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个星期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天空中低沉的雷声滚滚,刚刚落了几个大雨点, 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帕特里亚加广场的一角,车窗神秘地拉上了绿色的窗帘,卡洛 斯从车上下来。两个过路的行人相互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似乎他们发现了他是从 某个使人怀疑的门洞里狼狈地钻出来的。事实上,这辆黄轮子的旧马车刚刚充当了 一个飘溢着马鞭草芳香的爱情巢穴。卡洛斯在勾瓦林纽伯爵夫人的伴同下,已经乘 着它沿格鲁斯大道跑了整整两个小时。 伯爵夫人在亚莫雷拉斯广场下了车。卡洛斯趁帕特里亚加广场空寂无人,也从 那辆硬座马车上溜了出来。最后这个小时,他在马车里几乎憋死,因为不敢打开玻 璃窗;他的小腿也坐麻了;那皱褶的丝绸,以及她没完没了地在他胡子上亲吻,已 经使卡洛斯厌烦…… 三个星期以来,直到这天下午,他们都是在圣伊莎贝尔街的一幢房子里幽会的。 那房子属于伯爵夫人的一位姑母,她带着女仆去波尔图了,把房子钥匙和炽看一只 猫的差使都留给了这位侄女。这位好心的姑母是个小老大婆,叫琼斯小姐,是个老 好人,英国圣公会的一位身体力行的信徒,是宣传自己信仰的传教士。每个月她都 要进行一次劝人改变宗教信仰的游说,走遍各省,分发《圣经》,天主教的黑暗中 拯救灵魂,并且,如她自己所说,净化教皇统治的污泥……只要你一踏上她家楼梯, 就立刻会感觉到虔诚的老处女独有的那种亲切和忱伤。楼梯平台处悬挂着一张大卡 片,上面是金字的座佑铭,字里行间是紫色的百合花。它呼吁那些进来的人要严格 遵循主的道路!卡洛斯一走进屋就碰到了一座《圣经》的小山。整问屋子成了一个 《圣经》的隐蔽所:家俱上堆放着《圣经》,旧帽子盒里也装得满满的,一双双高 统靴堆里也夹杂着《圣经》,甚至都掉迸了净身盆。所有的书都是一种开本,书皮 是黑色的,就象穿上了打仗的盔甲,一脸愁容,咄咄逼人。四面墙壁倒是金碧辉煌, 装点着印了彩色文字的卡片,上面闪现着从《圣经》中摘录下的苛刻的短诗,严励 的道德忠告,赞美诗的警句和地狱的野蛮恐吓…… 在英国圣公会的虔诚气氛之中,在一张坚硬的、处女的小铁床的床头几上,放 着两只几乎空了的酒瓶,一瓶是杜松子酒,一瓶是法国白兰地。卡洛斯喝了那圣洁 的老处女的杜松子酒。她那张床也是乱乱糟糟。象个战场。 后来,伯爵夫人开始害怕一个女邻居,一个叫鲍尔热斯的女人,她常来看望怕 爵夫人的姑母,她是勾瓦林纽家故去的管家的妻子,有一次,正当他们抽着小雪前, 精疲力尽地躺在琼斯小姐那张贞洁的床上时,三下砰砰的敲门声把整幢房子都震响 了。可怜的伯爵夫人差点儿晕过去。卡洛斯跑到窗前,看见一个男人刚走开,手里 拿着一个小石膏像,挎着的篮于里还装了几个。但是伯爵夫人发誓说,是那个叫鲍 尔热斯的女人派了这个带着塑像的意大利人来敲那三下门的,象是三声提醒,三次 道德上的警告信号……因此,她不愿再回到姑母这间能添欢乐的小屋子里来了。这 样,那天下午,由于无处可去,他们俩就躲进了那辆双轮马车里相爱。 卡洛斯回来时浑身软弱无力;他已经从精神上开始感到一种满足后的厌倦了, 她用带着马鞭草香味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不过才三个星期——而现在,细雨轻轻拍 打着林荫大道的树叶,他正沿着圣彼得·阿尔冈特拉大道散步。此时,他已经在琢 磨如何能摆脱她的纠缠,她的热情,她的笨重躯体了……因为伯爵夫人越加变得荒 唐了,急不可待地决心侵入他的整个生活,要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最大、最深的地位, 似乎他们第一次的亲吻不仅是暂时地把两人的嘴唇联到一起,也把他们的命运联到 了一起,而且是永远联到了一起。那天下午,她倚在他的胸前,两眼含着哀求的柔 情,结结巴巴地反复说着那几句话:“只要你愿意,我们将会多么幸福!生活会多 美好!就我们两人!……”很显然,伯爵夫人怀着一种奢望,想同他私奔到离开圣 玛萨尔街十分遥远的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去,生活在抒情诗般爱情的永恒梦境之中。 “只要你愿意!”不,天哪,他可一点儿也不想与勾瓦林纽伯爵夫人私奔!… … 不仅如此,她还有许多其他苛求。她极为自私,醋性常常发作,就在这短短的 两个星期里,她已经不止一次地为了些小事大吵大闹,激动得眼泪汪汪,还说到了 死……啊,在她那眼泪中也有某种能激起人情欲的东西,让人感到她那光滑的脖颈 显得更加柔嫩!然而真正使他动情的还是闪现在她脸上的某种表情,她那双干涸的 眼睛中露出的急切的目光,那目光显示出了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身上越来越强烈的 情欲,这种情欲使她不能自拔……当然,这场爱情给他的生活多少增加了点儿享乐 和一种甜美的回忆。但它的妙处在于保持进退随意,平平静静,而且不要超过表面 的深度。如果她,为了某种区区小事就眼泪汪汪,寻死觅活,悲伤地扭转着身子, 请求和他私奔——那么,就再见吧!一切就都完结了。伯爵夫人和她的马鞭草香味, 她那火红的头发以及她的啜位就会变成一种累赘! 倾盆大雨停了,乌云中露出了一块冲刷过的蓝天!卡洛斯正沿着圣洛格路走时 碰上了侯爵从一家糖果店出来,他面带愁容,手中拿着一个包,脖子上围了一条白 绸子大围巾。 “怎么啦?感冒了?”卡洛斯问道。 “一切部糟得很,”侯爵说,一边慢慢地在卡洛斯身旁走着,慢得象个要死的 人。“我晚上睡得太晚了,精疲力尽。胸部发闷。嗓子发哑。腰痛。 真可怕……我刚刚买了些糖果。”“别犯傻了,伙计!你需要的是烤牛肉和一 瓶葡萄酒……今天你是要和我们在葵花大院吃晚饭吧?而且你还能见到克拉夫特和 达马祖……咱们顺着阿莱克林路走吧。而已经停了。然后穿过阿泰罗,轻轻松松地 散散步。等咱们到家,你也就好了。”可怜的侯爵耸耸肩膀,只要有一点儿个舒服 ——有一点疼痛,有一点儿发抖——他就立刻认为自己“完蛋了”,象他自己说的 那样。在他看来,世界开始走向末日,天主教徒的恐惧和希望“永生”的焦虑,会 把他压垮。在这些日子里,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内,和一位随军神父在一道——但 有时竟和他下起棋来消磨时光。 “无论如何,”他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脱下帽子,这时他们正经过殉难者教堂 的大门。“让我先到文人俱乐部去……我想给曼努埃丽塔留个字条,这样,那姑娘 今天晚上就不会等我了……”然后,他心烦意乱、有气无力地打听了一下那个浪荡 子埃戛的消息。那个浪子仍然在塞洛利库,在母亲的庄园里,听着神父塞拉宾的说 教,以及如他自己所说的,在伟大的艺术中避难。他正在编写一出五幕喜剧,剧名 为《污泥塘》——是为了向里斯本报复而写的。 “糟糕的是,”侯爵停了片刻嘟哝着说,一面使劲地裹紧围巾。“星期大赛马 的时候,我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什么?”卡洛斯吃惊他说。“赛马是在 星期天吗?”他们一路沿着施亚都街走去。侯爵继续解释说,比赛是应伟大的科尔 多瓦运动家克里福德的请求,他将带来两匹英国马……全靠着克里福德是有点儿丢 人,不过克里福德到底还是一位绅士,而且他,他的良种马,以及他的那些英国骑 手是贝林跑马场唯一有的象样的东西。如果没有克里福德在场,这场赛马就会成为 一场小马和老马在那儿耍弄的把戏了…… “你不认识克里福德……? 一个棒小伙子!有点儿装腔作势,但是货真价实的 金子。”他们进入文人俱乐部的院子时,侠爵把一只手伸向卡洛斯。 “摸摸我脉搏。”“脉搏很正常……你去给曼努埃拉写字条,我在这儿等着你。” 赛马就在星期日,就是说,只有五天了……而她也会到场。他总算很快能见到她了! 在过去的三周中,他看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中央饭店门口,他正站着和塔维拉说 话,她走到一个阳台上,戴了顶帽子,正在戴一副长袖的黑手套;第二次是几天前 一个雨天的下午,她乘着一辆马车,停在施亚都广场的莫朗商店前,她等在车里, 这时候车夫拿着一只系着条红缎带的盒子走进商店。两次她都看见了他,目光在他 的眼睛上停了片刻——卡洛斯觉得第二次那目光停的时间更长。在凝视着他的眼睛 时,她的口光象是醉了,沉浸在一种轻柔的甜蜜之中……。也许那是一种幻觉,但 他按奈不住了,决定要按他原定的计划去做——虽说可能不怎么愉快——让达马祖 把他引见给卡斯特罗·戈麦士。可怜的达马祖被这个要求弄得心绪不安,露出一副 狗护食时的表情,并且立刻提醒卡洛斯卡斯特罗·戈麦士那次可恶的行为,就是三 个星期前戈麦士曾答应送一张名片到葵花大院,但他没来……不过卡洛斯对于男人 们这种拘谨的礼节很是蔑视,依他看,卡斯特罗象个有趣味的人,象个运动爱好者, 况且,并非每一天在里斯本出现的人都知道如何正确地打领带。 如果大家能不时地和克拉夫特,和侯爵一起聚上一聚,抽一支雪前,谈谈马亚, 这甚至对达马祖也是件乐事。因此达马祖下了决心,最后他建议找天下午带卡洛斯 去中央饭店。然而卡洛斯并不愿意手里拿着帽子跟在达马祖后面走迸中央饭店,这 样,他们决心等到赛马的那夭,卡斯特罗·戈麦士夫妇一定会去的,“在那里,在 体重测量厅,”达马祖说。“进行介绍要更妙…… 确实是妙不可言!”“但愿星期天别下雨!”卡洛斯低声说,这时侯爵走了出 来,那样子更加可怜,围巾也裹得更紧了。 他们顺着大路朝着费勒吉亚尔街的方向走去,便道上,就在文人俱乐部前方停 着一辆出租双轮四座轿式马车,戴白乎套的车夫候在一旁。卡洛斯漫不经心地瞥了 马车一眼,看见一个孩子漂亮而可爱的小脸正靠着窗子对他甜甜地笑着,两颊现出 一对酒窝。他立刻认出了她,是罗莎,罗茜克拉。她并不满足于仅仅笑一笑,仅仅 把那双可爱的蓝眼睛转向他,她把小手伸了出未,使劲地朝他摇手再见,在那辆村 里是黑色的马车内,他只能看到一个雕像般清晰的侧影和金色的鬈发。卡洛斯脱下 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感到如此心慌意乱,连脚步都不稳了,她轻轻地点点头, 脸上似乎闪出动人的光彩——因为激动而产生的红晕。刹时间,好象从母亲到女儿 同时有一股充满深情的暖流冲向了也。 “我的天!那是对你吗?”侯爵问道,已经注意到了戈麦士夫人的表情。 卡洛斯脸红了。 “不,那是一位巴西贵妇,我给她的小女儿看过病……”“嗬!这可真是所谓 感恩戴德啊!”另一位从裹春的大围巾下喃喃地说。 他们沿着费勒吉亚尔大街默默地走着,这当儿,一个念头在卡洛斯脑海里翻腾 着,这念头就是在他接受那亲切的目光时突然产生的。为什么不找一个上午让达马 祖把卡斯特罗带到奥里威斯来看看克拉夫特珍藏的宝贝呢……? 他也到那儿去,他 们可以打开一瓶香槟,同时讨论一番古玩,然后,很自然,他会邀请卡斯特罗。戈 麦上到葵花大院去吃午饭,届时可以把伟大的鲁本斯的画和他那古色古香的印度床 罩向他显示一下,这样,在赛马之前,他们之间就会有了一种亲密的关系,甚至彼 此可以随便到以“你”相称了。 在阿泰罗广场,侯爵雇了一辆马车,因为他受不了河上吹来的风。他们就这样 沉默不语,一直到了葵花大院。侯爵又不安地摸了摸喉咙,卡洛斯心里则反复地琢 磨着那轻轻的一点头,那目光,那迅速泛起的红晕……也许直到当时,她还并不知 道他是谁,但是在拼命朝他挥手之后,罗莎仍然笑眯眯地转向她的母亲,而且肯定 告诉了她,他就是给自己和娃娃治病的医生…… 这时,涌上她两颊那可爱的红晕,有了更深一层的意思,仿佛在得知了眼前这 个男人已经以某种形式亲近了她,吻过她的女儿,甚至还在她的床边坐过之后,使 她感到了一种惊喜和持身以正的不安。 接着,他重新考虑起拜访奥里减斯的计划,此刻就更加宏伟,更加花哨而且有 趣了。为什么她不会也去看看克拉夫特的稀世珍宝呢?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一个下午, 多么丰盛的宴会,多美妙的田园诗般的聚会啊!克拉夫特会用他那套古老的英国雕 花瓷器来布置这顿精美的午餐的。席上,卡洛斯将会被安排坐在她的旁边,饭后他 们会一同去观赏那繁花似锦的花园,或是在那放了一圈草垫的日本式亭子中喝茶。 而对他最有吸引力的是与她一道去看看克拉夫特那两间客厅,两人站在一件漂亮的 上了彩釉的陶器或一件罕见的家具前,由于情趣相融,他们的心中会激起一股深情, 有如一般芳香……他从来没见过她象那天下午坐在黑衬里马车中时那么美,她那洁 白的侧面在车厢黑衬里的烘托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纯净、光沽照人。那穿着黑色衣 裙的腿上,放着她那双浅色的手套;帽子上有一根羽毛,羽毛上端卷曲着。 马车在葵花大院停下了。现在他们已经来到过厅中那些静悄悄的挂毯之间。 “她怎么认识的格鲁热斯?”侯爵带着怀疑的口吻懵然问道,一面解下围巾。 卡洛斯好似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他。 “她?谁呀?那位夫人?她怎么认识格鲁热斯的?啊,对,你说得有道理!… …那是格鲁热斯的住宅!……马车是停在格鲁热斯家的门外!……也许肩有什么人 住在另一层吧?”“没有人,”侯爵一边朝走廊走,一边应道。“不管怎么说,她 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卡洛斯认为这句话太讨厌了。 走廊上,从阿丰苏敞着门的书房里传来了达马祖那气乎乎的声音,他正在大声 嚷着“不给胜利者创造条件”和“胜负不分的竞赛”……他们发现,他做为“赛马 俱乐部”的一员,正在用一种有说服力的权威口气谈论这次赛马。阿丰苏坐在他那 把古旧的扶手椅里,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听达马祖讲话,那只猫,“尊敬的波尼法 希奥”,正趴在他的腿上。克拉夫特坐在沙发的一角,翻看一本书。 达马祖立即向侯爵求助。他刚才对阿丰苏·达·马亚先生说,这次可称得上是 在里斯本举行的最精彩的一次赛马,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只“全国大奖”一项就 六十万雷亚尔,已有八匹马报了名!此外,克里福德还要带来那匹米斯特。 “啊!真的,侯爵,星期五晚上你得到‘赛马俱乐部’来帮助我们排除了一切 不利条件。”侯爵把一张椅子拉到阿丰苏面前,以便向他详详细细谈谈自己的病史。 达马祖坐到他俩中间,仍然在谈那匹米斯特,他断言米斯特可十分出类拔革, 他想拿出五镑打赌,米斯特将压倒全场的其他马——侯爵末了转过身来,忧心忡忡 地说,达马祖先生太可笑了……只把宝押到米斯特身上!每位爱国者都应该把赌注 下在达尔盖于爵的马上,因为他是葡萄牙无以伦比的养马人…… “您同意吗,阿丰苏·达·马亚先生?”老人坐在那儿微笑着,一边抚摸着他 的猫。 “真正的爱国主义,”他说。“或许应该组织一场精彩的斗牛而不是赛马。” 达马祖把手举到头上,一场斗牛!如此说来,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喜欢的反斗牛 而不是赛马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一位英国人!……”“一个普通的贝拉人, 萨尔塞德先生,一个普普通通的贝拉人,而且以此为荣!如果说我曾客居英国,那 是因为我的国上把我赶出了祖国,他当时是国王呀……确实不假,我有葡萄牙人的 弱点,我喜欢牛。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运动,而我们的是斗牛——有充足的阳 光,节日的气氛,清甜的淡水和燃放烟火的斗牛。萨尔塞德先生,您知道斗牛的好 处吗?那是一种锻炼力量、勇气和灵敏的学校。在葡萄牙,没有哪个机构的重要性 能和业余斗牛相比。请相信,如果在里斯本,在这意气消沉的一代人中,尚能发现 几个肌肉还算发达,背部挺直和能够击两拳的小伙子,那就是因为有斗牛和业余斗 牛运动的缘故!”侯爵激动地拍起手!说得对!这就是斗牛的哲学!当然,斗牛是 一项重要的体育教育!只有白痴才主张取消斗牛呢。噢,傻瓜们,那样可要把葡萄 牙最后的勇气都打掉了! “我们没有其他国家那些敏捷的运动!”他高声说,大步地在屋子内踱着步, 挥舞着手臂,把自己的病也忘了。“我们和英国人不一样,既没有板球,没有足球, 也没有跑步运动;也不象他们法国那样练体操,我们也没有使德国人强壮的那种义 务兵役制。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一个小伙子一点点力量。我们只有斗牛运动……如 果把斗牛取消,就只能剩下一些没有脊梁骨的蠢才绕着施亚都广场爬行了!你说对 不,克拉夫特?”坐在沙发一角的克拉夫特正在和坐过来的卡洛斯低声谈话,这时 他信服地答道: “ ,斗牛?当然!在这个国家里,斗牛应该象国外学校里的课程一样——免 费而且必修!”这时,达马祖非常诚恳地向阿丰苏发誓说,他也是非常爱好斗牛的, 啊!在爱国主义这类事情上,没人可以超过他——但是,赛马有其独特的风貌!有 如在大奖赛日子里的布洛涅树林,嗬!……真是使人目瞪口呆! “你知道,遗憾的是什么吗?”他猛地把身子转向卡洛斯,嚷道,“就是你没 有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一辆邮车。否则,我们可以都坐进去,那才叫做美不胜收 呢!”卡洛斯心里也在想,真遗憾,他没有一辆四匹马拉的车。但是他打趣他说, 他认为所有的人同乘一辆公共马车去,这才更合康塞松小巷赛马俱乐部的要求。 达马祖泄气地垂下了胳膊,转向了那位老人。 “您看,阿丰苏·达·马亚先生!这就是在葡萄牙会一事无成的原因! 因为没人为了使事情美满,而去奋力促成……这样怎么行呢!至于我,我认为, 在一个国家中人人都应尽力为文明做出贡献。”“说得好,萨尔塞德先生!”阿丰 苏·达·马亚说,“这是一个伟大而高尚的警句!”“难道不是这样吗?”达马祖 激动得嚷起来,满心欢喜,“就以我为例……”“你?怎么样?”旁边的人都冲着 他嚷道。“你为文明贡献了什么……? ”“我专为那天赛马定做了一件白色大礼服 ……而且我将在帽子上罩一条蓝色的面纱!”一个仆人用盘子托着一封给阿丰苏的 信走了进来。老人因为听了达马祖那席关于文明的慷慨陈词还在咧着嘴微笑,这时 他戴上眼镜,溜了一下信上的前头几行,顿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立即站起身, 轻轻地把胖胖的波尼法希奥放到垫子上。 “这就叫做举止高雅,这就叫做对事物有鉴赏力!”达马祖边嚷边对着卡洛斯 挥动手臂,“小伙子,你那位祖父可真太潇洒了……”就在这时,老人消失在缎子 门帘的后面。 “暂且别管爷爷潞不满洒……你过来,我和你谈件别的事!”他打开一扇通往 晾台的落地窗,把达马祖带到屋外,很快地把他想去拜访奥里威斯,并在那儿与卡 斯特罗·戈麦亚夫妇共度一个愉快的下午的计划,对达马祖说了一遍……他已经对 克拉夫特谈过,克拉夫特同意了,而且认为这计划妙得很,他还要把各处都摆满鲜 花。现在只等着亲爱的达马祖去邀请戈麦士夫妇了,就说这是达马祖的美意…… “见鬼!”达马祖怀疑地嘟哝着,“你想见她都想疯了!”个过,最后他也认 为这个主意真不错,再说到那儿去对他本人也是个良机!……趁卡洛斯和克拉夫特 带卡斯特罗·戈麦士去观赏那些珍奇异宝及与他谈论马的时候,他本人,太妙了, 可以同她到庭院去散散步……机会来了! “好,我明天就去对他们讲……我肯定他们会立即接受邀请。她可是对古玩爱 极了。”“他们是否接受邀请,你给我个回音……”“我会来告诉你的……你会喜 欢她的!她可是博览群书,而且通晓文学,有时候她的话都把我弄懵了……”侯爵 不耐烦了,前来叫他们进去,因为担心自己的喉咙疼,想关上落地窗。晚饭前他一 定得到卡洛斯的卧室去用盐水漱漱口…… “这就是健壮的葡萄牙人。”卡洛斯说,一边乐呵呵地拉住他的胳膊。 “我就是嗓子有毛病,”侯爵立刻回了一句井挣脱开他的手,生气地瞪起双眼。 “可你的毛病是在心上。而克拉夫特,则是他的尊严。达马祖是他的愚蠢。在葡萄 牙,全都是属于懦弱公司的。”卡洛斯格格地笑着把他拉到走廊上。他们进到大厅 时,突然碰到阿丰苏和一个全身丧服的女人在说话。那女人半跪着在吻他的手,抽 抽噎噎地哭着。她旁边是另一个女人,也眼泪汪汪,正在摇着裹在大围巾里的孩于, 那孩子哼哼地好象有病。卡洛斯不知所措地停住步,侯爵本能地把手伸进了衣袋。 由于老人的施舍意外地被撞见,于是,他立即把她们引到楼梯出口处。 她俩一面抽抽噎噎地为他祝福,一面挤在一起下楼去了。阿丰苏转向卡洛斯, 带着一种几乎是抱歉的口气,用依然在颤抖着的声音说: “这种施舍没个完……但是又是件很可怜的事……更糟糕的是,一个人给的再 多也是不够的。这个世界可没建设好啊,侯爵。”“一点不错!这世界没建设好, 阿丰苏·达·马亚先生,”侯爵应道,感动了。 下一个星期天,午后两点左右,跑马场的方向放起了烟火。这时,卡洛斯由克 拉夫特伴随,乘着他装了八个弹簧的敞篷马车,在贝林广场的尽头停了下来。克拉 夫特在赛马这两天住到了葵花大院。一个仆人下了车,走到一个简陋的小木房去给 克拉夫特买过秤的票。那小木屋昨天才搭起,里面有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小老头儿。 天气已经热起来,湛蓝的天空中一轮金灿灿的节日的太阳,把街上的石子晒得 灼热,使空气中灰檬檬的尘埃镀上了金光,玻璃窗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辉,整座城市 闪烁着一种石灰般发亮的白色,非常单调而且令人难受,在这夏日漫长的时刻,使 人感到疲倦,而且多少还带点伤感。在那静悄悄、日光灼人的圣哲罗姆教堂广场, 教堂门口停着一辆卸了马的公共马车。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工人正在散步,他旁边走 着围了条大花围巾的妻子。他眼睛望着大路,星着特茹河,悠闲地度着他的星期日。 一个小童走过来,哭丧着脸,兜售赛马节目单,但没有人买。一个没有顾客的卖水 女人坐在阴凉处给孩子拿虱子。四个市政府的胖卫士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在这条寂 静的街上巡逻,远处,不停地砰砰爆开的欢乐的焰火,一瞬间又消逝在炎热的天空 里。 这时间,车夫仍然靠在那小木屋的柜台上,因为还没要回来那一镑钱的找头。 克拉夫特不得不跳出车厢,前去交涉。而卡洛斯则不耐烦地用鞭子轻轻地拍打着那 象栗色缎子般亮光光的马屁股,后来又迅速而不安地在广场内转了一圈。从葵花大 院来的一路上,他就是这样——心烦意乱,沉默不语。 自从他与达马祖商定要拜访奥里威斯的那天晚上起,整整一个星期都痛苦难熬。 达马祖不见了踪影,连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回话都没送来。而自身的傲慢又不容他 去寻找达马祖。一天天过得空虚乏味,在奥里威斯田园诗般的愉快聚会没能实现; 既没能认识戈麦士夫人,也没再见到她;现在他简直都不指望能在赛马会上见到她 了。这个欢乐的星期天,那灿烂的太阳,街上熙熙攘攘的身着开士米和节日丝绸衣 服的人群,都使他感到悲愁和不悦。 一辆出租马车驶过去,上面坐着两位衣扣上别着鲜花,戴着手套的人。 接着一个戴墨镜的胖子赶了一辆单匹马的马车过来了,差点儿撞到拱门上。 克拉夫特被那个留着预言家般胡子的男人训斥了一顿之后,总算拿着票返了回 来。 过了拱门,尘上呛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太太小姐们倚在窗子边,从小太阳伞下 朝外望着。大路上又走过一队骑马的市政厅卫士。 在赛马场的人口——那是小花园一面墙上的一个豁口——那辆四轮敞篷马车不 得不在那个胖子的单匹马车后而停住。胖子的车不能再往前驶,因为它前面的地方 被一辆出租马车占了,车上一个胸前别着鲜花的男人正大嚷大叫地对一个警察发火。 难道要他去找萨维德拉先生吗!赛马俱乐部的萨维德拉先生告诉他,他进门可以不 用力马车付钱!就是昨天晚上,在阿泽维杜的药店对他这么说的。难道要他去找萨 维德拉先生!那个警察脸色苍白,挥舞着双臂。那位绅士在脱手套,要开车门揍警 察,这时,一个市政厅卫士骑着大马举着拳头赶来,辱骂了那位胖绅士并把马车撵 了出去。另外一个卫士也气势汹汹地来干预。有两位太太抓起裙子惊恐地朝人门跑 去,在一片混乱的飞扬尘土中,人们听到有只风琴在远处忧伤地弹奏着歌剧《特位 维亚塔》的曲子。 那辆敞篷四轮马车跟着那辆单匹马车驶了进去,车上那个胖于脸气得通红,他 还在诅咒发誓他说,一定要对那个市政厅卫士进行报复。 “一切都安排得很象样,”克拉夫特轻声说。 跑马场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小山上渐渐地展现出来,在经历了路上扬起的热烘烘 的尘土和生石灰般耀眼的光辉之后,跑马场上那片被六月的骄阳烤得已经有些干了 的草地,显得更加清新和开阔,草地上四处还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两柬殷红的罂粟花。 一股悠悠轻风从河面徐徐吹来。 在这片宽阔的绿色场地中央,在灿烂的阳光下,聚了黑乎乎的一群人,人群中 还夹杂着几辆马车,车上浅色的太阳伞、闪亮的车灯玻璃,或是车夫的白色制服, 都十分显眼,远处,在摆着铺了红呢子办公桌的王家看台的两侧,搭起了两个普通 看台,是用木板马马虎虎地钉成,就象游艺会上临时搭起的台子。左边一个看台, 空空荡荡,尚待油漆,阳光下,木板间的隙缝看得清清楚楚;右边那个看台的外侧 涂上了淡蓝色,有一排几乎全穿着黑色衣裙的太太靠在栏杆前,另外一些太太零零 散散地站在下面的几层台阶上。其余的座位一直没人坐,景象凄凉,木头的淡白颜 色压倒了为数不多的几身夏装的欢快色彩。偶尔,一股轻风拂动了两根旗杆上的蓝 色旗帜。金光灿灿的天空下,一片寂静。 一圈木栅栏把王家看台围住,倚栏站立着许多步兵,刺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卡洛斯认出来了,在门口那个穿着几乎长到膝盖、浆得笔挺的肯心的收票人,就是 他实验室的仆人。 他们设走上几步,就在小卖部门口遇到了培维拉,他正在那儿怕然自得地喝呻 酒。他的钮扣孔上别了一枝黄色的石竹花,脚上蒙着白鞋罩——他非常想给这次赛 马增光添彩,他已经看到了克里福德的母马米斯特,而且决定把赌注下到它身上, 它的头多么漂亮啊,小伙子们,多么灵巧的腿啊!…… “嘿,这话可真鼓舞人心!所以我决定了,就这么一次嘛!需要添点儿热闹。 我押了三千雷亚尔。你呢,克拉夫特?”“嗯,或许,等会儿……咱们先都看看。” 在看台和跑马场之间围起来的坡道上,只有男人们,是从文人俱乐部,从各个部以 及从哈瓦那之家来的人。他们大多随随便便地穿着浅色上衣,戴着圆顶硬礼帽;另 一些人讲究些,穿着大礼服,脖子上挂着望远镜。他们显得很拘谨,简直有些后悔 打扮得这么漂亮。他们一边慢慢地在草地上散步,闲在地抽着烟,一边压低了声音 交谈着。到处可以看到一名骑士背着手,懒洋洋地瞧着那些女士们。卡洛斯身旁的 两个巴西人在抱怨票价太贵,觉得“真没意思”。 他们面前的跑道上空无一人,草坪都被踏过了,由两名士兵守卫着。另一边, 靠近绳子的地方聚了一群人,中间还有几辆马车,他们在六月的骄阳下无精打采, 郁郁不乐,不出一点声响。一个小伙子拖着慢吞吞的声音叫卖凉水。远处,宽阔的 特茹河碧波粼粼,在炽烈的阳光下,蓝得象天空一般。 达尔盖于爵走上前来与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握手。他开始发福了,一副漂亮绅士 的那种冷漠表情。当他们一提到他的马(那匹得宠的拉比诺以及另外一匹幼马), 子爵耸了耸肩膀,眯起了眼睛,就象一个准备做自我牺牲的人。是啊,有什么办法, 那些小伙于们如此喜欢嘛……而他,事实上只能在四年之后才能驯养出一匹毛发光 溜的象样的好马!再说,他也不想为惨淡的贝林跑马场饲养良种马。朋友们也不要 以为他是那样的爱国;他的目的是去西班牙,击败卡蒂略的那些马…… “那么,咱们就看吧……借个火儿。这简直糟糕透了。再说,见他的鬼,赛马 少不了高等妓女和香槟酒。就这帮板着面孔的人和白水,搞不出名堂!”这时,一 个赛马的执行官走了过来,这是一个没胡子的大小伙子,脸象罂粟花一样红,汗顺 着拽到脖子后的白帽子往下淌,他通知达尔盖“立即到体重测量处去,有一个疑点 需要解决”。 “我是部辞典,”达尔盖说着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赛马俱乐部的这些先 生们时不时地要来把我翻阅一下……你想想看,马亚,赛完马我会是个什么状态! 我得重新装订一下才成……”他走了,一边为自己说了这番笑话大笑着。赛马执行 官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催着他朝前走去,一边称他为“公子哥儿”。 “咱们去看看那些女士们。”卡洛斯说。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长的看台,所有那些报纸社交栏提到的女士们,圣卡洛斯剧 院包厢里的那些太太小姐,以及勾瓦林纽家星期二聚会的参加者们,全部来了。她 们一声不吭地倚在栏杆前,排成一行,眼睛无目的地四下观望着,就象在天主教圣 像游行日从窗口往下看一般。她们中的多数人穿戴严肃,象望弥撒时那样。到处可 以看到一顶当时刚时兴起来的插着羽毛的盖恩斯巴勒式的帽子在晃动,把可爱的小 脸蛋蒙上了一层褐色。在下午发白的阳光下,在空气新鲜的空旷山野,这些人的皮 肤由于香粉斑斑,显得更加憔悴、松弛,没有光泽。 卡洛斯问候了塔维拉的两个姐妹,那是两个瘦弱的金发姑娘,都整整齐齐地穿 着小格子衣裙。接着是白白胖胖的阿尔汶子爵夫人,她身上黑色长背心中缀着的小 珠子闪闪发亮。她旁边是那位形影不离的朋友小若昂娜·维拉,长得越发丰满了, 那双睫毛又密又长的眼睛,神态更加诱人。前面是彼得罗一家,这位银行家的女眷 们都穿着浅色衣裙,她们对这场赛马格外感兴趣,其中一个手中拿着一份节目单, 还有一位站在那儿拿着望远镜观察跑马场。另外一边,正在和斯但因布罗肯谈话的 是索达尔伯爵夫人;她头发蓬松,衣冠不整,好象连裙子也沾上了泥巴。一只孤零 零的长椅上,一声不响地坐着威拉萨和两位穿黑衣服的太太。 勾瓦林纽夫人还没来,卡洛斯的眼睛一直在不安而且徒劳地冒找的另一位夫人 也没来。 “这是一座雕谢了的山茶花园地,”塔维拉引用埃戛的话说。 这当儿,卡洛斯走过去和他的老朋友堂娜玛丽亚·库尼亚说话,几分钟前她曾 用目光、扇子和那慈祥的微笑示意他过来。她是唯一敢于从看台上那个窗户般的隐 蔽处走下来坐在男人们中间的女士。如她所说,站在上边等着看“耶稣受难像游行” 可太让人心烦了。现在,虽然头发已经花白,她依然风韵不减,这里只有她看上去 快快活活,逍遥自在,她脚登在椅子横档上,望远镜放在大腿上,跟所有的人打招 呼,称男人们为“男孩子们”。她由一位亲戚陪伴着。她向卡洛斯介绍说,那是位 西班牙姑娘,这位女郎的黑眼圈若不是画到了脸颊上,她会挺漂亮的,卡洛斯还没 坐稳,堂娜玛丽亚就向他打听起那位浪荡子埃戛来,卡洛斯说,那个浪子此时正在 塞洛利库创作一部喜剧,以此向里斯本进行报复,剧名是《污泥塘》。 “把科恩写进去了吗?”她笑着问道。 “咱们都进去了,堂娜玛丽亚。我们都是这个污泥塘中的居民……”就在这时, 围栏后面随着一阵散乱无力的鼓声和铙钹声,突然奏起了《自由宪法颂》,还夹杂 着一位军官的口令声和枪托的碰撞声。接着,在两列佩戴镀金肩章的军官中间,国 王微笑着出现在王家看台上。他身穿天鹅绒外衣,头戴白帽子。四面稀稀拉拉的人 微微向他致意。西班牙女郎拿过堂娜玛丽亚的望远镜,站起身,慢慢悠悠地开始仔 细地看国王。堂娜玛丽亚觉得这乐曲太可笑了——它使得这场比赛罩上了一层集市 的气氛,再说,演奏这支赞歌也太愚蠢了,好象这是一场武装检阅! “这首歌不太可怕了吗?“卡洛斯说。“您知道埃戛下的定义吗,堂娜玛丽亚? 知道他关于国歌的理论吗?真是妙极了!”“那位埃皇!”她笑着说,已经着了迷。 “埃戛说,国歌是一个民族特性的音乐定义。国歌的音域描述了这个国家的情 神方向,堂娜玛丽亚,请稍稍按埃戛的概念想一想不同的国歌吧: 《马赛曲》是带着一把赤裸裸的剑向前进军;《上帝保佑吾皇》是拖着一条皇 家的长裙向前行进……”“那《自由宪法颂》呢?”“《白由宪法颂》是穿着短外 衣慢慢地在摇晃。”当那位西班牙女郎重又坐下,悄悄地把望远镜放到腿上时,堂 娜玛丽亚还在格格地笑。 “他长了张好人的脸。”西班牙女郎轻声说。 “谁?国王吗?”堂娜玛丽亚和卡洛斯不约而同地说。“老好人!”就在这时, 钟声响了,那当当的响声慢慢消逝在天空。指示板上出现了两匹马的号码,它们要 争夺头奖,它们是一号和四号,堂娜玛丽亚想知道这两匹马的名字,因为她想压个 赌,赢卡洛斯五个托斯当。但是,当卡洛斯起身索取节目单时,她又碰了碰他的胳 膊。 “你别走,孩子,”她说。“咱们的阿连卡拿着节目单来了……瞧他! 看看今天是否还带着那副多情而富有诗意的气派……”那位诗人穿了一套浅色 英国毛料子新衣服,使他看上去更显得年轻。他戴了双珍珠灰色的手套,票插在钮 扣孔上。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节目单当扇子搧着,从老远就对着他的好朋友堂娜 玛丽亚微笑,他拿着帽子,那头乱发他今天特别好好地梳理过,油光发亮。当走近 堂娜玛丽亚的时候,他颇有风度地拿起她的手挨了挨嘴唇。 堂娜玛丽亚一直是他一个可怜的同代人。他们曾在亚罗友斯街的那些沙龙里一 同跳过马祖卡舞。她对他以。“你”相称;他也总把她称做“亲爱的朋友”或“亲 爱的玛丽亚”。 “让我看看那些马的名字,阿连卡……来,坐在这儿陪陪我。”他拉过一把椅 子,笑她对赛马如此感兴趣,她原来可是以一个热心的斗牛爱好者著称的……好, 这两匹马的名字是,‘朱庇特”和“苏格兰人”。 “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我不赌了!那么,你觉得这一切都如何,阿连卡…… ?咱们的里斯本开始出壳了。”阿连卡把帽子放到椅子上,用手抚摩一下他那诗人的 宽阔额头。他承认,这里的一切确实有一种高雅的气派,还真散发着宫廷的香气… …而且那一边又是迷人的特茹河……就不必说驯养良种马的重要意义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的卡洛斯?你,对这类事情如此精通;你是位杰出的运 动爱好者;你十分清楚驯养良马……”“是的,当然驯养良种很重要……”卡洛斯 心不在焉地说,又抬起眼睛朝看台望去。 已经快三点钟了,现在简直可以肯定她不会来了,勾瓦林纽夫人也没露面。一 阵难熬的倦意向他袭来。他点点头回答大看台上小若昂娜·维拉投向他的甜蜜微笑, 他开始考虑返回葵花大院去,穿上睡袍,拿上一本书,安安静静地消磨这个下午的 时光,远远离开这使人厌烦的一切。 在这阵时间里,太太、小姐们还在陆续到场。小萨·威黛拉,那个阔鞋商的女 儿,挽着她哥哥的胳膊走了过去,她装扮得象个洋娃娃,绷着脸,对一切都不屑一 顾的神态,高声地用英语讲话。接着来的是巴伐利亚那位部长的妻子,克拉本男爵 夫人——她高头大马,穿戴得象只孔雀,一张罗马妇人的大脸,皮肤上露出一块块 番前色,紧绷绷地裹着一件带白条的蓝色罗缎衣裙。男爵勿匆地跟在她后面,小巧 玲珑,戴了一顶大草帽。 堂娜玛丽亚站起身来和他们寒暄,顿时就听到了男爵夫人那火鸡般咯咯的沙哑 声音。她认为很好看,十分漂亮!男爵也雀跃般地欢笑着说很迷人! 阿连卡遇到了这些不和他打招呼的外国人就更加注意摆出一副伟大人物的架势, 捻搓着胡子梢,把那秃秃的前额仰得更高了。 他们走上了看台,好心的堂娜玛丽亚又坐了下来,这时,诗人气愤他说,他憎 恶德国人!那个身于象水桶,衣服上所有的缝隙都往外渗汗的部长夫人看他的时候 那副傲慢劲儿!哼!蛮横的胖女人! 堂娜玛丽亚微微一笑,深情地看着诗人。接着她又突然转向那位西班牙女士。 “贡查,”她操着西班牙语说,“清允许我介绍一下堂托马斯·阿连卡,我们 伟大的行情诗人……”这时,几个年轻的体育迷一这些人把望远镜都挂在脖子上— —忽地冲到围着跑马场的绳子前。两匹马,在两名留着大胡子的骑手的凶猛抽打下, 轻巧地飞奔而过,几乎是齐头并进。有个声音说“苏格兰人”胜了,另外一个人说 是“朱庇特”胜了。在一片使人心灰意懒的沉默之中,一阵清脆的笛声响彻云天, 乐队在演奏《安各特夫人》中的华尔兹舞曲。一些人转过身子,一面吸烟一面盯着 看台。看台上,太太小姐们仍然倚着栏杆,等着游行开始。卡洛斯身旁的一位绅士 抒发他的观感说:“这一切全是骗局”当卡洛斯起身去找达马祖时,阿连卡已经和 那位西班牙女士谈得火热了。他们谈到了塞维利亚,谈到了马拉肯尼亚,还谈到了 诗人埃斯普龙塞达的善良心肠。 卡洛斯此刻的愿望就是找到达马祖,了解一下为什么拜访奥里威斯一事落了空, 然后返回葵花大院,把这种奇怪的孩子般的悲愁藏起来。这种悲愁弄得他丢魂落魄, 惹得他心烦意乱。那些和他说话的声音,那欢乐的音乐,甚至连这宁静美好的下午, 都使他厌恶。就在他绕过大看台的一角时,他碰上了克拉夫特;后者拦住了卡洛斯, 把正在和自己愉快地交谈的一位身体健壮、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介绍给他:这位就是 大名鼎鼎的克里福德,是科多瓦伟大的运动员,人们围拢上来,被这位名扬里斯本、 有着传奇色彩的英国人迷住了。他有好几匹专供比赛的马,西班牙国王的朋友,一 位最时髦的男子,克里福德无拘无束,有点儿装腔作势。他只穿了一件蓝色法兰绒 衣服,好象是在乡间。当与克拉夫特一起回忆起在拉格比的日日夜夜时,他笑得开 心极了。接着,他好象记起来了卡洛斯,立即显出十分热情的样子。一年前他们不 是在马德里班丘·卡尔德朗家的晚宴上见过面吗?一点儿不错!现在他们握手时就 更加亲热了——克拉夫特希望他们用一瓶劣等香槟来重新浇灌一下这友谊之花。四 周的人们顿时更为惊讶。 小卖部设在人看台的那些光秃秃的木板下面,没有铺地板,没有任何装饰品, 也没有鲜花。里面有张柜台,上面放满了瓶子和一盘盘的点心。两个笨头苯脑、龌 龌龊龊的侍者用他们那沾着啤酒泡沫的湿漉漉的手,急急忙忙把柜台上做三明治用 的面包一片片抚平。 卡洛斯和两位朋友进来时,在一根支撑着看合阶梯的柱子旁边已经聚拢了一群 人,个个兴高彩烈,手里都拿着香槟酒;他们中间有侯爵,达尔盖子爵,塔维拉, 一个腋下挟了一面卷起的红色发号旗、面色苍白的黑胡髭青年,还有那位没胡子的 赛马执行官,执行官头上的白帽子都歪到了脑后,两颊更加红晕,衣领已被汗水浸 软,是他在请大家喝香槟——一看到克里福德进来,他就举着酒杯跑上去,把柱子 都震动了,同时提起那洪亮的嗓门说: “为我们的朋友克里福德的健康干杯!伊比利亚半岛的头号运动员,我们中的 一员!……万岁!”在喧闹的欢呼声中,酒杯频频举起,在这些声音中可以辨出发 号员那激动热情的声音。克里福德微笑着向他致谢,并慢慢脱下手套。与此同时, 侯爵挽着卡洛斯的手臂走到一旁,急忙把执行宫,他的表兄弟堂彼得罗·瓦格斯, 介绍给他。 “认识您很高兴……”“用不着说这些!我非常荣幸!”执行官嚷道,“这儿 所有爱好运动的年轻人都彼此认识……因为这是兄弟情谊,其余的全都无关紧要!” 他立刻把酒杯高高举起,激动得大声嚷起来,两颊涨得通红: “为全国最高雅的卡洛斯·马亚的健康干杯!最优秀的骑手——万岁!”“万 岁!”又是那位发号员的欢呼声最激动,最高昂。 一位职员敲了敲小卖部的门,前来请执行官。瓦格斯把一个英镑往柜台上一放, 匆匆走了出去。从外面他又瞪着火辣辣的两眼嚷起来: “热起来了,伙计们!天哪!就是需要喝的!你,下面的领班曼努埃尔先生, 送点儿冰来。去,派个人去!你自己去!快!快!”克拉夫特开香槟酒时,卡洛斯 邀请克里福德当晚去葵花大院吃饭。后者在杯子上润润嘴唇,接受了邀请。他认为 把这种一重逢就共进晚餐的传统继续下去,是件妙事。 “好。哦——将军来了!”克拉夫特叫嚷起来。 人们都把头转了过去,确实是谢格拉。他脸红得象西班牙辣椒,身上穿了件短 身礼服,看上去比往日更笨拙,更臃肿;一顶白帽子斜压在一只眼睛上面,胳膊下 挟着一条长鞭。 他接过一杯香摈酒,与克里福德先生幸会使他非常高兴。 “您对这场使人心烦的比赛有何高见?”他朝卡洛斯转过身来时问道。 他本人很是高兴,高兴得都跳起来了……这些枯燥无昧的竞赛,没有好马,没 有好骑手,四周只有十来个人看,还全在打哈欠,这更使他敢断定这是最后一次赛 马了,说不定“赛马俱乐部”也得垮台……这倒也是桩好事!人们就会从一种不适 合本国国情的娱乐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赛马就是为了打赌。 他们赌了吗?没有?那就是浪费时间。在英国和法国,则另当别论!在那儿, 那是一种赌博,象轮盘赌,象玩牌一样——甚至有银行家当赌注登记人……就是那 么一回事! 侯爵放下酒杯,想以谈谈驯养好马和更换马种来使将军镇定一下——可是将军 却恼火地耸了耸肩膀。 “您想和我胡诌些什么?您是说,您想为骑乒更换马种?那么,您是想让士兵 们骑比赛用的马喽!服役时需要的不是跑得最快的马而是最有耐力的马……别的都 是一派胡说……赛跑的马都是些畸形动物,就象一头长了两个脑袋的牛……所以, 全是胡说!在法国,人们甚至给它们喝香槟,伙计!……您以为如何……? ”每说 一句话,他的肩膀就使劲地抖一下。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香槟,还一再他说见到克 里福德先生十分高兴。然后他急忙转过身,喘着粗气走了出去,腋下的鞭子夹得更 紧了——鞭梢一颤一颤地,象要抽打什么人。 克拉大特咧嘴一笑,拍了拍克里福德的肩膀。 “看见了吗?我们,葡萄牙的老家伙们,不喜欢新事物……在运动方面,我们 都喜欢斗牛……”“有道理,”另一位很严肃他说,一面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就 是前几天在格兰哈宫,西班牙国王对我说……”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人们大声喊道 :“安静!”一位路过的女士惊慌失措地带着一个小男孩跑进了小卖部。一个警察 跑了过去。 一阵骚动。 卡洛斯和其他的人也都匆匆走了出去。在王家看台附近,他们看到了一群人— —瓦格斯在那儿挥动着手臂。人们好奇地从过磅处跑了出来,激动地簇拥在一起, 踮起脚尖;另一些人从马车区跑来,不顾警察的推揉,跳过圈着跑道的绳子。这时 有一群戴着高礼帽,身穿浅色衣服的人乱哄哄地靠到王家看台的阶梯上。一名国王 的随从,身上是金光闪闪的饰带,光着头,静静地站在那儿观望着。 卡洛斯挤向前去,终于看到了那群人中间有个争“实物”奖的人,就是那个骑 那匹叫“朱庇特”马的人,他穿着马靴,骑手夹克外罩了一件白色外衣。此时,他 正发着火,发狂地辱骂比赛裁判曼多萨,而那位裁判站在那儿哑口无言,两眼发呆。 骑手的一些朋友拽了拽骑手,催促他提抗议。但他跺跺脚,浑身颤抖着,脸色铁青 地嚷道:抗议顶屁用!他这一场赛输了是因为有人耍了卑鄙手段!在这种情况下, 唯一的抗议就是用鞭子!因为在这个跑马场里时兴的是裙带关系和明目张胆的抢劫。 一些面色严肃的群众,对这种野蛮的行为感到愤怒。 “浓出去!滚出去!”另一些人站在骑手一边。双方激烈地争吵起来。一个穿 灰衣服的人喊道,那个曼多萨的裁定偏袒皮尼埃罗,就是骑“苏格兰人”的那个骑 手,因为他们是亲戚。另一位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绅士宣称,这是一种卑鄙无耻的 谴责。两人怒目而视,攥紧拳头,疯狂地咒骂对方是下流胚! 这期间,一个戴着一副脏领子的矮胖子一直在设法往里挤。他挥舞着手臂,用 沙哑的声音大喊着请求道: “看在上帝份上,先生们……等一等……我有经验!我有经验……”突然,瓦 格斯洪亮的声音象公牛的哞叫,压倒了一切。他光着头,脸色铁青,对那个骑手嚷 着,说他不配呆在这些体面人中间,若有哪位绅士怀疑比赛的裁判,就提抗议!但 是,到这儿来大叫有强盗,并把他这样的人称做下流胚和流氓,那这个人就绝不会 被接受为赛马俱乐部的成员!另一个男人被他的朋友拦住了,他伸出细长脖于,摆 出咬人的架势,还吐出了一个脏字儿。接着,瓦格斯用胳膊把人们推到一边,冲开 一条路,卷起袖子吼道: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顿时人群骚动起来,撞到了王家看台的木板上, 乱哄哄地挤来挤去,井叫喊着“安静”和“该死的”;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还可 以听到沉闷的拳打脚踢声。 喧闹声夹杂着警察那发狂的刺耳哨声。太太小姐们提起裙子冲过跑道,拼死挤 活地去找她们的马车,混乱中一阵粗鲁的叫骂声扫过跑马场。一切伪装的文明外表 和硬作出来的体面姿态都崩溃了……。 卡洛斯发现自己站在侯爵身边。侯爵面色苍白地嚷道:“这真难以置信!简直 难以置信!”正相反,卡洛斯却认为这一切真是奇特有趣。 “什么奇特有趣,伙计!这是个耻辱,在所有这些外国人面前!”现在,人群 在卫队长指挥下,开始慢慢地散开了。卫队长是个个子小但很果断的年轻人。他踮 起脚尖,用一种雄辩的演说家的口气劝告每个人要“文明有礼”和“克制”。穿白 色上衣的骑士倚着一位朋友的胳膊,一跛一拐地走出场去,他的鼻子在滴着血。执 行官顺着跑马场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随从。他那样子神气活现,脖子上没带围领, 揉皱的帽子放迸了一只盒子。乐队奏起了歌剧《先知》中的进行曲。那位倒媚的曼 多萨茫然地靠在王家看台上,两臂无力地垂着,余惊犹在,结结巴巴地说着: “这事竞会出在我身上!这事竟会出在我身上!”侯爵仍然在那群有克里福德、 克拉夫特和塔维拉在内的人中间大喊着: “现在你们信服了吧?我常对你们是怎么说的?这个国家只够条件办闹轰轰的 舞会和庙会……赛马,如同在国外见到的其他许许多多文明事物一样,首先得要有 受过教育的人。本质上,我们只是一群‘法多’歌手,我们喜欢的是美酒、吉他、 棍术和‘你好啊,老伙计!’这些才是我们喜欢的!”站在他身旁的克里福德,在 整个骚乱过程中一直保持着那种绅士风度,比以往更加严肃。这时,他忍住笑,用 安慰的语气断言道:同样的吵闹到处都有……但心底里,他认为整个这件事都不体 面。甚至传说他要把米斯特撤回来,有人认为他是对的!天晓得!对一匹驯养有方 的好马来说,到一个既无秩序又不体面的跑马场来参加比赛,可真是屈尊。在这种 跑马场每时每刻都会看到刀光剑影。 “喂,你碰没碰见达马祖那个畜生?”卡洛斯把塔维拉叫到一边问道。 “我已经找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他刚才还在这儿,在那边马车区,和萨 拉查家的罗塞芬娜在一起。……那样子可不同一般,穿了件白礼眼,帽子上带着面 纱!”但是,过了片刻,当卡洛斯想走过去时,跑道又禁止穿行了,全国大奖赛即 将开始。指示牌上出现了号码,一响钟声消失在天空。侯爵的那匹叫“夫子”的马 由一名身着红白两色衣服的骑手骑着,在侯爵的陪伴下,由一名马夫牵着下了场。 一些人停下来,带着严肃的表情细细查看它的腿,装出懂行的样子。卡洛斯也站了 一会儿,欣赏它一番。这是一匹深栗色的马,神态紧张,身子灵巧,但胸脯很窄。 他转过身去,突然看到了勾瓦林纽伯爵夫人。她一定是刚到,正站在那儿和堂 娜玛丽亚·库尼亚谈话。一身英国时髦装束,衣服合身、淡雅,全部白色开士米料 子。在那种奶白色的衬托下,她那副长长的黑色的步兵式手套显得格外漂亮。她那 黑色的帽子外面罩着一块细皱褶的白色面纱,那面纱绕着头,遮住了半个脸,使这 张面孔带上一副东方人的神态,与那小鼻子以及火红的红发极不相称。不过挨近她 的男人都盯住她,就象在看一幅画。 伯爵夫人一看见卡洛斯就不禁露出笑容,那双给她添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她 不由自主地朝他迈过一步。他们单独站了片刻,轻声低语着。这时间,堂娜玛丽业 微笑着在端详他们,满脸的慈爱,准备给他们以母亲般的祝福。 “我几乎没来成,”伯爵夫人有点神经质地说。“加斯东今天十分不痛快,也 许明天我就得去波尔图了。”“去波尔图?”“父亲要我去那儿,他过生日……可 怜的人,他老了,给我写了那么一封伤感的信。他有两年没看见我了……”“伯爵 也去吗?”“不。”伯爵夫人朝那位踏着碎步从前面走过向她点头致意的巴伐利亚 部长嫣然一笑,然后,她又盯住卡洛斯的双眼,说了句: “我有一个要求。”“什么要求?”“希望你也去。”就在这时,黛莱斯·加 玛拿着节目单和钢笔站到他们身旁。 “你想参加压宝赌博游戏吗,马亚?有十五张票,每张十个托斯当…… 那边,大看台的一角,他们正在发狂地打赌呢。那阵骚乱太好了,震动了他们 的神经,使每个人都清醒了……您也想参加吗,伯爵夫人?”是的,伯爵夫人也想 参加压宝赌博游戏。黛莱斯·加玛记下了她的名字,肩负着重任走开了。接着,斯 坦因布罗肯走了过来。他满面红光,戴了顶白帽子,领带上别着一只马蹄形红宝石 领带夹——在今天这个庄重的正式运动日里,他身子挺得更直,更加容光焕发,英 国派头也更足了。 “啊,伯爵夫人,您真漂亮!瞧,这身衣服多美。您说,是吗,马亚……咱们 不也去压个什么赌吗?”伯爵夫人很不高兴,因为她想和卡洛斯交谈,不过,她依 然微笑着,并遗憾地说,她已经有笔财产危在旦夕了——但是,她一向愿意把五个 托斯当押到那匹芬兰马上。他赌哪匹马呢? “啊,我还不知道。我对骑手不了解……首先,当你压……”她不耐烦地向他 推荐了伏拉地米罗。然后她又不得不和另一位芬兰人握手,那是斯坦因布罗肯的秘 书,一个慢腾腾、懒洋洋的金发青年。年轻人对她默默地一鞠躬,害得那只金丝单 边眼镜从他那只明亮但无神的眼睛上掉了下来。几乎就在这同时,塔维拉匆匆走了 过来,激动地告诉他们克里福德已经把米斯特撤下来了。 看到她这样被人们围住,卡洛斯就溜开了。但是堂娜玛丽亚的目光并没离开他, 那目光在召唤他,比以往更加深情,更炽热。卡洛斯来到她身旁,她拽拽他的衣袖, 满心欢喜地让他弯下身子,悄俏地在他耳边说: “她今天非常时髦!”“谁?”堂娜玛丽亚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怎么,谁!我会说谁?小伙子你知道得很清楚。伯爵夫人……真够味儿!” “是很漂亮!”卡洛斯冷冷地说。 他站到堂娜玛丽亚身边,慢慢地拿出一支香烟。然后,简直非常气愤地琢磨着 伯爵夫人的话。和她一同去波尔图!……这又是个厚颜无耻的要求,真也太不识相 了,要支配他的时间、他的活动和他的生活了!他真想回到她那儿去粗暴、无情地 对她说声“不行”,不讲原因,不做解释,要冷酷点儿。 这时,她正在斯坦因布罗肯那位瘦高秘书的默默陪伴下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她 那要把他吞噬的快活目光更激怒了他,因为她那平静的轻松劲儿和那安详的微笑表 明她相信他肯定会服从的。 她确实如此。没等那位芬兰人慢慢腾腾地走开,她已经平静地站到堂娜玛丽亚 身边,讲起英文,并指点着跑道,就象在评论达尔盖那几匹马。她向他描述了自己 想出来的愉快的打算。她不是星期二出发去波尔图,而是星期一夜间动身,坐进一 个定好的单间车厢,只由她的心腹,一个苏格兰女仆陪同。卡洛斯也要坐同一列火 车。到了圣塔伦两人都下车,很简单,去一个旅馆过夜。第二天她去波尔图,而他 则返回里斯本…… 卡洛斯惊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他没想到会如此荒唐。他原以为她希望他 躲在波尔图的法兰克福饭店,到佛斯做一次浪漫的郊游或是偷偷地到亚瓜登特的某 个小农舍去幽会——但万万没想到在圣塔伦的一家旅馆过夜。 他终于愤怒地耸耸肩膀。她怎么会要求在这条总能碰见熟人的铁路线上和他一 同在圣塔伦下车,夫妻般地和他挽住胳膊同去一家小旅店呢?不过一切细节她都考 虑了。她要用件大雨衣和假发化装,没人能认得出她。 “假发?”“嘘——加斯东走过来了。”她突然轻声地说。 伯爵站到卡洛斯身后,亲切地搂住了他的腰。他此刻想知道好友马亚对比赛的 高见。相当激烈,对不?而且人们衣著漂亮……有种雍荣华贵的气派……总之,谁 也没有可羞惭的!这证明了他经常说的:文明的种种精粹已经在葡萄牙扎了根…… “我们的精神土壤,马亚,就象我们的物质土壤一样,是神圣的土壤!”伯爵 夫人回到堂娜玛丽亚身旁。黛莱斯·加玛带着他的游戏伙伴交给他的重任又一次走 了过来,他让卡洛斯到大看台去,以便抽签和太太们打赌。 “ ,勾瓦林纽!你也来,伙计!”他嚷道,“真不好办!还得使这儿活跃起 来,这样做甚至是种爱国热忱!”为了爱国主义,伯爵屈尊了。 “鼓励高雅的娱乐,”他挽起卡洛斯的胳膊说。“是件好事。在议会我已经指 出了这一点:奢侈是守旧。”在上面看台的一角,太太小姐们当中,他们确实感到 了一种热烈的气氛——在那个默默期待着看“耶稣受难像游行”的大看台上,这种 气氛几乎让人反感。阿尔汶子爵夫人在辛辛苦苦地叠赌券;一位长了一双漂亮淡蓝 色眼睛的俄国小女秘书不顾一切地赌了五个托斯当;她疯疯癫癫、不安地在节目单 上乱写乱画。平内卢姐妹中那个瘦子穿了一件有小花卉纹的薄料子衣裙,锁骨处凹 了下去,她正自以为是地用英文夸夸其谈,谈论马。在那些裙衩之间,眼睛湿润了 的塔维拉谈着如何使太太小姐们破财和要赢她们的钱过活。 男人们都挤上前去想和小若昂娜·维拉打赌。胖乎乎、懒洋洋的小若昂娜背倚 着大看台的栏杆站着,仰着头微笑,睫毛低垂着,好象在把她那诱人的小鸽子的胸 脯奉献给所有那些伸过来的贪婪的手。 黛莱斯·加玛这当儿正在组织热闹的场面。赌券已经折好了,需要一顶帽子… …那些绅士们装出对他们的帽子异常爱护的样子,不愿把帽子交到太太小姐们神经 质的手里。一个身着重孝的人甚至用双手抓住帽檐喊起来。 那位俄国小秘书不耐烦地贡献出了她小儿子的水手帽,这事才算了结——那是 个胖得出奇的男孩,象个包袱似的歪着站在那儿。小若昂娜·维拉笑眯眯地拿起了 赌券,慢慢地摇着它们。与此同时,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象执行公务似的,严肃地 把人们玎玎珰珰抛出来的一个个硬币捡到自己的大帽子里。抽签是很有意思的游戏! 但由于只有四匹马报名,然而却有十五个人参加赌,所以有十一张白券让人担惊受 怕。所有的人都要三号拉比诺,达尔盖的那匹马,全国大奖最有希望的夺魁者。每 只小手都停在帽子底部搅动着、摸索着那些纸卷,引起了这群欢闹的人们的叫骂和 前仰后合的笑声。 “子爵夫人摸的时间太长了!……她折的券儿……她知道……要诚实,子爵夫 人!”“啊,上帝,我抽到的是米尼奥托那匹老马!”“我买下您的签,夫人!” “噢,堂娜玛丽亚·平内卢,您拿了两个号!”“啊,我输了……我是个白签。” “我也是!咱们得另赌一盘!得另赌一盘!”“对,对,另来一盘!”接着,那位 象是占据着一个宝座似的孤零零站在上面一级台阶的肥胖的克拉班男爵夫人,拿着 赌券站起身来。她抽到了拉比诺。她带着一副高傲的派头,装作不懂自己是交了好 运似的问道,什么是拉比诺。勾瓦林纽伯爵非常认真地给她解释了拉比诺的意义, 并说拉比诺实际上是全国的骄傲。这时,她露出了一口大牙,从心底里嚷出一句: 这太好了!人人都羡慕她。 接着,这个胖女人又回到了她的宝座,神气地搧起了扇子。 突然,又是一件扣人心弦的事:就在他们抽签的时候,马起跑了,它们并驾齐 驱地跑过了大看台。所有的人都拿着望远镜站起来。发号员手拿着向下垂的红旗子 还站在跑道上,骑手们飘动的外衣下的马屁股,在阳光中闪着亮,已向跑道转弯处 飞驰而去。 欢呼声平息了。沉寂之中,宜人的午后天气似乎比往常更柔和、更宁静。纯净 的空气中,不再有那颤动着的强烈光线,万物都变得轻松、闲雅。 大看台对面小山上的青草涂上了一层暖烘烘的金黄色;那些马车中间,车灯玻 璃和马具上的金属不时地一闪一闪,或是能看到一辆马车的车夫座位上站着一个戴 高帽子的黑影。马在跑道上奔驰,渐渐变小了,在柔和的阳光中时隐时现。远处, 白色的房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遥远的天际、在金灿灿的阳光和雾气濛濛的河 面波光映照下,闪耀着光辉。那里青青的山峦象宝石筑成的一般,几乎透明了…… “是拉比诺!”站在卡洛斯身后台阶上的一个人叫嚷起来。 达尔盖那匹枣红马和白马果真跑在了前面,紧跟着的两匹马并驾齐驱,最后懒 洋洋跑来的是伏拉地米罗,是达尔盖的另一匹马;这匹浅栗色的马在阳光下几乎变 成了金黄色。 俄国女秘书拍着手呼唤卡洛斯,因为他在赌博游戏中抽到了伏拉地米罗,而她 抽的是米尼奥托,是曼努埃尔·古迪纽的一匹无精打彩的小马。他们对这两匹马打 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赌,冒风险但有甜头。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已经朝他的眼睛看了 好几次,这时她又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神气十足地开着玩笑说: “啊,您输了,您输了!您那匹伏拉地米罗是匹拉四轮马车的老马。”怎么是 一匹拉四轮车的马?伏拉地米罗是达尔盖最好的马!或许它还会成为葡萄牙唯一的 光荣,就象当初格拉迪亚多曾是法国唯一的光荣一样。说不定它甚至会取代了卡蒙 斯…… “啊,您是在开玩笑……”不,卡洛斯没开玩笑。实际上,他愿意为了伏拉地 米罗把什么都赌上。 “你把赌注下在伏拉地米罗身上?”黛莱斯·加玛急忙转过身来嚷道。 就是为了自己开心,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卡洛斯说,他把宝押在伏拉地米 罗身上了。周围的人都大为惊讶。人人都想赌一下,趁着这位富翁心血来潮把赌注 下到一匹没经验的小马上的机会,捞一把。它甚至都不是一匹良种马,连达尔盖本 人都说这是头马驹。卡洛斯微笑着认可了;他抬高嗓门儿宣布全场的马中他选定了 伏拉地米罗。人们从四面八方对他喊着,都渴望捞到好处。 “马亚先生,十个托斯当!”“当然可以,夫人。”“噢,马亚,想得半个金 镑吗?”“悉听尊便。”“马亚,还有我!听着……还有我……两千雷亚尔。” “马亚先生,我出十个托斯当。”“非常荣幸,亲爱的夫人……”远方,在一个斜 坡处,那些马转弯了。拉比诺已经无影无踪——而伏拉地米罗独自疲惫地奔驰在跑 道上。有人说了声“它跛了”。但卡洛斯还继续赌在伏拉地米罗身上而看不上其他 的马。就在这时,卡洛斯感到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转过身去,原来是斯坦 因布罗肯的秘书,他也偷偷摸摸地加入了袭击卡洛斯钱包的行列。他用自己和他上 司的名义出两个金镑,做为公使馆的集体赌注,是芬兰王国的赌注。 “请便,先生!”卡洛斯大声笑着说。 现在,他真的自得其乐起来。他只瞥见过伏拉地米罗一眼,但他喜欢这匹马轻 巧的脑袋和它那宽阔而深凹的胸脯。但是,最主要的,他打赌是为了使大看台的这 个角落能有些生气,以及想看看那些太太小姐眼里出现的贪婪目光。他身旁的黛莱 斯·加玛对此颇为赞成,并认为卡洛斯此举是爱国主义,真妙极了。 “米尼奥托!”塔维拉突然叫起来。 果然,在转弯地方发生了变化。拉比诺突然失利,它爬坡累垮了,现在气都喘 不过来了。跑在前面的是米尼奥托,曼努埃尔·古迪纽那匹不起眼的小马。它一鼓 作气飞奔在跑道上,一名西班牙骑手骑术超凡地骑着它。紧跟在后面的是达尔盖的 枣红马和白马,开始人们以为仍然是拉比诺,但是突然一道阳光照到马身上,那马 显出了光闪闪的浅栗色,人们不禁大为震惊,那是伏拉地米罗!竞争就在它和米尼 奥托之间进行了。 古迪纽的朋友们都冲向了跑道,把帽子抛向天空,喊着: “米尼奥托!米尼奥托!”卡洛斯周围那些赌注压在其他马上而没赌伏拉地米 罗的人,也给米尼奥托加油。他们踮起脚尖站在大看台的栏杆前,把胳膊向它伸过 去,催它快跑。 “加油,米尼奥托!对!……坚持,伙计!……棒极了!……米尼奥托!米尼 奥托!”那俄国女人激动得拍着手,希望能赌赢。连那个肥胖的克拉班女人也站起 身来,在大看台上非常惹眼,因为她那身蓝白两色的锦缎衣服把看台都给挡住了。 她身边的勾瓦林纽伯爵也站起身来,把那些竞争的骑手,那些挥舞着的帽子,看成 是文明的光辉。他那颗爱国者的心满足了。 突然,大看台附近,达尔盖周围的年轻人中喊叫起来: “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那匹马拼命了,几乎与米尼奥托齐头并进。现 在它们用疯狂的速度跑近了,那浅色的皮毛在闪光,两匹马并驾齐驱,在一阵鞭笞 下,都瞪着眼睛。 黛莱斯·加玛已把自己押的宝丢到了脑后,也全力支持他的好友达尔盖,叫喊 着替伏拉地米罗助威。那俄国女人站上一级台阶倚在卡洛斯肩膀上,脸色苍白,神 情激动,轻轻地拍打着扇子一声声地喊着给米尼奥托加油。这个角落的热烈气氛传 到了下面的跑马场,那里有一排男人靠在围着跑道的绳子上,挥舞着手臂。另外一 边,是一排苍白的面孔,带着忧虑的表情。在马车上的太太小姐们都站起了身子。 两个骑兵也越过了小山坡来观看结局;他们全速跑来,手中紧紧抓着扁帽子。 “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四下响起一阵阵的叫喊声。 随着沉重的得得马蹄声和扬起的尘土,两匹马跑近了。 “米尼奥托!米尼奥托!”“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它们快到了——突 然,伏拉地米罗的英国骑手,满脸通红,把马往上一提,那马象从他的腿间腾空飞 起,伸展开光闪闪的身子;他狂喜地响了一鞭,催马越过终点标杆,径直向前冲去, 那马比米尼奥托快了两个头,全身汗水淋淋。 卡洛斯四周一片惋惜声,那真是一种拖着长声的呻吟。别人全输了,他拿到了 全部赌注。他赢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收了去。多福气!真走运!一位意大利随员, 这场赌博游戏的司库,在交出包着银币的手帕时脸都白了。一只只戴着银灰色或棕 色手套的小手,从四面八方把她们输的钱不情愿地向卡洛斯扔过来。硬币哗哗地飞 来,他微笑着把它们收到帽子里。 “啊,先生,”那位巴伐利亚部长的高头大马的妻子恼怒地嚷道。“当心!您 听说过那句谚语吗——赌场上走运……”“很遗憾夫人!”卡洛斯恭顺地把帽子递 过去。 又有一只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卡洛斯的胳膊。这是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他慢慢 地、一声不吭地把他自己以及他上司的钱,芬兰王国的赌注,递了过来。 “你赢了多少?”黛莱斯·加玛高声问道,真惊呆了。 卡洛斯也不知道。金币此时正在帽子里闪光。黛莱斯数起钱来,那双眼睛闪着 光彩。 “你赢了十二镑!”他惊讶地说,并以崇敬的目光看着卡洛斯。 十二镑!人们吃惊地把这个数字轻声地传了一圈,十二镑!看台下,达尔盖的 朋友们正挥动着帽子在继续欢呼。但是那种冷淡沉闷的气氛又回来了,使人难受。 年轻人都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打哈欠,个个精疲力尽的样子。 音乐也有气无力,悲伤地演奏着《诺玛》中的选段。 卡洛斯站在大看台的台阶上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遍马车区,想找到达马祖。人们 开始在小山的背后散开。太太小姐们又忧伤地一动不动地坐进她们的马车,双手放 在膝盖上。到处可以看到一辆辆破旧的单匹马车疾驶着穿过草地。小欧泽比奥的两 位西班牙女郎:贡莎和卡门,打着红色的阳伞坐在一辆双座四轮敞篷马车里。几个 背着手的男人吃惊地盯着一辆按照陶蒙形式套着的四匹马拉的长形马车,车上是郁 郁寡欢的一家人,中间坐着一个戴着农妇头巾的奶娘,正在给一个裹在镶花边衣服 里的孩于喂奶。两个尖嗓门的顽童在叫卖桶里的凉水。 卡洛斯没看到达马祖,就从大看台上走了下来。偏巧就在这时他和达马祖碰了 个对面,后者正走近台阶,满面红光,仍然穿着那身别致的白礼服。 “你这个家伙,到底钻哪儿去了?”达马祖抓住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对着他的 耳朵悄声地说:他在另一边,和一位帅得出奇的人,萨拉查家的索菲亚在一起…… 简直妙不可言!她穿戴得那么漂亮!看来,他是弄到女人了。 “啊!你这个沙达那帕拉斯!”“这是为生活而奋斗……回大看台去,来呀。 今天我还没和上流社会的人们交谈过呢……不过,你可知道,我有多恼火吗?他们 拿我的蓝面纱开心!这是个猪猡的世界!他们动不动就嘲弄人:小心,别晒坏了你 的皮肤,你往哪儿去啊,公子哥……? 还开玩笑……真卑鄙!我只得把面纱拿下来 了……不过,我已下定决心,下次赛马的时候我要赤身露体地出场!是的,光着身 子!这个国度是文明的耻辱!你不来吗?那好,再见。”卡洛斯拦住了他。 “等一等,伙计,我有话对你说……那么去奥里威斯的事情怎么样啦……你再 没露过面……咱们原定的是由你去邀请卡斯特罗·戈麦士,然后把回话带来……你 既没回来也没给我们个话……克拉夫特还在等呢……难道这不是野蛮人的做法。” 达马祖把两臂向空中一伸。看来卡洛斯不知道?特大的新闻!他没按约定返回葵花 大院是因为卡斯特罗·戈麦士不能去奥里威斯,他要去巴西,事实上那个星期三他 就走了。这可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去请戈麦士,然而那位大人告诉他说,他很 抱歉,第二天他就要去里约热内卢……行李都已打点完毕。他已经为妻子租好了房 子,她在那里可以住三个月等他,船票就在口袋里,转眼之间,从星期六到星期一, 一切都变了……那位卡斯特罗·戈麦士是个怪人! “他走了,”达马祖高声说,并转过身向正从大看台上走下来的阿尔议夫人和 小若昂娜·维拉致意。“他走了,而她已经搬进了新居。就在前天,我还到那儿去 拜访过她,不过她没在家。你知道我是怕什么吗?在开初几天,因为怕邻居的闲话, 她又是单身一人,就不愿意我常去……你怎么看?”“或许是这样……她住在哪儿?” 达马祖三言两语就把那位夫人的住所描述了一番。而且最妙的是,她住到了格鲁热 斯的房子里!格鲁热斯的母亲,已经有好几年了,一直把二楼的房间带家具出租。 去年冬天,房客贝尔杜尼全家就住在那里。那是一幢陈设讲究的房子。卡斯特罗· 戈麦士非常幸运…… “对我是太方便了,那地方在文人俱乐部旁边……好了,你不再上来和女士们 谈谈了吗?再见。勾瓦林纽夫人今天是再漂亮不过了!就是需要一个男人!再见!” 勾瓦林纽夫人面对着卡洛斯站在堂娜玛丽亚一堆人中间,阿尔汶夫人和小若昂娜· 维拉也和堂娜玛丽亚站在一起。伯爵夫人不断地用那不安的目光示意卡洛斯过来, 一边还在摆弄着那把黑色的大扇子。但是,卡洛斯并没有立即从命;他停在大看台 阶梯的附近,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支香烟。达马祖那席激动心弦的话还在搅得他不能 安宁。既然他知道了她只身留在了里斯本,而且就和格兽热斯同住在一幢房子里, 他感到好象已经和她相识了,和她非常亲近了——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刻走进她家的 门厅,踏上她走过的那些台阶。可能与她相见的景象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彼此 间几句寒暄话,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微妙得就象一根线那样纤细,但是,从此他 们的命运就开始联在一起。……随即一个天真的想法涌上了他的心头:到她那儿去, 今天下午就去,此时此刻就去。做为格鲁热斯的朋友,他有权踏上她的楼梯并站在 她的门前——去捕捉一点声音,一阵钢琴的音响和她生活中任何一丝一毫的微小声 音。 但是,伯爵夫人的目光不肯把他放过。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向她走了过去。 她立即起身离开了自己的伙伴们,和他顺着草地走了几步。她又提起了去圣塔伦的 事。卡洛斯非常冷淡地说,这整个计划很不理智。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为了一切原因。因为危险,因为不舒服,因为 可笑……总之,对于她——一个女人来说,一场画一般的浪漫的遐想倒很惬意,但 是,他可是应该理智。 她咬紧嘴唇,脸涨得绯红,对她说不上什么理智的问题;她看到的只有冷酷无 情。既然她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他满可以为小客栈条件差些委屈一个晚上…… “并非是那样!……”那么又是什么?是他怕了?这与到她姑母家去相比,危 险要小得多。她的头发颜色变了,再戴上多色面纱,用一件大雨衣装扮起来,没人 能认得出她。他们将在半夜到达,进到房间住下,侍奉他们的只有一个苏格兰姑娘。 第二天,她乘晚车去波尔图,一切就都过去了……坚持要这样做的时候,她倒 反而成了一个满怀炽热感情的男子汉,一个诱惑者,正在引诱他,激起他的情欲; 而卡洛斯倒象是一个犹豫不决的怯弱的女人。卡洛斯意识到了这点。他若还坚持拒 绝一个爱情的良宵,可真要变得荒唐可笑了。在这时,那对挨近他并且也是由于他 而一起一伏的乳房发出的诱人的暖气,慢慢地使他浑身酥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 她,好象他心中的欲火终于突然被她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火花点燃了。那双贪婪的、 水汪汪的黑眼睛答应把一切的一切都献出来。他脸色有点儿发白,对她说道: “那么,好吧……明天晚上在车站见。”这时,他们周围发出一阵“嘘”声: 一匹孤零零的马懒洋洋地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从终点标杆前走过去,就象是在一 个星期天的下午沿着大康普区的一条街在游逛。远方,一匹可怜的白色小马驹,象 从河面落日那美丽的光辉中钻了出来;它在一名身着黑紫两色衣服骑士的拼命抽打 下喷着粗气,绝望地挣扎着。这时所有的人都在问,只有一匹马参加的是什么比赛。 当那匹小马终于到达的时候,另外一位绅士派头的骑手,早已从终点线处不紧 不慢地回转来了,并且正和那些倚在跑道四周绳子上的朋友们谈天。 人们都笑起来,特别奖比赛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 还有安慰奖一—但是人们装出来的对马的兴趣到此已经消失殆尽。在这个宁静 而绚丽多彩的下午,有几位太太学着阿尔汶男爵夫人的作法,下到了体重过称处, 她们对在大看台上不能动弹感到厌烦了。人们搬来了许多椅子。踏平的草地上到处 是一群群的人,一些浅色的衣裙或是帽子上鲜艳的羽毛使得人群显得喜气洋洋。好 象在冬天的某些沙龙里一样,有人在交谈,偶尔也有人在抽烟。在堂娜玛丽亚和阿 尔汶夫人周围,人们在计划着到格鲁斯去举行一次盛大的野餐。阿连卡和勾瓦林纽 在讨论教育改革。在另外一些外交官和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年轻人中间,讨厌的克 拉班夫人正在发表她那发自内心的关于都德的高论:她发现都德非常可爱。当卡洛 斯最后离去的时候,这片场地上,赛马已经被人们忘却了,山上纯净、清新的空气 中,洋溢着社交晚会的气氛,嘁嘁喳喳的人声,摇动着的扇子,远方还在演奏斯特 劳斯的华尔兹。 卡洛斯四处寻找克拉夫特,最后总算在小卖部找到了。他又在和达尔盖及另外 一些人喝香槟。 “我还得返回里斯本,”卡洛斯对他说。“我乘四轮敞篷马车回去。我要把你 甩下了,真不好意思——你得自己设法回葵花大院去……”“我带上他!”瓦格斯 立即说;他的领带都扭歪了。“我用单匹马车把他带回去。我会照顾他的。克拉夫 特交我了!你还要收条吗?为了克拉夫特,一位可我心的英国人的健康,干杯!” “干杯!干杯!”不一会儿,卡洛斯已经坐上了马车,轻快地沿着施亚都广场往下 跑,拐进了圣弗朗西斯科街。一路上他怀着一种不平静的异样心情,甜滋滋的,肯 定她是独自一人呆在格鲁热斯的房子里。她对他那最后的一瞥好象还在他眼前闪动, 在召唤着他。一种莫名的希望又被唤醒了,弄得他心神慌乱,把他的灵魂又抛上了 云霄。 他到达她的门前时,她的窗子后面有个人正慢慢地拉上窗帘。暮色已经在这寂 静的街道上降临。他把缰绳抛给车夫,然后穿过了院子。他从来没拜访过格鲁热斯, 也没走上过这个台阶。他发现这台阶真讨厌极了,是没铺地氈的冰冷石阶。那光秃 秃、损坏了的院墙在暮色中惨淡地闪着光。他在二层楼梯的平台处停住了步。这就 是她的住处。他站在那儿,带着一种天真的赤诚,看着那三扇漆成蓝色的门——中 间的一扇门被一张柳条长凳挡住了。右边的一扇门上挂了一只带链子的大圆球。屋 里没一点声响—一而这种寂静,和他刚才看见的拉窗帘的动作,好象是把住在里面 的人孤立地隔绝起来。一阵失望的情绪传遍了他的全身。如果现在,没有丈夫在身 边,她要独自一人开始过一种孤独的隐居生活,那怎么办?如果他再遇不见她的目 光了,怎么办? 他慢慢走到格鲁热斯的那层楼。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位艺术家解释这次莫 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拜访……当女仆告诉他主人维克托里诺外出的时候,他真是如 释重负。 卡洛斯又回到街上,拿起了缰绳,慢慢地赶着敞篷马车朝图书馆广场走去。然 后,他又用散步般的速度返了回来。这时,那白色窗帘后面的一盏灯发出了朦朦胧 胧的光。他望着它,就象望着一颗星星。 他回到葵花大院。风尘仆仆的克拉夫特也刚从出租的四轮马车上下来。 他们在门口站了片刻,克拉夫特一面找零钱付车费,一面把比赛的结果告诉了 卡洛斯。争安慰奖的一名骑手几乎就在终点线附近落了马,但没受伤。最后,当他 们要离开时,又去喝了第三瓶香摈的瓦格斯发了火,打了小卖部的侍者一拳。 “就这样,”克拉夫特一面凑着零钱说。“今天的比赛真正是达到了莎士比亚 的标准:‘皆大欢喜’。”“一个拳头,”卡洛斯笑着说。“当然就是点了一个很 好的句号。”院子里,看门老头儿光着脑袋等候着,手里拿着一封给卡洛斯的信, 这封信就是在卡洛斯到家前几分钟由一个仆人送来的。 那是一封女人写的英文信,大信封用盾徽火漆封着。卡洛斯当场打开信,刚看 到第一行字,就做了个快活的手势。他显得那么惊喜,脸上那么容光焕发,以致克 拉夫特立即微笑着问他道: “什么风流韵事?一笔遗产?”卡洛斯红着脸把信装进衣袋,然后低声说: “只是。一个病人写来的条子……”确实只是一个病人,仅仅是一张字条。但 它开始是这样写的:“卡斯特罗·戈麦士夫人向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致意,并谨 请……”接下来是简短的两句话,她请他次日清晨尽可能早些来看望家中的一个成 员,这人有些不舒服。 “好,我就去穿衣服,”克拉夫特说。“晚饭在七点半,对吧?”“是的,晚 饭……”卡洛斯答道,简直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然而他却满脸堆笑,真象高兴得 失了神。 他跑进自己的房间,走到窗户旁,都顾不上脱帽子,把她的信又读了一遍,赞 赏地看着那封信上的字迹,狂喜地寻找着纸上的香气。 信上的日期就是当天下午。因此,当他从她门前经过时,她已经给他写好信; 她的心已经在他身上了——尽管她只写了他名字的几个字母。生病的不是她。如果 是罗莎病了,她就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写“家中的一个成员”了。也许是那位白头发 的相貌不凡的黑人,也许是萨拉小姐,愿上帝永远保佑她,她需要一位懂英语的医 生……不管怎么说,有一个人卧床不起了。 她会亲自带他穿过那幢房子的室内走廊,到病人面前——几分钟前他还感到那 幢房子对他紧闭着,似乎永远难以入内!……而现在这张可爱的条子,这项要他前 去她家的令人欣喜的请求——她既然认识了他,她也看见了罗莎给他的一个亲切的 吻别——就具有更深刻的意义,更扰人心弦了…… 当初,就在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那双从没这样明亮过的眼 睛清清楚楚地从远方送过去了爱。如果她不想理解或是接受这个爱情,她就会去请 别的医生,随便请个开业医生,某个陌生人。但是,她并没这样。她的眼睛给了他 回答,而且向他敞开了她的大门……一想到这儿,他就感到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激 之情,他的全身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拜倒在她的脚下,趴到那儿去吻她的裙 边,虔诚地,永远地,任何东西都不再想要了,任何要求也不再有了…… 几分钟后,当克拉夫特穿着式样新颖,浆洗得笔挺的洁白的晚礼服下楼时,他 发现卡洛斯满身尘土,戴着帽子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满面红光,一副心神不安的样 子。 “你的眼睛在闪光,伙计!”克拉夫特说,双手放在衣袋里,从漂亮的衣领上 部把卡洛斯打量了片刻。“你满面春风!你看上去,好象头的周围有个光环!你一 定碰到什么好事了!”卡洛斯挺直身子笑了笑。然后,他盯住克拉夫特默默地看了 一会儿,耸耸肩膀,轻声地说: “你永远无法知道,克拉夫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究竟是好还是坏。”“一般 地讲是坏事,”另一位冷冰冰地说,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他那个白领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