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天,卡洛斯起个大早,从葵花大院走到圣弗朗西斯科街,来到戈麦士夫人 家。从天窗高高射下的一束阳光,蒙蒙胧胧地照着楼梯的平台。那里,一位包着头 巾,裹着黑披肩的老妇人,凄凉地蜷缩着坐在一张铺了灯心草座垫的板凳的一头。 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走廊一面龌龊的墙壁,墙面糊了一层黄纸。屋内,有一只台 钟正懒洋洋地敲打着十点。 “您拉过铃吗,太太?”卡洛斯脱帽问道。 耷拉着的头巾遮住了老妇人的脸,她有气无力地用病病恙恙的声音咕哝着说: “是的,拉过了,先生。他们已经来招呼过我了。用人多明古斯先生一会儿就 来……”卡洛斯在平台上慢慢地踱着步,等着。二楼传来了女孩子们玩耍时高兴的 吵闹声。格鲁热斯的仆人在上面嗵嗵地擦楼梯地板,嘴里使劲地吹着法多民歌。好 不容易才挨过了一分钟,接着又是漫长的一分钟,那老妇人从包着的黑头巾下失望 地叹了口气。屋子尽里头,一只黄莺婉转地唱起了歌。这时,卡洛斯不耐烦地拉了 拉铃绳。 一个长着棕色络腮胡子的用人,身穿一件钮扣扣得整整齐齐的法兰绒背心,跑 了出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餐巾。看到卡洛斯,他大吃一惊,不 由得在门旁晃了一下,盘子里的烤肉汁洒了出来,溅到了地板上。 “哦!是堂卡洛斯·爱杜亚笃先生。请进!……真没想到!请稍候片刻,我马 上去开大厅的门……奥古斯塔太太,请您拿一下,拿好了,可别再洒了!您对他们 说,波尔图酒马上就送去……堂卡洛斯先生阁下,请原谅……您这边儿请……”他 拉开丝绒门帘,把卡洛斯引进一间宽敞的大厅,厅内贴着带蓝色枝叶的糊墙纸,厅 外有两个阳台面向圣弗朗西斯科街。那仆人连忙拉开两幅透明的白帘子,一边问卡 洛斯是否还记得他多明古斯。当他堆着笑脸转过身来,一面急急忙忙放下卷起的衣 袖时,卡洛斯从那棕色的胡子认出了他。确实是多明古斯,他是个能干的佣人,今 年年初在葵花大院当过差,但因为同一名法国厨师争风吃醋,并出于对自己祖国的 热爱,和那厨师吵了架,被辞退了。 “我刚才没认出你,多明古斯,”卡洛斯说。“楼梯太暗了……我完全记得你 ……这么说,你现在在这儿?满意吗?”“我觉得很满意,少爷……格鲁热斯先生 就住在上面……”“我知道,我知道……”“请您稍等一会儿,我去禀报堂娜玛丽 娅·爱杜亚达夫人……”玛丽娅·爱杜亚达!卡洛斯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可真太 美了,同她那娴静美丽的外貌非常相称。玛丽娅·爱杜亚达,卡洛斯·爱杜亚笃… …两人的名字有相同之处,很难说,这是否预示着他们命运的结合。 这时,多明古斯来到大厅门口,停住步,一只手扶着门帘,用一种诡秘的口气 笑着说: “是英国女教师病了……”“哦,是女教师?”“是的,少爷,从昨天起有点 儿发烧,胸口发闷……”“哦!……”多明古斯不慌不忙地朝门帘轻轻迈过一步, 恭敬地望着卡洛斯说: “您的爷爷好吗?”“谢谢,多明古斯,他很好。”“他真是个大好人!…… 在里斯本,是的,再没有象他这样的人了!”“谢谢,多明古斯,谢谢……”他终 于出去了,卡洛斯脱下手套,好奇地在大厅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地板是重新铺的; 门旁有一架老式三角钢琴,上面蒙了一块发白的布罩;附近一个放满了一本本乐谱 和画报的书架上摆着一只日本花瓶,瓶里三朵美丽的白色百合花已经枯萎;所有的 椅子都套着丝绒;沙发椅前,摊着一张旧虎皮。和在中央饭店一样,这间租来的房 子陈设虽然简朴,却使人感到悦目、舒适:色彩与蓝色糊墙纸颇为协调的亚麻布新 窗帘里面,是两幅古典式的透明棉织品的内窗帘;一只小型多抽屉的阿拉伯式柜子, 靠在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前,卡洛斯记得几天前在亚布朗大叔家见过这种柜子;厅的 中央,一张铺着丝绒台布的椭圆形桌子上,摆满了精美的精装书籍,画册,两只日 本铜杯,一个德累斯顿瓷花篮,还有许多珍贵的艺术品;这些东西肯定不属于格鲁 热斯母亲所有。厅里飘溢着一般难以言状的清香,从那摆设得井井有条的家具什物 上拂过,使件件东西带上一种特别的魅力,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卡洛斯在中央饭 店的房间里已经闻到过,最突出的是茉莉花的香气。 但是,吸引卡洛斯的是一扇本色亚麻布的漂亮屏风,上面绣着一簇簇花枝,摆 在窗户附近,形成了一个更为隐蔽、更为亲切的角落。那里摆了一把紫红色缎面的 矮椅子,一块大踏脚垫,一张缝纫用的桌子上摊着一件做了一半的女人活计,几期 时装杂志,一块卷起的刺绣,还有一筐凌乱的五颜六色的毛线团。这时,那只讨人 喜爱的苏格兰小母狗正舒舒服服地蜷着身子趴在柔软的椅子上。卡洛斯常常梦见这 只小母狗在阿泰罗一带追随着一位美貌的女子轻快地跑着,或是蜷缩着睡在一条柔 软的大腿上…… “你的,小姐,”他对它低声说,想博得它的好感。 小母狗猛然站起来,竖起耳朵,嗅着这个陌生人,那蓬乱稀疏的头毛里露出了 一双亮晶晶的美丽黑眼睛,显出疑惑的神情,简直和人的眼睛一般敏锐。有一阵子, 卡洛斯真担心它吼叫起来。但是小母狗突然和他耍起来,躺在椅子上,不雅观地四 脚朝天,任他抚摸肚皮。卡洛斯正要给它搔痒和轻轻拍拍它时,地席上响起了轻轻 的脚步声。他一转身,看见玛丽娅·爱杜亚达站在面前。 这真象突然出现了一个幻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与其说是向她致意不如说 是为了掩饰那张感到血液已经涌了上来的涨红的脸。她穿着合身的黑色丝织哔叽衣 裙,男装式的直领,胸前别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有两片绿叶衬托。她身材颀 长,肤色洁白。她在椭圆桌旁坐了下来,打开一块带花边的小手帕。她微笑着向卡 洛斯示意,卡洛斯遵命拘束地坐在丝绒沙发的边沿。一阵使他感到沉闷、甚至是严 肃的沉默之后,玛丽娅·爱杜亚达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甜美、稳重的金嗓子真使人 倾倒。 卡洛斯心神恍惚不定,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她是感谢他曾给罗莎看过病。 他的眼睛每多看她一会儿,就马上发现她一个新的迷人之处,发现她更为尽善 尽美。她的头发不是从前他看到在远处阳光下呈现出来的金黄色,而是浅栗和深栗 两种颜色,厚厚的,在额前微微卷曲着。她那炯炯的黑色目光中,既含着忧伤也含 着亲昵温柔。说话时,她不时习惯地,随随便便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透过那 肥瘦合适的带着白袖口的丝哔叽衣袖,他感到了她那双手臂的柔美、白皙,甚至那 手臂上的体温。 她不说话了。卡洛斯正要开口,却又感到血涨红了面颊。尽管他从多明古斯那 儿知道是女教师病了,但是惶遽窘迫之中,只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不是您的女儿病了吧,夫人?”“哦!不是的!感谢上帝!”同多明古斯说 的一样,玛丽娅·爱杜亚达告诉他,英国女教师两天前感到不舒服,呼吸困难,咳 嗽,略微有点儿发烧…… “起初,我们以为是感冒了,很快就会好的。可是,昨天下午病又加重了。现 在,我真希望您快点儿去看看她……”她站起身来,走过去拉了一下钢琴边上的一 根粗大的铃绳。她脑后的头发往上梳着,露着金色的细绒绒的毛发,微微卷曲着覆 在乳白的脖颈上方。 在那些罩着棱纹布的家具和既肮脏又俗气的涂着灰泥的天花板的映衬之下,卡 洛斯感到她整个人显得更加光彩夺目,具有一种极为高雅的美,简直难以言状。他 想,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她,他绝不敢象现在这样如此大胆地用坦率爱慕的目光看着 她的。 “夫人,您这只小狗真可爱!”他微笑着说了这句家常话,表示亲切,这时她 已坐回到椅子上了。 她也报以甜蜜的微笑,下巴上显出了一个小坑,使她那张认真的脸上更添了几 分娇美。她高兴地拍着手,朝屏风后面叫着: “妮妮丝,有人在夸你,快来谢谢!”妮妮丝走了出来,打个哈欠。卡洛斯觉 得“妮妮丝”这个名字很好听。 有趣的是,他曾养过一只意大利种猎犬,也叫妮妮丝…… 这时,女用人进来了——是那个身材消瘦,满脸雀斑,两眼炯炯有神的姑娘, 卡洛斯在中央饭店时已经见过她。 “梅朗妮带您去萨拉的房间,”玛丽娅·爱杜亚达说,“我就不奉陪了,因为 她非常腼腆,总怕添麻烦,我要是在面前,她可能什么都要否认,会说她没任何毛 病……”“好的,好的,”卡洛斯低声微笑着说,什么都使他感到兴奋。 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的眼睛闪了一下,有一种更加动人、更加温柔的东西 悄悄地抛给了他。 卡洛斯手里拿着帽子,轻松地沿着这条过道走着,由于意外地了解到了这一家 子生活的细节,感到很高兴,好象这都是属于他的。从一扇半掩着的门可以看到一 只大浴缸,旁边挂着土耳其式的大浴衣。再往前,在一张桌子上,一排排地摆着成 瓶的圣格梅叶和瓦尔矿泉水,好象刚刚拆箱。从这些简朴、平常的家具什物中,他 发现了生活不宽裕的明证。 梅朗妮拉开本色亚麻布门帘,引他进到一间光亮、清洁的房间。于是,他看到 了可怜的萨拉小姐,正坐在一张小铁床上,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丝绸巾,头路两旁 的头发仔细梳理过了,非常平滑,就象星期天去长老会教堂那样。小床头桌上放着 摺得整整齐齐的英文报纸,旁边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插了两枝美丽的玫瑰。室内 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从摆在铺着花边台布的小衣橱上的英国王室照片,一直 到放在松木架子上的擦得锃亮的古典式靴子。 卡洛斯一坐下,她就羞得脸上涌现出两块玫瑰色的红晕,并且一面轻轻地咳着 说,她什么病也没有,是夫人过于好心,过于谨慎了,硬让她躺在床上……她真不 愿意呆在床上,无所事事,什么也干不成,特别是夫人现在孤独一人,这房子又没 个花园。小姑娘到哪里去玩?谁能陪她出去?啊,这个地方对夫人来说真是个监狱! …… 卡洛斯一面安慰她,一面给她诊脉。然后,他站起身来,准备用听诊器听诊, 这时候,那位可怜的小姐吓得满脸通红,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服,她想知道,是否 非得这么做……是的,当然有必要……他觉得她的右肺有浊音。在她整理衣服的当 儿,他问了几句有关她家庭的情况,她说,她是约克郡人,一个牧师的女儿,有十 四个兄弟姐妹,兄弟全在新西兰,而且个个壮得象运动员。她生下来身体最弱,十 六岁时,体重才只有八阿罗巴,于是父亲就开始教她拉丁文,决定培养她当个家庭 女教师。 那么,卡洛斯问道,在她家里从来没人患过肺病吗?她笑了笑。哦,从来没有! 妈妈还活着,爸爸是被一匹母马后蹄踢死的,当时他已经很老了。 卡洛斯这时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帽子,仍然在沉思地看着她。突然,她莫名 其妙地激动起来,两只小眼睛泪水汪汪。一听说要多穿衣服,还得在屋子内呆上十 天,她就更加不知所措了,两颗泪珠差点儿从睫毛上滚下来。 卡洛斯末了象长辈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啊,谢谢你,先生,”她十分感动地用英文低声说。 到了客厅,卡洛斯看到玛丽娅·爱杜亚达正坐在桌旁整理着花束,旁边一张椅 子上放着一只大花篮,怀里抱着石竹花。一束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地席上,慢慢在她 脚前消失了;妮妮丝躺在那儿,全身光闪闪的,就象银线织的。窗外,大街上,明 媚的晨光里,有架风琴在演奏《安各特夫人》中的华尔兹。上面一层楼,孩子们又 开始了追逐嬉戏。 “怎么样?”她大声问道,随即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束石竹花。 卡洛斯请她放心。可怜的萨拉小姐得了轻度气管炎,有点儿发烧。不过,需要 护理,需要当心…… “当然!还得吃点儿药,是吗?”她马上把腿上剩下的石竹花扔到篮子中,走 过去,把两面窗子之间的一张红木小写字台的抽屉打开。她亲自给他找出了开药方 的纸,还在笔上安了一个新笔尖。这种周到的用心,就象抚摸着他一样,使卡洛斯 心绪激动…… “哦,夫人!……”他低声说。“有支铅笔就可以了……”他坐下来以后,那 充满柔情的眼睛好奇地慢慢地扫视着这些被她细嫩的手抚摸过的熟悉的物品——一 只放在旧帐本上的玻璃小铃铛,一把镶着银质交织字母的象牙刀,旁边有一只德国 萨克森产的小杯子,里面装满了邮票。 这一切都摆得整整齐齐,同她完美无缺的形象非常谐调。街上那架风琴沉默了, 楼上的孩子们也不嬉戏了。当卡洛斯慢慢开药方的时候,他感到她尽量使脚步在地 席上不出声,尽量轻轻地挪动着花瓶。 “您这些花真漂亮,夫人!”他转过头来说,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药方上的墨迹 慢慢晾干。 她站在阿拉伯式多抽屉柜子旁,正在摆弄两株玫瑰周围的叶片,柜子上放着一 只黄色印度花瓶。 “鲜花给人以清新的感觉,”她说。“我原以为里斯本有更漂亮的花呢。可是 这儿的花根本无法同法国的相比……难道不是这样吗?”他没有立刻答话,因为他 只顾看着她,完全沉醉了,心里在想:要是永远留在这间光亮、宁静的红棱纹布装 饰的大厅里,看着她把绿色的叶片摆到玫瑰花周围,那该多么甜美啊! “辛德拉有漂亮的花。”他终于低声地说。 “啊,辛德拉真是个好地方!”她说,眼睛没离开花。“就是为了辛德拉,来 趟葡萄牙也值得。”这时,棱纹布的门帘动了一下,罗莎从屋里跑出来。她穿了一 身白衣服,但是黑色的丝袜,黑色的头发一飘一伏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她怀里还抱 着个大娃娃。看见卡洛斯,她突然站住了,两只动人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盯住他。真 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双手把穿着衬衣的克里科莉抱得更紧了。 “你不认识啦?”妈妈问她,一边走过去,又坐到了那只大花篮前面。 罗莎笑了起来,小脸上泛起一片美丽的颜色。她浑身上下有白有黑,象只小燕 子,那双蓝蓝的大眼睛,那少女般的红润的面颊,带点儿撒娇的媚态,可爱极了。 当卡洛斯伸出手往前迈了一步表示早已认识她时,她踞起脚尖,亲热地向他仰起她 那玫瑰花蕾似的小嘴。卡洛斯只敢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前额。 然后,他又同他的老朋友克里科莉握握手。这时,罗莎猛然想起了她跑到这儿 来的原因。 “妈妈,睡衣,我找不到克里科莉的睡衣了……我还没给她穿上……说呀,知 道睡衣在哪儿吗?”“瞧瞧这个丢三落四的孩子!”妈妈轻声地说,带着温柔、文 静的微笑看着她。“要是克里科莉也有自己的柜子、衣橱,就不会丢东西了……对 吗,卡洛斯·达·马亚先生?”他又笑了,手里依然拿着药方,什么话也没说,完 全为这样亲密的感情陶醉了,觉得自己也幸福地卷了进去。 这时,小姑娘走过来靠在妈妈身上,在她胳膊上来回地蹭着,慢慢地断断续续 小声撒着娇说: “您说嘛……别使坏……说呀……睡衣在哪儿呀?说呀……”玛丽娅·爱杜亚 达用指尖轻轻地替她整理着那条系住她头发的白丝带。 然后,严肃地说: “行啦,别吵了……你知道,不是我负责收拾克里科莉的东西。你做事应该有 些条理……去问问梅朗妮。”罗莎立刻听话了,也变得严肃起来。她走过去时,板 起面孔向卡洛斯道别: “再见,先生……”“真可爱!”他低声说。 妈妈笑了。她一收拾好那束石竹花,马上就来招呼卡洛斯。他把药方放在桌上, 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长沙发上,对她说萨拉要忌口,要吃几勺可待因糖浆,让她三 小时吃一次…… “可怜的萨拉!”她说。“不是很有意思吗?她来时就有预感,几乎肯定自己 要在葡萄牙生场病……”“那她要讨厌葡萄牙了!”“啊,她已经受不了啦!觉得 太热,到处臭气熏天,人也不可亲……她害怕在街上遭到辱骂……总之,她不高兴 极了,正闹着要走……”卡洛斯对萨克森人的这种厌恶感到好笑。不过,在许多方 方,善良的萨拉小姐也许是对的…… “您在葡萄牙过得好吗,亲爱的夫人?”她耸耸肩,犹豫了一下。 “好……我应该过得好……这是我的祖国。”“您的祖国!……”他以为她是 巴西人呢! “不,我是葡萄牙人。”有片刻的时间,谁也没说话。她从桌上拿起一把黑色 的大扇子,把它慢慢打开,扇面上画着几朵红花。卡洛斯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一般 柔情渗进了心房。后来,她谈到了她非常愉快的旅程:她喜欢在海上航行;抵达里 斯本的那天早晨真美极了,湛蓝的天,海也是蓝色的,暖和的气候已经开始有点热 劲儿了……不过,下了船之后,一切都很不顺当。在中央饭店住得不舒服。妮妮丝 有一天晚上闹得她们全家不得安宁。后来,在波尔图又发生了那件祸事…… “对了,”卡洛斯说。“您的丈夫在新新广场……”她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 啊,对了,肯定是从达马祖那儿听说的…… “你们是好朋友,我想。”卡洛斯略微犹豫了一下——她也看出来了——然后 轻声说: “是的……达马祖常去葵花大院……不过,这个人我才认识他几个月……”她 惊讶地睁大了双晴。 “达马祖?可是,他对我说,你们从小就相识,甚至还是亲戚……”卡洛斯只 是耸耸肩膀,笑了笑。 “这是个美丽的假想……但愿这能使他快乐!”她也笑了,微微地耸耸肩膀。 “您,亲爱的夫人,”卡洛斯立刻接着说,不愿再提达马祖。“您觉得里斯本 怎么样?”她十分喜欢里斯本,她觉得南半城的蓝白色调很美……但是,舒适就差 多了!……这里的生活有那么一种她至今弄不明白的气氛——不知是简朴还是贫困。 “是简朴,亲爱的夫人。我们这里简朴得同野人一样。”她笑了。 “我倒没这样说。但是,我想大概同希腊人那样:能望着美丽的天空吃上一颗 橄榄,就心满意足了……”卡洛斯认为这个说法太迷人了,他的整颗心都飞向了她。 玛丽娅·爱杜亚达特别对房子抱怨了一番,太不舒适,太缺少美感,经营管理 也太差。她的这个住处真让人受罪。厨房糟透了,门也关不上。餐厅的墙上那几幅 船只和山水的画,真使她倒胃口…… “除此之外,”她又说。“没有孩子可以跑跑、玩玩的院子和花园,实在太不 方便了……”“找个这样条件的房子,还要带花园,可不容易。”卡洛斯说。 他看了一眼四周墙壁,看看天花板上班驳的石膏浮雕,猛然想起了克拉夫特的 庄园,那里可以望到河流,天地开阔,槐树成行,空气清新。 幸运的是,玛丽娅·爱杜亚达的房子是按月租赁的,她正在考虑,把她还得在 葡萄牙住的那段时间,到海边去度过。 “再有,”她说。“这也是我在巴黎的医生萨布朗大夫建议的。”萨布朗大夫? 巧得很,卡洛斯很熟悉萨布朗大夫,听过他的课,甚至还到过他圣热尔曼山脚下的 梅松内特住所亲切地看望过他。他是位名医,德高望重! “而且心肠好!”她说着爽朗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这种共同的感受似乎突然使他们更亲近,更融洽了。这时,两人都在赞扬萨布 朗大夫。他们长时间地谈论他,通过对一位老门诊医生微不足道的好感,两颗心陶 醉在这刚刚萌发的水乳交融的感情之中。 萨布朗大夫真好,他的容貌那么和蔼,那么可亲!……总是戴着那顶丝质便帽 ……他的外套上总插朵美丽的花……再说,他还是特鲁梭那代人中最杰出的大夫。 “萨布朗夫人,”卡洛斯补充说。“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对吧?”玛丽娅· 爱杜亚达不认识萨布朗夫人。 内室那只老钟开始敲打十一点。于是,卡洛斯站起身来,结束了他这短暂、难 以忘却的非常愉快的访问…… 就在她向他伸出手,他的手触摸到那只娇嫩、冰凉的手掌的一刹那,又一股热 血涌上他的脸颊。他请她向罗莎小姐致意。然后,他走到门旁。当他的手掀起门帘 时,他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道别,此时,他看到了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正跟随着他 …… “对了,明天见!”她突然大声说道,并露出了那美丽的笑容。 “明天一定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多明古斯手里拿着外衣,笑容可掬地 守候在楼梯口。 “病情严重吗,少爷?”“不要紧,多明古斯……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见到您非常高兴。明天见,少爷。”“明天见。”妮妮丝也来到楼梯口。卡洛斯 亲切地弯下腰摸摸它,并兴致勃勃地对它说了句: “明天见,妮妮丝!”明天见!这是当他返回葵花大院时,在那片温暖他心灵 的光闪闪的暮霭中他所能清清楚楚辨认出的唯一的想法。现在,他的一天已经结束 了——但是再经过漫长的几个小时,再过一个难熬的长夜,他将再次进入那个用红 棱纹布装饰的客厅;她会在那儿等候他,穿着同一件绸哗叽的衣裳,依然在玫瑰花 旁摆弄着绿色的枝叶…… 走过阿泰罗广场时,在夏日的尘埃和来往车辆的嘈杂声中,他看到的是那间客 厅。新铺的地席,一个清新、安静而明亮的客厅。有时,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她说过 的一句话,那声音犹如金铃般悦耳;有时,她伸进妮妮丝身上毛毛里的手上的宝石 戒子又在他眼前闪光。现在,看见了她那么甜蜜、喜人的微笑之后,他更觉得她漂 亮。她的过人聪慧,高雅情趣,以及那个在门口的穷苦的生了病的老妇人——她曾 给这个老妇人送过波尔图葡萄酒——都证实了她德厚流光……尤其使他高兴的是, 他再也不用为了寻找她的黑眼睛,象只迷途的牧羊犬那样在全城嗅来嗅去了。现在, 他只要迈上几层楼梯,她家的大门就会为他打开。他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突然变 得轻松、和谐,没有疑虑和没有烦躁了。 在葵花大院,他的房间里,巴蒂士塔交给了他一封信。 “您出去时,那个苏格兰女人送来的。”是勾瓦林纽夫人的信!只有半张纸, 用铅笔写着几个英文字:准备停当。卡洛斯气得把纸揉成一团。勾瓦林纽夫人!… …自从昨夜他的心激动得无法平静以来,他简直再也设想起过她。今天晚上,再过 几个小时,他们本应该上了火车,双双起程去桑塔伦,藏进一家旅店去相亲相爱的! 他认真地答应过她。她肯定已做好准备,戴上了那令人作呕的假发,穿着那件大雨 衣,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他此时真感到她滑稽可笑,平庸愚蠢…… 哦,这事一清二楚,他肯定不去了,永远也不会去了!但是,他还得去一下圣 亚波罗尼亚车站,编几句勉强的理由,看看她受到打击时的模样,看看她那泪汪汪 的眼睛。真讨厌!……他已经厌恶她了。 他来到午餐桌前时,克拉夫特和阿丰苏早已坐定了。他们恰巧在谈论勾瓦林纽, 谈论他接二连三地在《商业日报》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臭文章!”卡洛斯一个字一个字地嚷着说,把那个女人对他不是时候的爱情 表示所引起的恼怒全部撒到了她丈夫的政治文章上。 阿丰苏和克拉夫特看了他一眼,对他如此发火感到莫名其妙。克拉夫特指责他 忘恩负义,因为天下确实再没有人,象那位受尽磨难的政治家那样,对卡洛斯如此 热情了…… “您不了解,阿丰苏·达·马亚先生。这是一种崇拜,一种盲目的偶像崇拜。” 卡洛斯不耐烦地耸耸肩。阿丰苏对这位待自己的孙子如此大度的人,很是好感!他 用一种慈爱的口气低声说: “真可怜,我想他是个没坏心眼的人……”克拉夫特对老人的话热烈拥护: “‘没坏心眼的人’!好极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没坏心眼的人’用 在一位政治家,一对夫妇,一位部长,一位立法议员身上,是个创造!他也确实是 这样的人,‘没有坏心眼的人’……他们全是这样的人……”“要萨布里白葡萄酒 吗?”仆人低声问。 “不,我喝茶。”他接着说: “昨天看赛马的时候,出于爱国主义喝的那种香槟酒,可要了我的命了……我 一周之内只能喝牛奶了。”于是他又谈起了赛马,谈到卡洛斯赌赢了,谈到了克里 弗德,还谈论了达马祖的蓝色面纱。 “啊,昨天穿得非常漂亮的是勾瓦林纽夫人,”克拉夫特说,一边搅着他的茶。 “那件带黑点的乳白色衣服,穿在她身上真美极了。真是赛马场上的美人……是朵 带黑色斑点的白石竹花……你不这样认为吗,卡洛斯?”“嗯,”卡洛斯哼了一声, “你说得对。”又是勾瓦林纽夫人!他现在觉得,在他生活中,一谈话就要出现勾 瓦林纽;他走上每一条道路,都不能不碰上勾瓦林纽夫人!就在这张餐桌上,他下 定决心,不再见她,给她写张礼貌周全的简短便条,拒绝去桑塔伦,不陈述理由… … 但是,一回到房间里,面前放上纸,一根长长的烟都抽完了,他还是想不出一 句话,不是不疼不痒,就是过分粗野。他连最普通地称她一句“亲爱的”的感情都 没有了。对她有的只是一种具体的、无限的厌恶:整夜闻着她那浓郁的马鞭草气味 肯定受不了——他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皮肤,从前看上去象锦缎般柔滑,现在那发黄 的肤色看了真叫人生厌,再加上抹的那层白粉。 他决定不给她写字条。他要去一趟圣阿波罗尼亚车站,等火车一开动,就跑到 车窗前解释一句,让她连哭哭啼啼的时间都没有,骂他也来不及;和她匆匆忙忙地 握握手,再见,永不再相见了…… 晚上,去车站的时间到了。但是离开那个舒适的长沙发和放下雪茄,这牺牲可 太大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上马车,诅咒着呆在她蓝色的闺房中的那个下午。因 为一朵玫瑰花和一件合她身的干秋叶色的连衫裙,他竟同她一起高兴地躺倒在沙发 上…… 他到达圣阿波罗尼亚车站时,距离开车还有两分钟。他赶忙走到此时已经空荡 荡的大厅的一角,买了张站台票。在那儿,他又度过了难热的时刻,隔着小窗口往 里看去,一双懒洋洋的手慢慢地在一堆钞票中翻找着零钱。 他总算进到了候车室,就在这时,碰上了达马祖;他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大 帽子,挎着旅行袋。达马祖一把抓住他,感动地说: “哦,小少爷!你还真跑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走?”卡洛斯不让他扫兴, 就轻声说是塔维拉告诉他的;他遇见了塔维拉…… “是吗,我可万万没想到!”达马祖大声说,“今天早上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 床上,来了一个电报……我恼火透了!你可以想象我有多火儿,来了这么个坏消息! ……”这时,卡洛斯发现他穿着丧服,帽子上带着黑绉绸,黑手套,黑靴套,一块 方巾上也有条黑道……他不安地低声说: “塔维拉只对我说你要走,可没说别的……家里什么人去世了?”“我吉马莱 斯大舅。”“那个共产党人?巴黎的那个?”“不,是他的弟兄,他哥哥,住在宾 纳费尔的那个……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我去那个咖啡馆把这瓶白兰地装满。一着 急,把白兰地也给忘了……”还有一些旅客,穿着风雨衣,手里提着帽盒子,气喘 吁吁地赶米。搬运夫们在慢慢腾腾地搬动行李箱。从一个小门可以看到一位脑满肠 肥的绅士,头戴丝绒帽,被一帮恭恭敬敬的政界朋友无声地簇拥着。还有一位女士, 戴着头巾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啜泣。 卡洛斯看见有节车厢贴了张写着“包厢”的字纸,以为伯爵夫人在那儿。一个保 镖怒气冲冲地赶来,好象卡洛斯亵渎了圣地似的。你想干嘛,想在这儿干嘛?你不 知道这是卡尔内罗先生的“包厢”吗? “不知道。”“问问就知道了!”那位保镖气得直发抖。 卡洛斯又看了几个车厢,里面包裹成堆,人挤着人,气都透不过来;有一两个 人因为争座位,互相指责“没有教养”;还有个孩子,在保姆怀里,踹着脚哭闹着。 “哦,小少爷,你到底在找谁?”达马祖从他背后兴冲冲地问道,一面伸手搂 住他的腰。 “谁也不找……我好象看到了侯爵。”接着,达马祖对不得不去宾纳费尔奔丧 又抱怨了一番。 “现在,我多需要留在里斯本!我近来在和女人们交往上走了好运,小少爷… …真是好福气!”钟敲响了。达马祖立即亲切地拥抱了一下卡洛斯,跳上他的车厢, 把丝质便帽往头上一扣——然后倚在车窗上,继续吐露着心里话。他最不情愿的是 撂下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的那桩事。真倒媚!这会儿,那件事该多顺手,那家伙在巴 西,而她就在那儿,近在咫尺,离文人俱乐部就两步远!…… 卡洛斯没怎么听他说话,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玻璃大钟。猛然,达马祖在车窗前 惊喜地跳起来说: “瞧,勾瓦林纽他们!”卡洛斯也是一惊。伯爵手提旅行袋,身着银灰色西装, 象个铁路公司的经理,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面在同一位高级职员说话,那位职员 衣服镶着金边,手里提着伯爵夫人的硬纸帽盒。伯爵夫人身披一件漂亮的咖啡色软 绸风衣,一块银灰色面纱遮住她的脸和帽于。她走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束玫瑰。那 苏格兰女仆紧紧相随。 卡洛斯朝他们跑去,一副惊奇的表情。 “马亚,你在这儿?”“旅行去,伯爵?”是的。他决定陪伯爵夫人去波尔图, 给她父亲祝寿……这是临时决定的,差点儿赶不上火车。 “那么你和我们作伴儿,是吗,马亚?赐给我们这个愉快的机会吗,马亚?” 卡洛斯急忙声称是来送可怜的达马祖的,他要去宾纳费尔,因为他舅父去世了。 可怜的达马祖倚在窗口,一双戴了黑手套的手伸在窗外,向伯爵夫人慢慢地、 凄凉地打着招呼。好心的勾瓦林纽一定要马上走过去同他握个手,表示哀悼。 在这短暂的片刻,卡洛斯一个人同伯爵夫人留在一起,低声地说了句: “真倒霉!”“这个该死的男人!”她咬牙切齿地说,隔着面纱,一双眸子闪 着光。 “一切都安排好了,临到最后,他横竖要来!……”卡洛斯送他们到了那节 “包厢”,那是特为伯爵大人加的车厢。伯爵夫人坐在靠窗口的角落。伯爵以一种 彬彬有礼而又带点讥讽的口气劝她面向车头坐,她生气地把花束摔到一旁,使劲地 往软座垫上一靠,两人都恼火地互相冷冷看了一眼。卡洛斯尴尬地问道: “你们要去很久吗?”伯爵掩饰着自己的恼怒,微笑地回答说: “是的,也许两个星期,算是一次小休假。”“至多三天,”她反驳说,那口 气冷冷冰冰的,象把钢刀。 伯爵没吭声,脸色苍白。 所有的车厢门此刻都关上了,月台上一片寂静。火车头的笛声划破了长空;长 长的一列火车随着连接器拉紧时的尖锐刺耳响声,徐徐开动了。仍然倚在窗口的人 们伸出手来,最后一次握别。到处是挥动着的白手帕。伯爵夫人的目光投向了卡洛 斯,流露出亲吻般的柔情。达马祖高声喊着向葵花大院里的各位问好。明光锃亮的 邮政车厢滑行过来了。随着又一响刺耳的笛声,火车驶进了夜幕之中…… 卡洛斯独自坐在马车里返回闹市,对伯爵夫人此番离去以及达马租这趟意外的 旅行,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好象这是天助人愿,所有碍事的人全离去了。这样, 圣弗朗西斯科街的周围就宁静了——一切都使他高兴,一切都有助于他如愿以偿。 在索德雷码头,他下了车,沿着费勒吉尔街往上走,来到圣弗朗西斯科街的那 幢房子前,从它的窗子前走过。他只见到虚掩着的两扇门间有一道暗淡的光束。但 是,即使这样他也心满意足了。他能够准确地想象出,她正在那间红棱纹布装饰的 大厅里度过这个平静的夜晚。他知道她所看的书的书名,她放在钢琴上的乐谱,还 有那些在大厅里散发着芳香的鲜花;今天上午,他看到了她在整理这些花。她会有 片刻的时间想到他吗?肯定会的。家里有病人,她得记住吃药的时间,会想起他做 的解释,想起他的声音;她同萨拉小姐说话时,一定会提到他的名字。他在圣弗朗 西斯科街走了两趟,回家时已是满天星斗,还在反复地慢慢回味着这种不寻常的爱 情的甜美。 他从床上跳下来,象黄莺一样唱着歌,如同胜利进军一样开始了他一天的生活。 邮差来了,每次总给他送来一封勾瓦林纽夫人的信,有三张纸,而且总会从里面掉 下来一朵干枯了的小花。他任凭小花掉到地上。他总也弄不明白那密密麻麻的长信 写的是什么。他只隐隐约约知道,她到了波尔图三天,她父亲老汤姆逊得了脑溢血, 她留下来护理他。接着,他就会带上两三朵从花园摘下的美丽的花朵,用丝质纸包 起来,动身去圣弗朗西斯科街,而且总是乘自己的马车去——因为天气变了,接连 几天阴阴沉沉,刮着西南风,下着雨。 在门口,多明古斯越来越笑容可掬地迎候他。妮妮丝从里面跑出来,友好地窜 来跳去。他抱起它亲一亲。他站在厅内稍候片刻,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那些家具、花 束和放置得井井有条的物品。他看看钢琴上的乐谱,那是她早晨弹过的,或是看看 她那夹着象牙刀的未读完的书。 她进来了。她问候早安时的微笑,她那清脆的声音,每天都使卡洛斯感到一种 新的、更加迷人的魅力。平时她总穿一件深色简朴的衣裙,只是偶尔佩上一条镶着 花边的漂亮的古式围领,或是系一条带环上嵌着宝石的皮带,给这件几乎有点严肃 的简朴衣服增添了生气。卡洛斯觉得这是最美的衣服,是她内心世界的反应。 他们先是谈论萨拉小姐,谈到了对她很不适宜的寒冷而潮湿的气候。她一面仍 然站着同他说话,一面把几处书籍调整了一下,或是挪动一下没放好的椅子。不断 把摆得对称的东西打乱是她的习癖。每走过一个地方,她就机械地用那条带有漂亮 花边的手巾拂拂那已经掸擦得很干净的桌面和柜子。 现在,她总要陪着他来到萨拉小姐的房间。当卡洛斯同她并排穿过那条黄色的 过道时,一股在近处才能闻得到的茉莉花的柔和清香,搅得他心神不安,这香气象 是随着她裙子的摆动飘散出来的。有时候,她亲切地打开一间房门,里面只放了一 张旧沙发,那是罗莎的游艺室,里面有克里科莉的东西,克里科莉的马车,克里科 莉的厨房。他们有时会看见罗莎正在给娃娃穿衣服,全神贯注地和娃娃说着话;或 是看见她坐在沙发的一角,两只小脚交叉着,一动不动,完全被摊在膝盖上的图画 书迷住了。她会仰着小嘴,朝着卡洛斯跑过来。这孩子真象一朵娇艳的鲜花。 在家庭女教师房内,玛丽娅·爱杜亚达坐在白色床榻的一头,可怜的萨拉小姐 一面不停地咳着,不知所措地反复查看丝被单是否把脖子遮严了,一面说她已经好 了。卡洛斯同她开着玩笑说,在气候恶劣的冬季,能躺在床上被人精心照料,看几 本动人的小说,再吃点可口的葡萄牙菜,多有福气。她会叹口气,把感激的目光转 向夫人,然后低声说: “是的,我非常舒服!”她动了感情。 开初几天,回到客厅后,玛丽娅·爱杜亚达就坐在猩红色的椅子上,一边同卡 洛斯说话,一边非常自然地接着刺绣,就象在一位熟悉的老朋友面前。他看到这块 刺绣用的布打开时,是多么幸福啊!她绣的可能是一只羽毛鲜亮的雉鸡,不过现在 还仅仅在绣它栖息的苹果树的一根枝杈,那是一根春天里的嫩绿的树枝,顶着许多 小白花,就象诺曼底的苹果园。 卡洛斯坐在那张漂亮的红木写字台旁,一张最古老、最舒适的红棱纹布的安乐 椅中,椅子的弹簧不时地轻轻作响。在他们两人之闰,有张缝纫桌,上面摆着几本 《插图杂志》或是时装杂志。有时候,在沉默之中,他就翻阅画报,玛丽娅则用那 纤细的宝石闪闪的手在绣花布上穿着毛线。妮妮丝卧在她的脚边,用它那双亮晶晶 的深邃的黑眼睛透过挡着它鼻子的稀疏的毛发,不时地窥视着他们。在那些天昏地 暗的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室外寒气逼人,导水管滴答作响,靠窗的这一侧却是亲亲 密密的切切细语,绣布上进行着平静、缓慢的工作;偶然也出现一阵惬意的沉默, 这些都使人感到亲切、可爱…… 但是,他们并没谈论什么私情。他们谈到了巴黎和它那迷人的景物,谈到她曾 度过四个多月的凄凉的伦敦,谈到她梦寐以求的意大利,谈小说,谈艺术品。小说 中她喜欢读狄更斯的作品,她不太喜欢费依叶,因为他写什么都遮遮掩掩,哪怕是 写心灵的创伤也这样。尽管她在奥尔良一个纪律甚严的修道院受过教育,但是她也 谈论米歇勒和勒南的作品。不过,她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宗教对她唯一的吸引 力只是朝拜活动中有趣的和有艺术色彩的地方,以及它的音乐,五光十色的灯光烛 影和同圣母马利亚有关的几个美好的月份,在法国则是鲜花盛开的可爱的五月。她 的思想非常坦率,非常善良——温柔的内心总是使她同情受难者和弱者。同样,她 喜欢共和制,因为她认为这样的制度,对下层人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卡洛斯笑着说 她是个社会主义者。 “社会主义者,法制主义者,奥尔良主义者,”她说。“管它是什么,只要没 人挨饿!”但是这可能吗?耶稣有许多美好的幻想,连他都说穷人总是会有的…… “耶稣生活在久远的时代,耶稣也并非事事皆知……今天,人们懂得更多了, 你们男子汉今天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了……有必要创建另一种社会,而且要快,创 建一个没有贫困的社会。在伦敦,有时一场大雪过后,就会看到一些孩子在门口索 索发抖,饿得呻吟……真使人不忍目睹!巴黎不也如此吗!那里到处是林荫大道, 但是,贫穷、困苦也比比皆是……”她美丽的双眼几乎饱含着泪水。这些话句句都 带有她善良心灵的复杂思绪——好象一丝轻风把四散在花园的种种芳香都吹过来。 玛丽娅邀他一起参加她的慈善活动,请他去看看她的洗衣女仆的患风湿症的姐 姐,去探望一下奥古斯塔太太患结核病的儿子,就是在楼梯口碰到的那位老妇人的 儿子。这时,卡洛斯真高兴极了。卡洛斯如同履行宗教职责一样,热情地完成了这 些委托。他觉得,在怜悯心上,她颇象他的爷爷。和阿丰苏一样,动物受到的任何 磨难都使她感到痛苦。一天,她从费格拉广场回来非常生气,简直要想报复,因为 她在几家店铺里看见准备出售的鸡和兔子,满满地塞在笼子里,许多天动弹不得, 活受罪,还没吃没喝的。卡洛斯把这种有趣的义愤带到了葵花大院,侯爵也强烈谴 责起来,因为他是“保护动物协会”的会员。盛怒之下,侯爵发誓要去告发,说是 该罚坐班房,应流放到非洲海岸……卡洛斯深深地感动了,坐在那儿沉思着,一颗 心,只要赤诚,虽孤独,也会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啊。 一天下午,他们谈到了达马祖。她觉得这人真令人难以忍受。他那粗俗鲁莽的 腔调,水泡大眼,还有那些愚蠢的提问,什么:您觉得尼斯美吗?与圣母院相比, 您是否更喜欢施洗圣约翰教堂哪?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不认识的人!勾瓦林纽伯爵夫人,勾瓦林纽伯 爵夫人泡的茶,勾瓦林纽夫人的包厢,勾瓦林纽夫人最喜欢他……一连几个小时谈 这些事!有时我真担心自己会睡着了……”卡洛斯脸红了。为什么谈这些事情时, 她要提起勾瓦林纽夫人的名字呢?当看到她笑得那么单纯、坦率时,他又镇定了下 来。肯定,她不知道勾瓦林纽夫人是谁。但是,为了立即把这个名字撇开,他谈起 了吉马莱斯先生,他是达马祖有名的舅父,甘必大的朋友,共和国有影响的人物… … “达马祖常对我说,您很了解他……”她抬起眼睛,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吉马莱斯先生……对,我很熟悉……最近我们见面少了,他是妈妈的好友。” 沉默了片刻,她嫣然一笑,又接着穿起她那长长的毛线。 “吉马莱斯,真可怜!他在共和国的影响也就限于把西班牙、意大利报上的消 息替《拉贝报》翻译过来,而且以此为生……他是不是甘必大的好友,我不清楚。 甘必大有些很不寻常的朋友……不过,吉马莱斯虽说是个好人,诚实的人,但也是 个可笑的人,好象是一位共和派的卡里诺式人物。 他真可怜,真穷!达马祖是富有的,他要是顾全一点儿脸面,或是还有一点儿 同情心,也不会让他舅父这么悲惨地生活……”“那么达马祖所说的他舅父的那些 马车,豪华的生活,又如何解释呢?”她默默地耸耸肩膀。卡洛斯对达马祖感到难 以容忍的恶心。 他们的交谈变得愈加投机了。她想知道卡洛斯的年岁。他也向她谈起了祖父。 接着,在愉快的几个小时里,她默默不语地在布上刺绣;他对她讲述着自己过去的 生活,自己对事业的抱负,他的朋友们,他的旅行……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圣奥拉维 亚庄园的美丽景色,“尊敬的波尼法希奥”,放荡不羁的埃戛。一天,她要卡洛斯 对她详详细细讲讲写那本《古今医学》的设想。 她衷心地赞许他对那些伟大的医生们的描绘,他们是人类的救命恩人。为什么 人类只会歌颂斗士与强者呢?抢救一个小孩的生命,在她看来要比奥斯特利茨战役 更壮观。她是那样坦率地说着这些话,眼睛都没从刺绣布上抬一下,但这些话已经 打动了卡洛斯的心,而且久久地停在了那儿,跳动着,闪着光…… 他就这样把自己的一切都向她吐露了,然而对于她的身世却一无所知,连她在 哪儿出生部不知道,也不知道在巴黎她住哪条街。他从未听见她提起丈夫的名字或 谈起她家的一位朋友和一件欢乐的事。好象在她生活过的法国,既无财产也无宅院 ——她果真是他想象的女神,从前从未与尘世有过往来,从金色的彩云中下凡,在 圣弗朗西斯科街租来的这层楼房里开始了她人生感情的第一次经历。 早在卡洛斯探视病人的第一周,他们就谈到了感情问题。她真诚地相信,在一 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可以有纯洁的、非肉体的友谊,是由西颗息息相通的多情的 心灵所缔结。卡洛斯发誓说,他也深信这种美好的结合,非常值得尊重,完全合情 合理——并且说,哪怕再给这种结合稍稍加点儿柔情……那将会给这种结合增添巨 大的欢乐,而不会削弱它的真诚。在穿针走线的刺绣之间和轻声曼语的微笑之中, 说这些多少带点儿虚无色彩的话,这就心照不宣地肯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有这种感情, 就是纯洁、真挚、充满和谐而没有痛苦的感情。 卡洛斯关心的是什么呢?他只要能在提花的长沙发上度过这样的时刻,看着她 刺绣,谈些有趣的事,或是由于她的妩媚而使事情变得有趣;只要他能看到她那微 微涨红的面颊,带着庄重的迷人妩媚,柔情地将头低垂在他给她带来的鲜花上;只 要他心里肯定知道,他一离开这间讨人喜爱的红棱纹布客厅,她的心就会整日亲切 地伴随着他,这样,他的心就异常满足了。 他确实没想过这种理想的友谊,这种目的纯洁的友谊,是使她逐渐上当,躺进 男人温暖的怀抱里的最稳妥道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得到了他原以为难以测知的亲 昵感情时,茫然之中,他的欲望消失了:有时,当不在她近旁,那欲念使他敢于期 望吻她一下,或是用指尖轻轻地触摸她一下;但是,当他跨进她的门,看到她那双 黑眼睛露出的沉静目光时,他就又变得无邪地虔诚了,而且认为去碰一下她衣裙的 皱褶都是对她莫大的侮辱。 这确实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产生了无数美好、 新奇的东西。过去他从来没想到在晴朗的夜间望一眼满天繁星,或是清晨时到花园 里采摘一朵盛开的玫瑰,竟会有如此的幸福。他的心灵中有一种永恒的微笑——这 微笑又浮现在他的唇边。侯爵察觉出了他那爱恋和幸福的神态…… 有时,他独自一个在房内踱步,自问这场不寻常的爱情将把他带往何处?他不 清楚。他只知道,眼前的三个月她将呆在里斯本,在这期间,除了他,再不会有人 去占据她刺绣时旁边的那把古式的椅于。她的丈夫远在他乡,被涛涛大海隔于千里 之外。此外,他富有,而世界又这么广阔…… 他一直记着对于工作的那些伟大理想,希望自己的每刻时光都是高尚的——若 不属于纯洁幸福的爱情,就必须属于从事研究的极大欢乐。他会到实验室,在他的 手稿上再写上几行。但是,在去拜访圣弗朗西斯科街之前,他那颗被希望所纷扰着 的心,总是不能得到安宁。从那里回来后,他就整天地回味着她所说过的话,他的 答话,她的姿态,她某一次迷人的微笑……于是,他就抽上一支烟,读读几位诗人 的作品。 每天晚上,阿丰苏的书房里都有人打惠斯特牌。侯爵同塔维拉玩骨牌,两人都 沉迷在这种赌博之中,而且越赌火气越大,竟然对骂起来。在赛马之后,斯坦因布 罗肯伯爵的秘书也开始来拜访葵花大院,但他是个无能的家伙,还不如他的上司, 连芬兰的小曲都不会唱;他穿着晚礼服,戴着单片眼镜,一屁股坐上长沙发就晃起 大腿,一声不吭地捋着他那难看的长胡于。 卡洛斯愿意看到进来的朋友是格鲁热斯——他从圣弗朗西斯科街来,他会带来 点儿玛丽娅呼吸的空气。这位艺术家知道,卡洛斯每天早晨都到那幢楼去探望“英 国小姐”。而且他还经常傻里傻气地把他邻居的最新消息带给卡洛斯,他当然不知 道卡洛斯听他这番讲述时带着多么大的兴趣…… “那位邻居这会儿在弹门德尔松的作品……她技艺高超又富有感情,这位邻居 ……有真功夫……她也理解萧邦的作品。”他要是没来葵花大院,卡洛斯就会找到 他家去。他们一同去文人俱乐部,找个安静的单间抽雪茄,谈谈那位邻居。格鲁热 斯认为她“颇有贵夫人的风度”。 他们几乎总要碰到勾瓦林纽伯爵,他是来看看——如他自己带点儿讽刺意味他 说的——“在甘必大的国家里正发生些什么事。”最近,他看上去年轻了,动作更 轻巧了,他的眼镜和高高的前额都显出希望的光彩。卡洛斯向他问起了伯爵夫人。 她正在波尔图尽女儿的义务…… “您的岳父如何?”伯爵低下了那红光满面的脸,哑着嗓子,无可奈何地低声 说: “不好。”一天下午,卡洛斯正在同玛丽娅·爱杜亚达说话,手抚摸着坐在他 膝盖上的妮妮丝,这时罗蒙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帘,神态尴尬而诡秘,压低了声音说 : “达马祖先生来了!……”她看了罗蒙一眼,对他那副表情感到莫名其妙,简 直觉得难堪。 “好,请他进来吧!”达马祖匆匆进了客厅;他身着丧服,胸前别了朵花,肥 胖的身子,满脸堆笑,无拘无束的样子,手里拿着帽子,还提着一个用彩带捆好的 灰色大纸包……但是,一看到卡洛斯那么亲密地坐在那儿,还抱着小母狗,他就吃 惊地停了步子,象个傻子似地瞪大了双眼,后来,他总算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走过 来,非常随便地问候了一下玛丽娅·爱杜亚达,就立即朝卡洛斯转过身去,张开了 双臂,把满腹的惊讶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他嚷道: “啊,你在这儿,伙计?真料想不到!我真难以相信!……我怎么也没想到… …”玛丽娅·爱杜亚达被这通吵嚷弄得很不自在,连忙指给他一把椅子,停下手中 的刺绣,问他是否一路平安。 “很好,亲爱的夫人……有点儿累,这也很自然……我直接从宾纳费尔来…… 您看看,”他指着自己的一身重孝又说,“我刚刚经历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 玛丽娅·爱杜亚达冷冰冰地低声说了句空泛的安慰话。达马祖眼睛看着地毯。他是 从乡下来的,气色好,红光满面,由于他剃掉了胡子(那是为了效仿卡洛斯,好几 个月才留起来的);现在脸颊更显得圆鼓鼓,油光光。那胖墩墩的大腿撑得那条开 士米的裤子都快绽开了。 “那么说,”玛丽娅·爱杜亚达问道。“可以同我们呆一会儿了?”他把椅子 拉了拉,靠她更近了,然后又笑着说: “现在,夫人,谁也别想把我从里斯本拉出去了!可能还会有我的什人死去… …上天保佑!我是说要是我的什么人死去,我会很难过的。我的意思是说,再把我 从这儿弄走肯定没那么容易了!”卡洛斯依然非常镇静地捋着妮妮丝的毛。稍微沉 默了片刻,玛丽娅·爱杜亚达又刺绣起来。达马祖笑了笑,咳了一声,又摸了摸胡 髭,然后也伸过手去抚摸躺在卡洛斯腿上的妮妮丝。可是那只小母狗先是用疑惑的 目光看看他,然后站起身,凶狠地吠着。 “是我,妮妮丝!”达马祖说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是我,朋友…… 喂,妮妮丝……”玛丽娅·爱杜亚达不得不狠狠地训了一通妮妮丝。小母狗重 又趴在卡洛斯怀里,仍然怀疑地看着达马祖,凶狠地狺狺哼着。 “已经不认识我了,”他发窘地说。“有意思……”“它完全认识你,”玛丽 娅·爱杜亚达连忙严肃他说。“但是,不知道达马祖先生怎么惹着它了,它这么恨 你。总是要这样闹一场。”达马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哦,夫人!我怎么惹了它……? 摸摸它,拍拍它,总是对它很亲热……”于 是,他按捺不住地讥讽、挖苦着说,妮妮丝小姐有了新朋友,投进了别人的怀抱, 把这个老朋友撂到一边了…… 卡洛斯笑了。 “哦,达马租,你不能指责它忘恩负义……既然刚才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夫 人说了,它一向恨你……”“一向如此!”玛丽娅大声说。 达马祖也笑了,脸色异常苍白。接着,他掏出一块黑边手帕,擦着嘴唇和脖子 上的汗,对玛丽娅·爱杜亚达谈起了那天赛马她如何使他失望……他等了整整一个 下午…… “那是他动身的前夕。”她说。 “对,我知道,您的丈夫……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好吗?您收到信了吗?” “没有,”她答道,脸仍然对着刺绣。 达马祖完成了其他的例行问候,问到了罗莎小姐,然后问到克里科莉。 可不能把克里科莉忘了…… “确实,夫人,”他接着说,突然口若悬河了。“那真是您的一大损失,因为 那天的赛马精彩极了……卡洛斯,那天赛马后咱们还没见过面呢。 啊,对了,咱们在车站见过……你说,对吗,精彩吧?哦,夫人,我敢向您担保, 这里的跑马场国外也没法比。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出海口,真令人神往……甚至可 以看到船泊进港……你说是这样吧,卡洛斯?”“是的,”卡洛斯笑着说,“还不 能算个地道的跑马场……也没有地道的马……没有好骑手……也没有押赌的……再 说,没有观众,这也是事实……”玛丽娅·爱杜亚达开心地笑了。 “那么,有什么呢?”“可以看到船开进来,亲爱的夫人……”达马祖反驳着, 两耳涨得通红。这简直是恶意中伤……不,先生,不是那么回事! 赛马很精彩。同国外的一样,同样的规则,一切都相同。 “甚至过秤的地方也一样,”他非常认真地补充说,“我们也都讲英语!”他 又重复了一遍,赛马是精彩的。然后,他就再找不到可说的话了——于是讲起了宾 纳费尔,那里阴雨绵绵,他不得不呆在室内,傻瓜似的看书…… “更为讨厌的是,还有些女人找来闲扯!……真是可怕!一帮女妖精! 那些洗衣婆、光脚板的大姑娘,我可真受不了……有人喜欢……可我,请您相 信,我可受不了……”卡洛斯的脸红了;但是,玛丽娅·爱杜亚达好象并没听见, 正在专心数刺绣的针数。 突然,达马祖想起他有件礼物要送给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夫人。不过,别以 为是件什么珍宝……不错,还有给罗莎小姐的礼品。 “好了,咱们来公开秘密。知道是什么吗?就在那灰色的纸包里……是六小桶 阿威罗的软鸡蛋。一种负有盛名的糕点,驰名海外。只有阿威罗这个地方的好…… 您可以问问卡洛斯。对吧,卡洛斯,好吃极了,名扬海外,对吧?”“啊,是这样,” 卡洛斯低声说,“是这样……”他把妮妮丝放到地上,站起身去取帽子。 “现在就走……? ”玛丽娅·爱社亚达问道,特地对他微微一笑。“那么,明 天见!”卡洛斯立即朝达马祖转过身去,等他站起来。但是,那一位纹丝没动,一 副懒洋洋、随随便便的样子,一边还摇晃着大腿。卡洛斯向他伸出两个手指。 “再见!”达马祖说,“请问候葵花大院的各位,我要去的!……”卡洛斯怒 气冲冲地走下楼梯。 这么个傻瓜呆在那儿,死皮赖脸,愚蠢透顶,竟然察觉不出她的厌烦,她异常 的冷淡!他还呆在那儿干什么呢?他交叉着两条腿,还要用土语说些什么粗俗、平 庸的话呢?猛然,他想起埃戛请吃晚饭的那天晚上,在中央饭店门口达马祖同他谈 的有关玛丽娅·爱杜亚达的一席话,谈到了他对付女人的手腕。“就是要出其不意 地提出要求”。这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会不会突然动手侮辱她呢?也许,这种猜测太 愚蠢了——但是,他在天井处站住了,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他真想在这儿等着达 马祖,告诉他不许再上那个楼梯。 他若再有一丝一毫那样的念头,就把他的脑袋往石头上敲碎…… 这时,他听到上面门开了,就赶忙走了出去,担心被人发现他在那儿愉听。达 马祖的马车就停在街上,于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达马祖同玛丽 娅·爱杜亚达在那儿会呆多久。他朝文人俱乐部跑去。他刚打开一扇玻璃门,就看 到达马祖走出门来,跳上马车,使劲关上车门。卡洛斯觉得他象是被撵出门的,不 免又顿时同情起这个可笑的家伙来。 这天夜晚,吃过饭,卡洛斯一个人靠在屋内的沙发上抽着烟,再一次读起早晨 收到的埃戛的来信,就在这时,达马祖来了。走到门口,连帽子都没放下,他就嚷 了起来,那惊讶的口气同白天一模一样: “喂,你倒对我说说!见鬼了,今天我怎么会碰见你同那个巴西女人在一起… …? 你怎么认识的她,这是怎么回事?”卡洛斯靠在沙发上连头都没动一下,两手 交叉着按住放在膝盖上的埃戛来信,此时他的脾气和顺多了。他用父母般的疼爱口 吻责骂着说: “是啊,你倒同一位夫人去讲你那些关于宾纳费尔洗衣婆的下流话!”“别扯 这个,我知道该怎么说,”另一位红着脸嚷道。“说呀,快点儿……真见鬼!我想 我有权利知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卡洛斯泰然自若地闭上了双眼,好象在回忆。 他开始用缓慢背书似的庄重语气说: “一个温暖的春天下午,太阳已经沉入了金色的云霞之中,一位精疲力尽的送 信人前来拉葵花大院的门铃,他手中拿着一封用纹章漆封的信,他的面部表情……” 达马祖怒气冲冲地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摔。 “我看还是别摆迷魂阵了!”“迷魂阵?你真蠢,达马祖。那个家有个重病人, 都快病一个月了,而你进到这个家时碰上了医生却感到莫名其妙,惊呆了!你期望 见到什么人? 一位摄影师?”“那,是谁病了?”卡洛斯把英国小姐犯气管炎的事简略说了 一遍,这当儿,达马祖叼着一支没点着的雪茄坐在沙发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她怎么知道你住哪儿?”“就象人们知道国王住哪儿,海关在哪儿,夜晚的 星星光亮照在哪一边,特罗伊废墟在哪儿一样……这些东西在小学的课堂里就学到 了……”可怜的达马祖板起面孔,双手插进衣兜,在厅里迈了几步。 “她现在有罗蒙帮忙;他当过我的仆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 “是我给她介绍的……她很重视我说的话……”“对,罗蒙去了些日子了,因 为多明古斯回乡下去了。她会辞退罗蒙的,他是个蠢货,你教了他许多坏毛病……” 于是达马祖坐到了沙发的一角。他承认,他一进客厅,在那儿看到卡洛斯抱着小母 狗,就火了……现在总算弄清楚了是因为去看病人。好,一切都明白了……不过, 当时,他首先感到的是这里面有点儿文章……就剩下她和他自己时,他还想问她。 后来,他担心那样不礼貌。再说,她当时脾气坏得很…… 他一边点上雪茄一边接着说: “你一走,她就好些了,更自然些了……我们谈得很开心……我呆到很晚,几 乎多呆了两个小时。我离开时,快五点了。还有,她对你谈过我吗?”“没有。你 是个讨人爱的人。她知道你我认识,不敢对我说你的坏话。”达马祖直愣楞地看着 他说: “哦,真的!她满可以说我的好话嘛!”“没有。她是个明白人,也不敢冒昧 就是了。”卡洛斯猛然站起身,搂住达马祖的腰,拍拍他,问他从舅父那儿得到了 多少遗产,怎么派这几百万块钱的用场,要花在哪些情人身上,打算上哪儿去旅行, 买什么样的好马…… 达马祖对这些热心的吹捧显得很冷漠,怀疑地斜着眼睛望着卡洛斯。 “你小心点儿,”他说,“我看你将来也不会变成个好东西……谁也不能给谁 打保票!”“在这个世界上,我亲爱的达马祖,一切都是做做样子,全是骗人的!” 他们从那儿走到台球室,打了一场“和解球”。葵花大院的主人一向对达马祖颇有 影响,于是达马祖慢慢地镇定下来,又笑逐颜开了。在这个豪华的环境中,他又同 卡洛斯亲密无间了,重又叫起他“小少爷”来。他问到了阿丰苏·达·马亚的近况 ;他打听好心肠的侯爵是否来过。埃戛,出类拔萃的埃戛怎么样……? “我收到了 他的信,”卡洛斯说。“他就快来了,也许咱们星期天就能见到他。”达马祖惊讶 不已。 “好啊!这可有意思!我今天碰到了科恩夫妇!……他们两天前从南安普敦回 来……该我打啦?”他一击,没打着红球。 “真的,我今天碰到了他们,同他们谈了会儿话……拉结好多了,胖多了…… 手里提着一只英国化装箱,不少白的、粉红色的东西……真漂亮,象草莓一样!你 说,埃戛要回来了……? 对了,小少爷,还会有丑闻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