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但阿丰苏书房里还在玩惠斯特。壁炉里通红的炭火上,火 苗渐渐熄灭。那张牌桌还摆在壁炉旁的老地方,用一面日本屏凤挡住,因为堂迪奥 古有支气管炎,怕过堂风。 那个老花花公子——过去贵妇们都称他为“漂亮的迪奥古”——一位曾睡过御 榻的潇洒斗牛士,这会儿刚咳嗽得喘过气来。这阵闷咳震得他胸发痛,象要把他震 垮似的。他用块手绢捂住嘴想不让它发作;他血管发胀,直到头发根都憋得发了紫。 总算发作过去了,可他的手还在发抖,这头衰老的狮子擦去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里的泪水,正了正别在扣孔上的蔷薇花儿,喝了口淡茶,接着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 音问他的牌友阿丰苏: “是黑梅花,对吧?”牌又一张张地摊在绿色的粗呢台布上。堂迪奥古的阵咳 一发作,就总是带来一阵沉默。这时只能听见谢格拉将军嘘嘘的,几乎是嘶嘶的呼 吸声。这天夜晚他是个大倒楣鬼,对牌友威拉萨简直恼火了,脸都急红了,嘴里嘟 嚷着。 这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钟声,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钟敲了午夜十二点,接着是一 段玎玲玎玲的小步舞曲,响了一阵,然后就慢慢消失了。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搭 在两盏卡赛枝形吊灯上的鲜红的缎带,映到四壁红色锦缎上和倚子上的幽暗的灯光, 现出一种柔和的玫瑰色,使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种朦胧的气氛之中。只是在那些暗色 的栎木的架子上,处处可以见到法国塞福尔陶器上涂的金色,洁白的象牙或古代意 大利陶器上涂的某种珐琅质,在默默地闪着光彩。 “怎么?打得这么欢?”卡洛斯拉开帷慢走进屋子的时候叫道,远处打台球的 声音也伴随着他传了进来。 正在抓牌的阿丰苏转过头来,担心地问道: “她怎么样?平静下来啦?”“她好多了!”卡洛斯是在处理他的第一桩严重 病案———个嫁给了面包师马尔塞里诺的阿尔萨斯姑娘,因为一头漂亮的总是松松 地结成发辫的金发而在这一带出了名。她得了肺炎,差点儿丧命。虽然她后来病情 好转,但面包房离得不远,卡洛斯仍然有时在晚上过街去看看她,并安慰安慰马尔 塞里诺,那丈夫总是披着件短斗篷坐在床边,不让妻子啜泣,一边在账本上胡乱地 记着。 阿丰苏对那种肺炎显示出极大的关心。现在他确实因为卡洛斯把马尔塞里娜救 活了而替她高兴。他总是满怀深情地谈起她,称赞她的美貌,她那阿尔萨斯人的洁 净,和她给面包房带来的财富。为祝她早日痊愈,他甚至送了她六瓶法国葡萄酒。 “那么,她脱离危险期了,完全脱离危险了?”威拉萨手指摸着鼻烟盒问道, 也特别显示出他的关心。 “是的,就快好了,”卡洛斯答道,一面搓着手发抖地向壁炉走去。 外面,夜挺寒冷。从入夜就有了霜冻。晴朗、冰冷的天空,星罗棋布,星星就 象磨亮的钢刀尖一闪一闪。谁都没注意到从什么时候气温变得这样低。威拉萨想起 了一八六四年有过寒冷的一月…… “咱们来点儿混合酒怎么样,将军?”卡洛斯高兴地拍着谢格拉那坚实的肩膀 叫道。 “我不反对,”这位将军哼着说,懊恼地盯住摊在桌上的红心J 。 卡洛斯还感觉冷,就站在那儿拨弄火里的木炭,一堆火星儿落下来,旺盛的火 苗跳了起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把“尊敬的波尼法希奥”正舒舒服服地趴在 上面烤火取暖的那块熊皮照得通红。 “埃戛准得高兴了,”卡洛斯说着把脚伸到火苗的近旁。“他总算为那件外套 找到了借口。顺便问一句,哪位先生最近见到过埃戛?”没人回答,人们的兴致突 然又回到了牌上。堂迪奥古的大长手慢慢地收起这圈牌,然后无精打采地出了一张 梅花。 “哟,迪奥古!迪奥古I ”阿丰苏喊道,好象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扭脸转身子。 不过他又忍住了。那位将军,眼里一亮,出了他的老J 。这时阿丰苏大为恼火, 把他的梅花K 摊了出来。威拉萨扔出来一张A 。他们顿时为迪奥古出错牌争论了一 番。这时一向讨厌玩牌的卡洛斯弯下了身子,搔着那只“尊敬的波尼法希奥”毛茸 茸的肚子。 “你说什么来着,孩子?”阿丰苏站起身来取烟装烟斗时终于问道,这时他还 有点儿不痛快,那烟是他输牌时的安慰。“是问埃戛吗?不,没人见过他。他一直 就没露面,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那个若昂……”一听到提埃戛的名字,威拉萨牌 也不洗了,好奇地抬起头。 “那么他是真的要安家吗?”倒是阿丰苏笑眯眯地一边点烟斗一边回答了他的 问题: “安家,买一辆四轮马车,雇几名仆人,举办文学晚会,出版一首诗——鬼知 道干什么!”“他到过我办公室,”威拉萨一边开始洗牌一边告诉大家。“他来打 听过,这个诊所花了多少钱,还有那天鹅绒啦,家具啦什么的,他挺喜欢那绿天鹅 绒……因为他是家里的朋友,我就把价钱告诉了他,连账单都拿给他看了。”接着 在回答谢格拉提出的一个问题时,他又加了一句:“他妈有钱,我想她给了他足够 的钱。依我看,他是要搞政治。他人挺聪明,能说会道,他爹是个了不起的改革家 ……他有他的抱负。”“是为了女人,”堂迪奥古煞有介事地说,为了加重这话的 分量,还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那向上卷着的白胡髭尖。“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你 只要看看他的脸就行了……这都是为了女人。”卡洛斯微微一笑,赞扬堂迪奥古的 慧眼,那双真正的巴尔扎克式的眼睛。而谢格拉,完全是带着一名老兵的那种直率, 即刻就想知道那情妇的名字,但是那位老纨袴子弟,凭着他的丰富经验,大言不惭 地说,这类事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最好是听其自然。他用纤细的手指在脸上慢慢地 抚摸着,一副屈就的神情,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喜欢埃戛,他仪表堂堂,而且首要的是他有自信心……”人们又接着玩牌, 牌桌上一片寂静。将军一看手中的牌不由得哼了一声。他从烟灰缸上拿起那支香烟, 拚命地抽起来。 “各位先生实在太象赌徒了,我要回弹子房去了。”卡洛斯说。“我把斯坦因 布罗肯丢给侯爵了,那家伙已经从他手里赢了有四千雷亚尔了。要把酒给你们送到 这儿来吗?”牌友们都没吭气。 卡洛斯发现弹子台上也是同样一本正经,聚精会神。那位侯爵,身子探到台子 中间,一条腿半悬着,秃头顶被瓷灯射下来的寒光照得发亮。这会儿他正准备着决 定性的一击。做他后援的格鲁热斯已离开了长沙发,放下了土耳其水烟袋,开始不 安地跟着球儿转,一双眼睛半闭着,鼻子朝天,一边神经质地抓弄着那垂到外衣领 上的波浪式厚厚的鬃发。屋子后面,黑影里是穿着丧服的小希尔维拉——圣奥拉维 亚庄园的小欧泽比奥。他的脖子也从那条围巾里伸出来,穿了件没有衣领的鳏夫穿 的黑美丽奴呢衣服,和往常一样郁郁寡欢,而且比以往更没有生气。他两手深深地 插到衣袋里——那么丧气,好象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他深重悲痛的组成部分:从他那 头黑黑的直发到那副黑色的墨镜。台球桌旁边,侯爵的对手斯坦因布罗肯伯爵在等 待着。虽说他有些怕;有爱财如命的北方人的那种激动情绪,但是还挺会克制自己, 倚着台球杆微笑着,没改变他英国式的外表,他的穿着打扮都象个英国人,一副传 统的英国人相貌,一件袖子稍短的紧身燕尾服,宽宽的格子裤下面是一双矮跟大皮 鞋。 “万岁!”格鲁热斯突然叫起来。“给我们十个小钱,小希尔维拉!”侯爵赢 了这一盘,欢呼起来。 “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卡洛斯!”斯但因布罗肯立刻放下球杆,慢慢地在记 分牌上把输的四个硬币一个个摆好。 但是,手里拿着粉笔的候爵很想再赢个芬兰金币,要求再来一盘。 “不来了……你今天太厉害了!”这位外交家用流利的,但语调不标准的葡语 说道。 侯爵还坚持说,并且把球杆象个农民的棍子一样往肩上一扛,在斯坦因布罗肯 面前一站,那么个大块头和气势压人的样子,把斯坦因布罗肯镇住了。侯爵以他那 通常会在开阔地发出回响的洪亮声音威胁说,斯坦因布罗肯要倒运,还说要让他在 弹于球台上破产,非逼他去当掉那些金光耀眼的戒指不可,还要让他这位芬兰公使, 强悍王族的代表,到康德斯街去卖戏票! 在场的人都哄然大笑,斯坦因布罗肯也不例外,不过他的笑颇有些拘谨不安, 一双眼睛紧叮住侯爵而不能自拔——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明亮、冰冷,好象在那双 近视眼后面的某个地方有着一种金属般的冷酷。尽管他很喜欢这个赋有盛名的苏泽 勒斯家族,但他发现,这种亲密无间,这些过分的玩笑,是与他的尊严,与芬兰的 尊严不相容的。不过,侯爵有颗金子般的心,这时他已亲热地搂住了斯坦因布罗肯 的腰。 “你要是不想再打弹子球,那么唱唱歌怎么样,斯坦因布罗肯老朋友?”公使 欣然同意了这个建议,并且立刻就做准备,轻轻地摸了摸两鬓的胡髭,抚弄了一下 那头淡黄色的鬈发。 斯坦因布罗肯一家,从父亲到儿子都是优秀的男中音(有一次他曾告诉过阿丰 苏),正是这一点给这家人在社交上带来了不小的成功。他的父亲以他那歌喉迷住 了老王鲁道夫三世,父亲被封为养马官,并能整夜不停地在国王内室的钢琴旁演唱 路德教派圣诗,学校赞歌和芬兰中部的民歌;而那位忧郁的君主则在一旁抽烟、饮 酒,直到喝足了黑啤酒,完全沉浸在宗教的情感之中,于是就会滑倒在沙发里,流 着口水啜泣。斯坦因布罗肯本人,同样也是在钢琴旁青云直上的:开始当随员,后 升为二等秘书。但是当他被任命为使馆馆长时就不再唱歌了,只是在读了《费加罗 报》反复刊登的称颂俄国驻巴黎大使阿尔托夫王子的华尔滋和奥地利驻英国大使巴 波斯特伯爵的男低音之后,他才效法这些崇高的榜样,不时地在较为小型的晚会上 试着来几段芬兰音乐。最后,他终于到王宫唱了歌。从那以后,他便开始堂堂正正 地经常热心履行埃戛称之为“特命全权男中音”的职务。只是在先生们中间,而且 在布帘拉上的情况下,斯坦因布罗肯才敢演唱那些他所谓的“淘气歌曲”《阿曼达 的情人》或某支英国民间小调: 在这条崎岖的路上, 我的卡洛琳…… 噢! 这最后一个“噢”,是拖着长声哼出来的,随带还有个粗鲁的手势,很富于表 情又挺得体……这当然只是在先生们之间,而且关着百叶窗。 这天晚上,不管怎么说,侯爵拉着他的胳膊朝钢琴室走去,他想听一首那种情 意绵绵,可以给人的灵魂以美的享受的芬兰歌曲…… “有支歌,其中有几句,我顶喜欢,鲜嫩、浓郁……哈啦,哈啦啦。”“那是 《春之歌》,”外交官微笑着说。 但在进入音乐室之前,侯爵放开了斯坦因布罗肯的胳膊,对小希尔维拉做个暗 示,让跟着他到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一幅色调昏暗的画板,描绘了抹大拉的马利 亚在荒野上忏悔的情景,完全展示出了一个艳丽的少女那丰满的裸露的身体。来到 这幅画下面,侯爵提高了嗓门问小希尔维拉: “现在我希望得到答复!这件事定没定下来!”这是在他俩之间酝酿了几周的 一笔交易,涉及到一对牝马。小希尔维拉很想添置一辆马车,侯爵想把他的两匹白 马卖给他,还说尽管“这是两匹贵重的马”,但他不喜欢了。他要卖一个康托五十 万雷亚尔。小希尔维拉得到了谢格拉、特拉瓦苏兄弟和其他一些精通这类交易的人 的忠告,说这是个骗局。侯爵有他自己买卖牲畜的一套道理,也爱欺骗一个新手。 可尽管有着那些警告,欧泽比奥还是被侯爵那浑厚的声音,那强大的体魄和他古老 的封号迷住了,不敢反驳。但他施了个缓冲计。这天晚上,他还是如往常那样谨慎 地做了回答,一边抓抓下巴,把身子贴在墙上。 “我得想想,侯爵……一个康托五十万雷亚尔是个大数……”侯爵把两臂一挥, 真象两根顶门柱那么吓人。 “行还是不行,伙计!究竟干不干!……象这么棒的两匹马……说呀! 行还是不行!”欧泽比奥正了正眼镜,低声说道: “我得想想……钱数太大了。您知道,那么一大笔钱……”“也许你想付给我 黑豆吧?你可太让我不痛快了,知道吗?”钢琴在格鲁热斯的手下奏出两声强烈的 和弦,侯爵这个音乐迷立刻丢下了马的话题,慑手慑脚地走回来。小欧泽比奥呆在 那儿,抓抓下巴,想了片刻。末了,等斯坦因布罗肯的第一组音符一唱出来,他就 象个无声的影子那样转回来,站到门柱和帷幔之间。 格鲁热斯总是习惯坐得离开钢琴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伴奏。他弯着身子,头发披 在肩上,两眼盯住那本《芬兰旋律》。他的身旁,几乎是一本正经地、笔直地站着 斯坦因布罗肯,那只拿着丝手帕的手贴在胸前,正以一种胜利号角般的节奏高声唱 着一首节日歌曲。歌里唱出了侯爵喜欢的亲爱的、美丽的、浓郁的这几个字。就象 石子在互相撞击。这是《春之歌》——清新爽快,富有田园色彩,一个北部山乡的 春天,此时整个村庄在浓密的■树下,一起欢歌起舞;积雪融成了小瀑布,无力的 阳光照耀着丝绒般的藓苔,微风带来了树脂的芳香……在唱到强低音时,他的脸涨 得通红,但一唱到高音时,他就提起脚跟,象那轻快的旋律要把他带走似的。这时, 他把手从胸膛移开,向前一挥,做了一个大的手势,手上那些华美的珠宝戒指光彩 耀眼。 侯爵双手放在膝盖上,象陶醉在这首歌曲之中了。卡洛斯的嘴边掠过一丝淡淡 的微笑,思绪转到了鲁盖尔夫人身上。她曾到过芬兰旅行,有时,当她沉湎在怀念 芬兰的伤感之中时,也唱唱这首《春之歌》…… 斯坦因布罗肯突然一个断音,就象一个孤伶伶的声音停在了高空——接着立即 离开了钢琴,用手帕擦着两鬓和脖颈,耸耸肩膀,抻抻衣服,然后默默地和他的伴 奏格鲁热斯握手,表示感谢。 “妙极了!妙极了!”侯爵高喊着,一边拼命地鼓掌。玩牌的人们的热烈掌声 也立刻从走廊传了过来,他们刚玩完一盘,几乎就在这同时,仆人端上来了冷盘炸 丸子和三明治,并给每人斟上圣艾米里恩酒和波尔图葡萄酒。 桌上,在一排排的玻璃杯中间,混合酒钵散发出白兰地和柠檬的沁人芳香。 “好了,我可怜的斯坦因布罗肯,”阿丰苏站起身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 高声说道。“你还这么乐意给这帮鬼家伙唱你那美妙的歌曲?他们在弹子台上可把 你整苦了!”“是的,我输光了,一点儿不错。谢谢,不,我来点儿葡萄酒。” “今天我们是受害者,”将军对他说,一边美滋滋地呷着他的混合酒。 “你也输啦,将军?”“一点不错!他们让我破产了!”“亲爱的斯坦因布罗 肯,说说今天早上有什么新闻来着?”阿丰苏问道。麦克马洪垮台了,格莱威当选 了——而这之中最使他高兴的是那讨厌的布罗格里先生之流永远消声匿迹了。那么 个小集团竞骄傲地要把两三个沙龙里得出的意见强加给全法兰西,强加给整个民主! 连《泰晤士报》也颂扬这些意见! “《笨拙》怎么样?你看了吗?真是妙极……”公使先放下酒杯,稳重地搓了 搓手,然后,以严肃的口吻说出他的看法,这是他在电报中对所有事物的最后评论 : “很严重……极为严重……”话题转到甘必大身上,因为阿丰苏把他视作一位 有仲裁者素质的人。那位外交家神秘地捏了捏谢格拉的胳膊,而且用他描述所有杰 出的人物一——政治家,诗人,旅行家和男高音歌唱家时惯用的字眼,轻声地说道 : “一个有魄力的人。非常有魄力的人!”“他是个狡猾的家伙,就是那么个东 西!”将军嚷道,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三个人都离开了房间,还在热烈地谈论着法兰西共和国,只有格鲁热斯仍然坐 在钢琴前,吃完一盘炸丸子之后又随便弹着门德尔松和萧邦的一些乐曲。 候爵和堂迪奥古井坐在沙发上,一个在喝病人饮用的淡茶,另一个在品尝着杯 中芳香的圣艾米里恩酒。他们俩也在谈论甘必大。侯爵喜欢他。甘必大是在这场战 争中唯一显示出勇气的人。人们所说的他做过的那些事或他想做什么,侯爵既无所 闻也无所谓。可那人实在刚毅!而格莱威先生似乎是位严肃的公民,国家元首当之 无愧的人选…… “是上流社会的名人吗?”那位当年的勇士问道。 侯爵只见他主持过议会,风度威严…… 堂迪奥古低声说道:“侯爵,那帮家伙唯一使我羡慕的是他们的健康。”那声 音、手势和眼神都带着点儿轻蔑,然而又有些自怜。 侯爵微笑着,亲切地安慰他一番。所有那些人之所以显得强壮,是因为他们忙 于大事。而在内里,他们也患有气喘病、胆结石、痛风病……可我们的堂迪奥古本 人可是一个赫刺克里斯。 “是的,一个地道的大力士!毛病就是出在你过分保养自己——疾病是人们自 找的坏习惯。你应该振作起来……做做体育活动,在脊背上多浇点儿冷水。实际上, 你真是铁打的!”“我就是有点儿生锈了,有点生锈!”老人美滋滋地笑着答道。 “生锈,瞎说八道!假如我是匹马或者是个女人,我宁可要你而不要那些到处 乱逛,半死不活的小伙子,再没有你这样强壮的男人了,可爱的迪奥古!”“再也 没有了。”那一位严肃地附和道,就好象他是留在世界废墟上的最后一个活人。 天色已晚,喝完茶他就得穿戴好立刻回家。侯爵还呆在那儿,歪靠在沙发上, 慢慢地装上烟斗,眼睛四下里打量着这间屋子,室内那路易十五时代的豪华使他着 了迷:房子的花式图案,镀金镶边,那专为穿宽大的带鲸骨框衣裙安坐而设计的法 国博韦造的扶手椅;褪了色的高布林挂毯,上面全是些漂亮的牧羊女,辽阔的猎苑, 系着缎带的毛茸茸绵羊,还有恬静的田园风光。这些全部是用丝线描绘出来的…… 这时间,在残烛闪动着的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下,那使人困倦欲眠的气氛里带有另一 个世纪的宁静和谐和。侯爵请格鲁热斯弹一支小步舞曲,一支加伏特舞曲或是任何 一首可以使人回忆起凡尔赛,玛丽·安东妮和那些风度翩翩粉脂芳香的美人们起舞 的旋律。格鲁热斯让那忧伤、朦胧的乐曲缓缓地消失在他的指间,然后他放下双臂, 振作精神,使劲踩了一下踏板,用力弹起了《自由赞歌》。侯爵溜走了。 威拉萨和小欧泽比奥同坐在走廊里的一只栎木雕花矮柜上聊天。 “谈政治呢?”侯爵从他们面前走过时问道。 两人都笑了笑。威拉萨开玩笑答道,“必需要拯救祖国呀!”小欧泽比奥也是 “进步中心党”的成员,他立志要在列镇德选区施加选举影响,因而,夜晚在葵花 大院他们总暗暗地策划一番。此时,他们正在谈论马亚家。威拉萨豪不犹豫地向小 希尔维拉——一个富翁,圣奥拉维亚的邻居,实际上同卡洛斯一起长大的人——透 露一些这个家使他不高兴的事。在这个家,他的话已越来越没有权威了,例如,他 就不同意卡洛斯在剧院订季度包厢。 “为了什么,”这位可敬的总管嚷道。“为了什么呢,我亲爱的朋友? 他从来就没到那儿去过,晚上都是在这儿过的……今天,他说兴致高,可是却 呆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他去过两、三次……可他花了不下几十万雷亚尔。 他本可以花几英镑就行了嘛!这不是干事的样子。其实,这包厢是为埃戛、塔 维拉和格鲁热斯订的……连我都没用过,你也一样。当然,你现在守丧呢。”欧泽 比奥忿忿地想,如果邀请他,至少他可以在包厢的后排坐坐。他不禁笑了笑,悄悄 地说: “要是这样下去,他们最后都得负债……”用这种话侮辱马亚家的人,谈论他 监管的这个家庭,可把威拉萨惹恼了。负债!哼! “朋友,你没听懂我说的……是有些不必要的花费,但是多谢上帝,这个家还 付得起!确实,收入的全都开销了,连最后一个子儿都留不住;支票象干树叶满天 飘舞。以前,这个家的习惯一直是储蓄、攒钱,以备后用,现在钱慢慢地外流了… …”欧泽比奥唠叨了几句关于卡洛斯的马车,那九匹马,那英国车伕和那些仆人… …总管打断了他的话: “朋友,这倒是该有的。他这样的人家就得体面点儿,外表得象个样。 有社交应酬……就象阿丰苏老爷一样……他花了不少钱,的确是大笔大笔地花。 不是为他自己,我知道他那件上衣都穿二十年了……钱都花在施舍,给人家养老和 借贷出去,但没见过还回来的……”“全瞎花了……”“我不责怪他这样做……这 是这个家的传统。就象我爹对我说过的,从来没人离开马亚家时是空着手的……但 剧院里的包厢谁也不用,只是给格鲁热斯和塔维拉用!”他不得不住了口,因为这 当儿塔维拉正巧在走廊的那一头出现了,那件阿尔斯特大衣的高领子一直竖到眼睛 下边,还露出来点儿白丝围巾。仆人帮他脱掉大衣,里面是燕尾服、白背心。他擦 了擦因为蒙了层霜而湿润了的漂亮胡髭,走上前来跟亲爱的威拉萨和友人欧泽比奥 握手。他冷得发抖,但又觉得冷点儿有意思;他希望有雪的美景…… “别!别!”威拉萨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葡萄牙的阳光永远是最美好的……” 他们一道走进吸烟室,在那里可以听到公爵和卡洛斯的声音,他俩又很在行地、没 完没了地在谈论马和体育运动。 “喂,怎么样?那个女人如何?”一见面,人们就用这个问题欢迎塔维拉。 在向大家介绍那位新星莫莱莉初次登台表演的情况之前,塔维拉要了点热饮料。 他缩在壁炉旁的一只扶手椅里,一双穿漆皮鞋的脚朝炉火伸着,一边品尝着芳香的 混合酒,一边吸烟,最后才说,那场演出并非很糟。 “依我之见,当然啦,她微不足道,没什么独特之处。——既没嗓子,也没受 过训练。而且这小可怜的又那么怯场,我们都同情她了。人们可真宽宏大量,还有 鼓掌的……我到台上时,她很高兴……”“那么,现在让我们听听,塔维拉,她长 得怎么样?”侯爵问道。 “丰满,”塔维拉就象用画笔一笔笔画画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出来。“高 个子,皮肤白皙,漂亮的眼睛,整齐的牙齿……”“那双小脚呢?”侯爵用手慢慢 地抚摸着他那秃顶,眼睛闪现出光采。 可是塔维拉没注意她的脚。他不是鉴赏脚的行家…… “都谁去了?”卡洛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问道。 “和往常一样——对了,你知道是谁占了你旁边的包厢吗?是勾瓦林纽夫妇。 他们今天在那儿露面了。”卡洛斯不认识勾瓦林纽一家,周围的人就介绍起来:勾 瓦林纽伯爵是位皇族,一个高个子男人,戴副眼镜,很会装腔作势;伯爵夫人是英 国人,红头发,身材很匀称……可卡洛斯不认识他们。 威拉萨在“进步中心党”见过这位伯爵,他是那个团体的台柱。据威拉萨说, 是个挺有天才的人。使威拉萨吃惊的是,他经济拮据还能在剧院订个包厢。不到三 个月之前,他还为了八十万雷亚尔的债在商业法庭被告了一状…… “一头蠢驴!一个骗子!”侯爵憎恶地叫道。 “每星期二他们都过得非常愉快!……”塔维拉的眼睛瞧着自己的丝袜说。 接着,人们谈起了《舆论》杂志的记者阿泽维杜和一位新近上任的海军大臣— —当前伯爵大街最畅销的书《博拉查国王》的作者——萨·努内斯之间即将进行的 一场决斗。这两位恶狠狠地在报上对骂,称对方是流氓和盗贼,可是从他们互相挑 战起,冗长的十天已经过去,震惊的里斯本人都在等着流血事件。格鲁热斯听说萨· 努内斯不想斗了,因为他在为一个姑母守丧。与此同时,也有人说阿泽维杜已经匆 匆赶到阿尔加威去了,可威拉萨说,实情是:阿泽维杜的表兄弟,那位内务大臣, 为了阻止这场决斗,派警察把两位名人的房子围了起来…… “饭桶!”侯爵嚷道,在自己那些横扫一切的最野蛮的词儿里选了这么一个。 “那位大臣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威拉萨评论道。“这种决斗,最后往往都是 悲剧……”人们沉默了片刻,刚才一直困得打盹的卡洛斯又打了个呵欠问塔维拉, 在剧院是否看见了埃戛。 “当然啦!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科恩的包厢里,在他的岗位上值班呢……” “如此说来,关于埃戛和科恩妻子的事情看来是真的啦。”侯爵说。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定无疑!……”卡洛斯站起身,点上一支烟驱赶一 下自己的困劲,然后引用了堂迪奥古的名言:这种事永远不会让人知道,而且最好 是永远不被人们知道!但是对此,侯爵却发了一通议论,说他很高兴埃戛发动攻势 :他认为这是个社会报复问题,因为科恩是犹太人又是银行家。一般来说,他不喜 欢犹太人,而银行家的头脑和爱好又最使他讨厌。他能理解那些躲在松林里的持枪 拦路强盗,他敬慕共产党人设路障冒险拚命的做法,但是那些有钱人,某某和某某 公司,这些都使他讨厌!……而且他认为,破坏他们家庭的安宁是值得赞许的行为! “两点一刻了!”塔维拉一看钟,惊叫了起来,“本人是政府官员,明天早晨 十点还要为国效劳!”“在审计法庭有什么可做的?”卡洛斯问,“赌钱?瞎扯?” “什么都做点儿,好消磨时光……记账的事也做!”阿丰苏·达·马亚已经安歇。 谢格拉和斯坦因布罗肯已经回家;堂迪奥古也钻进他的旧马车出发了,好去在他的 厨娘和最后一个情人玛格丽达的柔情目光下喝他的蛋酒,贴他的膏药。不多时,其 余的人也都告别了葵花大院。塔维拉重又裹上他的阿尔斯特大衣,朝自己的住宅疾 步走去,那是一幢就在左近带美丽花同的别墅。侯爵让格鲁热斯坐他的四轮马车一 同去他家,好为他用风琴演奏几首悲伤的宗教曲子,直到凌晨三、四点,当他思念 着自己的情人和吃冷鸡加香肠的时候,那些曲子都催他泪下。那个鳏夫小欧泽比奥 朝着一个妓院走去,他在那里有个相好。他牙齿卡塔卡塔地抖着,慢慢腾腾,愁眉 苦脸地在走,就象是走向自己的坟墓。 卡洛斯的实验室已经就绪,而且非常雅观:新铺的地板,鲜艳瓷砖砌的壁炉, 一个巨大的大理石桌子,一张宽阔的马鬃长沙发以备有了伟大发现之后休息之用, 四周的小桌子和架子上是闪闪发亮的金属和玻璃器皿。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所有 这些试验用的漂亮设备还未动过,仍然懒懒地睡在透过天窗射进来的白光之下。只 是每天早晨,一个仆人手持掸子懒洋洋地转一圈,为的是赚取每天的银币。 卡洛斯确实无暇呆在实验室里,他想请上帝多给他几个星期的特别权力,去了 解事务的秘密——他就是大笑着对爷爷这样讲的。清晨,他总是和老兰敦进行两个 小时的军械训练,然后去探视这个区的几个病人。就在这个区,马尔塞里娜康复的 消息,以及阿丰苏还给了她几瓶波尔多白葡萄酒的消息,象个美丽的传说那样传播 开了。作为医生,他开始得到了承认。病人们到诊所来了,但往往是些饶舌者,他 学生时代的同窗学友,因为他们知道他富有,就指望着得到免费的治疗。他们总是 病态十足、愁眉紧锁地前来讲些编造得不甚高明的、过了时的忧伤动听故事。他在 阿泰罗区救活了一个巴西人的得了白喉的女儿,因此挣得了他的第一个英镑,这也 是他家的人靠自己劳动挣得的第一个英镑。巴尔贝博士还请他协助做了一例卵巢切 除手术。总之,(卡洛斯万没想到,赞美来得这样快)当初一些看到他把时间用在 骑英国马上而称那就是“马亚的天才”的好心同行们,现在知道他在治些小毛小病 时,又开始说“马亚是头蠢驴”了。卡洛斯开始严肃地考虑自己职业的前途。他绞 尽脑汁,精雕细琢地给《医学杂志》写了两篇论文,并计划写一本概括性的书,取 名为《古今医学》。他的业余时间总是在骑马、享乐和玩赏自己的古董中度过,此 外,他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就是当他埋头于最吸引人的病理学病例时,如果无意 中听到有人在谈一尊雕像或一个诗人,他也会把头转过去,埃戛要创办一份杂志的 想法尤其吸引了他,这份杂志要能够指导鉴赏力,在政治上也要举足轻重,能调整 社交活动并成为里斯本的精神力量…… 但是要设法使埃戛想起这个美好的计划,却是徒劳。他睁开一只无精打采的眼 睛回答说: “噢,那份杂志……是的,当然我们得考虑一下这个。咱们得谈谈,我会来的 ……”但他既没来葵花大院也没去诊所。他们只偶然在圣卡洛斯剧院里彼此看上一 眼。在剧院,埃戛如果不在科恩的包厢,就总是躲进卡洛斯的包厢,在培维拉和格 鲁热斯的身后,从那儿他不时地朝着拉结·科恩看一眼——他会一声不吭地站在那 儿,头靠着隔板,纹丝不动,好象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他说,他整天都不得闲:找房子,选家具……但你很容易发现他在施亚都或罗 雷托广场逛荡,象在寻找什么——或者会在一辆拼命奔驰着的驶往某处的马车里看 见他。 他那纨袴子弟的劲头比往日有增无已,他带着一副浮夸傲慢的小白脸派头,在 白色锦缎背心外穿了件带黄钮扣的燕尾服。卡洛斯一天清早来到宇宙饭店,看见他 正在对一个仆人尖声吼叫,脸气得煞白,因为皮鞋没擦亮。现在他经常的伙伴是个 叫达马祖·萨尔塞德的人,科恩的朋友;还有一个是拉结·科恩的表弟,一个没胡 子的年轻人,长了一双狡猾而冷酷的眼睛,那神情活象一个收百分之三十利息的放 债人。 在葵花大院,特别是在剧院的包厢里,朋友们有时谈论起拉结,看法不尽相同。 塔维拉认为她“够味儿”!而且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几个字:侯爵有一次则认为,一 个三十岁女人的丰满肉体依然诱人;格鲁热斯说她是个“自命不凡的长舌妇”。在 报上的“上流社会”版,她被誉为“我国最漂亮的女士之一”。全里斯本都认识她, 都熟悉她那一端系着金链于的金丝单边眼镜和她那由四匹黑马拉的蓝色游览马车。 她身材颀长,气色苍白,特别是在亮处,那纤弱的身躯加上那双倦怠的眼睛,整个 人显得那么有气无力,带着一种浪漫风度,象一株行将色衰枯萎的百合。她最美之 处,是那头波浪式的乌黑秀发,非常浓密,发卡都难以制服它;她巧妙地让它松松 地披在肩上,暗示出那漫不经心地裸露着的上身,据说,她学识渊博,还出口成章。 那总是挂在她脸上的惨淡无力的微笑赋予她一种难以捉摸的风韵。可怜的埃戛爱上 了她。 他是在佛斯的游乐场和她认识的。那天晚上,与朋友们喝啤酒时,他还称她为 “甜蜜的山茶花”。几天之后他就对她丈夫献起了殷勤。而现在,这位曾经号召把 中产阶级集体杀光的激进派竟为了她扑倒在床,一连哭上几个小时。 在里斯本,从“文人俱乐部”到“哈瓦那之家”,对于埃戛“惬意的小小风流 韵事”已经风言风语,但他设法置自己的幸福于人类的一切猜疑之上,在他的那些 复杂、谨慎的做法之中,有真心实意,也同样有一种神秘的带浪漫情调的欢乐,因 为他常偷偷地溜到那些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到郊外或是屠宰场附近,去会那位替她 捎信的仆人……但是他的每一个姿态(甚至他那种装出来的无所谓地看表的样子), 都流露出了他对这场高雅的私情的极度骄傲。况且,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朋友们对 他这一光荣的风流韵事都有所风闻,而且也完全熟悉这种事情——或许就是为了这 一原因,他从未在卡洛斯或其他人面前提过她的姓名,他甚至从不让自己露出丝毫 激动的情绪。 一天晚上,他陪卡洛斯走到葵花大院的门口。那是个宁静的夜晚,他们一同在 皎洁的月光下默默地漫步。一定是感情的波涛在内心激荡,埃戛叹了声气,伸出双 臂,两眼望着苍穹,声音颤抖着说: 啊!尽情地爱吧;啊,爱情就是生命! 这些话从他的嘴边溜出来,就象是一次忏悔的开头,他身旁的卡洛斯一声没吭, 只是把他那雪茄冒出的青烟吹向天空。 埃戛一定是感到自己很可笑,因为他又镇定下来,立刻转了一个单纯的文学话 题,借以开脱。 “归根到底,伙计,不论人们怎么说,没有一个人象老雨果那样……”卡洛斯 默默地想起了埃戛那种自然主义者的狂怒,他那攻击雨果的吼叫,说雨果“是个唯 灵论的饶舌者”“一个张着大嘴的鬼影”,“一个抒情的小祖宗”,还有一些更难 听的凌辱的话。 但这天晚上,这位伟大的新词句的创造者却接下去说: “啊!老雨果!老雨果是永恒真理的英勇斗士……需要有点儿理想!见鬼!… …再说,理想能成为现实……”这种信仰的改变打破了阿泰罗区的沉寂。 几天之后,卡洛斯在诊所刚刚打发走一个叫维爱格斯的病人——他每星期都来 唠叨一遍他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消化不良的慢性病——埃戛就在候诊室的帷幔边出现 了。他穿了件蓝色的燕尾服,戴了双银灰色的手套,拿着一卷纸。 “忙呢,大夫?”“没有,公子哥儿!我正要出去!”“好,我给你带了篇文 章来,关于‘原子’的……你坐下来听听!”他说着就坐下来,把病历和书籍往后 推了推,摊开手稿,又抻了抻自己的领子。这时卡洛斯已坐在了长沙发的边上,双 手放在膝上,一脸惊奇的表情,感到自己突然毫无准备地被人从维爱洛斯那咕咕作 响的肚子,一下子送到了那座古城海德堡的犹太人区里窃窃私语的百姓中。 “喂,等一等!”他嚷道。“让我喘口气,当然这不是书的开头吧?开头不讲 开天辟地之前的浑沌……”埃戛往后一靠,解开了礼服的扣子,喘了一口气。 “对,不是第一段,不是讲的浑沌宇宙。这已经是十五世纪了。不过在这样的 一本书中,你可以从最末尾开始写……我想应该写这么一段,叫做《希伯来女人》。” 是《科恩夫人》,卡洛斯思忖着。 埃戛把领子敞了敞,然后开始读起来。他激动着,把每个字都读活了,把结尾 的元音尽量读得浑厚、洪亮。紧接着海德堡一个中世纪城区的阴沉画面的是那著名 的“原子”,即埃戛原子,出现在马克西米利安诺皇帝的私生于、才华横溢的诗人、 骑士弗朗克王子的心中。这位勇士的心完全是为了一颗东方的灿烂明珠、犹太姑娘 以斯帖而跳动。她是老阿比、伟大的法学博士所罗门的女儿,这位伟大的法学博士 受到了天主教多明各会的会长神学上的忌恨。 这段叙述是原子的独白,它如同圣母马利亚那镶嵌着无数繁星的斗篷一样,闪 烁着想象的光芒。而这正是他,埃戛,对科恩夫人的一段表白。接着插入一段泛神 论的齐声朗诵——花儿们的合唱,星星们的合唱,它们用光的语言或以雄辩的芬芳 口才来歌唱以斯帖的美貌、文雅、纯洁和她那超凡的灵魂——而这些就是拉结的… …最后那幕的阴险迫害:这个希伯来家庭穿过女巫掌管的丛林和野蛮的封建村庄, 逃跑了。在十字路口,弗朗克王子出现了。他高擎长枪,坐骑战马,前来保护以斯 帖。疯狂的暴徒们冲来,火烧阿比及他那异教徒的书籍;一场战斗,王子被一支长 矛刺芽,倒在以斯帖的怀里慢慢死去,她也随着一个亲吻殉了情。这些都象突然爆 发的一阵搅人心绪的大声抽泣,只是用一种现代方式表现出来,语言表达也充满了 巨大的痛苦,层层的色彩四下铺开,突出了生活的色调…… 结尾,“原子”以有如风琴琴键发出的极为庄重的声音,高呼着: “这样,我栖息的那位英雄的心冷却了,停止了。而现在,随着那生命要素的 逝去,我又自由了,又带着那永恒爱情的纯洁精髓飞上天体。”“怎么样?”埃戛 已是精疲力尽,几乎颤抖着问。 卡洛斯只能说:“极为动人!”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赞美了某些段落——森 林的齐诵,深夜在奥东之塔的废墟上朗读《传道书》,以及其他一些伟大的激动人 心的抒情形象。 埃戛象往常一样,急忙卷起手稿,重又扣上礼服的扣子,手里拿着帽子,说: “那么,你认为,拿得出手吗……? ”“你要发表吗?”“不,不过,嗯……” 他把话又咽了回去,两颊涨得绯红。 几大之后,浏览了一遍《施亚都杂志》,卡洛斯一切都明白了。他发现,杂志 上有一段关于“我们的朋友若昂·埃戛在雅各伯·科恩先生家朗读他的《一个原子 的回忆》一书中最精采的一段”的描述。记者发表个人感想说:“这是对于那个不 容异教的时代中,信奉以色列教的人们过去不幸遭遇的描写!多么丰富的想象力! 多么流畅的文笔!其效果是惊人的。当我们的朋友在女主人公殉难时合上了他的手 稿时,我们看到在座的众多的可敬的希伯来侨民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噢, 埃戛发狂了!这天晚上他闯迸了诊所,脸色苍白,勃然大怒: “这群畜生!这些不干好事的记者。你看了吗?‘在座的众多的可敬的希伯来 侨民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这使事情变得多么可笑!还有,‘流畅的文笔’, 简直是一帮蠢驴!白痴!”正在读一本书的卡洛斯安慰了他一番。这是谈论文艺作 品的民族形式……没必要激动…… “不,说实话,我真想揍这个穷笔杆子一记耳光!”“那为什么你不揍?” “他是科恩夫妇的朋友。”接着他大骂了一通新闻界,一边象只老虎般地在这间诊 室内来回踱步。 最后,看到卡洛斯也如此漠不关心,他发火了: “你那底在那儿读什么呢?疟疾病害之寄生性……医学真是开玩笑。 和我说说,我要睡觉的时候总感到两臂针刺般地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跳蚤,臭虫,虱子……”卡洛斯眼盯着书本,低声答道。 “是动物!”埃戛侦劲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吼叫道。 “你要走,若昂?”“我走啦,我还有事要办!”他站在帷幔旁边,用伞怒冲 冲地指着天上,简直气得要哭似的喊道:“这帮蠢驴记者!他们就是社会的渣滓!” 十分钟后,他突然又出现了,这次换了个声调,用一种认真的口气说: “听我说,我刚才忘了。你想认识勾瓦林纽夫妇吗?”“不特别感到兴趣,” 卡洛斯沉默了片刻,从书本上抬起了头答道。 “不过,我也不特别反对。”“好,”埃戛说。“他们想认识你,尤其伯爵夫 人还特别心切……他们都是聪明人,到那儿去是件愉快的事……那么,就定下来啦? 星期二我到葵花大院找你,然后咱们就去勾瓦林纽家一行。”卡洛斯仍然在考虑着 琢磨着埃戛的建议和他强调伯爵夫人“特别心切”时的那种口气。这时,他想起来, 她和科恩夫人交往甚密,而近来,在圣卡洛斯剧院里,他曾为她从旁边包厢里送来 的秋波感到奇怪……照塔维拉的说法,她确实是“瞪着大眼在看他”。而卡洛斯则 认为她够迷人的,她那红色的鬈发、骄傲的鼻子,还有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她那 炯娜多姿的体态有股魅力——她的皮肤细嫩白皙,看上去如此可爱,甚至从很远都 可以使人感到那缎子般的滑软。 一整天阴沉的大雨天气过去了,卡洛斯本来决定穿着舒服的睡袍在炉火旁度过 一个美好的工作之夜,但是喝咖啡的时候,在雪茄的烟雾之中,勾瓦林纽夫人的眼 睛又开始朝他闪动,诱惑着他,弄得他在书房中一夜不得安宁,激起了他血管中的 青春热情……这都是埃戛的过错,这个塞洛利库的靡菲斯特! 他换好衣服上圣卡洛斯剧院去了。但是当他穿着白背心和佩戴着一颗黑宝石的 衬衣在包厢的前座坐定时,他看到的不是红色的头发,而是一个黑孩子的黑色鬈发。 那孩子约摸十二岁年纪,绷着的脸上闪闪发光,穿了件带黄扣子的夹克,露着白色 的宽领子。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小点儿的黑孩子,穿着同样的校服,一只戴着白皮 手套的手指抠进一个宽鼻孔里。两个人都用他们那鼓鼓的、无神的双眼盯住他。陪 伴他们的人躲在后面,象是得了讨厌的重感冒。 义演节目《露茜》是由见习演员演出的。科恩夫妇没来,埃戛也没来。许多包 厢都空着,那陈旧的红色糊墙纸显得十分哀伤。这个雨夜带着西南风象是渗进了这 整个建筑物,把它那郁闷和不冷不热的潮湿劲儿撒到各处。在空荡荡的前厅座位上, 孤零零地坐着一位身着浅色锦缎衣裙的女人。 埃得加尔多和露茜亚唱得一点儿不和谐,煤气灯若明若暗,而那些在琴弦上移 动的提琴的弓子也象要进入梦乡一般。 “这真太悲伤了,”卡洛斯对他那坐在包厢后排暗处的朋友格鲁热斯说。 格鲁热斯此刻正在无精打采地发愣,一只胳膊放在椅背上,手指伸进头发里, 整个人都陷入忧郁之中;他的答话象是从墓穴的底层发出来的: “沉闷了点儿。”由于懒得动,卡洛斯仍然呆在那儿,他的眼睛无法从那个坐 在勾瓦林纽夫人的绿色条花椅子里的黑孩子身上移开;黑孩子那夹克袖管正搁在栏 杆上,往常那只可爱的胳膊倚靠的地方。渐渐地,这孩子把卡洛斯的思想不知不觉 地引到了她的身上。他回忆起了她坐那儿时穿的衣裙。现在,虽说他不能看见她, 可是她那红色的头发从来没象此刻这样使人销魂,那是灯光下火焰的颜色,发鬈卷 得紧紧的,真象里面的火苗把它烧焦了一般。小黑孩那浓密的鬈发上有剪子剪过的 一行深沟,这就代替了头路。这两个绷着脸的非洲黑孩子会是谁呢?为什么在这儿 呢? “你注意过那与众不同的鬈发没有,格鲁热斯?”那位一直保持着那忧郁的塑 像般姿势的人,从包厢昏暗的角落轻轻地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卡洛斯注意到了他的情绪。 突然,合唱队最后一声格外刺耳而走调的音符一完,格鲁热斯就跳了起来。 “这些人都该开除……这是个什么班子啊!”他大发牢骚,气冲冲地使劲穿上 大衣。 卡洛斯用自己的马丰把他送到花街;格鲁热斯和他母亲及一个姐姐住在那儿。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路上,卡洛斯一直为自己浪费了一个晚上的学习时间而感到心疼。 他的仆人巴蒂士塔(都叫他蒂士塔)正在“小主人房间”舒适的前厅里一边读 报纸一边等着他。这些房间都挂着樱桃色的天鹅绒,并且用画着马的油画,古代兵 器中的甲胄和同样天鹅绒的沙发布置起来。这时间,两盏放在雕刻着葡萄藤的栎木 圆柱上的球形落地灯正在大放光明。 卡洛斯从十一岁起就由这个仆人侍奉;他是和布朗一道来到圣奥拉维亚的,这 之前他在英国驻里斯本公使馆当差,曾伴随公使赫库利斯·莫里逊爵士几次前往英 国。是在到了科英布拉“赛拉斯宫”以后,巴蒂士塔开始成了一个重要人物:阿丰 苏从圣奥拉维亚写信给他,以后他就陪卡洛斯出洋了。 在那艘客轮上,两人同样晕船:在车站的小餐馆里,他们一同吃三明治。蒂士 塔成了心腹。现在他已是五十岁的人,挺着腰板,结结实实。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 短髭,还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绅士风度。他走到街上,穿着那件大衣,昂首挺胸, 手里摄着一副黄手套,再加上那根印度手杖,锃亮的皮鞋,可真有一副高级文官的 气派。他依旧那么文雅、灵活,就象当初他在伦敦学跳华尔滋和学着在那纷乱而喧 闹的舞厅里旋转时一样;也如同后来他在科英布拉学校假期中,陪卡洛斯去拉泰古, 帮他翻墙越进那个有位美人儿妻子的财政厅书记官的花园时一样。 卡洛斯进书房拿了一本书,然后口到卧室,疲惫不堪地往扶手椅中一靠。在球 形灯发出的乳白色光线下,挂着丝绸帷幔的床上已经掀开了被于,露出了简直是女 人用的那种奢华的布莱顿花边和刺绣。 “《晚报》有什么新闻吗?”巴蒂士塔帮他脱鞋时,卡洛斯打着呵欠间道。 “我全看了,少爷,我看没什么事儿。法国仍然很平静,不过谁也说不准,这 些萄葡牙报纸总是把外国名字印错。”“他们都是些畜生!埃戛先生今天就为他们 发了一通脾气……”接着,巴蒂上塔熟练地调了杯温酒,这时卡洛斯已经上床,舒 舒服服地躺下,懒洋洋地打开书,翻了两页就合上了。他拿了一支香烟,躺在那儿, 十分惬意地闭着眼抽烟。透过厚厚的窗帘,他能清楚地听到西南凤在鞭答着树枝, 雨点在敲打着窗户。 “你认识勾瓦林纽伯爵夫妇吗,蒂士塔?”“我认识彼门塔,少爷,他是伯爵 的仆人——管收拾住房和在侍候餐桌的仆人。”“那,这个托门塔说些什么?”沉 默了片刻之后,卡洛斯用一种懒洋洋的声调问道。 “是叫彼门塔,少爷。曼努埃尔·彼门塔。勾瓦林纽先生管他叫罗芒,因为他 叫惯了过去那个叫罗芒的仆人。他这样做确实不合适,因为每个人都有权有自己的 名字。曼努埃尔就是彼门塔。而彼门塔不喜欢……”巴蒂士塔把盛着温酒、糖罐和 香烟的托盘放在枕头边,之后,又接着说彼门塔透露的事情。这位伯爵,你简直无 法称他为绅士,且莫说他很讨厌又很小气了。他曾经给过罗芒,就是说给彼门塔, 一套切维厄特呢的浅色服装,但这套服装已经墨迹斑斑,破旧不堪了,因为他总爱 往腿上和肩膀上擦笔。彼门塔只好把这件礼物扔了。怕爵和夫人感情不和,一次当 着彼门塔的面,他们就在餐桌上吵得不可开交,她把一只玻璃杯和一只盘子摔到地 上,砸碎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做的,因为伯爵不三不四地骂起未,吩叨个没 充的时候,真使人无法忍受。吵架总是为了钱。老汤姆逊解钱包带子都解焕了…… “谁是老汤姆逊,这个人那么晚还去那儿?”卡洛斯问道,不知不觉地关心起 这件事来。 “老汤姆逊就是怕爵夫人的老爹。这位伯爵夫人是波尔图汤姆逊家族的一位小 姐。最近汤姆逊先生一个小钱儿都不愿借给他女婿了。因此,有一次——是彼门塔 来了之后——伯爵大发雷霆,对他的夫人说,她和她爹应该记住,他们当初是开店 铺的,是他使她成了伯爵夫人。对不起,少爷,伯爵夫人在饭桌上就让伯爵拿他的 封号见鬼去……这种事儿,彼门塔可看不惯。”卡洛斯呷了一口酒。有个问题在他 嘴边打了个转,但他又拿不准。然后,他反复地想了想这些颇顾脸面的人的孩子气 行为:他们竟在吃晚饭时,当着仆人的面打碎盘子,还让祖传的封号见鬼去。他问 道: “彼门塔对伯爵夫人怎么看,巴蒂士塔?她自己找些事情消遣吗?”“我想没 有,少爷,不过她的使女,那个苏格兰姑娘,她最清楚。伯爵夫人和她关系这么密 切可不怎么好……”屋子里一片寂静。打到玻璃窗上的雨点声更重了。 “另外还有件事,巴蒂士塔,想想看,从我上次给鲁盖尔夫人写信到现在有多 久了?”已蒂士塔从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个笔记本,走到灯前,把鼻子上的眼镜正 了正,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出了日期:“一月一日: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阿尔贝旅馆, 致鲁盖尔夫人的贺年电报。三日:收到兽盖尔夫人打回的贺电,表示了友谊,并宣 布她启程赴汉堡。十五日:寄往德国汉堡威廉大街,给鲁盖尔夫人的信。”以后— —就没了。少爷已经有五个星期没给鲁盖尔夫人与信了…… “我明天一定得给她写封信,”卡洛斯说。 巴蒂士塔记了下来。 接着,在这问催人入眠的静溢的房间里,卡洛斯慢慢地吐着烟,又开口了: “鲁盖尔夫人非常漂亮,你不觉得吗,巴蒂士塔,她是你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 女人吧!”老仆人把笔记本放回上衣口袋,颇为自信而毫不犹豫地答道: “鲁盖尔夫人是个长得挺迷人的女人。似是,少爷您要是不见怪,我想说,我 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那位夫人,就是那个轻骑兵上校的妻子,在维也纳时她总到 饭店里来。”卡洛斯把烟扔到托盘里,滑进了被窝,完全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 他以过去在“赛拉斯宫”时波希米亚人那种有力的口气,从幸福的内心深处喊着说 : “你根本没有审美观点,巴蒂士塔!鲁盖尔夫人是鲁本斯笔下的一名仙女,先 生!鲁盖尔夫人就象文艺复兴时代的女神一般光辉照人,先生!鲁盖尔夫人应该在 查尔斯五世的床上就寝……出去吧,先生!”已蒂士斯塔把床单盖好,关心地环顾 一下房问。看到寂静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他满意了,然后拿上灯走了出去。但卡 洛斯久久不能成眠,占据他的思绪的既不是轻骑兵上校的妻子,也不是鲁盖尔夫人。 他在帷慢上看到的那个有着闪光的蓬松头发的美人儿是勾瓦林纽夫人——勾瓦林纽 夫人既不是象鲁盖尔夫人般的文艺复兴时的女神,也不是巴蒂士塔亲眼见过的上校 妻子那样最美的女人。但是凭她那骄傲的鼻子和大大的嘴巴,在卡洛斯的脑海里,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女人都更加光彩夺目——因为这个夜晚他曾盼望过她,但她没有 出现。 在约定好的星期二,埃戛没有带卡洛斯拜访勾瓦林纽夫妇。几天之后,卡洛斯 装做非常偶然地来到宇宙饭店,笑着问埃戛: “喂,什么时候咱们去勾瓦林纽家?”当天晚上在剧院里,《雨格诺》演出休 息时,在包厢后的走廊上,埃戛把他介绍给了勾瓦林纽伯爵。怕爵非常平易近人, 并立刻记起了在他去“河间”——也是个美丽的别墅——看望他的老朋友黛丁夫妇 的路上,曾几次有幸从圣奥拉维亚的门前路过。接着,他们又谈到了杜罗河和贝拉 市,还把两处的风景做了番比较。在伯爵看来,全葡萄牙没任何地方可以与蒙德古 河畔的田野相媲美。不过他这种偏见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就是在那片荒芜的田野 诞生,长大。过了片刻,他又谈起了弗莫吉利亚,那儿他有一所房子,他的母亲, 那位年老多病的老怕爵的未亡人,就住在那里…… 一直在装做专心听着怕爵讲述的埃戛,这时开始争辩了;他举出了米尼奥那无 与伦比的美景,说那是个田园式的乐园。他真象在讲述一个宗教的教义。伯爵微微 一笑,亲切地拍拍埃戛的肩膀,一边对卡洛斯说,在这里,他可以发现是两个省在 争斗,而且照他看,这种争斗是有益的…… “譬如,”他说。“在里斯本和波尔图之间就存在着嫉妒。这种真正的二童性 也存在于匈牙利和奥地利之间……我听到人们抱怨这二重性。可要是我掌权,我就 鼓励这样,而且我还要——如果各位先生允许用这个词的话——促使其加深。在我 们王国里,两座大城市的斗争中,其他人可能看到的是卑鄙的恶意,而我看到的却 是进步的成份,看到了文明!”他好象从比凡人高得多的雕像的台座上宣布的这些 判断,毫不吝借地让它们从他思想的宝库中倾泻下来,就如同千金难买的礼品一样。 他的声音缓慢、洪亮:那副金框眼镜闪闪发光;他那抹了蜡的胡髭,那细短的山羊 胡,顿时使人感到一种师长和穿着考究的绅士的气度。 卡洛斯说:“您说得真对,伯爵先生!”埃戛说:“你是从高处观察这一切, 勾瓦林纽!”他把手交叉着伸到燕尾服的下面。三个人都很严肃地站在那儿。 随后,伯爵打开了他包厢的门,埃戛不见了。过了片刻,卡洛斯做为“剧院里 的邻居”,被介绍给伯爵夫人,接受了伯爵夫人热情的握手;她那戴在有十二只扣 子的黑手套外的印度手镯和银手镯发出一串玎玲玎玲的响声。 伯爵夫人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不怎么自然;她立刻提醒卡洛斯说,去年夏天在 巴黎一家英国咖啡馆的大厅里她见过他。那一次,就是那个晚上,前面的一张桌子 上有个讨厌的老头,面前放了两只空酒瓶,操着好大的嗓门详细他讲着甘必大先生 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坐在旁边的一个人都提出了抗议,可他还不在乎。那个人就是 格拉蒙老公爵。怕爵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忧伤的表情,手指慢慢地抚过前额:对这些, 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立刻狠狠地责怪自己没好记性。对一个干公务的人,好记忆 力是万万不可缺少的!但不幸的是,他竟没有一个记忆原子!譬如,他曾经读过— —所有的人都必须读的——切撒尔·康图的《宇宙史》,精心地读过,关在书房里, 沉浸在这部著作中。可是,先生们,他什么也不记得了——瞧,他对历史竟一无所 知! “您记性好吗,马亚先生?”“我记忆力还可以。”“您可是享有一种无法估 量的财富啊!”伯爵夫人用扇子遮住了脸,显得很不高兴,好象她丈夫这一席无聊 的话使她变得矮小了,伤了她的体面。卡洛斯接着谈起了歌剧。潘多里扮了个多么 美妙的雨格诺啊!伯爵夫人简直受不了那个演克切里的男高音,受不了他那刺耳的 嗓于和那看上去十分滑稽的臃肿身材。可是当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好男高音啊,卡 洛斯提醒她说。象马里奥一家那样的名人,给人激励和美的享受,总是由他们扮演 最伟大的抒情角色,这些人已经逝去了。尼克里尼也在走下坡路了。这又使他们想 起了帕蒂。伯爵夫人十分崇拜她,爱慕她文雅而秀丽的仪表和她那金嗓子…… 她那眼睛闪着光,象是含着千言万语;在某种姿势下她那卷得紧紧的秀发,带 上了一种金红的色调;在煤气灯和满座的场子的热浪中,她的周围飘溢着马鞭草的 沁人芳香。她身穿黑色衣裙,按照瓦路易士的式样,在脖子上围了一个黑色的绣花 颈巾,上面还别了两朵鲜红的玫瑰。她的全身带着一种挑逗性的进攻气派。怕爵默 不作声,十分严肃地站在旁边,用合起的折叠帽拍打着大腿。 第四幕开始了。卡洛斯站了起来,目光立即落到科恩家包厢里的埃戛身上。 埃夏正拿着望远镜在打量他,然后又望了望伯爵夫人,一边和拉结谈话;拉结微笑 着,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失神的表情摇扇子。 “我们一向星期二接待客人,”伯爵夫人对卡洛斯说,接着又微笑着谈了些什 么,但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伯爵送卡洛斯到走廊。 “我一向感到很荣幸,”他走在卡洛斯的身旁说。“能和这个国家有价值的人 物结交——您就是其中的一位,遗憾的是,这种人太少了。”卡洛斯微笑着表示了 反对。但那一位还是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我不是恭维您。我从不恭维人……但我可以对阁下这么谈,因为您属于天才 之列。葡萄牙的不幸就在于它没有人才。这是个没有人才的国家。你需要主教吗? 就找不到一个主教!你要找个经济学家吗?没有经济学家!就总是如此。贸易上也 如此。你需要一个好的家具商吗?什么家具商也没有……”突然爆发的音乐声和歌 声,以高昂的曲调,通过包厢半掩着的门传了过来,把伯爵最后几句关于摄影师毛 病的话打断了。他一只手举在半空,细听着。 “这是《匕首合唱》,对吧?啊!咱们再听听……听听这个对人总有益处。在 这段音乐中有哲理……真遗憾,它使人如此生动、形象地回忆起宗教上不容异端邪 说的时代,但毫无疑问,都是有哲理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