的双臂放 在圆鼓鼓的腰上。她那如纸一样白的光滑而松弛的脸和脖子上的皱纹,突然都蒙上 了一片绯红色。她一时找不到话对威拉萨说,只是向他伸出一只肥胖的白手,那手 上的一个指头还缠了一块黑绸子。然后,她继续摇着一把镶了金属圆片的大扇子, 胸脯一起一伏,眼睛垂下去,似乎是使了这么一下劲儿就精疲力尽了。 两个仆人开始上汤。德赛拉在一旁侍候,直挺挺地站在阿丰苏的高背椅后面。 但是,卡洛斯还骑在爷爷的膝头,想讲完另一个故事。是曼努埃尔,他手里拿着块 石头……开始他想讲和……可是那两个男孩子大笑起来,所以他就把他们撵跑了。 “他们个子比你大吗?”“三个大孩子,爷爷。您可以去问彼得拉阿姨。她看 见他们啦,因为她正在打谷场。他们中间的一个还拿了把镰刀……”“好极了,好 极了,我的孩子!我们全明白了……好,现在下去吧,汤都凉了。快,快!”老人 微笑着,俨然是一个幸福的家长;他走过来坐在桌子的上座。 “他开始长胖啦……个子太大了,抱不动了。”他看见了布朗,就又站起来向 他介绍总管。 “布朗先生,这是我的朋友威拉萨……请原谅,我疏忽了,都是坐在桌子那头 的那位绅士——堂卡洛斯,这位重量级拳击家给闹的!”教师穿着他那件扣得严严 实实的长军服,胸挺得笔直地绕过桌子走上前来使劲握了握威拉萨的手,然后,一 声不吭地走回他的座位,打开餐巾,捋了捋那英俊的上髭,带着很重的英国调儿对 威拉萨说:“天气很好……光辉灿烂!”“玫瑰花开的季节,”威拉萨文质彬彬地 答道。在这么个长着运动员身材人的面前,他有点儿胆怯。 这天,他们自然谈到了从里斯本到这儿的旅行,服务周到的邮政马车,快通车 的铁路……威拉萨一直坐火车坐到卡列戛都。 “那一定挺吓人吧?”修道院院长问道,匙子举到嘴边就停住了。 这位可尊敬的人从来没离开过列镇德。所有在他的圣殿及其周围树木之外的广 阔天地,都能引起他对通天塔般的恐惧——尤其是那个人们不厌其烦地谈论的铁的 路。 “是有点让人发抖,”威拉萨带着一种老练的声调说。“随人们怎么说,是让 人发抖!”然而修道院长最害怕的是那些机器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灾难! 威拉萨说起了几起邮政马车出的车祸。它在阿尔库巴萨翻车,车上两位妇女慈 善团的姐妹摔死了!总之,不管怎么说,都有危险。你在卧室里来回走路还能摔断 腿呢…… 修道院长喜欢进步……他甚至认为进步是必要的。但在他看来,似乎人们想一 下子把什么事情都干了……这个国家还没为这样的创造发明做好准备。现在需要的 是好的道路…… “还有经济!”威拉萨说,一边把大青菽拉到自己面前。 “要布赛拉斯酒吗?”一个仆人隔着他的肩头喃喃地说。 总管举起满上的酒杯,欣赏着在阳光下它那鲜艳的颜色,用舌头尝尝它的味道, 然后对着阿丰苏眨眨眼。 “这是自家产的!”“是老酒,”阿丰苏说;“问问布朗……嗳,布朗,是好 神酒吧?”“顶刮刮!”教师情绪激昂地嚷道。 接着卡洛斯把胳膊伸过桌子,也要布赛拉斯酒,理由是庆贺威拉萨的来临。爷 爷不同意,这孩子可以喝一杯古拉列斯酒,和平时一样,而且只能喝一杯。卡洛斯 把手臂交叉着放在挂在脖子上的餐巾前,真没想到如此不公平!那么,难道为了敬 威拉萨一杯也不能喝一滴布赛拉斯吗?那是在这个院宅里接待客人最好的方式啊! 吉特鲁德丝对他说过,总管来的当晚喝茶时,他可以穿上他的新天鹅绒衣服。他们 说,现在不是庆典,也不是喝布赛拉斯的场合……他真不明白。 爷爷听了他那些话呆住了,突然板起脸。 “少爷,我看你话说得太多了。只有大人才能在餐桌上说话。”卡洛斯立刻朝 着盘子低下头,很温顺地轻声说: “好吧,爷爷,别生气。等到我长大了……”桌上的人都微微一笑,连子爵夫 人也高兴得又懒洋洋地搧起了她的扇子。修道院院长那张仁慈的面孔朝向孩子,心 满意足地笑了,把一双毛绒绒的大手在胸前一合,这些话在他看来太有趣了。阿丰 苏好象在擦他的胡子,用餐巾捂住嘴咳嗽着,把微笑和眼里闪烁着的爱怜的光彩遮 了起来。 这样的生气勃勃也出乎威拉萨所料。他想多听听那孩子的情况,就放下叉子问 道:“告诉我,小卡洛斯,你的功课挺不错吧?”那孩子看也没看他,就往后一靠, 把手插进法兰绒衣服腰带,以一种高傲的口气答道:“我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 爷爷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 “回答得好!哈,哈!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这是真的,威拉萨,他已经能了 ——问问布朗。是真的吧,布朗先生?小东西虽不怎么样,但挺机灵。”“唔,爷 爷,”卡洛斯喊道,这时他兴奋起来了,“来,告诉威拉萨,我是不是真的能驾那 辆双轮马车了?”阿丰苏又恢复了他那严肃的表情。 “我不否认这点……要真让你那样做,你或许能够驾那辆车了。但是,劳驾, 请别自吹自擂,一个好骑手应该是谦虚的……而且,特别是别那样把手藏在肚皮下 ……”好心肠的威拉萨用指头打了个响声,打算说几句话。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先 了解情况……但他想说的是,是否小卡洛斯已经开始学费德鲁和迪托·利维友的书 了。 “威拉萨,威拉萨,”修道院院长举着叉子,带着一种调皮的圣者的微笑,提 醒他道。“在这儿可不准对我们尊贵的朋友说拉丁文——他不允许——他认为拉丁 文已过时了,当然是过时了。”“来,院长,请尝点那个墩肉,”阿丰苏说。“我 知道你的弱点,不提拉丁文了。”修道院院长由衷地遵命。他一边盛了些带汁的野 禽肉,一边喃喃地说: “应该先学拉丁文,应该从这儿开始——这是基础,是个重要的基础!”“不! 拉丁文以后再学!”布朗做了个武断的手势叫道。“首先是强壮的身体!身体!发 达的肌肉……”他挥舞着两个大拳头,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两遍:“首先是发达的肌 肉,发达的肌肉!……”阿丰苏郑重地表示同意。布朗是对的。拉丁文是知识渊博 学者的花哨门面……最为荒唐不过的是,一开始就用一种僵死了的语言教一个孩子, 谁是塞宾人的国王法比奥,或是讲格拉古斯们的故事以及一个已经消亡了的国家的 其他事情,而与此同时,他对于把自己淋得湿漉漉的雨是何物,他吃的面包如何做 成,以及他所生活的世界中的其他事务却一无所知…… “但古典的东西总是要……”修道院长胆怯地回了一句。 “让古典的东西见鬼去吧!人的首要任务是生存。为此他必须健康、强壮。一 切明智的教育应该是:促使人健康、强壮和养成良好的习惯;集中精力增加其元气, 赋予他最强健的体质,就像他没有灵魂一样,灵魂以后再说……灵魂是另外一种花 哨的东西,是成年人奢侈的点缀……”修道院长抓了抓头,打了个寒战。 “一点点教育是需要的,”他说,“你说呢,威拉萨?当然,您,阿丰苏·马 亚先生,您比我见多识广……但受点教育……”“对一个孩子来说,教育不是背诵 Tityre,tu patuIoe recu-bans……而是知道些事情,懂点事理,知道些有用的东 西,实际的东西……”他住了口。用那双闪光的眼睛给威拉萨递了个眼色,让他看 看他那个正与布朗用英语谈天的孙子。他一定是在讲动武的事,和别的男孩了打仗 的故事,讲得那么慷慨激昂,边讲边用拳头比划着。教师赞同地点着头,一边捻着 胡髭。餐桌上,先生们的叉子都举着,仆人们胳膊上搭着餐巾站在他们身后——在 座的人都肃然起敬,对那孩子讲的英语大为景慕。 “一个伟大的天才,一个伟大的天才,”威拉萨俯下身子悄悄地对于爵夫人说。 那位杰出的女士微微一笑,脸都红了。她整个身子蜷缩在椅子里,显得更胖了。 她一声不吭,不停地吃东西,而且每喝一口布赛拉斯酒,就懒洋洋地搧搧她那把带 着金闪闪圆片的大黑扇子,提提神。 德赛拉斟上了波尔图葡萄酒后,阿丰苏敬威拉萨一杯。所有人的酒杯都在一片 友好的祝愿声中举了起来。卡洛斯真想欢呼一声“万岁”!爷爷以一个不赞同的手 势制止了他。然后,是一阵饮过酒后舒畅的沉静。接着,小男孩非常肯定他说: “啊,爷爷,我喜欢威拉萨。威拉萨是咱们的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而 且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的少爷!”老总管高声说,他激动得连手里的杯子都举不 起来了。 饭吃完了。室外,太阳离开了阳台,湛蓝的天空下,郁郁葱葱的花园沉浸在恬 静幽雅的气氛之中:炉膛里只剩下了白色的灰烬,花瓶中的紫丁香散发出浓郁的芳 香,与烤焦的奶油及薄薄的一片片柠檬的香味融到一起。穿白背心的仆人在收拾桌 子,偶尔发出银器的响声,丰盛的甜食把白色斜纹台布都盖满了,波尔图酒在放果 酱的玻璃罐之间闪着光。子爵夫人热得受不住,又搧起了扇子。古斯多蒂欧神父慢 慢地卷起餐巾,黑袍袖子上的折印已经磨得发亮了。 阿丰苏亲切地微笑着,祝了最后一杯酒。 “重量级拳击家堂卡洛斯,万岁!”“堂爷爷万岁!”那孩子说完喝干了他杯 中的酒。 那长着满头黑发的小脑袋,那张胡子雪白的老人面孔,从桌子的两端互相祝愿 ;其他的人,此时都因这感人的礼仪微笑了。 接着,修道院长嘴里叼着牙签,低声地祷告了一番;子爵夫人闭上眼睛,也合 起双手;笃信宗教的威拉萨看到卡洛斯对析祷毫不在意,反而从座位上跳起身来用 胳膊搂住爷爷的脖子说悄悄话,心里真不高兴。 “不,不行!不行!”老人说。 但那孩子把他搂得更紧了,还在争辩,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撒娇地吻老人的脸, 终于使他宽容了,脸也变柔和了。 “这只是因为今天是特殊情况,”他说,终于让步了。“不过要注意,要注意 ……”那孩子拍着手跳起来,拽住威拉萨的胳膊,拖着他转圈,还按自己想出的节 奏有板有眼地叫道: “多好啊,你来了,多好,多好,多好啊!……我要去找小黛莱泽,黛莱泽, 黛莱泽!”“那是他的小情人,”爷爷说着从桌边站起来。“他已经恋爱了。她是 希尔维拉的孩子……德赛拉,我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户外,舒展的蓝天可爱、 迷人,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台前鲜红的天竺葵已经开放,灌木丛那纤细的、依 然娇嫩的幼芽,似乎都能被微微的轻凤吹得颤动;不时地,一阵紫罗兰的清香混杂 着田间野花的甜美芬芳飘然而过;高高的喷泉在唱着歌,两旁栽满了矮矮的水蜡树 的花园小径上,那洁白的沙粒在迟到的春天阳光下无力地闪烁;远处郁郁葱葱的公 园沐浴在春光之中。在晌午时分的清新、金色的春光里,万物都懒懒地打着盹儿。 三个人坐在咖啡桌旁。阳台前,歪戴着苏格兰帽,叼着个大烟斗的布朗,把高 秋千的横木板推给卡洛斯,让他上去荡。接着,胆小的威拉萨要求转过身去;看这 些体育运动,他最受不了。他明知没危险,即使是跳木马,转旋转木马游戏或是滚 铁环,他看完离开时,往往都感到恶心,想呕吐。 “我觉得饭后就练不合适吧……”“什么!这只是荡荡……你看他!”威拉萨 一动不动地把脸对着自己的杯子。 修道院长惊讶得目瞪口呆地坐着,连小托盘上满满一杯咖啡都忘记喝了。 “看他,威拉萨,”阿丰苏又说了一声。“不会有任何害处的,伙计!”软心 肠的威拉萨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小男孩高高地荡到半空中,两条腿硬梆梆地蹬着 秋千的横木板,手扶着绳子,正朝阳台冲下来,在空中划了个孤线,他的头发被风 吹了起来。然后,他又沉着地荡了上去,在强烈的日光下,身子完全伸直了:他开 心地笑着;他的上衣和马裤被风吹得鼓鼓的;他在人们面前来回往返,那双明亮的 眸子那么黑,睁得那么大。 “这个样儿我可没法喜欢,”威拉萨说。“我认为不合适。”阿丰苏拍起了手, 修道院院长喊着:“棒极了,棒极了!”威拉萨又转过身子去鼓掌,但卡洛斯已经 无影无踪了,秋千慢慢地荡着停了下来。布朗把他放在那尊胸像台座上的《泰晤士 报》又拿起来,走到花园去,烟斗中飘出来的一缕清烟在他身边缭绕。 “体育锻炼是件好事!”阿丰苏·达·马亚嚷道,一边点燃上另一支雪茄。 威拉萨一听说体育,心里就变得紧张。然而修道院院长呷了口咖啡,舔舔嘴唇 后,把他象编格言一样想出的几句漂亮话说了出来: “此种教育可造就运动员,但并不能培养出天主教徒。我已经说过……”“你 确实说过,院长,确实说过!”阿丰苏高兴地嚷着。“每个星期你都对我这么讲。 你知道吗,威拉萨?我们的古斯多蒂欧老在我耳边嘀咕,要我教这孩子天主教教义。 大主教教义呀!……”古斯多蒂欧坐在那儿盯着阿丰苏看了片刻,一脸的不高兴, 手上的鼻烟盒依然开着。这位老贵族,这位全教区实际上的领袖的不虔诚,真是他 的一件憾事。 “是的,是天主教教义,先生,尽管您以这种讥讽的口吻在说。……是天主教 教义!我不想谈教义了……还有其他的东西。如果说,我常常提到它,阿丰苏·达· 马亚先生,那是出于我对这个孩子的爱!”每当古斯多蒂欧来大院进餐,一到喝咖 啡的时候,总要有一番争论。 这位从善慈悲的长者认为实在太可怕了,象这么个年纪,这么好的孩子,一个 大庄园的继承者,对社会未来负有重任的人,竟然不知道他的教义。末了,他向威 拉萨讲述了赛丝利亚·马塞杜太太说的故事。她是位有德行的太太,法庭书记员的 妻子。有一天,她从这个庄园门口经过,看见了小卡洛斯,就用疼爱孩子的亲昵口 吻叫住他,让他肯一背《悔悟书》。你猜这孩子怎么答的?他说“从来就没听说过 这个!”事情竟这样叫人寒心。可是,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却觉得有趣,大笑起 来!喏,老朋友威拉萨在这儿,请他说说,这是件好笑的事吗!不,阿丰苏·达· 马亚先生非常博学多才而且见过世面,但有一件事说服不了古斯多蒂欧神父——虽 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父,甚至连波尔图都没去过——那就是,不接受教义道 德的熏陶会有幸福和优良的品德…… 阿丰苏·马亚兴致勃勃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你教他什么呢,院长,如果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什么一个人不应偷他 人口袋里的钱,不要撒谎,不要虐待卑贱者——因为这都违背上帝的十诫,否则就 得入地狱,对不?就这些吧……? ”“还比这多些……”“我知道。你要教他的不 外是不要做这做那,因为这些都是罪恶,会惹怒上帝,可他已经知道不该做什么, 因为那样是与一个绅士,一个体面的人不相称的……”“但是先生……”“听着, 院长,这是全部的分歧所在。我希望这孩子,由于热爱美德而品德高尚,由于热爱 荣誉而体面诚实,并非出于怕到地狱下油锅,或是受到上天国的诱惑。”他站起来 又笑了笑说: “不过,院长,在几周的阴雨之后有了这么样的一天,正常的人应该做的是走 出去到田野里呼吸些新鲜空气,而不是坐在这儿辩论道德。好吧,咱们出去吧。如 果威拉萨不太累的话,咱们绕着田野转转……”修道院长叹了口气,就象一个圣人 看到了那个邪恶的别西卜残忍地从他的羊群中拉走了那只最好的羊。然后,他又看 看他的杯子,津津有味地呷干了剩下的咖啡。 当阿丰苏·达·马亚、威拉萨和修道院院长从教区散步回来时,已是薄暮时分, 房内已灯火通明,几位希尔维拉家的太太们已经到了,她们是拉瓜萨庄园的贵妇人。 堂娜安娜,希尔维拉,那位年长的老处女在那个家里最有才华,在教义和礼仪 方面,她是雷森德的权威。寡妇堂娜欧仁妮亚胖胖乎乎,挺讨人喜欢,揭色的皮肤, 长长的睫毛,是个动作迟钝的善良女人,她有两个孩子: 小黛莱泽,就是卡洛斯的“未婚妻”,一个瘦小而活泼的小姑娘,长了一头象 墨水般的乌黑头发。儿子和继承人,小欧泽比奥,是左近有名的神童。 几乎从娃娃时代起,这个不凡的孩子就对于古书和一切与知识有关的事物显示 出了一种癖好。当还在地上爬的时候,他就逐渐形成了一种嗜好,就是在一个角落 里,裹着一块毯子,坐在垫子上翻看那硕大的书册,那博学多才的秃脑袋伏在那有 益的教义大字母上。稍大一点儿,他就更规矩了,能够耷拉着两条腿坐在一把椅子 上,一动不动地呆上几个小时,在那儿抠鼻子。 他从来不想玩一只小鼓或摆弄一支玩具枪:但是使他的妈妈和姨母大为吃惊的 是,如果给他几个练习本,这个早熟的小学者能整天整大地伸着小舌头写阿拉伯数 字。 这样,他的未来前程在家庭中已经注定:他富有,首先他得大学毕业,然后他 再成为大法官。当他来到圣奥拉维亚时,安娜姨母就立刻让他在桌旁靠着灯坐下, 去欣赏一本装璜精美的《世界各国人民习俗》大书中的图画。 这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一副苏格兰人打扮,肩上披着一块红黑两色鲜艳的 苏格兰花格呢,用别针固定住。为了保持斯图亚特家族的贵族仪表和沃特·司各特 笔下的一位英勇骑士的尊容,他那顶插了一根色泽鲜艳的弯曲鸡毛的神气的苏格兰 便帽总裁在头上。世上再没有比那张呆滞的小脸更忧郁的了。那张虚胖的脸由于蛔 虫太多显得无精打采,色如黄油;一双淡蓝色无神的眼睛,没有睫毛,好象睫毛已 经被学问耗尽了。这会儿,他正带着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态,盯着看那些西西里的农 妇或者是高山之巅的那些倚枪而立的勇猛的门德内哥罗的武士们。 在女士们坐的长椅前面,坐着那位忠实的朋友检查官博士,一个严肃而庄重的 人,五年来他一直盘算着娶那个寡妇希尔维拉,可没能下决心——年复一年地买半 打床单或一块亚麻布,把床上用品凑齐。买这些东西是在希尔维拉家围着火炉时商 量过的。她羞羞答答,但又明确地提到:两个枕套,被单的尺寸,以及为了使正月 能过得舒舒服服而需要的暖和毯子——这些非但没能激起检查官的热情,反倒使他 不安。接下来的几天,他就象丢了魂儿一般,似乎实现这门神圣的婚姻就如同干一 番了不起的事业——制服一头斗牛或在杜罗河的急流中游泳那样使他恐惧。因此他 找了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把婚期推迟到下一个圣米迦勒节。这样,这位可敬的检查 官如获重释,也就心静了,仍然陪伴希尔维拉姐妹喝茶,参加教堂的节日活动或是 吊丧。他总穿着黑衣服,态度殷勤周到,笑眯眯地对着堂娜欧仁妮亚。他需要的只 是亲切相处的欢乐,别无奢求。 阿丰苏刚一进屋就得到了几个不愉快的消息。法官博士和夫人不能前来了,因 为法官犯病了;布朗古姐妹也送信来道歉,小可怜们,因为这天是她们家一个悲痛 的日子,她们的兄弟曼努埃尔逝世十六周年祭日。 “行啊,”阿丰苏说。“行啊!犯病,悲痛,曼努埃尔兄弟!……咱们来玩四 个人的沃达雷特,检查官博士意下如何?”那位可敬的人把他那秃了顶的头一低, 悄没声他说了句“悉听尊便”。 “干,干!”修道院长叫道,激动得连连搓手。 几个伙伴向那间用缎子帷幔在客厅里隔出来的牌室走去,那帷幔一拉开,就露 出了绿面的桌子,几副牌象扇面一样摊在吊灯照射下的光圈里。过不一会儿,检查 官就笑着回来了,说他“让他们留在那儿三个人耍钱玩笑吧”,他又坐回到堂娜欧 仁妮亚旁边的位子上,双脚交叉着放在椅子下,两手搁在肚子上。女士们在谈着法 官的病痛。他总是三个月犯一回;他那么固执不肯去看医生,真不能宽恕。他越来 越憔悴,都面黄肌瘦了——可他的妻子堂娜奥古斯塔倒发福了,气色也好!子爵夫 人那肥胖的身子陷在沙发的一角里,打开的扇子贴在胸前,她想起在西班牙也见过 类似的事情——男的瘦得象个骨架子,可妻子胖得象个圆桶。不过起初情况正相反。 对这类事还有人写过诗呢。 “滑稽!”检查官郁郁不乐他说。 接着,他们又谈起了布朗古姐妹。大家还记得曼努埃尔·布朗古的死,可怜的 孩子,青春年少!多漂亮的孩子!多懂事的孩子!堂娜安娜·希尔维拉没忘记—— 她每年从不忘记——为他的灵魂点烛祈祷,井三呼“我们的上帝!”……子爵夫人 不记得了,似乎为此很是伤心……她本是愿意记住的啊! “是的,我想派人去告诉你!”堂娜安娜嚷着说。“布朗古一家总是那么感恩, 亲爱的。”“还有时间,”那检查官轻声说。 堂娜欧仁妮亚手里一直在钩花,这会儿慢腾腾地钩了一针,叹声气说: “每个人都有一死。”寂静之中,沙发的一角又传来一声叹息,那是子爵夫人, 她当然是想起了高贵的乌利古·德·拉·希埃拉,也小声地说了句“每人都有一死 ……”可敬的检查官若有所思地用一只手胡噜了一下他那秃脑袋,赞同地附和了一 声“每人都有一死!”气氛越来越使人困倦。螺形的镀金烛台上,黯淡的火焰蹿了 好高。小欧泽比奥小心翼翼、装模作样地一页页翻看着《世界各国人民习俗》。从 敞着帘子的牌室可以听见神父此时已经不怎么虔诚的声音,他有点儿激动,可还是 友善地发着牢骚: “不要。整个神圣的晚上我就是干这个!”突然卡洛斯闯进屋来,拽着他的未 婚妻小黛莱泽。她玩得蓬头散发,满脸瑰色,顷刻间他们那东拉西扯的谈话使这沉 闷的长沙发上有了生气。 这对新人刚刚才经历过了一次别致的、危险的旅程,卡洛斯似乎对他的未婚妻 不怎么满意。她行为太粗野了。他驾驶着那辆邮件马车时,她想爬上车夫位子,坐 在他的身边……可女士们是不坐车夫座位的。 “他把我推到地上了,姨母!”“瞎说!而且她是个撒谎大王!我们到了小客 店的时候,她还那样,她要上床睡觉,我不想……因为在到达旅途终点时,人们要 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照料马匹……马全都淌汗了!”堂娜安娜非常严厉的声音把他的 话打断了: “够了!够了!别胡说八道了!恶作剧够多的了。坐到子爵夫人身边来,黛莱 泽。看看你那发夹子……真没个样儿!”她总是一看到她的外甥女,一个有教养的 十岁的小姐和小卡洛斯这么个玩法就讨厌。这个漂亮、鲁莽的孩子,不懂教义,没 有礼貌训练,使她感到可怕。在她那老处女的脑子里,一连串五花八门的想法闪了 过去;她怀疑他可能对这个小姑娘行为不轨。在家中,来圣奥拉维亚之前,她给她 穿衣服时,总要警告她一定不许和卡洛斯到黑暗的角落里去,不许他动她的衣服! ……这个眼睛无精打采的小姑娘,轻轻他说:“知道了,姨母!”但她们一到那儿, 她就喜欢拥抱她的小未婚夫。他们既然都要结婚了,为什么不能生孩子或是开个店 铺亲着小嘴过日子呢?可这粗野的男孩子就想玩打仗,把四把椅子排成一行当成奔 驰的战马,到一些布朗告诉过他的名字很野蛮的地方去旅行。看到自己的心未受尊 重,她就恼了。称他是畜生。他就威胁说要用英国方式来揍她,这样两人就会闹着 别扭分开了。 但当她依偎在子爵夫人身边,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露出一副严肃的小样儿时, 卡洛斯就又立刻走到她身旁,挺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晃荡着两条腿。 “唉,孩子,规矩点儿!”堂娜安娜冷冰冰地责备他说。 “我累了。我赶了四匹马,”他傲慢地回了一句,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是突然,他跳了起来,扑到小欧泽比奥身上。他想把他带到非洲去和野人作 战;他正拽着他那漂亮的苏格兰呢子衣服,拉他起来,那母亲吓得赶过来解救了。 “不行,你不能对小欧泽比奥这样,孩子!他没那么壮实,玩不了这种愚蠢的 游戏……小卡洛斯,我要叫你爷爷啦!”被使劲拽起来的小欧泽比奥已经滚到地上, 吓得直叫唤。一阵混乱,妈妈哆嗦着弯下身于,认着他,让他用那无力的小腿站起 来,用手绢擦去了他的眼泪。她擦一下吻一下他,自己也几乎哭了。检查官沮丧地 捡起那顶苏格兰小帽,忧郁地捋了捋上面可爱的鸡毛。子爵夫人两手紧紧捂住那硕 大的胸部,好象它的跳动会使她窒息似的。 小欧泽比奥被宝贝似的放到他姨母身旁,这位严厉的女士一张瘦长脸都气红了。 她象拿着武器一样使劲握着合起来的扇子,准备把小卡洛斯随时赶走;这会儿,他 正背着手因着沙发跳来跳去,大笑着,发狂地对着小欧泽比奥嗥叫。就在这时,钟 敲了九点,布朗那僵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卡洛斯一瞥见他就跑去躲在子爵夫人身后,叫道: “还早呢,布朗。今天是过节嘛。我不去睡觉!”阿丰苏·达·马亚——小希 尔维拉尖叫时,他动都没动一下——这时从牌桌那边用严肃的声调喊着: “卡洛斯,听话,立刻上床去。”“哟,爷爷,今天是过节嘛;威拉萨在这儿 呢!”阿丰苏·达·马亚放下牌,穿过客厅,二话没说,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走 廊上——那孩子脚后跟使劲蹬着地板,不肯走,死命地抗议道: “这是特殊情况,爷爷……这太狠心了。威拉萨会笑话的……啊,爷爷,我不 困!”门关上了,叫喊声听不清了。女士们立刻对这种严厉指责起来。这简直无法 理解。爷爷允许这孩子这样为非作歹,可不许他晚上稍稍和大家多呆一会儿…… “哦,阿丰苏·达·马亚先生,您为什么不让这孩子留下?”“规律是必要的, 规律是必要的,”阿丰苏进来时低声说,脸都气得发白了。 走到牌桌旁,他用发抖的手拿起牌,又继续重复道: “一个人必须有规律,到了晚间孩子必须睡觉。”堂娜安娜·希尔维拉朝着此 时让位给检查官又回来和女士们交谈的威拉萨,怀疑地微笑着撇了撇嘴。每当阿丰 苏·达·马亚谈起“规律”时,她总带着这样的微笑。 然后,她又靠到椅子上,打开了扇子,用讥讽的声音宣布说,或许是她的头脑 迟钝,她从来没看出“规律”有什么益处……那是英国的方式,人们都这么说。或 许这在英国起作用。但是如果他没错的话,圣奥拉维亚是在葡萄牙王国。 当威拉萨手指捏着鼻烟盒腼腆地低下头时,这位聪明的女士低声地吐露了她的 想法,这样里面的阿丰苏就听不见了。威拉萨先生当然不知道,但是,小卡洛斯所 受的教育从来就没得到过这家朋友的赞同。首先,做为马亚家的教师布朗,一个异 教徒、新教徒的出现,在雷森德就引起了不满。特别是阿丰苏先生本可以用那位道 德高尚的人,神父古斯多蒂欧,他是如此的德高望重,如此博学多才……他是不会 教那孩子玩杂耍的,反之,他会给他一个贵族应受的教育,为他能在科英布拉成为 出类拔萃之才做准备。 就在这时,神父觉得有风,起身离开牌桌去拉上了帘子,这样,阿丰苏就什么 也听不见了,所以堂娜安娜又提高了嗓门说: “您知道吗,威拉萨先生?古斯多蒂欧可不高兴啦。小卡洛斯,那可怜的孩子 连教义上的一个字儿都不知道……对了,我想告诉您马塞杜的妻子出事儿了。”威 拉萨已经知道了。 “啊,您已经听说了!你记得吗,子爵夫人?马塞杜的妻子和《悔悟书》的事 儿……”子爵夫人叹了口气,默默地抬起眼睛,隔着天花板望着天堂。 “真可怕!”堂娜安娜接着说。“那可怜女人到我们的宅子时都垮了……我印 象太深了。一连三夜都梦见这桩事……”她停了一会儿。感到羞怯不安的威拉萨摆 弄着手指间的鼻烟盒,眼睛盯着地毯。屋子里又是一阵令人困倦的气氛。眼皮都发 沉了的堂娜欧仁妮亚不时地慢慢钩上一针。卡洛斯的未婚妻已经伸直身子在沙发的 一角张着小嘴睡着了,可爱的黑头发顺着脖子垂下来。 党娜安娜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又把话茬儿捡了起来。 “就不用说那孩子有多无知了。除了一点儿英文,他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 天才!”“但他非常聪明,亲爱的女士,”威拉萨反驳道。 “也可能,”聪慧的希尔维拉冷冷地回了句。 她又转过去对着坐在她身旁,象石膏做的那样一动不动的小欧泽比奥说: “亲爱的孩子,给威拉萨先生背背你学过的那些美丽的诗句……别不好意思开 口!背啊,欧泽比奥,好乖乖……”但是,这个无精打采的忧郁的小男孩都不愿从 他姨母的裙子旁边挪动一下。她不得不扶他站起来,撑着他,唯恐他那双无力的小 腿经受不住,这个幼弱的神童会摔倒,他妈妈应允说,如果他背了那首优美的诗, 今晚可以同她睡在一起…… 这话使他下了决心。他张开嘴,慢慢地、拖着长声背起来,那声音就象从没拧 紧的水龙头,一串串往下流水。 夜,望乡之星,艰难地穿过阴沉的夜空;一抹湿润的轻纱,遮住了你美丽白净 的面孔…… 他毫无表情地背完了,小手向下垂着,无神的眼睛盯着姨母。他妈妈用钩针打 着拍子。子爵夫人带着疲倦的微笑沉浸在这种单调、无力的节奏中,慢慢地眼皮垂 了下来。 “好极了,好极了!”小欧泽比奥满身大汗地背完时,威拉萨称赞道,听得出, 他是感动了。“多好的记性!多好的记性!他真是个天才!……”仆人进来送茶。 牌友们也玩完了。古斯多蒂欧手端茶杯站在那儿使劲地抱怨另外两个绅士占了他的 便宜。 翌日是星期天,有早弥撒,因此女士们九点半就退席了。殷勤的检查官把胳膊 伸给堂娜欧仁妮亚。庄园的一个仆人打灯在前面引路,希尔维拉的一个年轻仆人抱 着小欧泽比奥,那孩子象个黑色的包裹,头上用条大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晚饭后,客人们都离去了,威拉萨陪伴着阿丰苏走到书房,在那儿他总是按英 国的方式在休息前喝杯白兰地掺苏打。 黑檀木的书架使这间屋子显出一种忧郁的气氛。窗幔拉上了,烟囱里缭绕着炉 火的余烬,枝形吊灯的玻璃罩透出的柔和灯光洒到摊满书籍的桌子上,整个房间暖 烘烘地沉浸在朦朦胧胧的宁静之中。下面庭院里,静谧的夜幕中,只听得喷泉噗噗 的吐水声。 仆人把一个放着玻璃杯和苏打水瓶的小轮桌朝着阿丰苏的扶手椅推了过来。威 拉萨手揣在口袋里站着,盯住那白色灰烬里正在慢慢熄火的圆木,沉思着。然后, 他抬起头,好象偶然地轻轻说了句: “那小男孩是聪明……”“谁?小欧泽比奥? ”阿丰苏问道,这时他已经坐到 壁炉旁边,在兴冲冲地装烟斗。“我一在这所房子里看见他,就发抖,威拉萨!卡 洛斯不喜欢他,为这我们可是闹了一场吓人的事……说话已经有几个月了。有一次 游行,小欧泽比奥打扮成天使。希尔维拉姐妹——这些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怜虫们 ——让他穿着天使的衣服给子爵夫人看看。好了,我的老伙计,我们没留神,正在 到处转悠的卡洛斯一把抓住了他,把他拉上了阁楼,亲爱的成拉萨,……一开始他 就要打死他,因为他受不了天使。这还不是最糟的哪。你想想看,我们吓成什么样 子。当我们赶到的时候,小欧泽比奥正哭着叫姨母。他蓬头散发,狼狈不堪,一只 翅膀丢了,另一只就剩一根线连着,耷拉到脚根上;玫瑰花冠缠在脖子上;他那金 色的穗带,蒙面纱和金色光片——天使的整套衣服都成了碎片!一句话,一个天使 给拔了毛,揍坏了!……我几乎把卡洛斯揍了个半死。”他喝了半杯苏打水,用手 捋捋胡子又颇为满意他说: “他是个小魔鬼,威拉萨!”这时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的总管轻声笑了笑, 然后又一声不吭地瞧着阿丰苏,双手放在膝上,象把什么都忘了似的出神。他刚想 开口,又犹豫了一下,就轻轻地咳了声,继续对着圆木上一个个闪灭的火星沉思冥 想。 阿丰苏·达·马亚把腿朝着炉火伸了伸,又接着讲起希尔维拉家的孩子。他比 卡洛斯大三、四个月,但是很单薄、虚弱。这么大了还和保姆睡在一张床上,从来 不洗澡,怕着了凉。他总裹着一圈法兰绒!他天天拽着姨母的裙子过日子,背诵诗 句和整页整页的《坚定信念教义问答手册》。出于好奇,一天阿丰苏打开了这个小 册子,上面有“太阳绕着地球转(在伽里略之前就这么说了),每天清晨我们的主 给太阳发命令,应何处去,应何处歇,”等等,等等。他们就是这样来训练这孩子, 让他有一颗哲人的心灵…… 威拉萨又是一声不吭地微微一笑。接着,象是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把指头 按得嘎嘎直响,说了下面一句话: “老爷,那个蒙弗特又出现了,您知道吗?”阿仁苏头都没回,往扶手椅上一 靠,烟斗里飘出的青烟包围了他。他平静地问道: “是在里斯本吗?”“不,老爷,在巴黎。阿连卡,就是经常到亚罗友斯区的 那所房子去的,写书的那个年轻人,他在巴黎见到了她……他连她的家都去过啦!”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之间已经多年不提玛丽娅·蒙弗特了。起初,阿丰苏回到圣 奥拉维亚时,最急切关心的就是找到她带走的女儿。可那时候,没人知道玛丽娅和 她的亲王逃到哪儿去了。就连通过葡萄牙驻国外的使馆,甚至不惜对在巴黎、伦敦 或马德里的秘密警察出大钱,他也没发现她们的“藏身处”——那时威拉萨就是这 么说的。那两个人一定改名换姓了。就凭他们那种波希米亚人的脾性,他们那会儿 是不是正在美国、印度和那些最富有异国情调的他乡游荡呢?后来,阿丰苏渐渐被 这些徒然的努力弄得失去了信心,他就和小孙子相依为命了。那孩子在他身边逐渐 出落得英俊、健壮;他的全部感情有了寄托,也就开始忘掉那个蒙弗特和他那个孙 女儿了;她是那么遥远,那么模模糊糊,他不知道她的长相,连名字也已记不起来。 现在,突然,这个蒙弗特又一次出现了,在巴黎!可他那可怜的彼得罗已经死啦! 而现在睡在走廊另一端的那个孩子从来就不知道他的母亲…… 他站起身来,低着头在书房里沉重地但是慢慢地来回踱着步,桌子旁,灯下的 威拉萨在一张张地翻着他钱包里的纸条。 “她是和那个意大利人在巴黎吗?”阿丰苏从屋里黑暗的角落问道。 威拉萨从钱包上拾起头来,说: “不是,老爷,谁给她钱,她就和谁在一块儿。”阿丰苏一声没吭地走到桌旁, 这时威拉萨给了他一张折着的纸,说道: “所有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情况,阿丰苏·达·马亚先生,我不想只相信自己的 记忆,所以就求阿连卡这个好小伙子把他对我说的都在信里写给我,这样咱们就有 了凭证。除了信上写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老爷,您可以看看信……”阿丰苏打 开了折着的两张纸。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但经过这位诗人、《黎明之声》的作者、 文体家、《艾尔维拉》的作者阿连卡用鲜花和镀金饰带一点缀,就象节日的小教堂 般绚丽多彩了。 一天晚上在离开“金屋”的时候,他看见了蒙弗特和两个打着白领结的男人一 同从一辆四轮马车上下来。他们立刻互相认了出来。但在那一刹那,在煤气灯下的 人行道上,两人相对犹豫了片刻,接着是她拿定了主意,大笑着把手伸给了阿连卡, 请他去看望她,并告诉了他地址及姓名,让他找勒斯多拉德夫人。翌日清晨,在她 的闺房里蒙弗特对他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 她和丹格勒杜亲王及父亲在维也纳住了三年——父亲后来也到了他们那儿,依 然象在亚罗友斯时一样,在房间的角落里躲着,替女儿付服装费,慈爱地拍着她情 人的肩膀,就同以前拍她丈夫的肩膀一样。以后,他们到了摩纳哥,在那儿,据阿 连卡讲,“她暗示说,在一场忧伤的爱情悲剧中,”那个那不勒斯人在决斗中死去。 同年,她父亲也去世了。他的家产所剩已廖廖无几,还留下了在维也纳那所房子的 家具。女儿的奢侈挥霍,一处处的旅行及亲王玩牌输钱,使老人破了产。后来,她 到伦敦住了一段时间,从那儿又跟着勒斯多拉德先生到了巴黎,那人是个赌棍,又 好决斗,他毁了她,然后又抛弃了她,只留给了她一个勒斯多拉德的姓氏,而这个 姓氏对他本人已无用了,因为他又用了一个更响亮的姓氏,蒙得威子爵。最后,贫 穷、美貌、愚蠢、奢侈的她走上了那些女人的道路,阿连卡说,“那位苍白的马格 丽达·戈蒂埃,那位可爱的‘茶儿女’是这类女人中最杰出的典范,是诗的象征, 人们爱她越深,她就越能得到原谅。”但诗人在结尾写道:“她仍是如花似月的年 华,但皱纹将会出现,以后,她将在自己的周围看到什么?那枯萎的、血迹斑斑的、 做新嫁娘时的玫瑰花环。我是带着一颗痛苦的心走出那芳香的闺房,我亲爱的威拉 萨!我是在想我那可怜的彼得罗,此刻他已经躺在那披着月光的柏树下。残酷的生 活把我唤醒,我走到那林荫路上的苦艾树间,度过了忘却一切的一个小时。”阿丰 苏·达·马亚把信往旁边一扔。这位作者装腔作势的情感比信里讲的下贱故事更使 他恶心。 他又开始来回地踱步,这当儿,威拉萨虔诚地捡起这纸证辞,他把它已经反复 读过多遍,欣赏着那纸上表达的感情、风格和想法。 “那女孩儿呢?”阿丰苏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连卡没和她谈到她的女儿,因为他并不知道她把女儿带 走了。在里斯本没人知道这事。那件丑闻流传的时候,就是这个细节被人们疏忽了。 不过依我看,那孩子一定死了。要是没死——您明白我的推测吧,老爷——要是那 小姑娘还活着,她妈妈是可以提出这孩子的合法继承权的……她知道您的财产。一 定会有那么一天,她感到连一个英镑也是好的,因为这类女人的生活常常是这样… …以教育或是扶养那孩子为借口,她早就会找咱们了……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 她没这么干,那一定是因为女儿已经死了。您说对吗? ”“或许是这样,”阿丰苏 答道。 然后,他站到威拉萨面前;后者此时又盯住那熄灭的炭火,按着手指关节,又 加了一句: “或许……咱们就当她们俩都死了,别再谈这件事了。”钟敲了午夜十二点, 两位老人就歇息了。 威拉萨以后在圣奥拉维亚度过的几天里,再没提起过玛丽娅·蒙弗特。 但在总管启程赴里斯本的前夕,阿丰苏来到威拉萨的房间,把卡洛斯送给小威 拉萨的复活节礼物,一只镶着华丽的蓝宝石的领带别针,交给他。激动的老威拉萨 结结巴巴地道了几声谢,这时阿丰苏又说道: “还有件事,威拉萨,我想了想,我要给我的表弟诺罗尼亚,就是那个安德烈 写封信,你也知道他住在巴黎,让他找找那个女人,给她十至十五个康托,如果她 能把女儿给我……当然,她还活着的话……我想请你从那个阿连卡那儿弄到那女人 在巴黎的住址。”威拉萨没有立刻回答,他正忙着往箱子最底层的衬衫中放那个装 着别针的小盒子。之后,他才面对着阿丰苏,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自己的下巴。 “喂,你怎么想,威拉萨?”“在我看来,这太冒险了。”他列举了原因。那 女孩儿该有十三岁了,差不多是个大人了,她的气质已定,性格也显露出来了,或 许甚至还有她的习惯……是啊,她可能连葡萄牙语都不会讲。她会非常想念她的母 亲。结果,阿丰苏先生可能会把一个陌生人弄到家中…… “你的话有些道理,威拉萨。但是这个母亲是个妓女,而孩子可是我的骨肉。” 就在这时,刚才在走廊里喊爷爷的卡洛斯闯进屋来,他蓬头散发,脸红得象个石榴。 布朗找到了一只小猫头鹰!他想让爷爷去看看;他在屋子里都把爷爷找了个遍。真 要笑死人啦!非常小,非常丑,光秃秃的,两只象大人一样的眼睛……而且他还知 道它的窝在哪儿…… “快来,爷爷!快点儿,我们得把它放回窝去,不然老猫头鹰可要伤心啦。布 朗给它橄榄油喝呢。喂,威拉萨,来看看吧!来呀,爷爷,看在上帝的面上!它的 脸可有意思了!快点呀,快点,不然老猫头鹰该发现它不在那儿了……”笑眯眯的 爷爷这么慢慢腾腾,对老猫头鹰的不安这么漠不关心,他不耐烦了,砰地关上门, 跑了出去。 “有多好的心眼儿啊!”威拉萨感动地叫道。“还替猫头鹰的感情着想……可 他的母亲对他却没有一点儿感情! 我常说,她是只禽兽!”阿丰苏悲伤地耸耸肩。 他们已经来到了走廊上,站了片刻之后,他压低声音说: “我忘记告诉你了,威拉萨,卡洛斯知道他父亲是自杀的。”威拉萨吃惊得眼 睛都瞪圆了。这是真的。一天早上这孩子走到书房里来时说:“啊,爷爷,我爸爸 是用一支手枪打死了自己的!”一定是哪个仆人告诉了他。…… “那您怎么说呢,老爷?”“我……我能怎么说呢?我说是的。每件事我都按 彼得罗的愿望办的。 在留给我那四、五行字的信中,他说,他希望埋葬在圣奥拉维亚,现在他就躺 在那儿。他不希望他的儿子知道母亲私奔。当然,卡洛斯永远不会从我这儿知道这 件事。他希望把在亚罗友斯她的两张画像毁了,这你已经知道,它们早毁掉了。但 他没要求我把他的死对孩子隐瞒,所以我把实情对孩子说了。我说,他爸爸是在一 阵发狂时,朝自己开了一枪……”“他呢?”“他,”阿丰苏微笑着答道。“问我 是谁给了他爸爸一支手枪,而且磨了我一个早晨,也要我给他一支手枪……泄露了 这件秘密的后果是,我不得不从波尔图给他弄来一支气枪……”听到卡洛斯还在下 面喊爷爷,两个老人赶忙去看那只小猫头鹰。 第二天,威拉萨动身去了里斯本。 两周后,阿丰苏收到了总管的来信,上面写了蒙弗特的地址和一个料想不到的 消息。威拉萨到了阿连卡的家。那位诗人回忆起了去拜访勒斯多拉德夫人时的其他 一些细节,告诉他说,在她的闺房里有一幅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的画像,黑眼睛,漆 黑的头发,脸色象珍珠般的白净。那幅像使他大为震惊,不仅是因为它出自一位著 名的英国画家之手,而且由于那个如同葬礼供像的像框上垂挂着一个由紫白两色蜡 花做的花环。那间闺房里没别的像。他曾问蒙弗特,这是一个真人还是想象中的人 物;她回答说,那是她女儿的画像,她已经死在伦敦了。 “所以一切疑虑都排除了,”威拉萨接着写道。“那可怜的安琪儿已经到了一 个更美好的世界。对她来说;那确实是一个非常之美好的世界!”但是阿丰苏还是 给安得烈·诺罗尼亚写了信。回信拖了些时间。等安得烈表弟去找勒斯多拉德夫人 时,她早在几星期前就卖了家具和马匹,到德国去了,在他所属的帝国俱乐部,一 个熟悉勒斯多拉德夫人和巴黎夜生活的朋友告诉他,那个疯女人和一个叫卡塔尼亚 的人跑了;那人是香榭丽舍大街的冬季马戏团的一名杂耍演员,一个身材十分匀称 的人,一个集市上的阿波罗,所有的高等妓女都争他,还是那个蒙弗特把他抢到了 手。也许此刻她正随着杂技团一起周游德国呢。 阿丰苏厌恶地把信寄给了威拉萨,没加任何评论。那位可敬的人在回信中写道 :“您是对的,老爷。这太可恶了。最好是当她们全死了,别再为这样的恶鬼费蜡 烛……”接着他加了句“又及”:“好象已经肯定,铁路不久就要通到波尔图。要 是这样,在得到您允许时,我将带着儿子来几天,求您款待。”这封信是在一个星 期天晚饭时到的奥拉维亚。阿丰苏大声地把“又及”读了出来,所有的人都欣喜若 狂,期待着不久就能在这所宅子里看见好心的威拉萨。大家甚至谈到了要在河边举 行一次盛大的野餐。 但是星期二夜间,曼努埃尔·威拉萨拍来了一份电报,说他父亲那天早晨因脑 溢血去世,两天后,他们又收到一封较长的、讲述细节的令人伤心的电报。那是吃 中饭后威拉萨突然感到发闷和头晕,他刚能支撑着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吸了点儿乙醚, 回到餐厅时,已经步履蹒跚,并说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黄的。接着,他就脸朝下, 象个大包裹似的跌进了沙发。就在生命的火花即将永远熄灭的一刻,他的脑子还在 想着那个他供职了三十年的家庭。他断断续续他说到了卖软木的事儿,但儿子没听 懂,然后就长叹一声,接着又睁开眼睛,凭着最后一口气,轻轻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问候老爷!”阿丰苏·达·马亚深深地感动了。甚至在圣奥拉维亚的仆人中间, 威拉萨的去世也象是家里死了人一样。一天下午,那位老人正悲伤地坐在书房里, 闭着眼睛,一份报纸搁在手上,不一会儿,在他旁边,正在一张纸上胡乱画着难看 的人脸的卡洛斯走了过来,用胳膊搂住爷爷的脖子,就象要看看老人的思想一般, 问他,是否威拉萨不会再到庄园来看望他们了。 “不会了,我的孩子,再也不会了。咱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小男孩站在老人 的双腿和双臂之间,朝下望着,象在回忆什么,伤心地轻轻说道: “可怜的老威拉萨……他总爱按手指关节……啊,爷爷,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 了?”“到坟墓里,我的孩子,在地底下。”卡洛斯慢慢地从祖父的怀里挣脱出来, 眼睛看着他,非常严肃他说: “吼,爷爷!你为什么不建个漂亮的小教堂,全是石头的,立一个雕像,象爸 爸有的那个一样?”老人感动了,把孩子拉到胸前,吻了吻。 “你说得对,孩子!你比我有心啊。”因此就给好心的威拉萨在普拉泽雷斯墓 地建了一座墓碑——这是他简朴一生的最大的愿望。 又是几年比较宁静的岁月在圣奥拉维亚过去了。 一个七月的早晨,在科英布拉,曼努埃尔·威拉萨(现在当了马亚家的总管) 走上了阿丰苏和他孙子住的蒙代古旅馆的楼梯。他跑进了客厅,满脸通红,汗流夹 背,大声喊着: “他通过了!他通过了!”卡洛斯进行了他的第一次考试!那是个什么样的考 试啊!从圣奥拉维亚陪伴老爷们到这儿来的德赛拉,跑到了门口,简直眼泪汪汪的, 拥抱了小主人;他这时已经比德赛拉高了,穿着一件新的长外衣,真漂亮极了。 到了楼上,曼努埃尔·威拉萨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抹掉胡髭上的汗,一 边叫道: “人人都大吃一惊,阿丰苏·达·马亚老爷!连教授都感动了。我的上帝!真 是个天才!他会成为一个伟人,人们都这么说……他要进什么系啊,老爷?”激动 得正在踱来踱去的阿丰苏笑着答道:“我不知道,威拉萨……也许我们两人都学法 律。”红光满面的卡洛斯在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德赛拉和另一个仆人,手中的托 盘上放着一瓶香槟。 “过来,你这个小淘气,”阿丰苏说着伸开双臂,脸色煞白。“是啊,你考得 不错,对不?我……”但是他说不下去了,泪珠一个接一个地滚下了他那雪白的胡 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