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那个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的一个周末,那个盼望已久的科恩家开舞会的日子, 黎明起就雾霭濛濛,天色黯淡。清晨,卡洛斯打开朝向花园的窗子,望着那象肮脏 的原棉织成的低沉的天空;树木摇晃着,湿漉漉的;远处的小河流水混浊;在这呆 滞的天空里可以感到一股温暖的西南风。他决定呆在家中,因而从九点钟起,他就 坐在书桌旁,裹了一件蓝色天鹅绒的大晨袍,使他看上去真有着文艺复兴时期艺术 家笔下一位英俊王子的飘逸风度。 他想做些事——但是虽然喝了两杯咖啡,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烟,今天早上他 的脑子就象外面的天空那样,布满了烟云。这些天真糟透了。他觉得愚蠢极了。那 堆在地毯上他脚边的一张张皱折的破纸,使他感到自己彻底崩溃了。 当巴蒂士塔禀报威拉萨前来向他报告关于出卖阿连特茹一些地产——也是他继 承的遗产的一部分的时候,事实上,这倒成了他和那些不平静思绪搏斗中的一次休 息,是一种解脱。 “一桩小买卖,”总管说,把帽子放到桌子的一角,把一个纸卷放到帽子里。 “这可以使您得到两个多康托。这在大清早可算是个不错的礼物了……”卡洛斯紧 紧交叉着双手,放到脑后,然后伸展一下身子说: “好啦,威拉萨,我不在乎这两个康托,我倒是希望你能使我的脑子轻松一下。 我今天真是昏昏沉沉!”咸拉萨狡黠地看着他。 “您的意思是说,您宁可写一页优美的散文也不愿接受几乎是五百英镑的钱吗?! 对,这是个好恶问题,少爷,一个好恶问题!……成为一个艾古拉诺还是一个戛莱 特,对一个人来说都挺不错,但是两个康托就是两个康托。这可足有一个小册子厚 呢。好了,现在谈谈这桩生意吧。”他就站在那里匆匆忙忙地述说着,而卡洛斯则 抱住两臂坐着,琢磨着威拉萨戴的那个领带别针真难看——那是一个珊瑚做的猴子 吃金梨——而在他脑海的云雾中,他朦朦胧胧地得知这桩生意与托拉尔子爵和几头 猪有关…… 威拉萨把买卖契约递给他时,他有气无力地签上了名字。 “你不留下吃午饭吗,威拉萨?”看到总管把那卷纸挟到腋下时,卡洛斯问道。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得去见咱们的朋友欧泽比奥……我们还要一同去内政 部——他要到那儿去提申请……他想得到一枚圣母军勋章……但是,这个政府并不 厚爱他。”“噢!”卡洛斯轻声说,把一个呵欠憋了回去,关心地问道。“这么说, 政府对欧泽比奥不满意了?”“选举的时候他表现得不好。就在几天前,内政部还 满怀信心地对我说:‘欧泽比奥是个不简单的小伙子,但是靠不住……’格鲁热斯 告诉我,几天前您在辛德拉见过他。”“是的,他正在那儿等着接受圣母军勋章。” 威拉萨走后,卡洛斯慢慢地拿起笔,迟疑了片刻,眼睛看着那页写了一半的纸,一 边用乎抓了抓自己的胡髭,感到心灰意懒,无从下笔。就在这时,阿丰苏·达·马 亚进来了,仍然戴着那顶帽子,刚刚从附近早晨散步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封给卡洛 斯的信,这是从书房里杂在他的邮件中找到的。 再说,他也希望在这里能见到威拉萨。 “他来过,但又匆匆忙忙走了,去安排小欧泽比奥受勋的事。”卡洛斯说,一 边打开信。 他大吃一惊,信封里——有一般象勾瓦林纽伯爵夫人身上那种马鞭草香味—— 装着一张伯爵夫人邀他下星期日吃晚饭的请帖,那精心挑选的热情亲切的词句真象 诗的语言。甚至有一句写友情的话,还提到了笛卡尔的原子理论!卡洛斯突然大笑 起来,并且告诉他祖父这是一对王权贵人来请他赴晚宴,还提到笛卡儿…… “他们什么部能干得出,”老人怪声怪气他说。 他朝着散在书桌上的手稿喜悦地瞟了一眼说: “这么说,你在这儿工作,是吧?”卡洛斯耸耸肩膀: “如果这也能称为工作的话……请看看地板,看看所有这些乱纸。单是做些笔 记,收集些文件,综合些材料,我倒做得到。但是若要把一些思想和观点用一种既 有情趣又很和谐的文字表达出来,使之有特色,有文采……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了!”“这是一种伊比利亚人的偏见,孩子!”阿丰苏说着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 帽檐翻下来的帽子。“你一定得摆脱掉它!几天前我就这样对克拉夫特说过,他也 同意——一个葡萄牙人永远成不了有思想的人,因为他太注重形式了。他有创造美 丽词句的奇癖,那些词句得光彩照人,悦耳动听。如果一定要造出一种思想,那么 这种可怜的葡萄牙人会不惜使这种思想并不完善或是夸大其词,也要使他的词句华 丽……思想可以付之流水,但是美丽的词句必须拯救。”“这是一个个性的问题,” 卡洛斯说。“有些卑下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一个响亮的形容词要比一个严谨的主 义更重要……我就是这些怪物中的一员!”“见你的鬼!这么说你是个修辞学家… …”“谁又不是呢?归根结蒂,该弄清楚的是文体是否是思想的一种表现。 在诗歌里,您知道,爷爷,很多时候需要以韵脚来产生一种独特的形象…… 而且,往往为完成一句句子的抑扬顿挫而做出的努力并不能使一种思想得到新 的、意想不到的发展……美丽的词句万岁!”“埃戛先生到,”巴蒂士塔禀报道。 这时午饭铃响了,他拉开了帷幔。 “你们说词句……”阿丰苏大笑着说。 “噢?什么词句?是什么?”埃戛嚷着闯进屋来,一副吃惊的神情;他的衣领 竖着,依然那么不修边幅。“哦,此刻您在这儿,阿丰苏先生!您好啊?告诉我, 卡洛斯,只有你能帮上我忙……也许你有一把适合我用的剑吧?”卡洛斯惊讶地盯 着他,而他则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讲: “是的,伙计,一把剑!不是打仗用的——我与整个人类都和平相处——是为 今天晚上用,为了化装舞会!”马多斯那个畜生昨天晚上才给他服装,而且埃戛发 现他给的不是一把艺术宝剑,而是一把市政厅卫兵用的马刀,这可真吓了他一跳! 他真想把那马刀扎进马多斯的肚子。他跑到阿布朗大叔那儿,可他只有王室用的小 佩剑,那些剑就象王室本身一样不屑一顾!后来他又想起了克拉夫特和他收藏的宝 贝。他现在就是从那儿来,克拉夫特有的竟然是些铁剑和弯刀,足有几百磅重,是 征服印度的那些残忍的人用的巨型大砍刀,没有适合他佩戴的。后来,他想起了葵 花大院有古代盔甲。 “你一定会有……我需要一把细长的剑,剑柄上镶有贝壳,用钢丝装饰,红色 天鹅绒作底衬。而且没有十字架,特别是要没有十字架!”阿丰苏对若昂的这个难 题立即给予了父亲般的关心;他想起来,楼上的走廊里有几把西班牙的剑…… “在楼上的走廊里?”埃戛嚷道,一只手已经准备去掀门帘了。 这样匆匆忙忙跑上去毫无用处,若昂不会找到这几把剑的。它们又不是明摆在 那儿,而是仍然放在从奔菲卡带来的箱子里。 “我去吧,幸运儿,我去看看!”卡洛斯说,无可个何地站起身来。 “不过,要知道,它们可没鞘。”埃戛看上去象是无望了。接着又是阿丰苏帮 了他的忙。 “做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剑鞘,一小时就能做成。告诉他们在周围镶上红色天鹅 绒的边……”“妙极了!”埃戛嚷道。“有审美观是何等的了不起啊!”卡洛斯一 走出去,埃戛就又开始痛骂马多斯。 “您想想看,先生,一把市政厅卫兵用的马刀!可就是这家伙替所有的剧院制 做全部的服装!真是个白痴!在这个可笑的国家中事事都是如此!”“我亲爱的 埃戛,你当然不是要整个葡萄牙、要这个国家和这七百万人为马多斯的行为负责吧?” “当然要,先生!”埃戛嚷道,把两只手插在外衣口袋中,沿着书房踱步。“是的, 先生,一切全部纠缠在一起了。做衣服的送来一把市政厅卫士的马刀和一套十四世 纪的衣服;而部长在谈到税收时要引用拉马丁的《沉思集》;而那位文学家,最高 级的愚人……”他一看到卡洛斯手里拿着的剑就立即住了口。那是一把十六世纪的 剑,一把精炼的宝剑,剑身细长并微微闪着光,剑镡上搂着花边——钢刃上刻着铸 剑人那显赫的名字:托莱多的弗朗西斯科·路易。 他立即用一张纸把它包上,匆忙谢绝了约他吃午饭的邀请。他轻松地拍了两下 手,把帽子甩到头上。他正要离去,阿丰苏的声音使他留住了步: “听着,若昂,”老人高兴他说。“这是把祖传的剑,我相信,它每次亮相都 是很光彩的……就看你怎么用它啦!”埃戛在门帘旁转过身来,把那裹着《商业报 》的剑举到胸前,高声答道: “无缘无故剑不出鞘,不建功勋剑不入鞘!再见。”“多么朝气蓬勃,多么年 轻啊!”阿丰苏低声说。“这个若昂真是个快活的小伙子……对了,你快穿衣服吧, 孩子,又摇了一次午饭铃了!”卡洛斯还是耽搁了一会儿,又微笑着重新读了一遍 勾瓦林纽那封感人的信,最后总算唤来巴蒂士塔帮他穿衣服,可就在这时,楼下便 门入口处的门铃拚命响起来,接着前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达马祖出现了。他 气喘吁吁,瞪着双眼,满脸绯红。不容卡洛斯表示一下惊奇,因为总算在葵花大院 见到了他,达马祖就朝空中挥动着手臂嚷道: “感谢上帝,你在这儿!我要请你和我一道去看个病人……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的……是那个巴西人。看在上帝份上,快走,小伙子!”卡洛斯站起身来,脸色煞 白。 “是她吗?”“不,是那个小姑娘,快要死啦……不过,快穿衣服吧,小卡洛 斯,穿上衣服……这可是我的职责!”“是个小娃娃,对吧?”“什么小娃娃!是 个不小的女孩儿,六岁了……快走!”卡洛斯这时已经穿上衬衣,正把脚伸给巴蒂 士塔,后者跪在地上赶紧忙着,差点儿把卡洛斯靴子上的钮扣拽掉。达马祖帽子都 没顾上脱,焦急不安,不安得有点过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人总要卷进一些麻烦事情之中!……看我的责任多大!象往常那样,我早上 去拜访他们……你说怪不,他们竟然去格鲁斯宫了!”卡洛斯转过身来,一面还在 穿他的大礼服,一面问道: “到底怎么啦?”“听着啊,伙计!他们到格鲁斯宫去了,但是把小女孩留下 交给家庭女教师看管……午饭之后,她觉得什么地方疼。女教师想请个英国医生, 因为她只会讲英语。他们到旅馆去请史密斯,但是他没来……那孩子就垂危了! 幸亏我这时候到了,还立刻就想到了你……找到你真幸运!”他瞟了一眼花园 之后说: “想想看,找这么一天去格鲁斯宫!他们倒是玩得痛快……准备好了吗?我下 面有车子等着……留下你那副手套吧;不戴手套也挺好!”“告诉爷爷别等我吃午 饭了,”卡洛斯走下台阶时对巴蒂士塔叫道。 马车内有一大束鲜花,把整个座位都占满了。 “是送给她的,”达马祖说,一边把鲜花放到膝上。“她爱花如命。”马车一 起动,卡洛斯就关上了窗子,把从见到达马祖时就溜到嘴边的问题提了出来: “那么,你曾想打那个卡斯特罗·戈麦斯一记耳光是怎么回事……? ”达马祖 立刻得意洋洋他讲起来。那纯属误会!卡斯特罗·戈麦士的解释完全是位绅士之言。 如若不然,他肯定早就揍他的脸了。出为他不受任何人的侮辱,任何人的!事情是 这样:他留下的名片上还是在巴黎大饭店的地址。卡斯特罗·戈麦士以为他还住在 那儿,就照此往那儿送去了自己的名片!怪吧?真是件蠢事!……没理睬他的电报 是夫人的过失,她把这事忽略了,因为看到丈夫胳膊受了伤,她心里正发愁……对 了,他们已经低声下气地向他赔过礼了。现在他们成了好朋友,他几乎总呆在他们 那儿…… “事实上,小伙子,这是一个罗曼史……不过这要等过些时候再告诉你!”四 轮马车在中央饭店的门前停下来。达马祖跳下了车,向门卫跑去。 “电报送上了吗,安东尼奥?”“已经在路上了……”“你知道,”上楼梯时 他对卡洛斯说,“我立刻往格鲁斯那家旅馆发了份电报,我不能没完没了地担这份 责任!”在走廊上,办公室的门前,一个腋下挟着块餐巾的仆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女孩怎么样了?”那仆人不解地耸耸肩膀。 但是达马祖已经登上另一段楼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道: “这边,卡洛斯。对这个地方我了如指掌。二十六号!”他砰地一声把二十六 号房间的门打开。一个站在窗前的女仆把身子转了过来。 “噢,你好,梅朗妮!”达马祖用他那怪声怪调的法语问道。“孩子好些了吗? 医生请来了:马亚先生。”梅朗妮是个满脸雀斑的瘦瘦的姑娘;她说小姐现在安静 多了,并说她就去禀报家庭女教师萨拉小姐。她用掸子拂了拂一个螺形大理石支柱 的顶部,把桌子上的书籍摆正,然后朝屋外走去,这当儿她瞥了卡洛斯一眼,那双 眸子闪亮。 这房间很宽敞,一色蓝棱纹布的家具;两面窗子之间的镀金螺形支柱上挂了一 面大镜子。桌子上放满了报纸、烟盒和卡本多的小说;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块 叠好的绣花布。 “这个梅朗妮是个懒鬼,”达马祖轻声他说,一面把窗户关上,费劲地闩上插 销。“什么都这样敞着!天哪,这样的人!”“这位绅士是个波拿巴主义者,”卡 洛斯看着几期放在桌子上的《国家》杂志说。 “噢,我们可是激烈地争论过,”达马祖嚷着说,“我总是把他打得一败涂地。 他人不错,就是太浅薄。”梅朗妮回来了,请医生先生到穿衣间稍候片刻。到了客 厅,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块布,又不知羞耻地瞥了卡洛斯一眼,说了声萨拉小姐马 上就来,然后就踮着脚尖退了出去。从外面,客厅里传来达马袒和梅朗妮说话的声 音,说到“他的责任和他特别的担忧”。 卡洛斯一个人留在这间早上尚未收拾过的穿衣间。两只箱子敞开着,那当然是 夫人的箱子——体积大,样子讲究,四个包角和锁头都是光滑的钢制的,露在一张 箱子外面的是一块华丽的深葡萄酒色的长长丝绸拖裙。另一只箱子里是一件精工细 做、漂得很自的长袍,全身花边,刺绣精美华丽,举世罕见,洁白如雪,由于经常 穿用已变得柔软,并且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堆各种款式的丝袜, 单色的,绣花的,网眼的,轻得好象风都能把它们吹走。地上,有一排小巧玲珑的 漆皮鞋,全一样大小,低跟样式,带着宽大的丝鞋带。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装满 了粉红色锦缎的篮子,显然,旅行时那只小狗是装在里面的。 但是卡洛斯的目光久久地盯住了一只沙发,上面摊放着一件白色的,图案凸起 的热那亚天鹅绒外衣,那打开的两只袖子就象两只伸展的胳膊,这就是那件他第一 次看见她时她身芽的衣服,那次她正进旅馆大门。那白缎子的村里没有垫一点儿东 西,穿着它的那个躯体该是太优美了;它摊放在那张沙发上,姿态象个活生生的人, 钮扣解开了,象半裸着身子,前胸凸起的地方正好容纳下那对乳房,那张开的两臂 奉献着一切,那衣服似乎散发着人体的热气,形状就象一个可爱的躯体晕倒在这宁 静的闺房中。卡洛斯部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股捉摸不定但是十分浓郁的茉莉 花和丝萝花的芳香从所有这些外人难得见到的衣物上散发出来,有如温柔、爱抚的 轻风,拂过他的面颊…… 后来,他移开了目光,走到那扇朝向破旧的施内德旅馆前门的窗子前。 当他转过身来时,萨拉小姐已经站在他面前。她穿了一身黑色衣裙,脸羞得绯 红,她长得挺可爱,圆圆乎乎,小个子,神态象一只肥胖的雉鸠,有一双多情的眼 睛,在那头路挑在中间的金色短发下有个平滑的前额。她俏没声他说了几个法文字, 卡洛斯只辨出了“医生”这个词。 “是的,我是医生,”他用英文对她说。 这位美丽的英国女人的脸上立刻泛起了光彩。哦!多好啊,到底有个人说话她 能懂了!小姑娘好多了!啊!医生来了真叫人松了口气!…… 她拉开门帘,引他到了一个房间,屋里窗户全关着,他只能辨别出一张大床和 梳妆台上发亮的水品玻璃饰物。他问房间里这样黑是为了什么。 萨拉小姐认为黑暗对小女孩儿有益,可以催她入眠。她把小姑娘带到她母亲的 房间,因为这儿宽敞,空气也好。 卡洛斯让她打开窗户。明亮的光线射了进来,当他看到了躺在吊起了幔帐的大 床上的孩子时,禁不住赞叹起来: “多漂亮的孩子!”他站了片刻,带着艺术家般狂喜的心情看着她,一面思忖 着,最纤细、最可爱的白色形体即使配上最精心选择的灯光,也无法与这大理石般 沾白的细嫩皮肤相媲美——那网帽下闪亮的浓密的黑发使得这可爱的雪白皮肤显得 格外光洁。她那一双水汪汪的深邃的蓝色大眼睛此刻好象显得更大了,并且非常严 肃、非常真诚地望着他。 她背靠着一只大枕头躺着,一动不动,疼痛引起的惊恐犹在。她深深地陷在这 张大床里,抱着一个穿戴整齐的鬈发大娃娃,娃娃的眼睛也是蓝色,也睁得大大的。 卡洛斯拿起她的小手亲了亲,并且问她是不是娃娃也生病了。 “克里科莉也疼,”她非常认真地答道,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卡洛斯。 “不过我已经一点儿不疼了!”她事实上真象一朵花那么娇艳;她的小舌头殷红, 而且她已经想吃中饭了。 卡洛斯让萨拉放心。是啊,她看得出,小姐已经全好了。这天早上萨拉发现就 她自己在这儿,母亲不见了,可把她吓坏了;这责任太大了。为此,她把小姑娘放 到了床上。啊,如果她是个英国孩子,她就可以带她出去吸吸新鲜空气……可这些 外国小女孩如此弱不经风,如此娇气……那英国女人丰满的小嘴唇显露出对那些低 下的劣等民族鄙夷的表情。 “那么她母亲没生病吧?”“啊!没有!夫人非常健康。老爷现在好象有点儿 虚弱……”“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小朋友?”卡洛斯问道,一边在床头坐下。 “这是克里科莉,”小姑娘说,又把娃娃拿给他看。“我叫罗莎,但是爸爸管 我叫罗茜克拉。”“罗茜克拉?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卡洛斯笑了笑说。这是一本 讲古代骑士的书里的名字,使人想起中古时代的马上比武和仙女们的小树林。 接着,象平时医生问诊一样,他间萨拉小姐,是否小女孩不适应气候的变化, 他们通常总住在巴黎,对吧? 是的,冬天他们住在巴黎的蒙索公园。夏天他们到杜雷纳的一个庄园去住,就 在图尔附近。在那儿他们一直住到狩猎季节开始;他们还总在迪耶普度过一个月。 至少她和夫人一同生活的最近三年是这样。 英国女人说话的当儿,罗莎怀抱着娃娃,一双眼睛惊讶地盯住卡洛斯看。他, 时而对她微笑,时而抚摸她的小手。她的母亲的眼睛是黑的,她的父亲也长了一对 乌黑发亮的小眼睛。她是从哪儿继承来的这双漂亮的眼睛,这么湛蓝,这么水灵和 迷人? 不过他的职业性拜访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开镇静剂。就在那英国女人小心 翼翼地拿出纸井试试笔的时候,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在这间普通的旅馆住房里, 某些精巧雅致的格调显示出了那个女人的爱好和奢华:五斗橱和桌子上放着大把鲜 花,枕中和床单不是旅馆的,都是她自备的,是一种优质的布莱顿麻布,镶着花边, 用两种颜色绣着大写的交织字母。她的安乐椅上有一块塔恩的开士米,把那讨厌的 褪了色的棱纹布遮了起来。 在开药方的时候,卡洛斯注意到桌子上有几本装璜精美的书——英文的小说和 诗歌,但奇怪的是其中有本小册子,显得不伦不类,那是本《圆梦手册》。桌旁梳 妆台上,在那些象牙刷子。玻璃小瓶及漂亮的玳瑁壳中间,是另一件荒唐的东西: 一只大粉盒,一只整个镀了金的银盒子,盒盖上一圈小宝石中间镶着一枚漂亮的蓝 宝石,这是件过分花哨的俗气小摆设,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雅俗混杂之感。 卡洛斯返回床边,让罗莎吻他一下;她立刻把那个象玫瑰花蕾般的鲜红的小嘴 凑了过来。他没敢在她母亲的大床上这样吻她,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您什么时候还来?”她拉住他大衣的袖子问道。 “不需要再来了,亲爱的。你全好了,克里科莉也好了!”“我想吃午饭了。 告诉萨拉我可以吃午饭了……而且克里科莉也能吃了!”“是的,你们俩都可以稍 稍吃一点什么了……”他嘱咐了一下家庭女教师,然后拉起小女孩的小手。 “好了,再见,我美丽的罗茜克拉,既然都管你叫罗茜克拉……”因为不愿显 出冷落了娃娃,他也和娃娃握了握手。 这一招似乎更迷住了罗莎。在一旁的英国姑娘也笑了,面颊上出现了两个酒窝。 卡洛斯提醒说,不必把孩子困在床上,也别对她的照看太过分了…… “啊,是的,先生!”如果再疼起来,就算很轻,也应该立刻找他…… “啊,是的,先生!”当他回到客厅时,正在翻阅着一份报纸的达马祖象一头 打开了笼子的野兽,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天哪,我以为你要在那儿呆一辈子呢!你都干什么了?我都等烦了!”卡洛 斯开始戴手套,微笑着没有答话。 “那么,严重吗?”“没什么毛病。她有一双可爱的眼睛……还有一个特别的 名字。”“噢,罗茜克拉!”达马祖轻声说,有点恼火地抓起帽子。“太可笑了, 不是吗?”那法国女仆又出现了。她打开客厅的门,又那样热切而深情地瞥了卡洛 斯一眼。达马祖一再要她转告她的主人和女主人,说他曾同一位医生来过;今天晚 上他还要回来,给他们带来一件意外的消息,并看看他们是否喜欢格鲁斯宫—— “他们是否喜欢格鲁斯宫”。 当他们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他把头探进去对记帐员说小姑娘全好了,全部安 然无恙了。 记帐员笑着点点头。 “要我送你回家吗?”他们到了旅馆外面时他问卡洛斯。他在下面开车门的时 候,脸上的怒气还没消。 卡洛斯愿意步行。 “你可以陪陪我,达马祖。现在你也没什么事可做了。”达马祖犹豫了一下, 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乌云密集,要下雨了。但卡洛斯已经挽住他的胳膊,拥着他往 前走去,一边还亲切地开着玩笑。 “现在既然我把你这个鬼东西抓住了,就要听听你的浪漫史了——你说过你有 段浪漫史。我可不能放过你!你属于我了!咱们听听这段故事吧,我知道,你总是 成功的。我想听听这一次的浪漫史!”渐渐地达马祖笑了,他的两颊也因为欣喜而 泛起了红晕。 “我的生活过得不错!”他说,突然自吹起来。 “你们都在辛德拉……? ”“是的,都在。但是没一点儿意思……那段浪漫史 倒是另当别论!”他挣脱了卡洛斯的手,给了车夫一个手势,要他跟着他们。在沿 着阿泰罗走的这一路上,他眉飞色舞他讲述着他的浪漫史。 “事情是这样……那位丈夫几天之内就要到巴西去。他在那儿有生意。 而她要留下来!她将和那个小女孩留下等他,要两三个月。他说,他们甚至打 算找幢带家具的房子,因为她不想住在旅馆里……而且我是一个知己,一个她唯一 认识的人,置身于这个家庭之中的人……现在明白了吗,嗯?”“完全明白!”卡 洛斯说,神经质地把雪前烟使劲一扔。“肯定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想入非非了!按 惯例,你已经在门背后给了她热烈的一吻了……!而且这不幸的女人已经准备着在 你过些时候抛弃她时了结自己了!”达马袒不好意思了。 “别要弄你的聪明和嘲笑人的本领。我并没有吻过她,因为没得到机会。不过 我可以向你担保,这女人是我的了!”“是啊,是时候了,”卡洛斯嚷道,无法克 制住粗暴的表情,而且象鞭苔一样地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是时候了!在那儿, 你和一些卑鄙的家伙,和妓院里的婊子搅到一块儿……你到底有了长进。我倒愿意 看见我的朋友们过一种适当的体面的爱情生活。但是当心……你不要重演故伎。不 要到文人俱乐部和哈瓦那之家去吹嘘这件事!”达马祖一动不动地站住,简直要窒 息了,对自己这位同伴的态度和这种尖酸刻薄,实在不解。最后,他脸色都发青, 嘟哝着说: “你可能对医药、古玩很在行,但说到女人以及如何处理事情上,你没资格教 训我!”卡洛斯看着他,那神情真象要抽达马袒一顿鞭子。突然,他又觉得达马祖 看上去那么窝囊,那么微不足道,再加上他那圆滚滚的虚胖的样子,卡洛斯很为刚 才攫住了自己的那种没意思的嘲弄感到惭愧,就拉起达马祖的胳膊亲切他说: “达马祖,你没理解我。我不想惹你发火……这是为你好!我害怕的是,凭你 那么鲁莽、急躁和爱冲动,你会因为一时的轻率坏了这桩好事的……”达马祖顿时 恢复了平静,笑了,并且任这位朋友挽着自己的胳膊;他相信马亚只是急切地希望 他得到一个漂亮的情妇。没有,他没有恼火;他从来不会生一位挚友的气。他很明 白,卡洛斯这样说是出于友情…… “不过有时候,要知道,你沾染上了一些埃戛的毛病——你有点儿喜欢挖苦人。” 接着,他又让卡洛斯放心。不,他不会鲁莽行事,让“一件美事溜掉。”一切都按 常规进行。对此,他有足够的经验。梅朗妮已经控制在他手里——他已经给了她几 个英镑。 “更主要的是,这是一桩严肃的事:她认识我舅父,从小她就是他的一个好朋 友,而且他们过从甚密……”“哪个舅父?”“我舅父茹阿金·古马莱斯,就是吉 马朗先生,住在巴黎的那个甘必大的朋友……”“啊!对了,那个共产党人……” “什么共产党,他甚至还有马车呢。”突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关于穿着的 事,他想征求一下卡洛斯的意见。 “明天我要和他们共进晚餐,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巴西人出席,是他们的朋友, 几天前才到此地,他们要和他同船走,其中的一个人很潇洒,是巴西驻伦敦公使馆 的。所以这是一次正式的晚宴。卡斯特罗·戈麦士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你怎么想, 我该穿晚礼服吗?”“是的,穿晚礼服,在领子上别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达马租 默默地看着他。 “我还一直在考虑要戴上基督勋章。”“基督勋章!对,把基督勋章套在脖子 上,并在扣眼上插一朵玫瑰!”“但是那样可能太过分了,卡洛斯!”“不,这适 合你的身份!”达马祖令那辆一直走在他们旁边的马车停下来。最后握住卡洛斯的 手说: “晚上你还是戴着假面具去科恩家吗?我那套野人衣服妙极了。今天晚上我要 让那位巴西女人看看它。我打算裹上一件大衣进入饭店,然后突然变成一个野人, 就象内鲁斯科出现在客厅一样,一边唱着: 水手注意,起风了……真是妙极了!……再见!”十点钟,卡洛斯开始为参加 科恩家舞会穿着打扮。外面,夜朦朦胧胧,阵阵狂风夹着暴雨不停地猛烈冲刷着花 园。他的穿衣间飘溢着肥皂和上等香烟的淡淡香味。放在两个象牙嵌花的乌檀梳妆 台上面的两盏枝形青铜烛台上燃着的蜡烛,把大片柔和的烛光投到墙壁那栗色的丝 绸上。高高的穿衣镜旁,那把扶手椅上摊放着那件配有一条浅蓝色绸带的黑缎子长 袍。 巴蒂士塔手中拿着卡洛斯的燕尾服,在一旁侍候主人。卡洛斯穿着衬衣,戴了 一个白领结,站在那儿把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着的红茶喝完。突然,便门的铃响了 起来,响得又急,声音又大。 “或许又是一个意外事情,”卡洛斯轻轻地说。“今天是个发生意外事情的日 子。”巴蒂士塔咧嘴微微一笑,正要放下燕尾服去开门,只听得外面又传来一阵急 促的铃声,那么急不可待。 卡洛斯很是纳闷,就朝外面大厅走去。门开了,一般夜间逼人的寒气涌进来, 在那因樱桃色夭鹅绒的映衬而变得暗淡的卡赛灯的朦胧灯光中,突然出现一个瘦长 的红色人影,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铁器玎珰声。接着,楼梯上出现了两根颤动着的 黑色雄鸡羽毛,一件绯红披风飘动着——埃戛站到了他面前,脸上化了妆,穿戴打 扮成靡菲斯特的模样。 埃戛的样子真使卡洛斯惊呆了,连句“妙极了”都没能说出来。尽管脸上浓重 的化妆几乎使人认不出——魔鬼式的眉毛和两撇胡子过分夸张了——人们还是很容 易看出埃戛那副不安的神态。他二目圆睁,脸色惨白。他示意卡洛斯到书房去。巴 蒂士塔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拉上了身后的门帘。 就剩下他们两人了。埃戛绝望地把双手交叉在一起,用一种沙哑而极度痛苦的 声音说: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卡洛斯?”“但是因为哽咽和全身颤抖,他说不下 去了。卡洛斯面对他站着,一双眼睛盯住他,也在发抖,脸色也变了。 “我到了科恩家,”埃戛好不容易又接着说下去,几乎结巴了。“象咱们原来 预定的那样,到得较早。当我进到客厅,那儿已经有了两、三个人……他径直朝我 走来,说,‘你,你这个臭名远扬的坏蛋!滚出去……立刻……滚出去,不然,我 就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你踢出去!’而我,卡洛斯……”愤怒又使他哽住了。他站 了片刻,咬着嘴唇,忍住呜咽,眼里含着泪水。 待他又说出话来时,那腔调十分粗野: “我要和那头蠢猪决斗,五步远的决斗,我要用一颗子弹打穿他的心脏!”被 抑制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进了出来。他发狂地跺着地板,在空中挥舞着拳头,不停 地嚷着,好象他全身都充满了那刺耳的声音。 “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接着,他看也不看卡洛斯,象个 恍惚的人一样开始绕着屋子踱步:他跺着脚,大衣向后敞开,那把没扣紧扣子的剑 碰撞着他那绯红色的胫骨。 “这么说,他什么都知道了。”卡洛斯轻声说。 “当然他什么都知道了!”埃戛嚷道,一面发狂地踱着步,向空中挥舞着手臂。 “他怎么发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这已经够了。他把我赶了出来!…… 我要用一颗子弹射穿他!以我父亲的灵魂起誓,我要射穿他的心脏!……我希望你 和克拉夫特一清早就去那儿——条件是:用手枪,相隔十五步!”此刻已经恢复了 平静的卡洛斯喝完了那杯茶,然后不动声色地说: “亲爱的埃戛,你不能向科恩挑战!”另一位突然呆住了,一双眼睛气得直冒 火,那吓人的黑眉毛和帽顶上颤动着的两根公鸡羽毛,使他的火气带上一种戏剧性 的滑稽的凶狠相。 “什么?我不能向他挑战?”“不能。”“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把我赶出他的家!” “他有这个权利……”“有这个权利!……当着众人的面……”“难道在众人面前 你不是他妻子的情人?”埃戛站在那儿盯着卡洛斯看了片刻,就象被打惜了一般。 接着,他迅速打了个手势说: “这和他妻子没关系——没提到过他的妻子!对我,这是个荣誉问题。 我要向他挑战,并且要杀死他。”卡洛斯耸耸肩膀: “你现在脑子不正常!你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看看他是否向 你挑战……”“什么?科恩?”埃戛嚷起来。“他是个胆小鬼。他是头蠢猪……要 么我杀死他,要么我就用鞭子抽他的脸。向我挑战!他!你疯啦!”他又开始快速 地踱起步来,从镜子走到窗前,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忽地把大衣向后一撩,把那 烛台上蜡烛的火焰搧得颤抖起来。 卡洛斯站在桌旁,慢慢地斟满茶,一言不发。整个这桩事,这时在他看来,简 直既不严肃,也并不高雅:那个丈夫撵人的威胁,埃戛那种过于夸张的愤怒——站 在这位瘦骨鳞峋的靡菲斯特面前他也难忍住不笑。这位靡菲斯特的天鹅绒外衣在屋 内闪动着红光;他戴着假眉毛,腰上挂着皮钱包,发狂地大嚷大叫着荣誉和死亡。 “咱们去找克拉夫特谈谈!”埃戛忽然嚷道,突然下定决心,猛地停住步。 “我想看看克拉夫特会怎么说。我租的马车在下面,咱们一会儿就可以到那儿!” “半夜三更到奥里威斯去?”卡洛斯看了看钟说。 “你要是我的朋友,卡洛斯!……”卡洛斯没唤巴蒂上塔,就立即穿好衣服。 与此同时,埃戛倒了一杯茶,加进朗姆酒。他依然那么激动,几乎都拿不住瓶 子。然后,他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卡洛斯走到旁边那间点着一盏嗞嗞作响的煤 气灯的盥洗室。屋外大雨滂沱,使人心烦。屋檐上的雨水落到花园松软的土地上。 “你说那马车能受得了吗?”卡洛斯在里面问道。 “受得了。是‘魔鬼’驾的车。”埃戛说。 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件长袍,就走过去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华丽的缎子和 那漂亮的蓝带子。然后,他站到穿衣镜前,在眼上夹好单镜片,向后退了一步,从 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一番,最后,把一只手插进腰带,另一只手潇洒地放到佩剑的把 上。 “我看上去不错吧,卡洛斯?”“真太神气了!”卡洛斯从小屋里说。“要是 把一切都弄糟了,可实在可惜——她怎么打扮的?”“她扮成茶花女。”“他呢?” “那个畜生!?扮成游牧的阿拉伯人!”埃戛依旧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那瘦高 的身材,帽子上的羽毛,天鹅绒尖头鞋和那把锃亮的宝剑剑头,这剑从背后把大袍 挑起了一个骑士装的皱褶。 “不过,还有,”卡洛斯说,一面擦着手走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事;他对妻子说了什么,那丑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埃戛说,此刻平心 静气些了。“我走到第一间客厅,他正在那儿,化装成一个游牧的阿拉伯人。还有 另外一个人扮做狗熊,一位女士打扮成,我也叫不出是什么——我想是提罗尔人。 他向我走过来说:‘滚出去!’别的我都不知道……我无认理解!这头蠢猪!…… 要是他发现了什么,他自然对拉结什么也下会说的,为了不使这个晚会煞风景。 然后再算帐嘛。”他向老天举起了双下,嘟哝道:“真太可怕了!”他又在屋 内走了一圈,然后皱起眉头换了个声调说: “我不知道戈德弗罗伊到底把什么给我粘到了眉毛上。简直痒得受下了!” “把它拿掉了!”埃戛对着镜子,不怎么情愿地卸去他这个凶残的撒旦装。最后, 他还是把眉毛撕掉了,脱掉了那顶把他的头箍得发烧的带羽毛的帽子。接着卡洛斯 又建议他脱下那件大袍子和佩剑,暖暖和和地裹上一件卡洛斯的外衣,以便到克拉 夫特家去。埃戛又盯住那身魔鬼的服饰看了好长时间,然后长叹一声,解开了剑带。 但是那件外衣又肥又大,他不得不捲起袖子。卡洛斯让他戴上一顶苏格兰无檐帽。 这样一芽戴:大衣下露出那双魔鬼的猩红色长袜,衣领上露出卡洛斯九世时那种宽 而硬的轮了状皱领,头上是顶古旧的旅行帽,倒楣的埃戛此刻倒象个冒充富人的撒 旦,承蒙一位绅士施舍,穿了一套人家的旧衣服,一副可怜相。 巴蒂士塔庄重、谨慎地为他们照路。当他从埃戛身旁走过时,埃夏轻声说: “事情糟糕透了,巴蒂士塔,事情糟糕透了!”这位老仆人也难过地耸耸肩膀, 似乎在表示,如今的世界上没任何事情进行得顺利。 漆黑的大街上,那儿匹停歇的马在雨中低着头。那位出租马车车夫一听说给一 英镑车费,就立即扬起了鞭子,随着震耳的喧嚣,这辆老爷车飞着上了路,四处贱 起了水花,把石子路轧得隆隆作响。 偶尔,一辆私人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车夫身上的胶皮上衣在街灯的照耀下闪 闪发亮。埃戛想到了此刻正达到高潮的晚会,“茶花女”什么也没有发觉,正在别 人的怀抱中跳华尔兹,并且焦急地等着他;接着还要有晚宴,香槟酒,他本来要讲 的一些精彩的轶闻趣事——所有这一切失去的欢乐都痛苦地折磨着可怜的埃戛的心, 使他发出一声声诅咒。卡洛斯默默地吸着烟,脑子中想的是中央饭店。 过了圣阿波罗尼亚火车站,一条大路展现在眼前,望不到尽头,没有任何遮挡, 从河面吹来的狂风横扫着路面,他们都一言不发,各自坐在一个角落。从车厢缝隙 透进来的冷风冻得他们索索发抖。卡洛斯简直无法下去想那件白天鹅绒的长袍,那 两只摊开的袖于就象是伸出来的一双手臂…… 他们到达奥里威斯时已经一点多了。浑身湿漉漉的车夫拽了门铃,那铃声在这 乡间寂静的夜空发出了悲切的回响。一只狗狂吠起来;远处,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他们等了半天,才有一个睡意朦胧的仆人拿了盏灯嘟囔着走出来。通往那幢房子的 是一条槐树成行的林荫道,当埃戛那双漂亮的天鹅绒鞋陷进了泥泞之中时。他又诅 咒起来。 被这阵喧嚣声弄得不知所措的克拉夫特在走廊上迎接了他们。他身芽晨衣,腋 下挟着《两个世界杂志》。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倒楣事,随着默默地把他们引到 书房。书房中,暖烘烘的炭火的火光,使得这间挂着浅色棉布帷馒的房间显得十分 喜人。他们径直朝着炉火走去。 埃戛立即讲起自己的故事,这期间,克拉夫特既不惊讶也不吭声,站在桌旁慢 条斯理地调制三杯法国白兰地加柠檬。卡洛斯坐在壁炉旁暖自己的脚。克拉夫特也 走过来坐在炉火另一边他的扶手椅里,嘴中叼着香烟,听着埃戛讲述。 “好啦,”埃戛喊着站起身来,抱着胳膊。“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可做的事只有一件,”克拉夫特说。“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等着他派他的决斗 助手来……这一点,我确信他不会这么做……冉有,如果你们真决斗,那就让你自 己受伤或被打死。”“我就是这样说的,”卡洛斯轻声说,一面呷着调好的酒。 埃戛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呆住了。接着,他迸出一串语无伦次的话,抱怨 自己没有朋友。在他遇到了危机,而且是他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时,他从儿时和 科英布拉求学时的同伴中得到的个是支持、团结和绝对忠诚,而是抛弃,似乎想把 他埋葬掉,而且使他成为比以往更大的笑料。他激动了,那蒙上泪水的眼睛红了。 然而,另外两位谁也不想说一句明智的话。这时他又跺起脚来,坚持他那固执的主 意——决斗,灯死科恩,报复! 他受了侮辱。其余都无关紧要!一句话也没提到那位女人。首先应该是他派决 斗助手去找对方,洗刷自己蒙受的侮辱。在别人侮辱他的时候,客厅里有一群人, 有一头熊和一个提罗尔女人……至于说,让自己被子弹打中——不!他比科恩更有 生活的权利,那个人是资产阶级,放高利贷的——而他,埃戛,是个博学多识的人, 是一个艺术家!他的头脑中有书、思想、伟大的事业!他要献身给自己的祖国,献 身给文明;如果他走到决斗场地,就是要对准目标,打死科恩,就在那里,象打死 一只可恶的畜生…… “但问题是我没有朋友!”他最后叫嚷道,精疲力尽地一下于坐进了沙发的一 角。 克拉夫特不声不响,一口口地呷他的法国白兰地。末了,倒是卡洛斯站了起来, 显出一本正经而且很严厉的样子。埃戛没有权利怀疑他们的友谊。 他什么时候对不住过他?但是万万不可太孩子气和过分自负。问题就是科恩发 现了埃戛和自己的妻子有私情,因而他就有权利杀死埃戛,有权利把他交给法庭或 是在自家的客厅里当众侮辱他。 “还有更糟的,”克拉夫特插言道。“他还可能把那位夫人送到你这儿,随带 便条一张,写上:‘收下她,!”“噢,这样!”卡洛斯接着说,“不会,先生, 他只会做到拒绝你进他家的门。他或许是厉害了点儿,但这样做表明他不想把事情 弄得过分激烈或太引人注目。所以他这是克制的做法。可你却为此要和他决斗?” 埃戛又愤慨了。他跳起来,沿着房间大步走着,此时他已脱掉了外衣,头发蓬乱, 只穿着那件绊红的紧身上衣,和沾满泥巴的天鹅绒鞋子,两条象鹤一般的长腿裹着 红色的丝绸。那样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古怪。他坚持说,事情井非如此!不, 和那女人无关!是另外一码事…… 卡洛斯发起火来: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把你从他家中赶出去?伙计,别发谬论了!我们是在 教你该怎样做一个有理智的人。你要费这么大劲儿才能懂得要有理智,真太可悲了。 你背叛了友情……这,咱们得说清楚!是你高喊过你和科恩的友谊。你背叛了他, 就该罪有应得——如果他想打死你,你就得死。如果他什么都不想干,你也就不好 做什么。如果在街上,他从背后大骂你是流氓,你也只好俯首承认丑行。”“就是 说,我得干受这个侮辱?”两位朋友对他解释说,一定是那套撒旦的行头害得他无 法以尘世间的标准去判断事物。然而谈什么侮辱之类的话对埃戛来说是不光彩的。 埃戛又瘫坐在沙发里,他的勇气消失了,他用手撑着头呆了片刻。 “我真不知该如何办是好了!”末了,他说道。“你们可能是对的——我真觉 得自己是个白痴……那么,我得怎么办呢?”“你的马车在等着吗?”克拉夫特平 心静气地问道。 卡洛斯已经吩咐过把马具卸下井照看好那几匹淋湿的马了。 “好极了!好,亲爱的埃戛,在明天你可能死去之前,你可以做另外一桩事, 就是今晚吃顿宵夜。我正准备吃宵夜,而且刚巧家里有一只冻火鸡。 为什么会有只火鸡,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还得来一瓶勃良第的葡萄酒……” 不消片刻,他们已经围坐在克拉夫特那漂亮餐厅的餐桌旁了。餐厅中,那绘着孤寂 的林中空地景色的椭圆形挂毯,那彩釉的朴素的波斯瓷器,那每个侧面都有一个玻 璃眼珠闪光的黑色努比亚人的别具一格的烟囱,这些总是博得卡洛斯的喜爱。卡洛 斯早就宣布他都饿坏了。此刻他已经在切火鸡,在这同时,克拉夫特一本正经地开 了两瓶家藏的香贝丁酒用以安慰那位靡菲斯特。 但是这位郁郁寡欢,眼睛发红的靡非斯特推开了盘子,开始把酒杯也推开了, 后来只好屈就尝了尝香贝丁酒。 “刚才,”克拉夫特手中拿着叉子说。“你们到的时候,我正在读一篇有趣的 文章,是论述英国新教的衰败……”“那个罐头里是什么?”埃戛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是鹅肝酱。靡菲斯特疲倦地拿起一个松露。 “你这香贝丁酒好极了,”他叹了口气说。 “来,好好吃顿饭!”克拉夫特嚷着说。“别演戏了。你饿了。今天晚上你冒 出的这些念头都是因为营养不足!”埃戛也承认,他一定是太虚弱了。为了化装撒 旦,他太兴奋了,连晚饭都没吃。他本指望在那个人的家里好好吃顿宵夜的……是 的,他当然想吃极了!多好的鹅肝酱……不多时,他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上了:几片 火鸡,一大块牛津口条,两份约克郡火腿——在克拉夫特的家中总有这些英国的美 味佳肴。而且实际上,他一人忧喝了一瓶香贝丁酒。 仆人去准备咖啡了。在这当儿,谈话之间,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设想,推测科 恩可能会对他的妻子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会怎么做呢?也许会宽恕她!埃戛认为 不可能:科恩是个恶棍,妒忌心重。然而她是犹太人,他又无法把她关进女修道院。 “也许他会杀死她,”克拉夫特十分认真他说。 此时埃戛的酒劲儿上来了,眼睛闪着光,他悲痛地宣称,事情真若那样,他宁 可进修道院。那两个人无情地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想进什么样的修道院?世上没有 适合埃戛的修道院!做一名多明我会的修士吧,他太瘦了点儿;做个特拉比修道会 的教徒吧,他又太好色;当个那稣会的教徒呢,他的话又大多了;做个教团的教士, 他又太无知……看来需要特地为他建立一个团体!克拉夫特建议称这个团体为“圣 骗子会”! “你们俩真没心肝!”埃戛嚷起来,又倒了一大杯酒。“你们不知道,我多么 崇拜那个女人!”接着他又讲起拉结的事。也许那是他整个恋爱中最美好的时光— —因为那时,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让自己情人头上的光环放射光辉,使他自己沐浴在 那漫无边际的悄悄情后的恬静海洋之中。他开始回忆与她在佛斯的邂逅——这时, 克拉夫特站起身来又开了一瓶香摈酒,一面象在接受指示那样,一字不漏地听他讲。 往下,埃戛又讲到了在康塔雷拉外出散步,那些夹在借出的书中传递的语言含蓄的 柏拉图式的字条。字条上她签的名是“微奥烈塔·巴尔玛”;还有那最甜蜜的第一 次亲吻,那是趁那位丈夫上楼给埃戛拿特制雪茄时躲在门后偷来的一吻;还有在波 尔图的几次幽会,那是在“安息墓地”;还有在柏树的荫影中热烈地握手,以及在 墓石间做出的艳事计划…… “真妙极了!”克拉夫特说。 埃戛不得不住了口,因为仆人送咖啡进来了。在仆人倒咖啡,克拉夫特出去拿 雪茄的当儿,埃戛喝光了瓶中的香槟酒,这则他脸色苍白,鼻子显得更尖了。 仆人退出,随手拉上了织锦门帘。埃戛在身旁放上一杯白兰地,又接着讲他的 隐私,讲述他返回了里斯本,讲到巴尔扎克别墅和在那里与她在爱情的温暖巢穴中 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早晨。 但是这时,他又中断了叙说,感到一阵空虚,一双眼睛蒙蒙眬眬。他用双手捂 住头呆了片刻。然后,他又讲出了一些细节: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销魂的名字,一 块黑绸子的床罩,她躺在上面就象一块闪光的碧绿玉石。两行汪汪泪水涌上他的眼 睛,他发誓说,他只是想死…… “如果你们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身材就好了!”他突然喊道。“啊,小伙子们, 多么匀称的身材……想象一下她的酥胸吧……”“我们不想知道,”卡洛斯说。 “住口,你喝醉了,可怜的家伙!”埃戛站起身来,伸直了两腿靠在桌子旁…… 喝醉了?他?想到哪儿去了!真没法儿,他就是喝不醉。能想到的方法他都试 过了,什么都喝过了,甚至都喝过了松节油……但是没用,他就是醉不了。 “看吧!我要把那一整瓶都喝了,你们等着瞧吧……我仍然会很清醒,会毫无 感觉!能讨论哲学……你们想知道我对达尔文怎么看吗?他是个畜生!我就这么看。 给我那瓶酒!”克拉夫特没给他酒。埃戛晃晃悠悠地站了一会,两眼直愣愣地盯着 克拉夫特,脸色铁青。 “你要么给我那个瓶子……你要么给我那个瓶子,不然,我就对着你的心口打 颗枪子儿……不,你连挨颗枪子儿都不配……我要揍你!”突然,他的眼皮合上了, 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然后,象个大包裹那样,又从椅子滑落到地上。 “他垮了!”克拉夫特冷静他说。 他摇摇铃,仆人走了进来。他们把若昂·埃戛抬起来。他们把他抬到客房,给 他脱去撒旦的衣服。在这期间,他一直不停地哼着,那留着口水的嘴一下下地吻着 卡洛斯的手,还喃喃他说: “小拉结!小拉结,我的小拉结!你爱你的小埃戛吗?”当卡洛斯乘车出发回 里斯本之时,雨已经停了,一股寒风扫过天空,黎明来临了。 翌日十点钟,卡洛斯返回奥里威斯。他得知克拉夫特还在睡觉,就径直朝埃夏 的房间走去。窗户已经打开了,一道宽宽的光束射到床上。埃戛还在打鼾,沐浴在 金色的阳光中。他侧身躺着,膝盖缩起顶着肚子,床单盖到了鼻子上。 卡洛斯摇他的时候,可怜的若昂睁开了一只忧伤的眼睛,然后就用胳膊时撑着 猛地抬起身子。这间屋子,那绿缎子的帷幔,和一张从镶金边的像框中对他微笑的 粉面贵妇人的肖像,都使他大吃一惊。后来,一定是昨天晚间的记忆又闪现出来, 埃戛马上又用床单蒙上自己,正好蒙到了下巴。他那发青的疲倦的脸上显示出,他 不太情愿离开这柔软的床垫和这舒适的住宅,不愿回里斯本去面对那各种各样的痛 苦。 “外面冷吗?”他忧郁地问道。 “不冷,是个大好天。不过快起来!要是有人代表科恩去你的家,他们还会以 为你逃跑了呢!”埃戛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呆呆的,头发乱莲蓬的。他寻找着自己 的衣服,那两条赤裸的细腿无意中撞到了家具上。他只找到了撒旦的紧身上衣。 他们唤住一名仆人,这人拿来了克拉夫特的一条裤子。埃戛很快地穿上裤子, 没洗脸,没刮胡子,外衣领子朝上翻着。后来,他总算把头套进了那顶苏格兰无檐 帽,转过身来,带着一副悲伤的神情对卡洛斯说: “咱们走吧!”克拉夫特已经起床,陪伴他们到了大门口,卡洛斯的马车正等 在那儿。 那槐树成行的大道,昨天在雨中是那么幽暗可怕,现在却是鸟语花香。雨水冲 刷过的清新的花园,在阳光下一片绿色。克拉夫特那头纽芬兰大狗绕着他们窜来跳 去。 “你头疼吗,埃戛?”克拉夫特问。 “不,”埃戛答道,他已经系好了外衣的钮扣。”昨天我没醉……就是太虚弱 了。”上马车的时候,他带者一种深沉的哲学家的口吻回味道: “喝上好酒可真痛快……我觉得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克拉大特建议说, 若有了消息就打电报来;然后他关上车门,他们上了路。 早上没有电报到庄园。当克拉夫特出现在门口停着卡洛斯的马车的巴尔扎克别 墅前面时,天色已晚。昏暗的绿色客厅中点着两支蜡烛。卡洛斯靠在沙发上打盹, 胸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埃戛来回地踱着步,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钮扣上 插了一朵玫瑰。他在这个客厅里,这样沉闷地等着和科恩决斗,已经整整等了一天。 “我怎么对你说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克拉夫特轻 声说。 此时埃戛又被一些可怕的想法缠绕着,他担心科恩已经把妻子杀了!克拉夫特 带怀疑的一笑把他惹恼了。谁能比他更了解科恩呢?在那张资产阶级的面孔背后, 藏着一个残忍的恶棍。他曾见过科恩杀死一只猫,仅仅是为了见见血。 “我预感到将打一场灾难,”他恐惧地结结巴巴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埃戛猛地弄醒了卡洛斯,并把两个朋友都推进卧室。克 拉夫特对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不可能是科恩的朋友。但埃戛愿意单独呆在客厅里。 他就等在那儿,一双眼睛紧盯着房门,脸色更加苍白,纹丝不动,那身大袍显得更 加紧了。 “真烦人!”卡洛斯在黑暗的卧室内摸索着说。克拉夫特在梳妆台上找到了一 截蜡烛头点上。那惨淡的烛光亮起来,眼前一片乱糟糟——一件睡衣落在地板中央, 屋于的一角是澡盆,里面盛淌洗过澡的肥皂水;屋子中央是一张四周围着红绸子帷 幔的大床,有一种圣龛般的威严。 他们沉默了片刻。克拉夫特沉思着,好象要学点什么似的,仔细地端详着那个 梳妆台,上面有一包发夹,一个钩子坏了的吊袜带和一束枯萎了的紫罗兰。接着, 他又走过去看了看那个小衣橱的大理石顶面:有一盘吃剩下的鸡骨头,旁边有半张 写着铅笔字的纸,都改正过了——显然是埃戛的文学作品。他发现这一切都别具一 格。 就在这当儿,从客厅里传来了轻轻的、难以听清的、熟悉的声音。正在注意听 着的卡洛斯,好象听到是一个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他等不及了,忧走到厨房去。 女仆正坐在桌子旁,手插在头发里,无事可做,一双眼睛盯着烛光。那个小听差无 精打采地靠在椅子里,吸着一根烟。 “谁来了?”卡浴斯问道。 “是科恩先生的女仆,”那小听差说,并把烟藏到背后。 卡洛斯返回卧室,宣布说: “是那个女亲信来了。事情有了愉快的结局。”“你以为他们会怎么了结?” 克拉夫特说。“科恩有他自己的银行,自己的买卖,未到期的汇票,他的贷款,他 体面的社会地位,所有这一切,都容不得一桩丑闻的干扰——凭这个,就能使那些 做丈夫的冷静下来。再说,科恩也满意了,他已经把埃戛赶了出去……”就在这时, 客厅里一阵喧哗,埃戛破门而入。 “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嚷道。“他揍了她一顿。他们明天就去英国。”卡 洛斯看了看克拉夫特,后者因为看到自己的全部预言都成了现实,便连连点头,表 示完全赞同。 “打了一顿!”埃戛两眼火辣辣的,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然后又言归于好 ……还会成为一个模范家庭!一根棍子使一切都干净了——多卑鄙!”他发火了。 这时他真恨拉结——不能原谅他这位偶像,竟对一顿殴打屈服了。接着他想起了科 恩的手杖,一根印度竹手杖,把于是一只灵■的头。 而那家什打了他曾充满激情地拥抱过的肉体!那家什把他的嘴唇留下过玫瑰色 印迹的地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他们竟和好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风流情 史就这样了结了。庸俗,粗暴!他宁愿她死了也不愿听说她挨了打。但是,没有! 她认可挨打了,然后还和丈夫躺到一起;而他,科恩,当然也会忏悔的,会用各种 甜甜蜜蜜的名字称呼她,而会只穿着衬衣帮助她在打青的地方涂上金菊酊!这件事 就以金菊酊告终! “请进来,到这儿来,阿黛莉亚太太,”他大声地拄客厅里让着来客。 “到这儿来!这都是我的朋友。秘密已经公开了,不用假装正经了!这是朋友 们!我们三位一体!您面前站着伟大神秘的、最神圣的三位一体。清坐,阿黛莉亚 太太,别客气……您可以告诉他们……这是阿黛莉亚太太,小伙于们,她是一切的 目击者;她看到了打人!”阿黛莉亚太太是个胖乎乎的矮小女人,长着一双漂亮的 眼睛,戴了一顶红花镶边的帽子。她立刻从客厅走进来纠正埃戛的话,不,她没看 见……埃戛先生弄措了……她只是听见。 “是这么回事,先生们……当然,我一直等到舞会结束才睡,我眼睛都睁不开 了。天已经亮了,我的主人还是摩尔人打扮;他把女主人关进了卧室。我和多明古 斯呆在厨房里,等着听他们的铃声,侍候他们。突然,我们听到了尖叫声……我真 吓坏了,甚至以为是来了强盗。我们,我和多明古斯跑了过去,眼睛对着钥匙孔张 望,可什么也看不见……但听见打人的声音,人摔倒的声音和棍子的声音,啊,是 的!这些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尖叫声。当时我就对多明古斯说:哟,打起来了! , 是和她!可是突然又一点儿声音没有了。我们又回到厨房。过了一会儿,科恩先生 走出来,头发蓬乱,只穿了件衬衣,对我们说可以回去睡了,他们不需要我们再做 什么了,还说第二天要和我们谈谈……他们俩在那里面呆了一夜,到早晨似乎又和 好了。我没看见女主人。科恩先生一起床就来到厨房,和我算了账,把我辞退了。 他脾气坏透了,还用警察威胁我。当我带着脚夫回去取箱子的时候,才从多明古斯 那儿得知,科恩先生要去英国。总之,是闹了一场……我的胃一整天都在折腾。” 阿黛莉亚太太长吁了一口气,眼睛凝视着地板,安静下来。埃戛抱着双臂,痛苦地 望着他的朋友们。他们以为如何?打了一顿!……难道那样一个胆小鬼,胸膛上不 该挨粒子弹!可她呢,竟让自己挨了顿揍,不逃跑,然后还同意和他睡觉!……真 下流! “阿黛莉亚太太知不知道,”克拉夫特问道。“他怎么发现的……? ”“这是 件非常怪的事!”埃戛嚷道,两只手把头一抱。 是的,真怪!并非因为有信落到他手中:他们彼此没写过信。科恩也不会对她 到巴尔扎克别墅的一次次来访感到奇怪: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巧妙,因而绝对个会被 发现。到这儿来,她从不轻率地乘自己的马车,也从没有由正门进来过。他的仆人 也没看见过她,他们不知道来拜访他的贵妇人是谁。一切都小心谨慎从事,但一切 都失败了! “奇怪,奇怪!”克拉夫特低声说。 一阵沉默。阿黛莉亚太太最后不拘礼节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把那个小包放到腿 上。 “好了,埃戛先生,”她想了想说。“您可以相信一件事……那是在梦里。是 过去的事了……我家太太在睡梦中提到您的名字,这就泄露了秘密。 科恩先生听见了,起了疑心.就偷偷地盯上了她,然后发现她有私情……我知 道她说梦话。”埃戛站在阿黛莉亚太太面前,把她从她帽子上的花到裙子上的折边,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闪着光。 “他怎么能听到她的梦话?他们是分开卧室住的……这我知道。”阿黛莉亚太 太垂下眼睑,用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摆弄着腿上圆滚滚的小包裹,用低沉的声 音说: “不,他们没分开住,先生。我家太太不同意那样……太太很爱她的丈夫,同 时她还很嫉妒他。”一阵使人难堪和不愉快的沉默。梳妆台上蜡烛头的昏暗光亮一 闪一闪,要燃尽了。埃戛强作出笑脸,耸耸肩膀,迈着沉重的步于在房间里慢慢地 走着,一边用一只手捻弄着胡子。卡洛斯对这个从昨天持续到今天,象搅拌泥浆一 样的风流韵事已经厌恶而且心烦了,就宣告,这件事该了结了!已经八点钟,他想 吃晚饭了…… “对,咱们都吃饭去,”埃戛轻声说,面带愧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接着,他又突然示意阿黛莉亚太太返回客厅,并随着在身后关上了门。 “对此,你不厌烦吗,克拉夫特?”卡洛斯绝望地叫道。 “不,我认为这是件有趣的,值得研究的事。”他们又等了十分钟。蜡烛突然 着完了。卡洛斯拚命喊小听差。小听差拿着一盏肮脏的油灯走进来。就在这时, 埃戛也从容厅回来了,现在他要冷静多了。一切都已过去,阿黛莉亚太太走了。 “走,去吃晚饭,”他说。“不过,这么晚了能到哪儿去呢?”又是他自己建 议到施亚都的安德烈饭馆去。门外,卡洛斯和克拉大特的马车都在等着。两辆马车 出发了。巴尔扎克别墅悄然地留在黑夜里,从此它又没有用处了。 到了安德烈饭馆,他们等了好久,那是一间昏暗的房间,贴着有金色小星星的 糊墙纸,蓝色棱纹布的帷幔里面衬着廉价麻布的小帘了,屋内还有两盏咝咝作响的 煤气灯。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的埃戛一下子坐进了一张弹簧已经松散的破沙发,闭 上了眼睛。卡洛斯仔细地端详着墙上的画,画的全是西班牙女人,一个刚从教堂出 来,另一个正在跳过一个小水坑,还有一个垂着眼睛在倾听神父的忠告。克拉夫特 已经坐到桌旁,两手把住头在浏览《晨报》,这报是侍者送给这几位先生俏磨时光 用的。 突然,埃戛击了沙发一拳,那沙发可怜地嘎嘎响了一声。 “我不理解的是,”他嚷道。“那恶棍怎么知道的。”“阿黛莉亚太太的推测,” 克拉夫特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道“似乎有可能。要么在睡梦中,要么是醒着的时刻, 那可怜的女人泄露了天机。也许并不是说出名字的泄露,也许是偶然出了问题。事 实是:他怀疑了,暗中监视着她,并且抓住了她。”埃戛站立起来,说: “我不想当着阿黛莉亚的面告诉你们,她并不完全知道内情。不过你们知道吗, 在我房子的前面,小巷的另一边,有座苇子大花园的房子?那儿住着勾瓦林纽伯爵 夫人的姑妈堂娜玛丽亚·利玛,一个十分可敬的人。拉结有时到那儿去,她们是挚 友——堂娜玛丽亚·利玛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她就从花园的一个小门出来,穿 过小巷,然后来到我家门口,是个旁门,是通往卧室楼梯的那扇门。这你们明白了 吧……仆人们甚至都不会看见她。午后点心已经在我房间摆好,当她在那儿喝下午 茶时,门全都关着。纵然有人看见她,也只是见到了一个从利玛家出来的戴着黑面 纱的太太……那个男人怎么会抓住她?再说,在利玛家,她总要换一顶帽子,穿上 一件雨衣……”克拉夫特夸奖了他一番。 “妙极了!真象斯克里布的作品。”“如此说来,”卡洛斯微笑着说。“那位 可敬的贵夫人……”“堂娜玛丽亚,可怜的人……我告诉你吧,她是一位杰出的老 夫人,处处受欢迎,但没钱。不过她肯帮助人……有时甚至就在她自已的家里。” “干这些事她要的钱多吗?”克拉夫特心平气和地问道,通过整个这件事情,他一 直在使自己受到启迪。 “不,那个可怜的人,”埃戛说,“隔段时间给她五个英镑。”侍者端着一小 盘虾进来了,那三位一声不吭地在桌旁就座。 晚饭后他们又返回葵花大院。埃戛到那儿去睡觉,因为他神经太紧张了,害怕 独自孤零零地呆在巴尔扎克别墅。他们叼着雪茄,乘一辆敞篷马车,在这星罗棋布 的可爱的夜空下,出发了。 真幸运,他们到达葵花大院的时候,家中无人。精疲力尽的埃戛立刻回到自己 的房间。那是一间二楼的客房,屋内有一张漂亮的古式黑檀木床。仆人一退下, 埃戛就走到点着蜡烛的镜子前,把挫在脖子上、藏在衬衣里面的一个金盒子拿了出 来,里面放着一张拉结的照片。现在他打算把它烧掉,把那爱情的灰烬倾入污水桶 里。但当他打开盒子时,椭圆形玻璃下面的那张漂亮的含笑的脸蛋,似乎以她忧伤 而倦怠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这照片只是个头像,到袒胸衣领开口的部位。但在 埃戛的想象中,那件衣服又解开了,露出了那身躯,那象缎子般绝妙的皮肤,她左 边乳房上的小痣……他的嘴唇上又象感觉到了她那甜蜜的亲吻,内心中他又一次感 到了她在他的怀抱里发出的一卢声疲倦的叹息。而现在她离去了。他再不能看见她 了!那再不能留下的孤独和痛苦完全攫住了他——这位可怜的激进派,这个伟大的 词令专家,把脸埋进了枕头,夜幕之中暗自啜泣了很久。 整个这一星期,对埃戛来说是痛苦的。就在翌日,达马祖在葵花大院露面了, 从他那儿,他听到了里斯本的流言蜚语。在文人俱乐部和施亚都,以及所有的地方, 都知道埃戛被科恩从家中撵了出来。目睹这幕丑剧的那只熊和那个提罗尔牧羊女都 津津有味地描述这件事,甚至还有人说科恩真的踢过埃戛,而科恩的朋友们,特别 是阿连卡,则怀着一片热忱,发誓说堂娜拉结是无辜的。阿连卡公开说,埃戛是个 涉世不深的乡下人,又是一个从塞洛利库来的堂璜,他把女主人友好的微笑当成了 爱情的表示——他甚至给堂娜拉结写过一封简直令人作呕的信;而她,那个小可怜, 流着眼泪把信拿给了自己的丈夫看。 “这么说,他们都看不起我了,是吗,达马祖?”埃戛裹了一件旧外套,缩在 卡洛斯内室中的一把扶手椅里,轻轻地说;他正带着一副病病恹恹的倦怠的表情听 着那些事。 达马祖承认,社会上人们确实看不起他。 啊,他很清楚这点!他在里斯本给人好感。谁都还没原谅他的那件皮上衣。他 那种挖苦人的才能犯了众怒。象他这样一个象赤热的铁一般危险的人,有个阔妈妈, 又不依附他人,可真使许多人不舒服。 又一个星期六,卡洛斯从勾瓦林纽家吃过晚饭回来——那是顿丰盛的晚餐—— 提到了和伯爵夫人的一席谈话。伯爵夫人象男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对他谈起了埃戛的 灾难。她非常难过,不仅是替她的朋友、那个小可怜拉结伤心,也是替埃戛伤心。 她是那样器重埃戛的才华——他是那样有趣,那样才华洋溢——可他结果受到了那 样的侮辱!科恩对谁都讲(他告诉了勾瓦林纽伯爵),他威胁埃戛说要揍他一顿, 因为埃戛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不三不四的信。象伯爵那种不知实情的人,还真相信 了,并惊讶得两下抱紧脑袋;而那些了解真相的人,那些半年来对埃戛与科恩夫妇 关系密切抱以轻蔑微笑的人,也装作相信并且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埃戛遭到人们怨 恨。那生活在文人俱乐部和哈瓦那之家之间的小里斯本沉湎在“埋葬”埃戛的欢乐 之中。 埃戛确实感到被“埋葬”了。那天夜晚,他向卡洛斯宣布,他决定回到母亲的 庄园,在那儿呆上一年,完成《原子的回忆》一书。然后,待书出版了,把所有这 些庸俗之辈压垮的时候,他会胜利地重返里斯本。卡洛斯不想打破他这种放射着光 彩的幻想。 就在埃戛动身之前,去查看有关那幢房子和钱财情况时,他发现自己面临着许 多可怕的事。——他欠所有人的债——从家具商到面包师。他有三张账单到期。如 果不偿还债务,那么关于科恩家那桩事的流言蜚语中就又要添进些东西。那他就不 单单是个会遭到脚踢的情人,而且还会是一个遭债主们追逐的穷光蛋!不向卡洛斯 求助又能怎么办呢?为了了结一切,卡洛斯借给了他两个康托。 在他辞退了巴尔扎克别墅的仆人们之后,接踵而来的又是另外一些麻烦事。那 个小听差的母亲几天之后来到葵花大院,非常蛮横地叫嚷说,她儿子失踪了!原来 那个出众的小仆人被厨娘教坏了,和她一起到了摩尔人居住的小巷里,开始了一个 公子哥儿那种寻欢作乐的经历。 埃戛不愿听这位年迈母亲的抱怨。这种丑事究竟与他何干?但是,那厨娘的情 人来干涉了,带着威胁的架势。他是个警察,是法律的支柱。他威胁说,他可以轻 而易举地证明在巴尔扎克别墅发生过的那些“邪恶勾当”,而且那个小厮不仅仅是 在餐桌上侍候……埃戛心烦意乱,就对这一敲诈屈服了,给了警察五英镑。就在那 天,一个风雨晦暗的黑夜,卡洛斯和克拉夫特陪伴着埃戛前往圣阿波罗尼亚车站。 在马车上,埃戛悲伤地概括着这次浪漫的爱情: “我感到,好象我的灵魂掉进了一个粪坑!我需要从里面清洗一下!”阿丰苏· 达·马亚听说了埃戛的灾难之后,曾经忧伤地对卡洛斯说: “一个糟糕的开端,孩子,一个非常坏的开端!”那天晚上,在从圣阿波罗尼 亚车站返回家的路上,卡洛斯反复地揣摩着这话,自己默默地重复着它。 “一个非常坏的开端!”因为不仅仅是埃戛的开端糟糕得很——他的也一样。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这点,爷爷的话才会这么悲哀。非常坏的开端!埃戛从塞洛利库 到这儿才过了六个月。那时,他裹着一件皮大衣,准备以他那本《原子的回忆》震 惊里斯本,靠着一个杂志的影响来控制这座城市。他准备成为一盏明灯,一种动力, 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可现在,他满身负债,被人嘲笑,被赶得又返回到塞 洛利库。一个非常坏的开端!而卡洛斯呢,他是带着宏伟的工作计划,武装得象个 斗牛士一般来到里斯本的:有诊所、实验室、一部启蒙书,许多其他伟大的想法… …可是他做出了什么呢? 在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开了十几次药方,和写了那一章索然无味的《希腊 人的药学》。一个非常坏的开端! 是的,此刻生活对于他,似乎前景并不美妙。他手放在衣袋里,在弹子房里踱 着步,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们在他身旁交谈着,西南风在屋外呼啸。 可怜的埃戛缩在四轮马车车厢的一角,他是多么痛苦啊!不过,他的同伴们在 这里也并不愉快。克拉夫特和侯爵开始了那场关于忧郁而充满了磨难的人生的讨论。 克拉夫特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当不成利文斯顿或是俾斯麦那样的人,活着还有何用? 然而侯爵带着哲学家的派头宣称,当今的世界越来越愚蠢了。后来,塔维拉来了, 讲述了他一位同事的可怕的故事。那位同事的儿子从楼上摔了下来,跌成了肉泥, 可就在这同时,他的妻子患胸膜炎快死了。格鲁热斯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两件自杀 的事,那些话说出来很使人伤感。卡洛斯本能地不时走过去把灯捻亮。 几分钟后,达马祖出现了。他告诉卡洛斯说,卡斯特罗·戈麦十病倒在床了。 这时一切又变得光明起来。 “自然啦,”达马祖补充说。“他会来请你的,因为你已经看过那孩子的病了 ……”第二天,卡洛斯没离开过家,等着传信来叫他,而且显得不耐烦。没人捎信 儿来。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卡洛斯正往阿泰罗区走时,在詹·维德斯区,见到的第 一个人就是卡斯特罗·戈麦士。他乘坐一辆敞篷马车,身边是他的妻子,那只小狗 趴在她的腿上。 她从他身边过去,但没有见他。就在这时,卡洛斯决定要结束这种痛苦的折磨, 非常坦率地请求达马祖在卡斯特罗·戈麦士去巴西之前把自己介绍给他……他已经 无法忍受了,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需要从近处看看她那双眼睛在回答他的问话时 是什么表情。 可是他发现,这整整一个星期,不知怎地,他总是和勾瓦林纽夫妇在一起。起 初,遇见了这位伯爵,伯爵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圣马尔萨路他的办公室,让 他坐到一张扶手椅里,给他读了一篇准备投给《商业周报》的文章,是关于葡萄牙 各政党地位的论文;后来,伯爵请卡洛斯吃晚饭。第二天下午,他们举行了一次槌 球游艺会,卡洛斯参加了,就在一扇面向花园的窗户旁,他和伯爵夫人亲亲切切地 呆了一阵,并笑着告诉她,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被她的头发迷住了。这天晚上她谈 到了一本她尚未读过的丁尼生的书。卡洛斯答应把书借给她。第二天一早,他就送 书去。卡洛斯遇见她一个人在家,穿了一身白衣裙。他们轻声地笑着,两把倚子挨 得很近——就在这时,仆人禀报堂娜玛丽亚·库尼亚夫人到。这可是件不寻常的事, 堂娜玛丽亚·库尼亚在这时到了!不过,卡洛斯非常喜欢堂娜玛丽亚·库尼亚,一 个漂亮的老太太。她心慈面善,对一切罪恶都能宽恕——事实上,当她还是那个年 青、可爱的库尼亚夫人时,她本人就是一个道德上的罪人。堂娜玛丽亚非常健谈, 此刻看上去象是有话要和伯爵夫人私下说,卡洛斯就此告退,他答应哪天下午再来 喝茶和谈谈丁尼生。 一天下午,卡洛斯穿衣打扮,正准备去那儿,达马祖来到了他的卧室并给他带 来一个消息,那消息真使达马祖又恶心又恼火。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个白痴又改了 主意,不去巴西了!他要留在此地,留在中央饭店,直住到仲夏!他达马祖的计划 全完罢了…… 卡洛斯立刻闪出个念头:对达马祖说,要他把自己介绍给卡斯特罗·戈麦土。 但不知为什么,就象在辛德拉那样,一想到要通过达马祖去见她,他就感到恶心。 因而,他仍然一声不响地穿衣服。 这时,达马祖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 “我是真想把那女人弄到手!只要有机会,我就想得到她。但事到如今,你还 能干什么呢……? ”接着,他又开始指责卡斯特罗·戈麦士。一句话,他是个白痴, 而且那个男人的生活是个谜……他到底为什么来里斯本?他手头拮据。他们相处并 不和美,昨天肯定吵了一架。他去拜访他们时,她眼睛红红的而且样子很窘;那男 人则用手拽着胡子,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两个人都别别扭扭,半天不说 一个字…… “你知道吗?”达马祖嚷道。“我真想让他们俩都滚蛋!”达马祖也埋怨她。 最主要的是,她反复无常:有时热情友好,有时冷若冰霜。偶尔,当他谈些常人趣 事,社会上人们常谈的话题时,她会勃然大笑起来。这就够让人恼火的了,对不? 总之,他们是非常古怪的人。 “你要上哪儿去?”看到卡洛斯戴上帽子,他问道,一边厌烦地长吁一口气。 他去和勾瓦林纽夫人喝午茶。 “那么,好,我和你一同去……我烦极了!”卡洛斯犹豫了一下说: “来吧,你这是帮了我的忙……”下午,风和日丽,卡洛斯就乘上他那辆单匹 马拉的车。 “有好久咱们没这样一同出去了,”达马祖说。 “是啊,你总是和外国人搅和到一起嘛!……”达马祖又叹了口气,个再说话 了。当来到勾瓦林纽家门前,得知们爵夫人正在接待客人时,他又突然决定不进上 了。不,他不想进去了。他觉得自己脑子木得很,找不出什么话去说。 “啊,对了,我又记起另外一件事!”他说着把卡洛斯挡在门前。“卡斯特罗· 戈麦士昨天问我,为了你去给他的孩子看病,他该送给你些什么东西。我说你是去 帮忙,是做为我的朋友去的。他说,他得来拜访你,送张名片。所以,看来你会和 他们认识的。”如此说来,根本就不需要请达马祖来介绍了! “找天晚上来看我们吧,小达马祖。明天来吃晚饭!”卡洛斯高声说,突然容 光焕发,并且热情地握住了这位朋友的手。 他进到客厅时,仆人刚刚上完茶。屋子四壁是淡雅的绿色和金黄色糊墙纸,墙 上挂着镶在重重的镜框中的家庭照片。这问客厅由两个回廊通向郁郁葱葱的花园。 桌上摆着一篮篮鲜花。沙发上坐了两位戴帽子的贵妇人,她们都穿着黑色衣裙,端 着茶谈天。伯爵夫人把手指伸给了卡洛斯,脸上顿时绯红,就和她靠坐的那把椅子 上的丝绸套子一般颜色。她旁边有一只愈疮木的烛台。 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卡洛斯神采飞扬,便微笑着问他有什么喜事。卡洛斯也笑咪 咪地反问说,什么人进到她的客厅里能不面带喜色呢。接着,他问起伯爵…… 伯爵还没露面,想必是耽搁在贵族议会了,他们正在那里讨论公共教育改革法 草案。 穿黑衣服的两位女士中的一位说,她希望能减轻一点课程负担,可怜的孩子们 太遭罪了,他们不得不背熟大量大量的教材,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她的小儿子小若 昂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消瘦,有时候,她真想就让他永远愚昧无知算了。另一位夫 人把茶碗放到旁边的小桌上,用手绢的花边沾了沾嘴唇,她特别把考试抱怨了一番。 这就是让学生们不及格,他们提出的要求和制造的困难,真可恶之极……对她的孩 子提出的问题是最愚蠢、最庸俗的: 譬如,什么是肥皂?为什么用肥皂洗东西……? 第一位女士和伯爵夫人惊讶得 把手按到胸脯上。卡洛斯也非常彬彬有礼地表示同意,说这是件令人厌恶的事。这 一位夫人继续说,她丈夫实在无计可施了,一次在施亚都路上遇到了那位考官。他 当即威胁考官说要揍他一顿。那当然是很无礼了。不过,那人确实非常的讨人厌… …真正值得学的只有一门课程,就是外国语言。用植物学、天文学、物理学来折磨 学生,简直愚蠢……为什么?那都是于社会无用的东西。例如,她的小男孩现在学 化学课……多荒谬!就如他父亲说的,如果他不打算成为化学家,这还有什么用? 沉默了片刻之后,两位夫人同时站起身来。接下来是一阵轻轻的亲吻声和绸了 衣裙沙沙的响声。 卡洛斯和伯爵夫人留了下来,伯爵夫人又坐回到她那把玫瑰色的椅子里。 她立刻问起了埃戛。 “可怜的人,他在塞洛利库避难呢。”她甜甜地一笑,对“他在塞洛利库避难 呢”这句话表示反对。不,她不愿听……可怜的埃戛!他应该得到个更好的结局。 一场浪漫史之后,塞洛利库是个可怕的归宿…… “您是对的!”卡洛斯大声说,也大笑起来。“最好是说:‘他在耶路撒冷! ’”就在这时,仆人禀报了一个名字,紧跟着黛莱斯·加玛,这家的一位挚友出现 了。当听说伯爵肯定还在辩论教育改革问题时,他把手举到额头上,好象是对如此 可恶地浪费时间表示遗憾。他不想久留。不,甚至连伯爵夫人那高贵的名茶也不能 吸引住他。事实是,上帝的恩宠已经离开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对美丽事物的感情。 他不是来拜访伯爵夫人的,仅仅是来和伯爵谈谈。听了这番话,伯爵夫人露出一副 被惹恼的公主那种迷人的媚态,并且问卡洛斯,这种山里人粗鲁的真诚难道不会使 人怀念昔日的文雅风度吗。黛莱斯·加玛微微地摇晃着身子,宣称自己是个民主主 义者,自然之子。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然后,他走出去时,握了握好 友马亚的手,并询问这位圣奥拉维亚的王子到底何时能赏光与他共进晚餐,们爵夫 人生气了。 不行,这太过分了!在她的客厅里,当着她的面发出邀请——这个人一再夸耀 他的德国厨师,竟然都不请她吃一盘面包加白菜。 黛莱斯·加玛依然在笑,不停地摇晃着,并且发誓说,他正在布置他的餐厅, 准备为伯爵夫人举行一次交谊会,一次将要载入王国史册的交谊会! 至于马亚,则另当别论:他们俩要在厨房迸餐,盘子要放在膝盖上。他一摇一 晃地走了,一直到了门口还在微笑,露出了那口讨人喜欢的牙齿。 “这个加马真挺爽快,对吗?”伯爵夫人问道。 “非常爽快,”卡洛斯说。 她看了看钟,已经五点半,这个时候她已不再接待来客。他们俩总算可以亲亲 密密他说会儿话了。无声的片刻之中,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随后,卡洛斯问了问可 爱的小病人查理的情况。他还没痊愈,有点儿咳嗽,是在星星公园散步时得的。那 孩子让她没完没了地操心!她沉默了片刻,出神地看着地毯,一边懒洋洋地搧着扇 子。这天下午她穿得格外讲究:一件秋天树叶般金黄色的粗绸子衣服,只要稍微一 动,就发出干树叶那样的飒飒响声。 “近来天气多好啊!”她突然高声说,好象刚刚睡醒。 “美极了!”卡洛斯附和道。“几天前还在辛德拉,想想看……真犹如一首美 丽的田园诗。”他立刻又后悔说了这句话,觉得在这间客厅里谈他的辛德拉之行不 太合适。 但伯爵夫人好象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站了起来,谈起这天早上刚从英国收到 的几首歌曲——是这个季节最新的作品。然后,她坐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移动 着。她一边弹一边问卡洛斯知不知道这支曲子——《苍自的星星》。不,卡洛斯不 知道。不过所有那些英国歌曲全都一个样,千篇一律的忧伤调子,多情浪漫,情意 绵绵。歌中总有一个凄凉的公园,一条潺潺的小溪和栗子树下的亲吻。 接着,伯爵夫人大声朗读起《苍白的星星》的歌词。果然没有新异之处:黄昏 中一颗爱情的小星星,一泊苍白的湖水,还有树下羞怯的亲吻…… “千篇一律,”卡洛斯说。“而且总是那么美妙。”伯爵夫人把歌片丢到一旁, 认为它太愚蠢了。她眼里露出不悦的目光,神经质地在那些歌片中翻找着。为了打 破这沉寂的气氛,卡洛斯赞美了一番她那些美丽的鲜花。 “啊,我打算送你一朵玫瑰!”她立刻嚷着说,又把音乐扔到了一旁。 但是,她想送给他的花放在隔壁梳妆室里了。卡洛斯跟在她那长长的裙裾后面 走着。那裙裾闪着金光,就象阳光照射下的秋天树叶。那梳妆室四面挂着蓝色帷幔, 一张三脚桌上放着一面路易十五世时代的漂亮镜子;在一个结实的栎木像座上有一 尊泥塑的伯爵胸像,前额仰起,领带松开着,嘴唇象在微微颤动,俨然一副演说家 的表情…… 伯爵夫人选了一支带着两片绿叶的花蕾,走上前亲自替卡洛斯别在大礼眼上。 卡洛斯闻到了她身上那马鞭草的芳香和从她那急促起伏的胸部冲出来的热气。她用 了好长时间别那朵花,手指颤抖着,动作缓慢,真象粘在那衣服上不能动了…… “好了!”最后她用低沉的声音轻轻他说。“看上去,你真象是我的玫魂骑士 ——你得谢谢我!”卡洛斯在不知不觉中,无法抗拒地把嘴唇挨上了她的双唇。他 把她搂在怀里时,她那绸子衣裙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衣服,发出了轻轻的飒飒声。她 把那象蜡一样洁白的脸向后仰去,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他紧紧地搂住她,好象她是 个死人。他向前迈了一步,双膝碰到了一张矮沙发,沙发滑动着离开了他。由于她 那件绸裙裾缠住了卡洛斯的脚,他无意中又碰上了那只大沙发,沙发又动了,滑开 了。他又碰到了那个放着伯爵昂首的胸像的像座。皱褶的裙子的簌簌响声淹没了一 声长长的舒心叹息。 过了片刻,他们俩都站直了身子。卡洛斯靠着胸像,抓住自己的胡子,样子很 窘,已经有点后悔了;她站在路易十五时代的镜子前,用颤抖的手指理着自己的鬈 发。突然,大厅里响起了伯爵的声音。她猛然转身跑到卡洛斯面前,用那双戴满珠 宝的双乎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头发和眼睛上热烈地连着吻了两下。然后,从容地坐 到沙发上,伯爵进来时,她已经谈起了辛德拉并且大声地笑着。伯爵身后跟来的一 个秃顶老人,正用一块印度绸大手绢连连擦着鼻于。看到卡浴斯在这间卧室里,伯 爵露出惊喜的神情,长时间、热情地握着卡洛斯的手,并一再说,就在这个早晨, 在议会里,他还一直在想着卡洛斯。 “那为什么你这样晚才回来?”伯爵夫人嚷道,此刻真把那个老头子迷住了。 他微笑着,一边激动而友好地用手比划着。 “我们的伯爵讲话了。”老头子说,眼睛依然激动地闪着光。 “你讲话了!”她饶有兴趣地向他转过去,嚷道。 一点不错,他讲了话——但毫无准备!就是在他听了多莱士·瓦连特(一个文 人,但是个疯子,没有实际的辨别力)的发言,听到他为学校里必修的体育课辩护 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但是,亲爱的马亚一定想不到他会发表演说。 “太棒了!”那老头子叫道,一面挥动着手绢。“这是我在议会中听到的最好 的一次演讲!一次精彩的演讲!”伯爵谦虚了一番。不!他仅仅讲了几句合乎情理 和有原则的话。他只是质问了一下他那位负有盛名的朋友多莱士·瓦连特,依他之 见,我们的子弟,我们的财产继承人们是否注定要变成杂技团的小丑。 “嗬!说得真妙,伯爵夫人!”老头子惊呼道。“我多希望您也听到这席俏言 妙语!他就是这么个说法的!带着一般俏皮劲儿!”伯爵笑了,转身向老头子致谢。 是的,他就是说的那些话。后来,在回答多莱士·瓦连卡的其他反问时,他又狠狠 地攻击了他一通。瓦连卡不愿看到中学和大学的教育完全被问答教学法浸透。 “太可怕了!”老头子哑着声音叫道,一面举起手绢准备再擤鼻子。 “是的,太可怕了……我转而对他说了下面一席话:“尊贵的议员们应该懂得, 我们的国家永远不会重新占据文明的前列,如果我们,立法者们,要以邪恶的手在 中学、大学和教育机构中用秋千取代十字架的话……”“妙极了!”老头子喃喃他 说,又拼命用手绢擤了一下鼻子。 卡洛斯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伯爵的讽刺太引人入胜了。 当卡洛斯告辞时,怕爵认为只握一下手太不够了,使用胳膊搂住了卡洛斯的腰, 并称他为亲爱的马亚,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眼睛还是湿润润的,脸色尚有些苍白。 她懒洋洋地搧着扇子,倚在沙发的两个靠垫上——沙发上面就是她丈大那尊带着激 昂表情的胸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