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二天情晨八点整,卡洛斯的四轮马车停在花街,人们熟悉的格鲁热斯家大门 前。但是他差去拉四楼门铃的那个车夫回来时,带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格鲁热 斯先生已经不住此地了。那么那个该死的格鲁热斯先生住在哪儿呢?女仆说,格鲁 热斯先生现住在圣佛朗西斯科大街,与文人俱乐部隔四个门。当时,卡洛斯觉得无 望了,真想独自去辛德拉了。但后来他还是驱车前往圣佛朗西斯科大街,一边咒骂 那位艺术家搬家都不告诉他,总是那么神出鬼没,难以揣测!干什么事他都如此。 对于格鲁热斯的过去,他的性格,他的喜好和习性,卡洛斯一无所知。是侯爵有一 天晚上把他带到了葵花大院,并对着卡洛斯的耳朵悄悄说:这是个天才,不久,他 那谦逊的风度和高超的钢琴演奏技巧,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葵花大院的人都开始 称格鲁热斯为艺术家,把他说成一个天才,还说连萧邦都没创作出可以和格鲁热斯 的《秋思》相媲美的曲子。人们对他就了解这么多。卡洛斯是从达马祖那儿知道了 格鲁热斯的住所,并得知他和他母亲住在那儿,那位母亲是位年纪尚轻的孀居的贵 妇人,在城里有房产。 卡洛斯在圣佛朗西斯科大街那所宅院的门前,不得不等了一刻钟。开始,一个 没戴帽子的女仆悄悄出现在台阶下,偷偷地看了看那辆四轮马车和穿着号衣的仆人, 然后跑上了台阶;接着,一个穿衬衫的男仆走过来,手中提着主人的旅行袋和一条 毛毯;最后,艺术家跑了下来,差点儿绊了一跤。 他手里拿了条丝围巾,胳膊下挟着雨伞,忙忙道道地系着外衣钮扣。在他跳下 最后几级台阶时,楼上一个女人尖着嗓门嚷道: “别忘了奶酪饼!”格鲁热斯匆匆进入车厢,坐在卡洛斯旁边,一边嘟哝着说, 他几乎整夜没J 眼,因为惦记着要起个大早。 “伙计,你这是什么鬼主意,搬家都不让人知道?”卡洛斩喊着说,一面把他 裹着的那条格子呢毯子的一边盖住艺术家的膝盖,因为格鲁热斯象是在发抖。 “这所房子也是我们的,”格鲁热斯只说了这么句话。 “当然,这也是个理由!”卡洛斯低声说,一边笑着耸了耸肩膀。 他们出发了。 那是一个空气非常清新、万里无云的早晨,天空一片碧蓝,可爱的太阳照得一 切发白,它并没给人以温暖,而是把那明亮的金色阳光一片片洒到大街上和房子的 墙壁上。里斯本慢慢地苏醒了,活跃起来了:卖菜的女人们带着青菜篮子走门窜户 ;商店门前渐渐打扫干净;远处教堂里唤人去望弥撒的钟声在柔和的微风中慢慢消 逝。 格鲁热斯正了正他的围巾,扣紧手套的扣子。他瞥了一眼那两匹在马具闪闪的 银光映照下象缎子一样发亮的漂亮的骏马,瞥了一眼那几个身着特殊号衣佩戴花枝 的仆人和所有那些有节奏地滚动着的奢侈豪华的东西——看来,他的那套外衣相形 失色了。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卡洛斯那光彩照人的外貌——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那 悦目的肤色,那动人的微笑。当他就这样坐在那辆四轮马车的精美座垫上时,在那 件朴素的棕色小方格的上衣下面,有着一种充满活力、闪烁着光彩的东西——使他 显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好象是一个驾驭着战车的春风满面的勇士……格鲁热斯猜 测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外出,接着,昨天晚上就一直转在他嘴边的问题,蹦了出来 : “你说实话,现在就咱们俩。去辛德拉你是打的什么主意?”卡洛斯开了个玩 笑。艺术家能以莫扎特那旋律的灵魂和巴赫的《赋格曲》起誓保守秘密吗?那好, 这个想法就是要去辛德拉,呼吸一下辛德拉的空气,在辛德拉过一天。不过,看在 上帝的面上,这可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然后他又大笑着加上一句: “没关系,你不会后悔的!”是的,格鲁热斯没有后悔。他甚至觉得出去游玩 是件美事,因为他一向很喜欢辛德拉。不过,对这地方他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模 模糊糊地知道那儿有巨大的岩石和突突外冒的泉水。最后,他承认,九岁以后他就 没再去过辛德拉。 怎么!艺术家不熟悉辛德拉?那么,他们可一定得留在那儿进行一次传统的朝 圣,爬上贝纳宫,去唱“爱情泉”里的甜水,还要沿着河边在草地上散步。 “我所向往的是塞特艾斯宫和新鲜黄油!”“不错,黄油多得很,”卡洛斯说。 “还有驴子,好多好多的驴子…… 总之,是一首田园诗般的地方!”四轮马车沿着奔菲卡大路行进。他们路过了 一些墙上爬满鲜花的旧庄园、宅院,那一幢幢窗户破碎不全的、凄凉的高大建筑物, 一个个门口用绳子吊着一包香烟的小旅馆,一棵棵未成年的小树,一块块长满罂粟 花的草地,瞟一眼就望得见的远处的青山,这一切都使格鲁热斯着了迷。他有多久 没看到乡下啦!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艺术家解下了那条大围巾。接着,因为热得闷气,他又把 外衣脱掉并且说他快饿死了。 幸运得很,他们已经走近波卡略塔餐馆。 他可真想吃一次这地方久负盛名的清燉兔肉——可是吃这种佳肴,时间还太早。 想了半天,他决定来一盘可口的香肠炒鸡蛋,这道菜他可有几年没吃了,而吃这道 菜真会使他感到已经到了乡间!店主人一副了不起的神气,好象他是在施舍,把盛 着那道美味的大盘子放到那光秃秃的木头桌子上。格鲁热斯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这 可真是迷人的乡村风味。 “咱们在里斯本把身体都糟踏了!”他说道,一边把一大块香肠炒鸡蛋拨到自 己的盘子里。“你什么都不吃吗?”卡洛斯为了陪他,要了杯咖啡。 格鲁热斯狼吞虎咽地吃着。过了片刻,他嘴里鼓鼓囔囔地嚷起来: “莱茵河也一定漂亮极了!”卡洛斯吃惊地看了看他,然后格格地笑起来。到 底是什么使他想起了莱茵河……? 这是因为他们一出城,艺术家满脑子想的就是旅 行和山川美景。 他真想看看峰顶积雪的雄伟高山和历史上著名的河流。他梦想着去德国旅行, 而且要背着旅行袋徒步走遍他的上帝——贝多芬、莫扎特、瓦格纳…… 的神圣国土。 “不久,你不是要去意大利吗?”卡洛斯问道,一面点了支雪茄烟。 艺术家不屑地打了个手势,并说出了一句那种故弄玄虚的话:“那里一无所有, 只有乡村舞蹈!”接着,卡洛斯讲到了他打算冬天和埃戛一同去意大利的计划。依 埃戛之见,去意大利是一种智力健康术,他需要在宁静、壮观的大理石中间,使神 经质的伊比利亚半岛上那种激荡的梦想平静下来…… “他最需要的是一顿鞭打!”格鲁热斯吼着说。 他又回到头一天晚上的题目和《插图杂志》上那篇出名的文章。他反复讲述自 己的观点,说那纯属真正的胡说八道,不高明的拍马屁。使他难过的是,埃戛有那 样的才能和那么非同一般的敏锐灵感,竞如此无所作为…… “每个人都无所作为,”卡洛斯说着伸了个懒腰。“就说你吧,你做了什么?” 停了片刻,格鲁热斯耸了耸肩膀嚷道: “就算我写了一出好戏,谁给我演?”“如果埃戛写出一部好书,谁又会去读 它呢?”“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国家……看来我也得要杯咖啡。”艺术家说。谈话就 此结束了。 马歇了过来。格鲁热斯付了账,他们离去了。不久,车驶到了一片荒野,他们 真感到这片土地无边无垠,两侧,目光所及,全是黑乎乎的荒凉土地;头顶是一望 无际的蓝天,似乎孤寂中也显得那么幽伤。沉重稳当的马蹄踏在路上,发出单调的 声响,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偶尔,一只小鸟从那开阔的荒野飞来,急匆匆 地穿过天空。四轮马车里,一个仆人睡着了。 格鲁热斯被鸡蛋和香肠撑得难受,悲哀的双眼茫然地望着那两匹马油光发亮的 臀部。 这当儿,卡洛斯正琢磨着自己辛德拉之行的动机,他确实说不清为什么去。自 从他看见那步履犹如女神在尘世漫步的身躯,自从他遇见了那双盯住自己的乌黑深 邃的眼睛,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现在既然认定她是在辛德拉,他也就匆匆赶到这 儿来了。他无所期望,也无所要求,他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也许她已经离 开了。但他此刻正在途中——一路上这样想着她,并怀着丝丝的甜意,在辛德拉幽 静的绿树荫下穿行,这就够使他心满意足了……很可能,一会儿在老劳伦斯旅馆, 他会突然在走廊上遇见她,也许会蹭到她的衣裙,说不定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要 是住在那儿,肯定会在餐厅用饭。那个餐厅他太熟悉了,便宜的细纹布的窗帘,桌 上一束束随便摆上的鲜花和旧式的铜吊灯。他可真是在盼着啊。她会带着金发碧眼 的狄安娜那样光彩夺目的迷人风度,走进餐厅。好心的达马祖会把自己的朋友马亚 介绍给她。而她那双他从远处看见过的,象两颗星星般明亮的黑眼睛,会对他的眼 睛望上片刻。她会非常自然地,按英国方式把手伸给他…… “好了,我们总算到了!”格鲁热斯嚷道,舒了一口气,心也安定了下来。 他们看到了辛德拉的第一批住宅,现在道路两旁郁郁葱葱,一股强烈的清新气 息从山上朝他们扑面而来。 马儿小跑着,四轮马车驶进了拉马里昂丛林。在那片宁静、茂密的绿树荫下, 他们四周渐渐地枝叶飒飒,动人地在轻声细语,还隐约可听到那种潺潺的流水声。 墙壁上,覆盖着长春藤和鲜苔。太阳细细的光柱透过树叶照射下来。他们周围的空 气清新而柔和,飘溢着育青翠草的馥郁芳香。背阴的树枝上,到处有啁啾的鸟鸣。 在这段洒满点点阳光的普通道路上,虽然看不见,但已经可以感觉到这茂密丛林的 神圣庄严,那远处滚滚流动的清凉泉水,那从高高的岩石之巅投下的忧伤和夏日里 座座宅院那气派十足的宁静……格鲁热斯用劲呼吸着,深深地陶醉了。 “劳伦斯旅馆在哪儿?是在山上吗?”他问道。他突然起了个念头,想在那个 乐园里住上个把月。 “我们不到劳伦斯去,”卡洛斯突然开口说,一面把马往前赶。“咱们去努内 斯饭店,那里更好。”这个主意是在他们路过圣彼得区的头几间房子,那辆四轮马 车驶上那些随时可能遇见她的大路时,他突然想起的。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羞怯而又 夹杂着一丝傲慢的感情攫住了,那是一种使人心慌意乱的恐惧和担心。这样追踪她 到辛德拉来未免过于轻率,她甚至对他还毫无所知,而他就要和她在同一个屋顶下 住着,在同一张餐桌上占一席座位……就在这时候,他想到要由达马祖把自己介绍 给她,简直令人作呕:他好象已经看见了达马祖,那圆鼓鼓的脸蛋,一身乡村人的 打扮,用一个彬彬有礼的手势来炫耀“他的朋友马亚”,亲热地以“你”相称,装 出一副和她颇为熟悉的样子,柔情地望着她……这简直使人难以忍受! “咱们去努内斯饭店。那儿的饭食好些。”格鲁热斯没搭腔;他默然不语,若 有所思,虔诚地沉醉在眼前的一切里:那威严的郁郁丛林,那瞬间瞥见的耸入云端 的高高山峰,那欣然吸进的浓郁芳香和那流向溪谷缓缓低吟的清清泉水。 只是当那座宫殿进入眼睑时,他才开口。 “啊不错!有它的风格!”这是最使他称心如意的——这座宏伟、宁静的宫殿, 没有花形装饰,没有塔楼,威严地坐落在一排别墅之中,那些可爱的曼努埃尔时代 式的窗户使它显出一副高贵的宫廷式外表,溪谷在它脚下,树木茂密,空气新鲜, 而高处两个大而怪的烟囱使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好象这整幢房于是一个厨房, 建成如此规模是为了迎合一个贪吃的国王的胃口,而这个国王每天能吃掉整整一个 王国…… 四轮马车刚驶到努内斯饭店,格鲁热斯就立即从远处把它打量了一番,象是害 怕门卫对他说上一句粗话。 与此同时,卡洛斯从车厢里跳下来,把前来接行李的饭店仆役拉到一边。 “你认识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吗?他是不是住在辛德拉?”那仆人太熟悉达 马祖·萨尔塞德先生了。就在昨天,他还看到达马祖先生进弹子房呢,和一个黑胡 髭的老爷对局。不过他肯定是住在劳伦斯,因为达马祖先生只有在陪姑娘们大吃大 喝时才来努内斯。 “好了,快点儿!要两个房间!”卡洛斯象孩子般高兴地喊道。现在可以断定 她在辛德拉了。“我们还要一个单间小餐厅,吃中午饭用!”格鲁热斯已经来到他 们中间,他反对单独用午饭。他愿意在一张圆桌子上就座,因为在圆桌子上你总能 遇到各种各样的人…… “好吧,”卡洛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喊道。“午饭可以送到餐厅,甚至都可以 送到广场去,……再给格鲁热斯先生大量的新鲜黄油!”车夫把车赶走了。仆役把 旅行袋拿了进来。格鲁热斯怀着对辛德拉的满腔热情,吹着口哨,跳着跑下了楼梯 ——大围巾搭在肩上,因为他可不愿意与它分开,那是妈妈借给他的,他刚踏进餐 厅的门,就突然站住了,举起了双臂叫道: “小欧泽比奥!”卡洛斯也瞪大了眼睛跑上前去。可真是那个鳏夫,他就快吃 完饭了,陪伴他的是两个西班牙女郎。 他象是做东,坐在首席,面前是吃剩的布丁和几盘水果。看上去,他脸色发黄, 头发蓬乱,仍然穿着丧服,那副黑眼镜的宽带子搭在耳后,脖颈上用一小片薄薄的 黑色塔夫绸盖着一个穿孔的脓疮。 一个西班牙女郎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脸上有斑斑痘痕;另一位是个身材苗条 的小东西,目光柔和,脸色绊红,连擦的粉都遮不住那红色,两个人都穿着黑缎子 衣裙,抽着香烟。在从窗子进来的阳光和微风中,她们看上去显得更加无精打采, 有气无力,还带着在床上那种懒洋洋的亲呢劲儿,而且身上还散发着寝室的霉味。 在座的还有个不三不四的人,一个脖子都看不出来的矮胖子,背朝着门,头俯在盘 子上,吮着半个桔子。 刹时间,小欧泽比奥手举着又子呆住了。接着他站了起来,拿着餐巾走过来握 了握朋友们的手指,一面嘟哝个不停,解释着让人费解的原因,说什么医生让他变 换一下空气,他那位伙伴一定要他带上这两个姑娘……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不敢 正眼看卡洛斯,忧心忡忡,低声下气地嘟味着说假话。 “你挺明智,小欧泽比奥,”卡洛斯终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里斯本是个可 怕的地方,而爱情是甜蜜的。”那一位继续诉说着他的理由。这时,那个坐着抽烟 的西班牙女郎把椅子从桌边往后拉了拉,一条腿架到了另一条腿上,插进来问格鲁 热斯愿不愿意和她谈谈话,艺术家看了她片刻,就伸开双臂匆匆朝着自己这位朋友 罗拉走了过去。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角就出现了热烈的握手,用西班牙语的互相热 情问候。喂,怎么好久没见到你!哦,我想起你来了!见鬼了,你真神气嘛……接 着,罗拉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面孔,介绍了那个人个子女人——贡莎女士…… 见此情景,那个胖家伙深为这种亲热所感动,简直连头都没从盘子上抬一下, 决定仔仔细细地看看欧泽比奥的这些朋友。他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前额 和脖子,费劲地把那副镜片厚厚的大眼镜,架到鼻子上,仰起那张宽大、苹果酒色 的虚胖的脸。他先是盯住格鲁热斯看,然后又带着一种镇静、傲慢的态度盯住卡洛 斯看。 小欧泽比奥介绍了他的朋友帕尔马,而帕尔马一听到卡洛斯·达·马亚这个尽 人皆知的名字,立刻就想在一位绅士面前显示一下他也是个绅士。于是把餐巾扔到 一旁,往后拉了拉椅子,站起身来,把那咬坏了指甲的柔软的手指伸给卡洛斯,并 朝着那剩下的甜食指了指,嚷着说: “您和我们一道吃点儿吧,先生,别客气……我们到辛德拉是来开开胃口和服 侍一下我们的肚子的……”卡洛斯道过谢就想告辞。但是这时格鲁热斯变得更加活 跃,和罗拉开起了玩笑,并从桌子的另一端介绍道: “卡洛斯,我希望你见一见这位最漂亮的罗拉,我的一个老朋友。这位是贡莎 女士,我刚刚才荣幸地……”卡洛斯一一问候过两位女士。 胖贡莎只是干巴巴地哼着说了声:“早安。”她好象心情不好,吃多了,昏昏 欲睡,一声没吭地把臂时贴在桌于上,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低垂着,一边抽烟,一 边剔牙齿。但罗拉和蔼可亲,一副高贵女人的神气。她站起身来,把那湿润的小手 伸给卡洛斯,然后又拿起香烟,拽了拽她的金手锡,那双眼睛问动了一下,表示卡 洛斯的名字她早有所闻…… “您没见过英格娜希恩吗?”是的,卡洛斯有幸与她有过交往……她怎么样了, 那个美丽的英格娜希恩? 罗拉诡秘地笑了笑,碰了碰艺术家的胳膊。她简直不能相信卡洛斯对英格娜希 恩的情况一无所知——最后她说出了英格娜希恩现在和萨旦尼亚在一起。 “别和萨旦尼亚公爵弄混了!”帕尔马嚷道;他仍然站在那儿,烟草袋打开着 放在桌上,正在搓一根长烟卷。 罗拉冷淡他说,萨旦尼亚可能不是位公爵,不过他是个非常体面的人。 “嘿,”帕尔马慢条斯理他说,一边把烟送到嘴里,从衣袋里拿出个火石, “不到三星期之前,我还掴了他一记耳光……你问问加斯巴,加斯巴正在场!那是 在蒙泰尼亚咖啡馆……两巴掌打得他的帽子都飞到了街上。马亚先生,您一定认识 萨旦尼亚……是的,您一定认识他,因为他弄到了一匹小马,还有一辆轻便马车!” 卡洛斯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认识。然后他再次告辞,向小姐们鞠了一躬。但是格 鲁热斯又再次叫住了他,希望他多呆一会儿,这样可以使他的好奇心得到满足—— 他想知道,两位年轻女士之中哪一位是“友人欧泽比奥的妻子”。 经这么一问,那位鳏夫瞠目结舌,把那双戴着眼镜的眼睛从剥着皮的桔子上抬 起来,用一种郁郁不乐的声调哼着说,他没有妻子,那两位年轻女士爱慕的是他的 朋友帕尔马。 没等他把那最后几个字咕哝完,正坐在那儿伸着腿吃饭的贡莎突然挺直了身子, 那架势象是要跳起来似的,她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边,眼睛冒着火。 她要欧泽比奥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她希望他再说一遍!她倒想听他说, 他为她感到难堪,和不好意思承认是他把她带到辛德拉来的……欧泽比奥脸色都变 了,想开个玩笑哄哄她,这下子她可大发起雷霆,使劲不停地敲打着桌上,撒泼地 用非常难听的话骂他,连嘴都气歪了,黝黑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罗拉感到很难为 情,就拉她的胳膊,然而那另一位把她推开了。贡莎那刺耳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她 把自己的怨气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骂他是头猪,是个吝啬鬼,把他骂得一钱不值。 帕尔马发了愁,把身子探过桌子焦急地嚷道: “喂,贡莎,静静……听我说呀!贡莎,让我解释一下……”她猛地站起来, 把椅子碰倒在一旁。这个大个子女人猝然离开了餐厅,那缎子衣服的长长拖裙噌噌 地擦过了地板。接着是砰地一下关门声。地板上留下了一块有花边的黑丝披中。 侍者拿着咖啡壶正从另一边进来;他停住脚步,眼睛好奇地闪动着,这场丑剧 正让他碰上了。然后,他轻轻地、不动声色地给每个人倒了咖啡。 沉默了片刻。侍者刚刚退下,罗拉和帕尔马就一同攻击起欧泽比奥,他的举止 行为糟透了!真不象个绅士!既然把那姑娘带到了辛德拉,就该尊重她,不该当着 众人之面竟如此无礼地拒绝承认她…… “您不该做出这样的事!”罗拉说着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比划着。她那双眸子 一转向卡洛斯,顿时亮了起来。“那样做大恶劣了!”格鲁热斯微笑着表示歉意, 因为他是这场灾难的不自觉的引起者。这时罗拉放低了声音告诉他贡莎是多么恼火, 还告诉他,她本不愿来辛德拉,从清晨起她的心情就极坏……可是希尔维拉对她耍 了个可耻的花招…… 那个可怜虫低头坐在那儿,两只耳朵涨得通红,沮丧地搅着咖啡。虽然看不见 那副厚厚的黑眼镜后面的眼睛里的表情,但是可以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噎,接 着帕尔马放下了杯子,舐舐嘴唇,红光满面地站到屋子中间,背心的扣子都敞开了。 他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语调总结了这场不愉快的事: “这都是出自一个原因,请您原谅我直言,希尔维拉——只因为您不知道怎样 对待西班牙女人!”听了这样冷冰冰的话,那位鳏夫屈服了。匙子从他的手指间掉 了下去。 他站起身,朝着卡洛斯和格鲁热斯匆匆走过去,好象是寻求他们的庇护,想从 他们的友谊中获得温暖。然后,他说了几句痛心疾首的话,来发泄自己的感情: “你们看!我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为的是享受一点充满诗意的欢乐,可却发 生了这种事……”卡洛斯忧伤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这就是生活,欧泽比奥。”格鲁热斯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 “别光指望着欢乐,小希尔维拉。”但是比较讲究实际的帕尔马说,平息这件 事是当务之急。到辛德拉来不是为了吵嘴和找气恼,绝对不是!象这样出外游玩, 就需要融洽,开开玩笑和乐上一乐。别吵架。那样就不如呆在里斯本,还省钱呢。 他站起来向罗拉走过去,爱怜地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蛋说: “喂,罗拉!进去找贡莎,告诉她别犯傻,到这儿来喝咖啡……嗨,你知道怎 么劝她。告诉她是我请她。”罗拉停了片刻,拣了两个好桔子,然后走到镜子前理 了理头发,提起她的裙据走了出去。在离开餐厅的时候,她瞟了卡洛斯一眼,莞尔 一笑。 待到只剩下他们几个人的时候,帕马尔转向欧泽比奥,继续十分严肃地教他对 待西班牙女人的办法。对她们得以礼相待,正因如此,她们才和葡萄牙人交往,因 为在西班牙,她们总是受虐待的。当然,他并不是说,在有些情况下打两巴掌,甚 至是打几棍子没有用处——譬如,朋友们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揍女人吗?当她们不 爱你了,而且还撒泼,那时候当然要揍,那时候要狠揍一顿。过不多久,她们就又 会亲你吻你了……但事情过后,你得体贴些,斯文些,就象对法国女人那样…… “您可以相信我,希尔维拉!要知道,我有经验。马亚先生可以告诉您是不是 这样。因为他也有经验,知道该如何对待西班牙女人!”说这番话时他是那么热心, 那么自信,格鲁热斯忍不住大笑起来,卡洛斯也被这番话逗笑了。 帕尔马先生有点吃惊,他正正眼镜,然后看了他们一眼说: “先生们,你们笑什么?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吗?告诉你们,我十五岁起就和 西班牙姑娘打交道!别,别笑。在这一点上没人能胜过我。说到懂得如何对付西班 牙姑娘,可要数我了!咱们得承认,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你得有点能耐!……看 吧!艾古拉诺可能会写漂亮文章,文风华丽……可是你让他试试交个西班牙姑娘, 咱们看看!不会有半点结果……”在这段时间,小欧泽比奥两次走到门前去听声。 整个旅馆一片寂静,罗拉还没回来,帕尔马建议采取决定性的一招。 “你进去,希尔维拉。到房间里去,然后,不必啰嗦,径直走到她身边……” “去揍她?”格鲁热斯用非常认真的语气问道;他是在拿帕尔马开心,自己很得意。 “胡说!跪下来请求宽恕……这次得求她原谅。好,希尔维拉,你亲自拿了这 杯咖啡到她房间里去!”小欧泽比奥用一种焦虑的目光,默默地、询问地看看自己 的朋友们。不过他的决心已下。一分钟后,他一手拿着那块黑丝披肩,一手拿着咖 啡,迈着缓慢的步子,怀着激动的心情,羞怯地走去向贡莎求饶。 卡洛斯和格鲁热斯在他之后离开了餐厅,甚至都没向帕尔马先生告辞,不过这 位先生倒也无所谓,他已经坐到桌旁,调他的掺水烈酒了。 那两位朋友最后离开饭店到塞特艾斯宫散步,去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那个 地方,从他们离开里斯本起,就一直在吸引着艺术家,在那些冷清、安静的商店前 面的广场上,几只游荡的野狗在阳光下睡觉;监狱铁栏杆后面的犯人们在乞求施舍。 街角上,一些衣衫槛楼、肮脏的孩子在玩耍!那些最阔绰的房子,窗户依然紧闭, 在绿色的树丛中继续着它们的冬眠。偶尔可以瞥见一小片高山,雉堞穿越山岩,还 可看到屹立在高山之巅的贝纳宫城堡。春光明媚的四月把它的温柔洒向了人间。 来到劳伦斯饭店前面,卡洛斯放慢了脚步,井把饭店指给格鲁热斯看。 “看上去它要更舒适,”艺术家说,“不过,就是为了看看那幕吵架的丑剧, 去努内斯一趟也值得……这么说,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您有和西班牙姑娘交往 的经验了?”卡洛斯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无法从旅馆那简陋的正面移开。那房子的 正面只有一扇窗子敞开着,那儿晾着一双胶底帆布鞋。大门口有两个穿灯笼裤的年 轻英国人,默默地站在那儿抽烟斗。前方,在一个石头板凳上,坐着两个赶驴的, 身旁有两头驴。他们笑眯眯地盯着卡洛斯和格鲁热斯,好象在逗引两个猎物。 卡洛斯正要往前走,他仿佛听到远处,从寂静的旅馆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忧郁 的笛声。他又站住不动了,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不错,达马祖对他讲过,卡斯特罗· 戈麦士在船上吹过笛子…… “简直太好了!”格鲁热斯在他身边叫道,动了感情。 他在那排可以眺望山谷的栏杆前站住了。他惊奇地朝着下面那广阔茂密的森休 望去,只看得见那些圆圆的树冠。树林布满了一面山坡,象是一座墙壁长满了苔藓。 从远处望去,在明亮的阳光下,它真犹如一大片深绿色的苔藓那样柔和、光滑。在 这深绿色的茂密树丛之中,一幢房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幢房子白得发亮,隐蔽在 树叶间,在那参天古树的阴影下,带着一副高贵、恬静的风韵。……顷刻间,他陷 入了一个艺术家的遐想之中:他渴望着与一个女人,一架钢琴和一只纽芬兰狗,生 活在那幢房子里。 但最使他心醉神迷的还是那空气。他张开双臂,甜美地呼吸着。 “多新鲜的空气!这真正有益健康,小伙子!这可以使人死而复生!……”为 了更充分地享受一番,他坐到一段矮墙上,面对着一个带栏杆的高高阳台。那里, 参天的古树用荫影遮住了花园中的长凳,并把树叶的清新的芬芳送到了大路上,树 丛中处处啭啭鸟鸣。卡洛斯冲着格鲁热斯指指表,时光悄悄溜走了,该去看看贝纳 宫和辛德拉的其他美景了。可艺术家声称,他宁愿留在这儿倾听那瀑漏的流水和观 赏那坚实的纪念碑…… “辛德拉既不是些古老的石碑也不是哥特式的废墟……辛德拉是这样的:一湾 湾流水和一片片苔藓……这是个天堂!……”一种满足的感觉使他话多了起来,他 反复地开着玩笑:“阁下应该知道,因为您已经和西班牙女人交往过了……”“饶 了我吧!尊重一点儿天地万物,”卡洛斯低声说,一边沉思地用手杖在地上划着。 两人都沉默了。格兽热斯正在欣赏他坐着的那段墙脚下的花园。那里是一片茂 密的绿色世界,有灌木,有鲜花,有大树,拥塞在一大片森林之中,只有圆圆的水 塘一处是块空地。塘内水已个多,冰凉的水面纹丝不动,浮着两三朵睡莲,塘水映 照着密密麻麻的叶片,一派碧绿。这杂乱而优美的枝叶中,不难辨出有高雅的人工 整修:一条曲径宛如带子,在阳光下十分醒目,或是一尊粗俗的白石膏像点缀其间。 在另一些角落,这个人人都可看到的富翁花园,有着珍贵植物园的特点:种有芦荟 和仙人掌,南洋杉伞状的枝杈同粗状松树的乌黑针叶相交错,棕榈树的叶片带打一 副寄居植物的忧伤表情,轻轻蹭着粉红色花状的洋苏木那轻盈并带清香的枝叶。不 远处,有棵茂密的雏菊,白花盛开,优雅不俗;还有棵独枝的玫瑰,吸引着成双成 列的蝴蝶在它周围翩翩飞舞。 “真太遗憾了,这不是属于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家轻轻他说。“只有艺术家 才知道如何去爱这些花,这些树,这沙沙的细语……”卡洛斯笑了。艺术家,他说, 只爱自然界的线条和颜色的效果,为了关心郁金香的死活,为了照料石竹花不缺水, 为了感受在霜打洋槐的第一批花蕾时的哀伤——为了这些,只有资产阶级和有产者 才会每天清晨走到他的花园,提着一把喷壶和一顶旧帽子,把这些树木花草看成为 一个不会说话的、需要他关怀的另一部分家庭亲人。 一直心不在焉听他讲话的格鲁热斯,这时大叫了起来: “天哪!我可别把那个奶酪点心给忘了!”滚滚车轮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 辆敞篷马车从塞特艾斯宫方向疾驶而来。卡洛斯立刻站起身来,猜想那准是“她”。 这样,他就能看到她那双象星星般闪光的可爱的眼睛了。马车驶了过去,上面坐着 一位留着主教式胡子的老人和一位英国老妇人。她的腿上放满鲜花,一块蓝色的面 纱随风拂动着。就在他们后面,简直就在他们的马车扬起的尘土之中,沉思地走宫 一个男人,他背着双手,身穿一套黑色衣服,一顶巴享马大帽压到眼睛上。格鲁热 斯认出了来人那长长的带着浪漫色彩的胡髭,便人叫起来: “看!是阿连卡!噢,伟大的阿连卡!……”霎时间,诗人伸出双臂,呆呆地 站在了马路当中。接着他激动地把卡洛斯紧紧地搂在胸前,又吻了吻格鲁热斯的脸 ——因为从格鲁热斯的孩提时代,阿连卡就认识了他,格鲁热斯就象是他自己的儿 子。天哪!这真太意想个到了,真比给他个公爵头衔还意外!在这儿见到他们可是 太高兴了!他们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来的? 不等他们回答,他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嗓子又犯病了,还发了烧。所以 梅洛,好心的梅洛,建议他换换空气。对于他,这只能是到辛德拉了,因为这里不 光人的肺部可以深呼吸,而且对一个人的心脏也有益,小伙于们!……所以他就来 了,昨天坐公共马车来的。 “你住在哪儿,阿连卡?”卡洛斯立刻问道。 “孩子,你想我会住在哪儿?还是在我的老‘劳伦斯’。可怜的老地方!它老 了!不过对我来说,它永远是个朋友,简直是个姐妹……你们呢? 领子上别着那些花儿,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去塞特艾斯宫……我要带艺术 家去看看塞特艾斯宫。”那好,现在他也要回塞特艾斯宫去!他没什么别的事可干, 就是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和幻想一番……整个早上他都在这儿闲逛,朦朦胧胧地看着 那些树枝想入非非。不过现在他可不能离开他们了。不错,他自己本来就得去那儿, 而且应该在塞特艾斯宫对艺术家尽地主之谊。 “知道吗,小伙子们,那可是我心中最宝贵的地方!那儿的一草一木都认识我 ……我并不想此刻就赋诗来对你们施加影响,不过事实上你们也许还记得我在塞特 艾斯宫写过的东西,好象是这样的: 在那里我度过了多少个月夜? 多少个四月温柔的清晨? 在那里我感叹的次数,并非七次而是一千! 所以,你们看,小伙子们,我有热恋塞特艾斯宫的理由……”诗人毫无表情地 叹了口气,然后三个人默默不语地走了一程。 “告诉我,阿连卡,”卡洛斯停住步,碰了碰诗人的胳臂,压低了声音说。 “达马祖在劳伦斯吗?”据他所知,没有。事实上,头一天晚上,他一到就累得上 了床。今天早晨他吃早饭时,只有两个年轻的英国人孤零零地和他作伴。他看到的 唯一动物就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在走廊上汪汪叫。 “你们住在哪儿?”“在努内斯。”诗人又住口了,同情地看着卡洛斯。 “你拉艺术家到这儿来是做对了,小伙子。我不知道和那个鬼家伙说了多少遍, 要他乘公共马车到辛德拉住上两三天!可谁都没能拉动他,不让他去捶那架钢琴。 不过请记住,就是为了音乐,为了作曲,为了懂得莫扎特和萧邦,也应该看看这里, 听听这些声音,这些树枝的旋律。”他压低声音,指了指正在他们前面兴冲冲地走 着的艺术家。 “他才华洋溢,满脑子的旋律!……要知道,我曾经让他骑在我肩上……而且 他的母亲,小伙子,曾经是个绝妙的女人!”“你们看这儿!”格鲁热斯已经停下 来等候他们了这是最高峰等!”那只是一小段道路,夹在两面爬满常存藤的破旧的 墙壁之间,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把这段路遮住了,树叶搭成的凉篷,在阳光下象花 边一样;地面上一片片太阳的光点在闪动;在这清斩、静谧的环境之中,不知何处 有几股看不见的泉水唱着歌悄悄地在流动。 “如果你想到最高峰,格鲁热斯,”阿连卡叫嚷着。“那你就得爬到山上去。 在那里你可以得到开阔的天地、云彩和艺术。”“不知道,也许我更爱这里,”艺 术家低声说。 他那样怯懦的性格当然会更喜欢这些不起眼的,环绕在青青绿绿之中的角落, 一段长满苔鲜的残墙断壁和一片宁静的绿荫,这是懒汉们可以更加舒舒服服地躲在 那儿进行逻想的地方…… “事实上,小伙子,”阿连卡继续说。“辛德拉的一切都是绝妙的。连一个偏 僻的角落都是一首诗……你看,譬如,举这朵可爱的蓝色花朵为例,……”他轻轻 地摘下了那朵花。 “咱们走吧,走吧,”卡洛斯不耐烦地低声说。自从诗人提到了那只漂亮的小 狗,这会儿他更肯定她准住在劳伦斯饭店,很快他就要见到她了。 但是当他们到了塞特艾斯宫的时候,看到眼前那长满青草的大院子和在尽头的 那所宅子——肮脏不堪、破碎的窗子和高耸在拱门上蓝天之中神气活现的纹章盾牌, 格鲁热斯大大失望了。从孩提时代,他就认为塞特艾斯宫风景如画,多岩石的山, 矗立在深邃的峡谷之上。除此之外,他还朦朦胧胧地记得有月亮和吉他,可是此刻 他见到的情景真是令人失望。 “生活就包含着失望,”卡洛斯说。“走啊!”他疾步穿过院子,此刻兴致越 来越高的艺术家大声嚷着向他提起这天闹的笑话: “马亚先生,阁下应该知道,因为您知道怎么对付西班牙女人!……”因为点 烟而落在后面的阿连卡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想知道这西班牙女人是怎么回事。艺术 家谈起了在努内斯的邂逅以及贡莎大发雷霆的事。 他们沿着边上一条空气清新、郁郁葱葱的小径走去,这里安静得就象一个绿树 成荫的修道院。花园荒芜了,满园的草地没人修整,四处长满了白色的雏菊和点点 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的花蕾,树叶纹丝不动,一束束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轻轻的枝条 射下来。蔚蓝的天空好象离得无限高远,眼前是一片灿烂光辉,宁静非常。围围只 能听到栗子树丛中一只布谷鸟时而发出的单调的懒洋洋的啼叫声。 整座住宅,连同那面向大路的生了锈的铁栏杆,那因雨水冲刷磨损了的花形石 雕饰物,那笨重的古老的纹章,布满蜘蛛网的窗户,这一切都好象在这绿色的僻静 地方慢慢地安然逝去——从那英武满洒的三角帽,佩剑,和拖在草地上的鲸骨框撑 起的裙子永远消失的时候起,这所住宅就失去了生活的欢乐……格鲁热斯此刻正向 阿连卡描述小欧泽比奥端着一杯咖啡去找贡莎讨饶时脸上的表情。与此同时,那位 诗人戴着他的巴拿马帽,蹲着不停地采摘野花。 穿过拱门时,他们发现卡洛斯正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着烟沉思默想。宅院那几 面悲哀的墙壁的影子这时正投向了平台的这一侧。一阵清风和一股巨大的气流从山 谷升腾而起;可以听到山下某个地方有股清泉在低声啜泣。诗人坐在朋友的身旁, 用厌恶的口气谈论着小欧泽比奥——那可是一种真正的丑恶伎俩,他可从来没干过 这种事,带娼妓到辛德拉来!既不能带到辛德拉,也不应带到任何别的地方!而最 最不该带到辛德拉!他一向崇敬这些树木和热爱这些绿荫,所有的人都应如此…… “至于那个帕尔马,”他又说。“他是个下流胚!我了解他。他办了一家什么 报纸,而且我在阿勒克林街已经当众给了他几次教训……那真是个希奇的故事…… 我会讲给你听的,卡洛斯……那个卑鄙的家伙!我一想起就火冒三丈……那是个烂 肉上的小疙瘩!……是根灌满浓汁的小肠子!”他站起身来,神经质地捻着他的胡 髭;这会儿因为想起了过去的那次争吵,他又激动起来,用恶狠狠的话骂帕尔马, 沸腾的血忽地都涌了上来,这一向是他的不幸。 在这当儿,格鲁热斯倚在栏杆上,望着展现在下面的辽阔的田野,绿绿茵茵, 平平整整,分成了浅绿色和深绿色的一个个方块,不由使他想起了一块缝缀起来的 各色布片,就象他房间内桌于上铺的那块布一样;公路的一个个白色岔道盘旋而下, 树丛中到处可以看到一幢幢耀眼的白房子;而那浇透了的田地上一棵棵小榆树问, 不时地会露出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草地上闪闪流过,远处,大海与天空一线相连, 笼罩在弥漫着薄薄的蓝色雾霭中。头顶上是明朗的天穹,就象一块精美的珐琅制品, 只有一抹被忘却了的残云懒洋洋地浮在高高的天空,在阳光下纹丝不动…… “我都恶心了!”阿连卡嚷道,愤愤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我发誓,我真感到 恶心了!我把手杖朝他的脚扔了过去,抱起胳膊对他说:‘给你手杖,你这个胆小 鬼,我有手就够了!’”“记仕点儿,我叮别忘了那奶酪点心!”格鲁热斯自言自 语着离开了栏杆。 卡洛斯也站起身来,看了看表。但是格鲁热斯想在他们离开塞特艾斯宫之前去 看看另一个台地。他刚走上两段古老的石阶,上到顶端,就禁不住狂喜地喊起来: “我说对了!它们在这儿……可你们还说不会有呢!”他们高高兴兴走到他那 儿,看到一堆已经磨得发亮的岩石,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众人坐过的痕迹,这是很 久以前留下来的,饶有诗意地给了这块台地一种原始丛林的野性魅力。是啊,他难 道没有说过?他说对了,在塞特艾斯宫有许多岩石。 “我对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是‘思念岩’!难道不是这么叫的吗,阿连卡?” 但诗人没有回答。他抱着两臂站在这些石头前,凄然地笑了笑,他一动不动,表情 忧郁,身上穿着那身黑衣服,头上的巴拿马帽低低地压在额前。 他那缓缓、哀愁的目光把面前的一切景色都收进了眼底。 随后,寂静之中,响起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思念和悲伤。 “小伙子们,你们记得《西番莲》那组诗吗?其中最好的一首是《八月六日》 ,自由韵。可能你们记不起了……我背给你们听小伙子们……”他下意识地从衣袋里 拿出一块手绢,把卡洛斯拉到身边,叫格鲁热斯站到他的另一边。他手里摇晃着手 绢,象是要吐露一桩严肃的隐私一样,压低了声音,抑制住感情,带着那种神经历 的激情,声音颤抖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开始背诵: 你过来了!我把你搂在怀中。 四周一片茫茫黑夜! 卧榻没有镶花边,床架也非精雕细刻,有的只是坚硬的岩石…… 远方一只吉他在低声哀唱…… (你看,她没遗忘我)…… 我们热烈地亲吻,也温暖了坚硬的岩石! 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到太阳直射着的白色石头上,然后,他伤感地向他们打 了个手势,低声说: “就在那儿!”他走开了,那顶大巴拿马帽下的身子佝偻着,手里拿着白手绢。 一向爱为这种浪漫主义的故事动情的格鲁热斯,站在那儿,盯着那几块岩石,就象 看着一个历史胜地。卡洛斯忍不住笑了。当他俩都离开那个角落时,诗人正蹲在拱 门附近系着内裤的带子。 诗人很快直起了身子,所有的激情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友好地笑了笑,露出 了一口难看的牙齿,指着拱门大声嚷道: “喂,格鲁热斯,伙计,你看那幅壮观的画面!”艺术家惊呆了。穿过拱门出 现了一幅骄阳映照下的午后美景,犹如嵌在石头框子里一样,构图真是奇异,象一 幅英雄美人的美丽传说中的插图,最前面一片平地是块蔓草丛生的绿色荒野,到处 是点点黄色的花蕾;往远去,有一排茂密的参天古树,树身缠绕着常春藤,那些闪 光的树叶沿着栏杆形成了一道围栏;在这阳光灿烂的时光,突然,那沐浴在日光中 的茂密古树顶上出现了那座壮丽的山峰,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轮廓鲜明。山峰呈 黑紫色,顶端是贝纳宫,它耸立在高山之巅显得那么浪漫,那么独特,脚下是个幽 静的花园,宫殿那优美的尖顶耸入天际,圆屋顶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真好似金了铸 成…… 格鲁热斯觉得这幅图画真可称得上是古斯塔·多雷之作。阿连卡已经想山了一 个关于阿拉伯人想象力的诗句。卡洛斯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走。 但这时已经陶醉了的格鲁热斯很想登山去贝纳宫。而阿连卡也欣然愿意陪同前 往,对他来说,贝纳宫是其他一些记忆的隐蔽所。隐蔽所?他宁肯讲那是个墓地… …卡洛斯犹豫了,靠近栏杆停住脚步。或许她也在贝纳宫?他看了看那条大路,看 了看那片树林,好象他能够从那尘土中的足迹或是从瑟瑟的树叶声中,猜测出他追 寻的人们是朝哪个方向走去的……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 “咱们先去劳伦斯。然后,如果想去贝纳宫,咱们可以从那儿租几头驴……” 阿连卡也有了主意,他谈到了古拉列斯酒和打算去拜访他们的朋友卡瓦留泽,可卡 洛斯简直都不愿听他说,就加快步伐朝劳伦斯走去,在这当儿,阿连卡又系了一次 内裤带子,艺术家带着牧人般的热情用几个长春藤的叶子装饰了一番他的帽子。 劳伦斯旅馆门前那两个赶驴人,因为没拉上英国人的生意,此时正叼着烟斗懒 洋洋地在晒太阳。 “你们知不知道有一家住在这个旅馆的人到贝纳宫去了?”卡洛斯问他们道。 两人中的一个想了想立刻大声嚷起来,一边脱下贝雷帽: “是的,先生,他们走了一会啦。这儿还有头驴供您骑,先生!”但另一个人 比较老实,他否认了这件事。不,先生,去贝纳宫的人是住在努内斯旅馆的…… “您刚才说的那家人,先生,现在已经到了下面那所大房子去了……”“有个 高个子的夫人?”“是的,先生。”“还有一个黑胡子的男人?”“是的,先生。” “还有一只小母狗?”“是的,先生。”“你认识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吗?” “不,先生……他是那个照像的吗?”“不,他不照像……拿着这个。”他给了那 人五个托斯当的硬币,然后转身对另外两个人说,现在爬贝纳宫确实晚了。 “格鲁热斯,现在你应该看的是那座小宫殿。那地方才独具一格,非凡不俗。 不是吗,阿连卡?”“我来告诉你们,小伙子们,”这位《爱维拉》的作者开腔了。 “从历史上讲……”“我得去买那些奶酪点心,”格鲁热斯轻声说。 “对呀!”卡洛斯嚷了起来。“你还得去买奶酪点心。咱们得抓紧时间。走吧!” 他离开了那两个尚未拿定主意的人,朝着那座小宫殿走去,只四人步就到了。一到 小广场,他一眼就看到了住在劳伦斯旅馆的那个有名的家庭和那只名贵的小狗。他 们已经离开大门,走到门卫的附近。那人果真是个留着黑胡于的家伙,穿者白帆布 鞋。他身边是位身材高大的妇人,她头戴一顶丝织的帽子,胸前和颈上垂挂着金器 饰物,胳膊里抱着一条毛茸茸的小狗。他们走过去时,彼此恼火地用西班牙语嘟囔 着什么。 卡洛斯停住步看着这对男女,满脸失望的神色,就象一个人看到了一件可爱的 大理石雕像的碎块那副模样。他没等另外两个伴儿,他也不想见到他们,便从另外 一条路匆匆走回劳伦斯,只是盼望着能弄个明白。到了那儿,一个前来招呼他的侍 者说,萨尔塞德先生和卡斯特罗·戈麦士夫妇在昨天就离开此地去马弗拉了。 “那么从那里再去哪儿?”这位侍者听达马祖先生说,他们从那儿返回里斯本。 “好!”卡洛斯说着把帽子往桌上一丢,“给我来杯法国白兰地加点儿冰镇的 矿泉水。”突然,他感到辛德拉好象变得使人难以忍受的凄凉。他没有心思返回贝 纳宫了,也不想再出去。他拽下手套扔到餐桌的一边,桌上昨天摆的鲜花开始凋谢 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奔回里斯本,冲到中央旅馆,闯进她的房间去见 她,亲眼欣赏她的美!……在那个人人总会彼此碰到的小小的里斯本,他却不能见 到白己如此热切想我的女人,这很使他气恼。两个星期以来,他象一条迷了路的狗 在阿泰罗游荡。他可笑地从一个剧院转到另一个剧院。有个星期日的早晨,他每个 教堂的弥撒都去了!可还是没见到她。这次,得知她在辛德拉,他又赶到了辛德拉。 在这儿,还是没见到她。一天下午在阿泰罗,她从他身边走过,就象一位漫游的女 神那般可爱,然后又消失了。她消失了,宛如真又返回了天堂,从此就不见了,超 离了凡间。可他还留在世上,那一瞥印进了他的心头,使他不得安宁,俏悄地使他 的思想、欲望、好奇心和他的整个内心世界都转向了一个可敬慕的陌生女人。对于 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她身材苗条,满头金发,带着一条苏格兰小母狗……这就 象是见到的天上偶尔出现的星星!它们没有任何区别,它们也不比别的星星更明亮, 但是就因为如此,它们悄然闪过,消失了,好象发出了更加神圣的光芒,而她们留 在人们眼中的光亮使你更加眼花缭乱,经久不息……他再没看见她,而别的人见过 她:塔维拉见过她;在文人俱乐部中他听见一个枪骑兵少尉谈到她,还打听她是何 人,因为他每天都看见她。这个少尉每天看见她!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无法安宁… … 侍者拿来了白兰地。卡洛斯一边慢慢地调他的饮料一面和侍者交谈,谈了一会 儿那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接着又谈到那个肥胖的西班牙女人,最后他克服了自己的 羞怯,几乎是红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问了几个关于戈泰士家的问题。每一 个回答都使他如获至宝。那位夫人起得很早,侍者说,七点钟她已洗过澡,穿好衣 服,然后独自走出去。卡斯特罗先生住在另一个房间,中午之前他从不活动,晚上, 他会没完没了地坐在桌子旁抽烟,一杯杯地喝掺了矿泉水的法国白兰地,嘴唇总是 湿润润的。他和达马祖先生一道玩骨牌。那位夫人房间里的鲜花堆成了山。他们原 打算呆到星期天,但是她急着要早离去…… “啊!”卡洛斯沉默了片刻说,“催促着早些离去的是那位夫人?”“是的, 先生,她是惦记自己留在里斯本的小女儿……您还再添点儿法国白兰地吗,先生?” 卡洛斯做了个不要的手势,然后,继续坐在阳台上。已是下午时光,宁静,阳光灿 烂,树叶都不作响,万物部披上了金色的阳光,一切都沉浸在沁人心灵的寂静之中, 如果不是她急着要回去看望那个留给保姆照看的金发小宝贝,他就会这样见到她也 在这个平台上凝望着黄昏的来临。如此说来,这位美丽的女神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这又使她更增添了几分魅力。正因为在她那美丽的大理石般的躯体中蕴藏着人类最 慈爱的温存,他就更加喜欢她了。此刻,她已经到了里斯本。他想象她穿着镶花边 的睡衣,匆忙挽起来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那双朱诺般的手臂上举着 一个婴儿,并且带着那最甜蜜的微笑对那婴儿讲话。他觉得她这副样子真是可敬可 慕,因而他整个的心都飞向了她……啊,要是有权力接近她该多好,在那亲密的时 刻,挨得那样近,都可以闻到她皮肤的芳香,也能对着那个娃娃微微笑一笑。渐渐 地,在他心目中出现了一个虚构的浪漫情景,既绚丽多彩又颇为荒唐:一阵比人类 通常感情更为强烈的激情,把他和她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一起,引向一处;然后又是 多么美妙的生活,隐居在一簇簇鲜花之中,阳光之下,在遥远的意大利的某个僻静 的地方……各种各样对于爱情,对于无限忠诚和献身精神的遐想,悄悄地向他袭来, 令人欣喜──此时,他的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一切都视而下见,沉醉在这美丽、 神圣、庄重的黄昏中。从海的那面,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淡淡的金色,那色彩渐渐升 起,抹淡了那蓝色的天空,使它呈现出模糊的珍珠白,一种可爱的苍白的色调;树 木山染上了金色,那么优雅、安静。一切声响都变成了柔和的难以听清的低吟。万 籁俱寂,一切都似沉醉在入迷的状态。那些面朝西的房子,已有一两扇窗户亮起了 红灯。簇拥在一起的那些乔木的圆圆的树冠,茂密地盖满山坡,一直铺向山谷。当 他凝视着那徐徐沉入海中离去的太阳的时候,万物都象突然静止了,严肃而忧郁地 隐退了…… “卡洛斯,你在那儿吗?”下面大路上传来阿连卡呼唤的沙哑喊声。卡洛斯在 栏杆前出现了。 “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小伙子?”阿连卡嚷道,高兴地摇着他那顶巴拿马帽。 “我们一直在那个王室书斋里等你……我们去过努内斯了……现在正要到监狱里去 找你呢!”诗人为自己这个玩笑开心地笑了。这时,格鲁热斯则站在他身旁,背着 双手,脸朝着平台仰望着,郁郁不乐地打了个哈欠。 “象你说的那样,我来提提神,找点儿法国白兰地喝,我渴了。”法国白兰地? 自从来到塞特艾斯宫,可怜的阿连卡整整一个下午就是想喝点儿法国白兰地。他立 刻跳上平台的台阶──然后朝着里面,朝着他亲爱的老劳伦斯嚷着,让人给他拄平 台上送大半杯白兰地。 “这么说你去过那个小宫殿了,格鲁热斯?”当艺术家拖着步子出现在平台上 时,卡洛斯问他。“那么,依我看,咱们剩下该做的就是吃晚饭和开路了。”格鲁 热斯同意了。从那座小宫殿回来,他看上去精疲力尽。那个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和 导游干巴巴的声音都使他厌烦。导游指给他们看了国王陛下的床铺和皇后陛下卧室 的窗帘,“比马弗拉的那些还要好”,还有王子殿下的脱靴具。他还把王室住宅所 特有的那种沉闷的气氛带了点儿回来。他说,暮色中辛德拉的自然景色已经开始使 他忧伤了。 他们决定留在劳伦斯用膳,免得看见帕尔马和那两位女士的讨厌模样。 他们还决定把马车叫到门口,以备月亮一升起就离开此地。阿连卡可以搭卡洛 斯的马车一同返回里斯本。 “为了使此行尽兴,”他一边抹去胡子上沾的酒一边嚷着说。“在你们去努内 斯付账和叫马车的时候,我就下楼到厨房去给你们准备阿连卡鳕鱼,这是我的烹调 法……你们就会看到一道真正的鳕鱼!因为,小伙子们,尽管别的人可能写出更好 的诗篇,但鳕鱼,可没人行!”他们穿过广场时,格鲁热斯乞求上帝别再让他们碰 见小欧泽比奥。但是他们刚刚踏上努内斯的第一级台阶,就听到上面那群寻欢作乐 的家伙们的吵闹声。他们都在前厅,此刻已经和解了,贡莎也满意了,大家坐在一 张桌子的两边玩牌。帕尔马拿着一瓶杜松子酒,正在和小欧泽比奥赌钱。女士们嘴 唇上叼着烟,懒洋洋地在玩比施卡。 那鳏夫输了,面色苍白。庄家的赌本开始只是可怜的两个克朗,现在已经金光 闪闪了。帕尔马高兴极了,开着玩笑,一次次地吻着他的心上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是摆出了骑士风度,说是要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如果需要 的话,他可以一直奉陪到清晨。 “喂,先生们,你们不眼馋吗?我们是在消磨时光……在辛德拉干什么都行… …J !那个老K 又让你丢了个小钱,又是十五个托斯当,希尔维拉先生!”卡洛斯 从他们旁边上过,没有答话;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仆人。小欧泽比奥这时火了,起了 疑心,他要求当即摊牌,查看一下是否所有的老K 都在那儿;他那副厚眼镜几乎碰 到了那副牌上。 帕尔马一点儿没恼,乎心静气地把牌摊了出来。见鬼,朋友之间什么都得忍受! 但他的西班牙女郎很是气愤,而且起来维护她的情人的荣誉:难道帕尔马要把老K 藏起来不成?不过贡莎可是在保护着那鳏夫的钱财,她嚷道,也许老K 丢了……。 但是所有的老K 都在。 帕尔马猛地喝下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洗牌。 “喂,你不想玩一把,先生?”他又问了一遍艺术家。 格鲁热斯事实上已经停住步,侧身挨着桌子,两眼看着牌和赌注上的金币。他 已经有点儿动心了,把衣袋里的钱弄得叮当直响。突然一个A 使他下了决心。他用 颤抖的手把一个英镑压到下面,赌五个托斯当。可是立刻就输了。当卡洛斯和拿行 李下去的仆人从房间里回来时,艺术家已经不能自拔,把一整个英镑金下了赌注, 两眼直冒火儿,一副狼狈相。 “你怎么啦?”卡洛斯严肃地问道。 “我就来,”艺术家嘟哝着说。 他匆忙出了三张牌抵K 。如帕尔马所说,那背气的手:他激动地开始出牌,慢 腾腾地把牌一张张挤出来。当出现张小牌时,他骂了声娘。那只是一张二,小欧泽 比奥又输了一个硬币。帕尔马放心地出了一口气,他用双手挡住牌,抬起那双戴着 夹鼻眼镜的眼睛,朝艺术家望去: “怎么,你想把整个一镑都都赌了……? ”“整个一镑。”帕尔马又川心地叹 了口气。这时他脸色更白了,突然他把牌翻了过来。 “K !”他嚷道,把饯都搂到自己面前。 那是张梅花K 。当艺术家发火地走开时,帕尔马的西班牙姑娘拍起手来。 在劳伦斯,晚饭一直吃到八点钟,早就掌灯了。阿连卡一直不停地谈话。生活 中幻想的破灭以及文学上的积怨,全部忘却了,他现在情绪非常好。辛德拉往日的 轶事,对他愉快的巴黎之行的回忆,那关于女人们的津津有味的故事,复兴党那零 零星星的内幕新闻——讲述所有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声音抓是那样刺耳,而且总是 “小伙子们,这!”“小伙子们,那!”地,一边指手划脚,把烛光搧得直晃,一 边一大杯一大杯地喝着古拉列斯酒。桌子另一端,两位身着体面的黑色礼服,钮扣 上别着白石竹花的英国人,对南欧人的这种夸夸其谈的风气很是惊讶,露出一种困 惑个解的神情,多少还带点儿鄙夷。 鳕鱼上来了,真妙极了,诗人太满意了。 ,小伙子们,他真巴不得埃戛也能 在场! “我真希望他来尝尝这道鳕鱼!就算他不欣赏我的诗,那至少他会欣赏我的烹 调,因为这在哪儿都说得上艺术家做的鳕鱼!……儿天前在科恩夫妇家我也做过这 鳕鱼,而且那可人疼的拉结还走上来吻了吻我。因为诗和烹饪法,小伙了们,是同 胞姐妹!就拿大仲马来说吧……也许你们认为大仲马不是诗人——那么达塔尼昂呢? 达塔尼昂是一首诗……那是个火花,一个幻想,一种灵感,一场梦,一种感情!所 以,你们叮以看到他是一个诗人…… 好,哪天你们一定得来和我一同吃饭,埃戛也会来的。我给你们准备几只西班 牙鹧鸪,那会使你们手指尖上打起响板来的!……请相信,我爱埃戛!至于那些关 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问题,全是瞎说。一技百合就象一只臭虫那样是很自然的 东西——有人就喜欢水沟里的臭味儿。好!就让公共的阴沟揭开吧!而我呢,我喜 欢雪白的酥胸上的香粉,我喜欢开阔的胸怀。祝你们健康!需要的是真实感情!而 埃戛有它,他也有灵感,有天赋,有风格…… 要知道,这就是人们所需要的。好,为埃戛的健康干杯!”他放下酒杯用手捋 了一下胡子,然后轻轻地说: “如果那两个英国人还盯住我看,他们脸上就将挨一酒杯,这就会有一场轩然 大波, 让大不列颠领教一下葡萄牙的诗人们是什么材料构成的!……”但是没发 生风波。对于葡萄牙的诗人是由什么构成的,大不列颠仍然不知道,晚饭最后以默 默地喝咖啡告终。已经九点,卡洛斯拿起缰绳时,月亮已经升起。 阿连卡裹了一件真正的乡村伸父的大衣,手中还拿着一束玫瑰,那顶巴拿马帽 已经放进了箱子,换戴了一顶水獭帽。那艺术家晚饭吃得太饱,已经没了精神,一 声不吭地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缩进了大衣领于,膝盖上盖着妈妈的毯子。他们出 发了。辛德拉在月光下安睡着。 四轮马车在这美丽的月夜跑了一程。有时,这条路象是沐浴在炽热、闪烁的灯 光之中。一幢幢房子的正面在树丛中显得宁静、苍白,看上去既浪漫又忧郁。潺潺 的流水在黑夜中可闻而不可见。靠近藤蔓覆盖的墙壁的地方,空气中芳香飘溢。阿 连卡点燃了烟斗,凝望着明月。 当他们路过了圣彼得区一座座住宅,走上那条悲凉、寂静的大道时,格鲁热斯 动弹了一下,咳嗽起来,但他仍然望着月亮,从那紧裹的大衣里低声说: “喂,阿连卡,给我们背诵点儿什么吧……”诗人当即答应,也不顾车厢内与 他们同坐在一起的还有个仆人。但是,在这迷人的明亮的月夜,他背点儿什么呢? 月光下,所有的诗句听上去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好吧,那他就说一个故事,一个相 当真实而又非常伤感的故事。他又往紧裹了裹大衣,靠过去坐到格鲁热斯的身边, 磕空烟斗,捋捋胡子,然后用人们熟悉的那种声调背诵起来: 那是座古老住宅中的花园,没有矫揉造作的艺术和艳丽的花朵! 只有那朴实无华的道路上长着薰衣草和灌木,石竹和玫瑰花儿朵朵…… “真该死!”格鲁热斯突然嚷着甩掉了他的毯子,这声吼叫可把诗人吓呆了, 卡洛斯吓得一下子撞到靠垫上,车夫吃了一惊。 车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在这空旷寂静的荒野,柔和的月光下, 格鲁热斯声嘶力竭地叫道: “奶酪点心!我把奶酪点心忘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