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卡洛斯学了医。真如特里盖洛斯博士所说的,这孩子一向显露出埃斯库拉比阿 斯的才智。 一天,在阁楼上,他从一堆旧书里找到了一卷污迹斑斑的解剖学插图,他的这 种“天赋”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他花了整天整天的时间,把它们剪下来,钉在他 卧室的墙上——有肝脏的图片,一串串的肠子,“露出大脑”的人头剖面图。一天 晚上,他竟得意洋洋地冲进了客厅,把一幅画着母亲子宫里六个月胎儿的可怕的石 版画拿给希尔维拉家几位女士和欧泽比奥看。堂娜安娜太太尖叫一声朝后仰去,用 扇子遮住了脸。那位检查官博士也涨红了脸,猛地把欧泽比奥拉到两膝之间,用手 挡住他地脸。但最使这些女士们愤慨的是阿丰苏对那孩子的纵容。 “怎么,怎么啦,怎么回事儿?”他笑着问道。 “怎么回事儿,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安娜太太叫道。“这可太不体面 了!”“对人体来说,毫无不体面可言,亲爱的夫人。无知才不体面呢……让这孩 子去干他的!他是好奇,想知道这可怜机器的功能。没有比这更可赞美的了。”安 娜太太煽起了扇子,觉得挺憋气。竟然允许一个孩子干这种可怕的事儿!……在她 看来,卡洛斯是个浪荡子,他都“懂那些事儿”了,她可不能再让小黛莱泽和他单 独在圣奥拉维亚的走廊里玩了。 然而严肃的人们——那位法官博士,甚至修道院院长本人,诚然,也都因为这 种不够谨慎而感到遗憾,但是都同意这种看法,即这孩子显示出了对医学的非凡天 资。 “要是真这样下去,”特里盖洛斯博士做了个预言家的手势说。“我们这儿可 真要有了不起的事儿了!”看来会这么继续下去的。 在科英布拉,卡洛斯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宁愿把逻辑学和修辞学丢在一边, 全副精力都倾注在解剖学上。有一个暑假,他的老保姆吉特鲁德丝打开他的行李时, 在衣服中间找到了一个白晃晃的东西,是个狞笑着的骷髅。几乎把她吓坏了。要是 大院里有仆人病倒,总是卡洛斯立刻从书房的旧医书中去研究这个病例;他寸步不 离病人的床边,然后做出诊断,好心的特里盖洛斯博士会在一旁谦恭地、仔细地听 着。这位医生已经对那位祖父说过:这孩子是“他天才的同事”。 这种对卡洛斯来说意想不到的前程——人们一直期望他学法律——可没在圣奥 拉维亚最好的朋友之间得到赞许。尤其是那些夫人们,更感到惋惜,长得如此英俊 的小伙子,这么一个绅士,竟会把生命浪费在开药方上,让涌出来的血弄脏他的双 手。法官博士有一天甚至坦率他说,他不相信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想成为一个 “严肃的医生”。 “亏你想得出!”阿丰苏嚷道。“他为什么不会成为严肃的医生呢?如果他选 择了一个职业,他就会象任何人一样,认真地、雄心勃勃地干下去的。我不是要把 他培养成为浪子,更不是个半瓶子醋。我要把他教育成对自己祖国有用的人……” “不管怎么说,”法官博士谦恭地笑了笑,壮着胆子说。“阁下不认为还有其他一 些更重要、更合适的职业,可使您的孙子成为有用的人……? ”“我个这样看,” 阿丰苏答道,“在一个生病都成了普遍的职业的国家里,毫无疑义,最能报效国家 的就是会治病。”“阁下,您凡事都有个道理,”这位法官恭敬地悄没声地说。 吸引卡洛斯学医的,正是那种“严肃”的,实际的,而且有益的生活——在繁 忙、拥挤的大诊所匆匆跑上楼去看病人,用手术刀去拯救生命;守候在病床前的一 个个夜晚;被担惊受怕的家属们围住;和死亡的搏斗。象他在孩提时代被那逼真的 五脏六腑的图画迷住了一样,现在,科学的那种战斗的、冒险的情景又在吸引着他。 他满腔热情地报了名。为在这几年里能使他安静地学习,祖父给他在赛拉斯区 准备了一幢舒适的房子。这幢孤零零的房子象一幢英国乡间小别墅那样幽静,装着 绿色的百叶窗,在树丛中显得生气勃勃。卡洛斯的一个叫若昂·埃戛的朋友给这幢 房子起名为“赛拉斯宫”,因为它的奢华当时在大学生圈子里是颇为罕见的:客厅 里铺的地毯,软皮于安乐椅,古代兵器,还有一个穿号衣的佣人。 开初,这种富丽堂皇使卡洛斯成了阿谀献媚者们的崇敬人物,使那些民主主义 者都对他不信任。但当人们得知这些舒适家具的主人读蒲鲁东、孔德和和赫伯特· 斯宾塞的著作,而且也认为这个国家是由“一帮无耻之徒”统治着时,那坚强的革 命者也开始拜访“赛拉斯宫”,就象他们常去波希米亚诗人特鲁旺家那样了。特鲁 旺是位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他的家具只有一张草垫子和一本《圣经》。 几个月后,和大家相处融洽的卡洛斯已经结交了一些纨袴子弟和哲学家。经常 与他井排同乘他的四轮马车的有塞拉·多莱士,是个怪人,他已经谋取了驻柏林荣 誉专员的职务,每晚都穿着夜礼服;另一位是克拉维洛,穿着他的阿威罗斗篷,戴 一顶大大的水獭帽,正在撰写《撒旦之死》一书,这座带有慢悠悠的、乡村色彩的 “赛拉斯宫”,成了一个活跃的热闹天地。花园里有当代科学的体育活动,一间旧 厨房改成了一座击剑厅,因为在这群人中,击剑被视为社交上必不可少的。夜晚, 餐厅里,年轻人玩严肃的惠斯特纸牌。客厅中,耀眼的玻璃吊灯下,《费加罗报》, 《泰晤士报》以及巴黎、伦敦来的杂志散在桌子上,钢琴前夏玛苏弹着萧邦或莫扎 特的乐曲,博学多才的人们靠在沙发上——人们高声热烈地谈论着民主、艺术、实 证主义、现实主义、天主教制度、俾斯麦、爱情、雨果和进化论,一切都是在烟雾 之中进行,这一切也都象那吐出来的清烟一样,虚无飘渺。抽象的讨论和对革命的 坚定信念,又因为眼前有个身穿制服的仆人在开啤酒和送炸丸子而带上了一种更加 高雅的劲头。 不久,卡洛斯就很自然地把他的医学书丢在桌上,连翻都不翻。文学、艺术, 以它们各种的形式,深深地把他吸引住了。在《学院》杂志上,他还发表过几首十 四行诗和一篇关于巴特农的文章。他在一间临时画室里试着画油画,在福楼拜的《 萨朗波》的影响下,他还编写了一些考古学的短篇小说。此外,每天下午,他都在 驯他的那两匹马。要不是因为他这么出名,这么富有,二年级他肯定会留级的。一 想到祖父要对自己失望,他不禁毛骨悚然,因此他对这种智力上的浪费注意节制了, 以便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他选择的科学上。他这样立刻见了效。但那种业余艺术爱好 的毒素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正如若昂·埃戛所说,卡洛斯命中注定是一个那种笔 头医生,他们编造出疾病,并且很快就害死了那些无知而偏信的人们! 他的祖父有时也到赛拉斯来住两周。开初,他的出现深受那些玩惠斯特的绅士 们的欢迎,但瓦解了有关文学的交谈。年轻人简直不敢去伸手要杯啤酒,而且这儿 也“阁下”,那儿也“阁下”,客厅的气氛十分拘谨。但是,他们看到他穿了双拖 鞋,叼着烟斗,象个和善的波希米亚长者一样,往沙发上一靠,并且也谈论起艺术, 文学,讲述他住在伦敦和意大利时的一些轶事,这时,他们渐渐地把他看成是自己 的一位志同道合的人,只是长了一捋白髯而已。他们在他的面前谈论女人,谈论寻 欢作乐。这位富有的,读过米歇烈的著作井敬慕其人的老贵族,甚至激起了那些民 主主义者们的热情。 而阿丰苏,看到他的卡洛斯成了这群勤奋、有理想、热情的年轻人的中心,自 己也感到在他们中间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 卡洛斯的暑假在里斯本度过,有时也在巴黎或伦敦度过。但到了圣诞节和复活 节,他总回到圣奥拉维亚,因为爷爷更加孤单了,就是靠着精心装饰那座庄园住房 来解闷。一个个厅里挂满了阿拉斯的花毯,卢梭和多比尼的风景画,还有豪华精美 的家具。从窗子往外望去,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座英国式公园的美景,平整嫩绿的草 坪被优美的沙石曲径分割开来;绿树丛中矗立着座座雕像;栗子树下纯种的肥绵羊 正在打盹。但在这阔绰的环境里,生活不再象往常那样轻松愉快。子爵夫人比过去 更发福了,而且晚饭一过,她就打起瞌睡,专心化食。先是德赛拉,接着是吉特鲁 德丝,都在狂欢节期间死于胸膜炎;桌旁再也看不到修道院院长那仁慈的面容,他 已经安息在紫罗兰和长年开花的玫瑰丛中的石头十字架下了。那位法官博士,带着 他的手风琴,进了波尔图高等法院。安娜·希尔维拉夫人现在身患重病,已经闭门 不出;小黛莱泽长成了丑姑娘,皮肤象枸橼树那样焦黄;小欧泽比奥软弱无力,郁 郁寡欢,完全丧失了当初那种对古书和知识的热情,现在要在雷瓜结婚了。只有那 位被遗忘在小区的检察官依然如故,也许头顶更秃了,但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热恋 着那位懒洋洋的堂娜欧仁妮亚。再有,每天下午,老特里盖洛斯博士总要骑着他的 白马到门口下来,找他的同事聊聊天。 说实话,假日对卡洛斯来说,只有当他把挚友和知交若昂·埃戛带回庄园时才 真正有趣。阿丰苏·达·马亚非常喜欢这位埃戛:喜欢他的为人,也喜欢他与众不 同的谈吐,此外,他又是阿丰苏年轻时的老友安德烈·埃夏的侄儿。当初,安德烈 就是马亚家的常客。 埃戛攻读法律,但学业进展十分缓慢——他忽而留级,忽而休学一年。 他的母亲,一个虔诚的阔寡妇,带着一个女儿在塞洛利库·巴士都山脚下的一 庄园里隐居,那女儿也是个虔诚且有钱的寡妇;母亲对小若昂在科英布拉期间的所 作所为只模模糊糊地略知一二。她的神父对她保证说,最终一切都会使人满意。那 小伙子期望和自己的父亲及叔叔一样,成为法律博士。这个保证足以使那位贤明的 夫人满意了,她主要关心的是自己内脏的疾病和那位塞拉芬神父的欢乐。她甚至宁 愿让儿子留在科英布拉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她的家远远的,因为他常常因 亵渎神明和使用异教徒的戏言而干犯众怒。 事实上,若昂不仅仅在塞洛利库,就是在学校,他那大胆的言行都使人为之一 震。他被认为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是人类社会中绝无仅有的最大的煽动家。使他 得意的是:实际上,他把自己对上帝、对所有的社会秩序的仇恨夸大了。他想把中 产阶级都杀光,渴望摆脱了虚伪婚姻的自由爱情,平分土地,崇拜撒旦。他朝着这 个方向施展的聪明才智,到头来也影响了他的举止和外貌。他那干瘪瘦削的身躯, 鹰钩鼻子下那撮硬胡髭,再加上卡在右眼上的那单片眼镜,使他看上去真有点反抗 性,象个恶魔。他一进入大学的校门,就恢复了他那往日波希米亚人的积习:黑色 的学生长袍,绽线处用白线缝着;便宜酒喝得烂醉;夜间站在桥上,举起双臂咒骂 上苍。在内心里,他却颇为多情,总是纠缠到与十五岁少女的恋爱事件中——都是 些职工的女儿——偶尔,他也与她们共度一个良宵,给她们带一小袋糖果。有钱贵 族青年的名声使得他在她们的家中备受欢迎。 卡洛斯拿这种田园式的穷酸爱情取笑,但他本人也卷入了一场和一个民政厅职 员妻子的浪漫爱情之中。那是个小巧玲珑的里斯本女人,洋娃娃般的轻盈身材和一 双碧眼迷住了他;吸引了她的,则是他的奢侈、富有,他的马伕和那匹英国种母马。 他们互递情书,一连几个里期他都沉浸在第一次偷情的蹩脚但撩人心弦的诗句中, 不幸的是,这女人有个粗野的名字:埃门加黛,卡洛斯的朋友发现了这一秘密之后, 立即称他是“欧里神父”,并用这个名字通过邮局往赛拉斯给他一封封地寄信。 一天,卡洛斯正乘车在集市兜风,那位民政厅职员拉着他小儿子的手正从他身 旁经过。这是卡洛斯第一次这样近看见埃门加黛的丈夫。他看到他衣着寒酸,面色 苍白,可那小男孩倒挺可爱,胖乎乎的,看上去象个小圆球儿,在那个春日里,穿 了件蓝色羊毛外衣,两条冻得发紫的小腿直打颤,可还笑得很欢——眼睛在笑,酒 窝在笑,红扑扑的脸蛋也在笑,哪儿都在笑。 他的父亲把他扶直——那种抚爱劲儿和年轻父亲领着儿子走路时小心翼翼的样 子感动了卡洛斯。那时他正在读米歇烈的书——他的心灵充满了对家庭神圣感情的 真正尊重。他感到自己坐在双轮马车里冷酷地筹划着让那个衣衫褴楼、毫无恶意的 可怜父亲受侮辱和流眼泪,真太可耻了!对埃门加黛写来的封封把他称为她的“理 想的人”的信,他不再作复。肯定是那女人为了报复,说了他不少坏话,因为自那 以后,行政厅职员就开始对他怒目而视了。 不过,正如埃戛所说,卡洛斯“摔了多情的一跤”是在一次假期之后。 他从里斯本带回来一个出众的西班牙美人儿,把她安置在赛拉斯宫附近的一幢 房子里。她名叫英格拉娜希恩。卡洛斯特地为她按月包了一辆四轮马车和一匹白马。 英格拉娜希恩象茶花女的化身,是一枝从高度文明国家来的艳丽花朵,轰动了科英 布拉。当她从卡尔萨达和贝拉大路上经过时,总是懒洋洋地傲慢地靠在四轮马车里, 特意露出一只缎子鞋和一截丝袜,一只小白狗趴在她的腿上,于是,大学生们都会 停住脚步,激动得脸色发白。 学校的诗人们为她作诗,把英格拉娜希恩称为“以色列的百合”“方舟上的白 鸽”和“早晨的浮云”。有个神学院学生,一个从北部山区来的粗野而龌龊的家伙, 一心想娶她。尽管卡洛斯一再说情,英格拉娜希恩还是拒绝了。那个神学院学生就 开始拿着一把刀子在赛拉斯宫附近转来转去,要“喝马亚的血”。卡洛斯不得不用 手杖揍了他一顿。 但是那女人变了,变得不可一世了。她没完没了地讲她在马德里和里斯本引起 的那些桃色事件,讲某伯爵或某侯爵如何对她倾心,讲她的家庭是名门望族和梅丁 纳·柯丽家族有亲戚关系。但是她的绿缎子鞋就和她那卿卿喳喳的声音一样让人讨 厌。一听到在谈论她,她就想方设法参加到这些谈话中去,这时,她就会把共和党 人称为贼,并大施赞扬堂娜伊萨贝尔的时代,赞美她的魅力和精神——和所有的妓 女一样,她是个顽固的保守派。若昂·埃戛非常讨厌她;克拉维洛宣布,如果这个 象母牛一样用英镑标价的胖子还在场,他就不会再回赛拉斯宫。 终于在一天下午,卡洛斯那个顶呱呱的佣人巴蒂斯塔把在学校剧场扮演贵妇人 的一个叫茹卡的人带了来,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现在总算有了借口!得到了适当 的一笔钱后,这位梅丁纳·柯丽家族的亲戚、“以色列的百合”、波旁王朝的崇拜 者,给遣回到里斯本圣鲁克路她原来的窝儿里去了。 八月,卡洛斯毕业了,赛拉斯宫举行了一个热闹的盛会。阿丰苏从圣奥拉维亚, 曼努埃尔·威拉萨从里斯本分别赶来。整整一个下午,人们呆在花园的槐树林中, 舒适的树荫下,一束束礼花冲上天空;在最后一学年又留了级的若昂·埃戛,这会 儿穿了件衬衫四处忙乎,在树枝上,秋千上和喷泉四周,都挂上了威尼斯式的灯笼, 为夜间照亮。在教授们都参加了的晚宴上,威拉萨紧张得颤颤巍巍他讲了一席话。 他正要引几句我国不朽诗人卡斯迪留的诗句,从窗子里突然传出了喧闹的鼓饶声, 那是在奏校歌。校歌是首小夜曲。埃戛满脸通红,敞着衣扣,单片眼镜耷拉到背后, 朝着阳台跑了过未,一边喊道: “现在,我们的马亚,卡洛斯·爱杜亚笃·达·马亚正踏上他的锦绣前程。他 已全副武装,要去拯救患病的人类——或是毁灭它,要量情而定!在这个国家,即 便在穷乡僻壤,谁人不知道他的天才,不知道他那辆双轮马车,不知道给他的过去 抹过黑的低劣成绩以及这一八二0 年的当代英雄波尔图酒,这对于我这个革命者加 醉汉,我,若昂·埃戛……”从站在下面黑鸦鸦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管弦 乐队和其他的学生全涌进了这幢房子。在花园的树荫下,在四处摆着一摞摞盘子的 客厅里,仆人们托着一盘盘甜食跑前跑后,香槟酒一瓶瓶砰砰地打开,直到深夜。 威拉萨一边擦着前额和脖子上的汗,一边四处转悠着,对着别人也是对自己,说道 : “学习结业啦,可真了不起!”卡洛斯·爱杜亚笃开始了他漫长的欧洲之行。 一年过去了。一八七五年秋天来临了。他的祖父最后在葵花大院定居下来,热切地 等待着他。卡洛斯最后一封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信中说,他正在研究那里的儿童医 院那种令人赞叹的组织机构。不过,他也去过布莱顿,在赛马场上赌过赛马,还带 着一个和丈夫分居的荷兰贵妇人沿着苏格兰的湖泊做了一次充满诗意的漫游。 这位夫人的丈夫是海牙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官。她叫鲁盖尔夫人,是个妙不可言 的女人,长了一头金褐色的头发,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得就象鲁本斯画笔下的仙女。 一箱箱的书开始运到葵花大院,还有其他成箱的仪器和器皿,足以装备一个图 书馆和实验室——这些害得威拉萨在海关仓库里头昏脑胀地整整度过了好几个上午。 “我那小伙子要回来了,准备干一番大事业,”阿丰苏告诉朋友们。 卡洛斯从米兰寄回过一张照片,看到的人都说他瘦了,并且显得郁郁寡欢。除 了这张照片,他已经有十四个月没见到“他那小伙子”了。一个晴朗的秋天早晨, 他站在葵花大院院内的高坛上,手拿望远镜,看到那艘载着孙子归来的皇家大邮船, 从他面前的高大建筑后面渐渐地进入了视野。他的心激烈地跳荡着。 那个夜晚,这家的朋友们——老谢格拉,堂蒂奥古·科丁纽和威拉萨——不住 地赞叹“此行给卡洛斯带来的好处”。他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看上去他多么结实, 多么健康啊! 无可怀疑,他出落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个子颀长,身材匀称,宽宽的肩 膀,黑色的鬈发下面是个大理石般的前额;马亚家的眼睛——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 一双极为诱人的黑眼睛,也那么温柔、清澈,但是更为深沉。 他留起了胡须,细软、油亮,呈深褐色,短短地贴在两腮上,下巴处成尖形, 嘴角上是弯弯的八字胡,这使他显出一种文艺复兴时代高贵骑士的风度。他的祖父 喜气洋洋,两眼含着激动的泪花,望着这个年轻人,听他生动地描述自己的旅程: 罗马度过的美好日子,在普鲁士时的不好心境,别具一格的莫斯科,荷兰的风光… … “现在怎么样?”谢格拉乘卡洛斯喝着苏打白兰地,沉默的片刻问道。 “你打算做什么?”“将军,您问的是现在?”卡洛斯放下酒杯微笑着说, “首先我想休息一下,然后我要从事一项对国家来说是荣誉的事业!”果然,第二 天,阿丰苏就发现他穿了件衬衣在放行李的台球室拔钉子开箱,一边还愉快地吹着 口哨。一册册的厚书,一堆堆地铺了满地、满沙发,在稻草中间和折缝的油布下, 到处可以看到闪亮的玻璃和反光的油漆,还有擦得锃亮的金属仪器的部件。阿丰苏 好奇地、一声不吭地盯着所有那些反映知识的讲究的装备。 “可你准备在哪儿布置这个博物馆呢?”卡洛斯想在这个地区附近建一个大实 验室。它要拥有:制药的炉灶,一间设备齐全的生理解剖研究室,他的图书馆,他 的仪器;也就是他进行研究所需要的一切设备都要井井有条地集中在那儿…… 听着他讲述这一宏伟的计划,爷爷的眼睛里闪着光彩。 “不要因为考虑钱而拖了你的腿,卡洛斯!最近这几年,在圣奥拉维亚,我们 设法攒了些钱……”“说得太好了,爷爷!劳驾把这些话再对威拉萨说说。”一连 几个星期,按着这个计划进行布置。卡洛斯回来果真要诚心诚意地工作:科学仅仅 是头脑里的一种装饰品,对别人来说还不如他房间里的窗帘用途大,对他似乎也只 是一种孤独者的奢侈品。他渴望有些作为,但是他那勃勃奋起而又虚无飘渺的雄心 总是飘浮不定。一忽而他决心要创建一个大诊所;一忽而他又打算编写一部有份量 的启蒙书籍;还有的时候他又想从事耐心而又有所发现的生理学实验……他感觉到 在他的内心深处,也许他是自以为感觉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奔腾的力量,但他 找不到发挥这种力量的方式。如他所说,他想完成“某种辉煌的业绩”。对他这样 一位当代名流和学者融为一体的人物来说,这意味着社会地位与科学活动相结合; 意味着思想在财富的微妙影响下发生了深刻变化;意味着高贵的空泛哲学和文雅的 运动以及趣味,混杂到了一起,他既是一位克劳德·伯纳,但同时又是一个莫尔尼 ……从根本上说,他是艺术的爱好者。 在哪儿建实验室合适,征求了威拉萨的意见。这位总管受宠若惊,起誓发愿地 要竭尽全力。第一件事,他想知道,是否我们的大夫要开个诊所……? 卡洛斯尚未 下定决心是否“专门”致力于临床门诊,但是他愿意给病人治病,甚至不计报酬, 只是出于慈善之心,以及为了取得经验。为此,威拉萨建议门诊部要和实验室截然 分开。 “我的理由是,一看到医疗器械和仪器之类的东西,病人就会害怕。”“你说 得有道理,威拉萨!”阿丰苏嚷道。“我父亲总是说,别让牛看见槌子。”“分开, 要分开,少爷,”总管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卡洛斯同意了。威拉萨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旧仓库当实验室;那个宽敞而荒废的 仓库就在奈赛希达德广场附近的一个天井后面。 “诊所嘛,少爷,不能设在这附近,也不要在远处,而要设在罗希欧,设在罗 希欧广场。”威拉萨这一主意并非没有私心。小威拉萨对政治还挺关心,是进步中 心党的成员,他曾立志当个市政厅的议员,而事实上,在那些特别得意的日子里 (例如《插图杂志》的栏目里提到他的生日,或是在进步中心党集会上的热烈掌声 中他发表有关比利时的高见时),在他看来,他本人如此多才,是值得他的党在圣 本托宫奖赏给他一个席位的。在罗希欧开办免费诊所,马亚医生的诊所,“他的马 亚医生”——这就象是某种对他的那些计划有利的因素。他拼命不停地忙活,只两 天时间就把在广场犄角的一幢楼房的二层楼租了下来。 卡洛斯花大钱把它装备了一番。按法国的方式,一个身着制服的仆人在四周摆 着皮椅子的前厅侍候。患者候诊室四壁是华丽的绿色糊墙纸,上面有银色花环图案。 鲁昂花瓶里插着花草,墙上是栩栩如生的油画,一组组昂贵的扶手椅放在一个花盆 架的四周,花盆架上放满画报、杂志、立体画和半裸女演员的照片簿,为了驱散诊 断室那种沉闷的气氛,甚至还摆了一架钢琴,露山了白色的琴键。 卡洛斯个人的房间就在边上,朴实无华,简直非常朴素,整个房间挂上了深绿 色的天鹅绒,放着黑檀木架子。最初,聚集在卡洛斯周围的一些朋友——科英布拉 时的同学、现在的邻居,就仕在葵花大院附近的塔维拉,格鲁热斯,以及曾与卡洛 斯一同去意大利旅行过的苏泽勒斯的侯爵——都来观看这些稀罕的陈设,格鲁热斯 用于指在琴键上来回滑了几趟,然后说,这琴实在糟糕。塔维拉被女演员们的照片 迷住了。唯一坦率地表示赞许的是侯爵;他打量了一番卡洛斯房间内的无靠背沙发 ——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土耳其王宫里的家具:宽大,华丽,轻软。在试试弹簧是 否舒服之后,他对卡洛斯眨眨眼说: “合适极了!”看来他们对他的这番准备很不以为然。但这些准备可确实是认 认真真的。卡洛斯甚至在报上还登了条诊所的广告。可当他看到他那黑体字的名字 是出现在博阿·奥拉街的一个洗衣妇和一则寻求寄宿公寓的广告之间时,他就叫威 拉萨撤回了这则广告。 实验室已经设在了奈赛希达德广场的仓库,卡洛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实验室上 面。每天上午中饭前,他都要到那里去看看工程进度。进到那儿要穿过一个宽阔的 天井,那里有一口树荫遮住的水井,一株常春藤攀着固定在墙上的一些铁钩子向上 爬去。卡洛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块地方改造成一座清新、雅致的英国式花园。这 座建筑物的大门吸引了他。它是一座椭圆形的宏伟建筑,是一座小教堂的正门的遗 址,现在成了他的科学圣殿富丽堂皇的入口。但建筑物内的工作好象没完没了。在 黄昏灰蒙蒙的空中,总回荡着一种低沉的、懒洋洋的敲打声,总是那几筐工具四散 在刨花堆里!一个头发蓬松、满面愁容的木匠就象在那儿呆了几个世纪似的,疲惫 不堪,无精打采地在刨平一块永远刨不完的厚木板。正在扩大屋顶天窗的工人们, 在冬日的阳光下,不停地吹着一支悲伤的法多曲调。 每天卡洛斯向领班威桑特先生抱怨时,总会得到保证说:“阁下,两三天内定 有起色。”领班是个中年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嘴挺甜,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也 洗得干干净净。他就住在葵花大院附近,是这一带有名的共和党人。卡洛斯总要和 他握握手,因为他喜欢这个邻居。而威桑特先生则把这一举动归结为他的顾主是位 “进步人士”,一个民主党人,因而就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最最盼望的是 再来一个一七九三年,象法国那样。 “什么?流血屠杀?”卡洛斯问道,眼睛盯住这位激进派那张容光焕发而圆鼓 鼓的诚实面孔。 “不是的,先生,是一艘船,就是一艘船……”“一艘船?”“是的,先生, 一艘国家出钱租的船,人们用它把国王送出港,而且把整个王室家族和那帮子大臣 们、政客们、议员们、阴谋家们,等等等等那些‘下流胚’一起送走。”卡洛斯往 往会微微一笑,偶尔也和他争论一番。 “但是,威桑特先生,您能肯定,如您说的,这帮‘下流胚’出了港口,消失 了,一切事情就会解决,一切就会万事大吉了吗?”不,威桑特先生可不是这样思 考问题的一头“蠢驴”。但阁下您难道看不出,一旦这帮“下流胚”除掉了,国家 的障碍不就被清除了,继而博学多识的进步人士不就可以治理这块土地了吗……? “您知道咱们的毛病出在哪儿吗,阁下?并非是那些人邪恶,而是他们太愚昧。他 们一无所知,凡事不懂。他们并不坏,但他们却是一群蠢货!”“您是对的。可现 在这儿的工程怎么办,朋友,威桑特?”卡洛斯会这样接下去说,一边掏出表看看, 然后和他用力地握手道别。“就看您能否帮我把工程安排好了。我不是以顾主身分 要求您,而是以持相同政见者的身分这样说。”“从现在起两天,阁下,您会看到 变化的。”领班一面脱下帽子一面答道。 在葵花大院,十二点吃午饭的钟准时敲响。卡洛斯总是看到祖父已经先到了餐 厅,坐在壁炉旁刚读完他的报纸。由于十月底气候暖和,不必生火,四周摆的暖房 的花草仍然青翠欲滴。 他的四周,雕花的橡木餐具架上,古老的银器发出柔和的光芒,华丽但又不过 分;挂在嵌着一块块方砖的墙上的椭圆形壁毯上,展现出一幅幅传说中故事的画面 :中世纪的猎手们在放猎鹰;一位被侍从们簇拥着的贵妇人在喂湖中的天鹅;一名 身披铁甲头戴钢盔的骑士沿着河边纵马奔驰,桌上玻璃杯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显得光彩夺目,同褐色雕花的天花板形成了鲜明对比。 已经获得了教会尊称的“波尼法希奥”和绅士们一道用餐,它已经大模大样地 坐在雪白的台布上,在一大束花枝的影子里。在玫瑰花的飘香之中,这只可敬的老 猫总是慢慢吞吞、笨笨拙拙、有滋有味地舐着给它放在一只斯特拉斯堡小碟子里的 面包牛奶糊。然后,它蜷起身子趴下,把那毛茸茸的尾巴蜷到胸前,闭上两眼,支 楞着胡须,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这时它真象个带金色斑纹的圆滚滚的白球。 阿丰苏——如他自己谦逊地微笑着承认的——上了年纪,已经成了个贪婪的大 肚汉。他不顾强烈的反对,接受了他们现在的法国厨师做的艺术品。 那人名叫特奥多尔先生,是个性情暴躁的绅士,一个狂热的波拿巴主义者,和 那位皇帝非常相似。在葵花大院,午餐颇为丰盛而且时间总是拖得很长,饭后,喝 咖啡时,人们继续聊天。时钟敲了一点,然后,一点半,这时卡洛斯会猛地大叫一 声奔到钟前,总算想起了他的诊所。他会一口喝下杯中的荨麻酒,匆匆忙忙点了一 支雪茄。 “上班了!上班了!”他喊道。 祖父慢慢地装上烟斗。他真羡慕卡洛斯的那个职业,而他却要呆在这个地方, 每天早上的时光都晃荡了过去…… “等你们那个修不完的实验室完了工,或许我也到那几呆上一阵子,干点儿什 么化学工作。”“说不定您会成为伟大的化学家的。您完全是干那行的样儿,爷爷。” 老头子微微一笑。 “我这把老骨头如今干不了多少事儿了,孩子。准备进棺材了。”“您要从城 里、从闹市带什么东西吗?”卡洛斯问道,一边匆匆忙忙地扣上手套。 “祝你一天工作顺利。”“可不怎么象……”然后,卡洛斯就会坐上那匹可爱 的母马杜南蒂拉的双轮马车或是那辆使里斯本眼花综乱的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神 气活现地进城去“上班”。 在他的诊所,在四面挂着的可以拉动的绿色丝窗帘的遮掩下,在厚厚的深绿色 天鹅绒中间,他那间诊所静静地、懒洋洋地酣睡着。但是接待室里三面敞开的窗子 把明亮的阳光迎了进来。这里一切都喜气洋洋:花盆架四周的安乐椅亲切地伸出欢 迎的手臂;钢琴上白色的琴键微笑着,迎候人们,上面还放着打开的古诺的《歌曲 集》乐谱。但是还没来一个病人。就象这会儿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蒙着一 张《新闻日报》打盹的仆人一样,卡洛斯也点上一支拉非梅牌香烟,拿起一本杂志, 伸展开身子靠在长沙发上。但是和那间诊所一样,一栏栏的文章也同样沉闷、无聊。 没多久,他就会打起哈欠,杂志从手里掉了下去。 一阵阵马车声,商贩的沿街叫卖声,铁道马车的喧闹声,都从罗希欧那边传了 过来,在十一月清新的空气里清晰地震荡着。无力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柔和地洒下, 使得龌龊的房子门面、市政厅外枝叶稀疏的树木的枝头和懒洋洋地坐在长凳上的人 们都披上了金光,懒散城市低沉的嗡嗡声,晴朗天空的清爽空气,都好象渐渐地渗 入到这间憋闷的诊所里,悄悄地拂过厚厚的天鹅绒和光亮的家具,把卡洛斯卷入了 无精打采的睡意之中……他头靠着垫子,象午休似的躺着抽烟,而恩绪却象那缕从 行将熄灭的烟头升起的青烟一样,不知不觉地慢慢在升腾;然后,他竭力驱赶掉睡 意,在室内来回踱着步,顺手在书架上翻翻书籍,在钢琴上弹奏两节华尔兹,再伸 伸懒腰,最后两眼盯住地毯上的花纹,得出结论:在诊所,这两个小时是荒唐的浪 费时间! “马车在外面吗?”他问仆人道。 他会很快地再点上一支雪前,戴上手套,走下楼,深深吸一口阳光和空气,把 缰绳一拉,出发了,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又一天白搭了!”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他正拿着一本《两世界杂志》懒洋 洋地躺在沙发上时,听到门厅里一阵喧哗,接着幔帐后面响起了一个十分熟悉的、 可爱的声音: “殿下见客吗?”“哟——埃戛!”卡洛斯喊着从沙发上跳下来。 他们拥抱在一起,高兴地亲吻着彼此的面颊。 “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早晨。我的上帝!”埃戛嚷道,在胸前,肩上, 到处摸索他的眼镜,最后总算把它戴到了眼睛上。“我的上帝!看来你象是从伦敦, 从那些高度文明的社会载誉而归的啊。你带着一副文艺复兴时代的派头儿,瓦罗亚 时代的风度……什么都比不上这把胡子!”卡洛斯微笑着,再一次拥抱了他。 “你从哪儿来?塞洛利库?”“什么塞洛利库!我是从佛斯来,可我是个病人, 伙计,一个病人。 肝,脾,一大堆有毛病的器官。这是十二年喝葡萄酒和烈酒的结果。”后来, 他们谈到了卡洛斯的旅行,谈到了葵花大院,以及埃戛要在里斯本住多久。埃夏来 这儿不走了。他已经从四轮马车上向塞洛利库的田野挥手永别了。 “你根本猜不出,亲爱的朋友卡洛斯,在我和我母亲之间发生的那种微妙的事 情。在科英布拉学完之后,当然我试探了妈妈的口气,看我能不能舒舒服服地到里 斯本来住,并且要有一笔象样的生活费。不行!来不成!我只好呆在乡下写讽刺诗 骂神父塞拉芬和所有那些天上的圣人。到了六月,附近发生了一种咽喉传染病!太 可怕了!我想你们学医的把这种病叫白喉。妈妈立刻得出结论,说因为我在这儿,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激进派,既不斋戒,又不去望弥撒,把‘我们的主’激怒 了,招来了灾难。我姐姐也同意她的话。她们还和塞拉芬神父商量了。那个人根本 不愿意在家里看见我,他也同意说,完全可能是‘我们的主’温怒了。这样,我母 亲来找我,几乎要下跪,手里拿着打开的钱包,求我到里斯本来。她说,使她破产 都行,但我不能留在那儿惹神发怒。所以第二天我就到佛斯去了……”“那白喉呢?” “立刻就消失了。”埃戛说着,一边慢慢地把金黄色的长手套从他那纤细的手指上 拽下来。 卡洛斯打量着埃戛的那副手套,那开士米的绑腿;他那留长的头发,在额前还 垂下一个烫弯了的发鬈;还有那锦缎围巾,上面别着一只马蹄形的别针!这可完全 变成了另一个埃戛,一个公子哥儿般的埃戛,服饰华丽,讲究打扮,矫揉造作,油 头粉面——那句赞叹的话在卡洛斯嘴边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按奈不住,冲了出来。 “这件外套可真别致!”埃戛——这位过去总穿着一件寒酸学生装的波希米亚 人——此刻在温暖的葡萄牙的秋日阳光下,穿了一件够得上装扮俄国王子的雍容华 贵的皮外套,一件滑雪橇时穿的披风,上面有勃兰登堡的衣服上那样的带条纹的饰 带;他那瘦削的脖子和皮包骨头的手腕上围着厚厚的名贵紫貂皮。 “是件不错的外套吧?”他立刻接下来说,并站了起来,解开衣扣,显示一下 那华丽的衬里,“我是通过斯特劳斯弄来的……是传染病的恩典。”“你怎么受得 了?”“是厚了点儿,不过我感冒了。”他又靠在沙发上,把一只穿着尖头漆皮鞋 的脚伸出来,用戴着单片眼镜的眼睛欣赏着这间诊所。 “你在做什么?把一切都对我说说……这儿简直布置得太妙了!”卡洛斯把他 的计划,他对工作的庞大设想和实验室的修缮工程都对埃戛谈了…… “等等。这些一共花了你多少钱?”埃戛嚷着打断了他的话,他站起来摸摸挂 着的丝绒,又把那黑檀木写字台端详了一番。 “我不知道,威拉萨该知道……”埃戛把双手深深地插进皮外套的大口袋里, 仔细地打量着这间诊所,评论说: “这天鹅绒给人一种严肃的气氛……而深绿是最高雅的颜色,非常雅气的颜色 ……它有自己的含意,能引起人的兴致,使人沉思……我喜欢这个长沙发,是件漂 亮货……”他戴着单片眼镜,慢慢朝患者候诊室走去,一边细细地查看那些摆设。 “你真是个伟大的所罗门,卡洛斯!”这糊墙纸真漂亮……这印花棉布的颜色 我也喜欢。”他也用手去摸了摸。一株放在卢昂花盆里的海棠叶子染上了一层银色, 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想知道所有这些东西的价钱。到了钢琴前面,看到那打开的乐 谱——古诺《歌曲集》,他大为感动。 “伙计,有意思……竟有这个!《船歌》!美极了,对不……? ”告诉我,年 轻的美人儿,你要上哪儿去? 那纱巾…… “我嗓子有点儿哑……这是我们在佛斯唱过的歌!”卡洛斯在朋友面前,把双 手在胸前一抱,惊奇地喊道: “你可真了不起!埃戛,你完全变了个人。说起佛斯……那位科恩夫人是谁? 她也在佛斯?你不是给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都是关于她的吗?那可是真正的诗, 这些信,我从柏林到海牙到伦敦都收到了——你都是怀着《所罗门之歌》的激情写 给我的。”埃戛的两颊泛起一片红晕。他漫不经心地用一块白色丝手帕擦起他那单 片眼镜来。 “她是个犹太人。所以我引用了《圣经》的抒情诗体。她是科恩的妻子——你 一定会认识他——就是国家银行行长……我们时常来来往往。她非常可爱……可那 丈夫是个畜生……一种假日海边的调情。瞧,就这么回事儿。”他吸着雪茄,在屋 子里踱来踱去,断断续续地一句句说着,脸还羞得发红。 “对我讲讲你自己吧。你们在葵花大院都做些什么?阿丰苏爷爷好吗? 都有准到那儿去了……? ”在葵花大院,爷爷还是和他的老搭挡们玩惠斯特。 去的有堂迪亚戈,就是那头老朽的狮子,总在衣扣上插朵玫瑰,手老是捻着胡子… …谢格拉也常去,比以往更发福了,血都要崩出来了,等着中风呢……另一位客人 是斯但因布罗肯伯爵……”“我不认识。他是个流亡者?是波兰人……? ”“不, 是芬兰公使……他想从我们这儿租马车房,可由于过多的外交礼节,过多的证件, 以及要盖那么多芬兰皇家印章,简单的事倒复杂化了。可怜的威拉萨都吓呆了,他 为了自己脱身把公使带到爷爷那儿。爷爷也不知所措,干脆无偿地把几间马车房给 他用。斯坦因布罗肯把这看成是对芬兰国王和芬兰国家的帮助,因而郑重其事地带 着公使馆秘书、领事和副领事来拜访爷爷……”“这可真不寻常!”“爷爷请他吃 晚饭,因为此人温文尔雅,是位绅士,很喜欢英国,对葡萄酒也很在行,又是个玩 惠斯特的能手,爷爷就同他交上了朋友,他也就常来葵花大院了。”“年轻伙伴呢?” 年轻伙伴中常来的有塔维拉,他还是那么奉公守法,现在在审计法庭任职;一个 埃戛不认识的叫格鲁热斯的人,是个疯鬼,音乐大师,小有天资的钢琴家;再有就 是苏泽勒斯的侯爵…… “没有女士们?”“没人款待她们。这是个单身汉的窝儿,那位子爵夫人真可 怜……”“噢,对,我听说了,中风了……”“是的,脑溢血。啊,当然还有小希 尔维拉那家伙。他是最近到这儿的……”“你是说那个从列镇德区来的呆子?” “对,就是那个呆子。他是个鳏夫,才从马德拉回来,还有点儿虚弱,穿一身丧服 ……是个丧气鬼!”埃戛又坐回扶手椅,还是那么一副从容不迫、称心如意的派头, 这点卡洛斯已经注意到了。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抻抻袖口,一边说道: “我们得重新安排一下生活。我们需要在自己周围团结一圈人,组织一批欢乐 的流浪汉,安排些有艺术、文学内容的冬季晚会……你认识克拉夫特吗?”“是的, 我想我听说过……”埃戛把双手往上一挥,认识克拉夫特非常关键!克拉夫特可是 葡萄牙最了不起的家伙…… “他是个英国人?有点儿疯疯颠颠……? ”埃戛耸了耸肩。一个疯子!……是 的,芳盖鲁斯大街的人都这么看,因为本地人看到象克拉夫特这样显眼的离奇人物, 只能把他解释为发疯,克拉夫特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他刚从瑞典回来,在那里他 在乌普萨拉的大学生中间生活了三个月。他也在佛斯呆过……是个第一流的人物! “他是个波尔图葡萄酒商?”“去他妈的波尔图酒商!”埃戛嚷着跳了起来, 对如此无知感到厌烦;他皱了皱眉头。“克拉夫特是波尔图英国教堂一个牧师的儿 子。他是在加尔各答还是在澳大利亚有个叔叔,是个商人。那人是个大富翁,留给 他一笔财产。好大一笔钱哪!但他不经商,或者说,实际上,他对此一窍不通。他 任自己那拜伦式的性格自由发展,就是这样。他游遍了全世界,他收集艺术品,志 愿参加了在阿比西尼亚和摩洛哥的战争;简而言之,他过着,过着一种伟大、坚强、 英雄主义的生活。你应该见见克拉夫特。你会迷上他的……你说对了,是的,是挺 热。”他脱掉皮外套,只剩下了一件衬衫。 “怎么!你里面什么也没穿?”卡洛斯惊奇他说。“连件背心也没有?”“没 有,我穿那玩意儿受不了。这样是为了达到精神效果,给当地人一个深刻印象……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它是够沉的!”他立刻又转回原来的话题。克拉夫特从波尔 图回来,他们就见了面,打算组成一个社交圈子,一个艺术和艺术爱好者的《十日 谈》,包括青年男女——要三、四个女人,她们袒胸露背的魅力可以使严肃的哲学 变得轻松一些…… 对埃戛的这种想象,卡洛斯报之一笑。要三个里斯本的风雅时髦女人来点缀一 个文人的社交界?这是一个来自塞洛利库的人的可怜的幻想!那位苏泽勒斯的侯爵 曾经试过——就试过一次——组织了一项简单的活动:想同几名女演员一道到乡间 举行一次野餐,结果成了最滑稽、最独特的一件丑闻。 其中有个女演员没有女仆,就想带上婶娘和五个孩子参加野餐会!另有一位唯 恐自己接受了邀请,那位收留她的巴西人会断了她的供养金:有一位演员同意来, 可她的情人一听说这事,立刻揍了她一顿;有一个人没有赴会的服装:还有一个人 坚持要保证得到一英镑的报酬;可还有一个把这次邀请无礼地认定是个侮辱。接着,保 护她们的男人,她们的相好,她们的情人,令人讨厌地把这件事复杂化了。他们之 中有的人还提出应该被邀请,另一些人想破坏掉这次聚会,他们进行密谋和串连。 最后,这件很平常的事——与女演员们聚餐——以一名喜剧演员挨了一刀而告终… … “这就是里斯本!”“总之,”埃戛嚷道。“要是没有女人,就进口吧。在葡 萄牙,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自然办法。这儿什么都进口:法律,思想,哲学,理论, 题材,美学,科学,风格,工业,时新式样,风度,诙谐;一切都包装好,用邮船 运到咱们这儿。加上关税;文明要咱们的代价太大了。再有,这都是二手货,不是 为咱们创造的,对咱们不适合……我们以为自己文明化了,就象圣多美的黑人,他 们在他们的遮羞布上罩了他们主人的旧燕尾服时,就认为他们是绅士和白人一样… …这群无耻的贱民。我把那雪茄盒子放哪儿了?”剥去那件名贵的皮外套,原来的 埃戛又重现了。他象快乐的靡非斯特弗里茨那样,迅速地打着手势,高谈阔论。他 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好象要飞起来,带着那些华丽的空话升上天去。他不停地拼命 去扶那个单片眼镜,因为它老是从眼睛上掉下来,他得歪来扭去地在胸前、肩上摸 索它,就象被一群小虫子叮了似的。卡洛斯也激动了,这间冷清的客厅顿时热烈了 起来。他们谈论了自然主义、甘必大、虚无主义:然后,气愤地,而且是完全一致 地开始抨击这个国家…… 身边的时钟敲了四点。埃戛立刻走过去拿起皮外套往身上一披,又对着镜子捻 了捻他的小胡子,整整自己的仪表,然后挂上带穗的饰带,带着一副略显豪华又有 些冒险的气派,离去了。 “若昂,”卡洛斯叫道,他告诉埃戛,说他看上去真神气极了,一面跟着他走 到门厅。“你住哪儿?”“住在神殿——宇宙饭店!”卡洛斯讨厌这个宇宙饭店, 希望他住到葵花大院来。 “我觉得不太方便……”“不过至少你今晚去那儿吃晚饭,看看爷爷啊。” “不行,我跟那个傻瓜科恩约定了。但是明天中午我去吃午饭。”他已经走下楼梯, 又转回头来,用手扶扶眼镜朝上喊道: “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出版一本书了”“怎么?已经完成了?”卡洛斯吃惊 地说。 “草稿出来了,一个总的轮廓……”埃戛的一本书!那是在科英布拉最后的两 年里,埃戛开始谈到他的书,描述了他的计划,还引了一章一章的标题,喝咖啡时 还背涌过一些响亮的句于。埃戛的朋友中已经在谈论他的书了。从它的形式到它的 构思,这本书可能会开创一个新的文学运动。在里斯本(他到那儿度假期,井在希 尔瓦餐厅设晚宴请客),这本书是做为一个重要事件宣布的。毕业生们,同龄人和 同学们,从科英布拉把这本书的名声传到了所有的省份和岛屿。通过某种办法,这 消息也传到了巴西!就这样,埃戛感到,对他的书有这种热切的期望,终于下了决 心写出这本书来。 他说,这是本散文体裁的史诗,而且要通过一连串象征性的情节来描写世界和 人类一些伟大的历史时期。书名定为《一个原子的回忆》,是自传体。在第一章, 这个原子(埃戛原子,在科英布拉人们都真心诚意地这样称呼他),还依然在原始 星云的朦胧之中游荡。接着,它是颗燃烧的小火星,被后来变成地球的火球包着, 最后,它变成了仍然还很柔软的地壳上长出的一棵植物上的第一个叶片的一部分。 在这以后,经过了不断的质的变化,埃戛原子进入到人类祖先猩猩的原始组织之中。 再以后,它就靠柏拉图式的嘴皮子过活了。在圣人们粗糙的丧服上它变黑了;在英 雄的宝剑上它门烁着光彩;在诗人的心中它跳动着;黄昏将逝,当弟子们聚集在自 己的窝里时,它是加利利海的一小滴水,聆听着耶稣的教诲;在法国议会讲坛的木 料上,它触到了罗伯斯庇尔那冰冷的手。它遨游了土星的硕大光环;它成为一朵懒 洋洋的昏昏欲睡的百合花那耀眼花瓣的一部分,大地的曙光把清新的露水洒到了它 身上。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它最终停在了埃戛的笔尖上;他对自我生存所做的 旅行厌倦了,就停下来休息,写它的《回忆》……这就是一部不可等闲视之的杰作。 埃戛在科英布拉的崇拜者们沉思着谈论这部书时,全都为之倾倒了: “这是一部《圣经》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