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果然,星期六,当卡洛斯从圣弗朗西斯科街回到葵花大院时,在自己的房间内 见到了埃戛。他穿了一套浅色英国毛料衣服,头发留得很长。 “你别到处张扬,”他喊着说。“我要在里斯本隐姓埋名。”一阵拥抱之后, 他声明,只在里斯本呆几天,唯一目的是吃点儿好的和聊聊天。他希望卡洛斯能在 葵花大院为他精心安排…… “这儿有间房子给我住吗?我现在暂住在西班牙人旅馆,可我连箱子还没打开 呢……只要给我一小间卧室,有张松木桌子,大小够我写部好作品就行了。”当然 有!楼上有个房间,他离开巴尔扎克别墅后曾经住过。而且,这房间现在更讲究了, 放了一张文艺复兴时期的床,挂了一幅贝拉斯格斯的杰作,《博拉求斯》的复制品。 “那是个极妙的艺术之宫了!贝拉斯格斯是自然主义的大师之一…… 喂,你知道我同谁一道来的吗?同勾瓦林纽夫人。她父亲汤姆逊差点儿死了, 又治愈了,后来伯爵把她接了回来。我看她瘦了,但更增添了几分风韵。她不断跟 我提到你。”“哦!”卡洛斯低声应着。 埃戛戴着单片眼镜,两手插在兜里,望着卡洛斯。 “真的,她不断地,控制不住自己,没完没了地谈论你!你可没告诉过我这件 事……你不是总要听我的忠告吗,嗯?她的身材真美,对吧?在床上的时候怎么样?” 卡洛斯满脸涨得通红,说埃戛真粗野。他发誓说,他同勾瓦林纽夫人的关系没超出 常情,非常肤浅。有时他去她那儿喝杯茶;在大家都拥向施亚都的那段时间里,他 同所有的人一样,在罗莱托广场的一角同伯爵谈论民众的贫困问题。如此而已。 “你对我撒谎,鬼东西!”埃戛说。“不过,没关系。星期一我一定用我的巴 尔扎克眼睛揭开这一切……因为星期一我们要去那儿吃晚饭。”“我们……我们是 谁?”“我们。我和你,你和我。伯爵夫人在火车上邀请了我。勾瓦林纽先生马上 补充说——这也符合他那种人的身份——还得请‘咱们的马亚’。他的马亚,也是 她的马亚……最神圣的一致!美妙极了的安排!”卡洛斯严肃地盯住他。 “你从赛洛利库回来变得不知羞耻了,埃戛。”“这是在圣母教堂里学的。” 但是,卡洛斯也掌握一条可以吓坏他的新闻。不过埃戛已经知道了。科恩夫妇到了, 是吧?今天上午他在《插图杂志》的“上流社会生活”栏中看到了。上面恭而敬之 地说,两位阁下从国外游览归来。 “你感觉如何?”卡洛斯笑着问。 埃戛粗暴地耸耸肩说: “对我来说,只不过这座城市里又多了一只王八。”由于卡洛斯又指责他从赛 洛利库学来了脏话,埃戛也许出于后悔,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提出了许多尖锐的意 见,疾呼社会上应该对一些东西附以准确的名称。否则,本世纪伟大的自然主义运 动又有何用?如果说通奸依然存在,那是因为这个纵欲、偷情的社会给通奸冠上了 美名,把它理想化了…… 一个女人在双人床单下狂吻第三者,人们都动情地称这为浪漫史,诗人们也用 光辉的诗句加以赞颂,既然如此,她还能有什么羞耻呢? “喂,你那部喜剧《污泥塘》写得怎样了?”卡洛斯走进盥洗室后问道。 “我放弃了,”埃戛说,“太凶狠了……再说,它会再把我抛进里斯本的腐败 圈子里,使我再一次陷入人类的污水沟中……它太使我痛苦了……”他站到一面镜 子前,不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浅色背心和廉价的漆皮靴子。 “我需要换换装,我亲爱的卡洛斯……自然,波勒时装店一定给你送来了夏装, 我定要好好看看这最新式样的时髦剪裁……用不着否认,我这件鬼衣服的做工糟透 了!”他用刷子刷着胡须,继续对着盥洗室里说: “对了,小伙子,我现在需要的是麒麟的本事。我要再次写《回忆》。 一定要写出大量惊人的文艺作品来,就在你让我使用的这间屋子里,在拉斯格 斯面前……对了,我得去问候一下老阿丰苏,因为他向我提供了面包、住处和床铺 ……”他们一同去书房找阿丰苏·达·马亚。他正坐在一张旧的长沙发上,腿上放 着一本打开的旧的《法国画报》,给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看图画,那孩子的皮肤是 深褐色的,两眼机灵有神,头发卷曲。听说埃戛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用他那美 妙的遐想使整个葵花大院欢乐起来,老人高兴极了。 “我再也没有美妙的遐想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那么,就用你的证 据把这幢房子的人开导一下,”老人笑着说。“我们这儿可是两样东西部需要,若 昂。”接着,老人向他介绍了这位小绅士,小曼努埃尔先生,邻居一位可爱的小男 孩,是艺术大师维森特的儿子。小曼努埃尔有时过来给孤独的阿丰苏解解闷──两 个人一起翻阅画报和谈谈哲学性的问题。这时,老人正很尴尬,因为他无法对这个 孩子解释,为什么甘罗拜尔将军(他们俩对这位将军骑在那匹前腿腾空而起的高大 骏马的威风劲儿,都很敬慕)下令在战场上杀死那么多的人,而没被关进监狱…… “这是明摆着的,”机灵、活泼的小男孩嚷道,两手背在身后。“他下令杀了 人,就应该把他关起来!”“嗯,埃戛,我的朋友,”阿丰苏笑着说,“对这样完 全合乎逻辑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好了,孩子,现在这两位先生来了,他们都是科英 布拉大学毕业。我要研究一下这个案子……你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娃娃……再过一、 两个小时,你到里面找朱安娜吃点东西。”卡洛斯扶着这个抱着大厚本画报的孩子 在桌旁坐好,心想,爷爷那么喜欢孩子,他一定会很乐意见到罗莎的! 这时,阿丰苏向埃戛打听那部喜剧的写作情况。什么!已经放弃,不写了?好 样的若昂何时能结束这种创作不朽作品有头无尾的情况……? 埃戛抱怨这个国家, 抱怨这个国家不关心艺术。看看周围这些为数众多的昏庸粗俗的资产阶级,他们蔑 视智慧,对高尚的思想、结构严谨的句子毫无兴趣,有什么样独特的灵感能不凉半 截? “不值得写,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在这个国家,在我国这一群挥霍无度的 白痴中间,有理想的人,有趣味的人,应该只做一件事,去精心种他的蔬菜。瞧瞧 艾古拉诺……”“好啊,”老人回答说,“那你就种你的菜去。这也有益于大众的 饮食。但是,你连这点事也没做。”卡洛斯非常严肃地支持埃戛。 “在葡萄牙唯一可做的,”他说,“就是种蔬菜,直到来一场革命能够使一些 至今还压在最底层的有独到见解的人、活跃的能人浮到面上来。要是我们发现底下 并没压着什么,那我们立即自愿放弃自己的观点。但是,对此我们还有材料可资证 明。我们还是变成一个肥沃、愚昧的西班牙省份吧,那我们就更得种蔬菜去了!” 老人痛心地听着孙子的这番话;从这番话中,他感到了意志的崩溃。在他看来,这 些话只不过是对他们好逸恶劳的自吹自擂。最后,他说: “好吧,你们俩就闹革命吧。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总得干点事呀!” “卡洛斯已经干了不少事。”埃戛笑着嚷道。“他到处炫示他自己,他的时髦衣服, 他的四轮敞篷马车,通过这些,去教导人们懂得什么是趣味!”那座路易十五时代 的钟的钟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提醒埃戛在晚饭前应该去“西班牙人旅馆”取行 李。在走廊上,他悄悄地对卡洛斯说,去旅馆之前,他想去一趟菲伦照相馆,找那 个摄影师,看看能否照张好照片。 “照片?”“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事,三夭后我必须回赛洛利库,前去祝贺一个 小妇人的生日。在我流落他乡的时候,她给了我温暖。”“哦,埃戛!”“是让人 讨厌,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是神父科雷亚的女儿,人们都这么认为。此外,她同附 近一位阔地主结了婚,一个反动透顶的家伙……所以,你看,这是一箭双雕,既打 击了宗教又打击了财主……”“啊,这么说……”“朋友,谁也不应该回避庄严的 民主职责!”紧接着的星期一,天下着毛毛细雨,卡洛斯和埃戛乘马车去勾瓦林纽 家吃晚饭。伯爵夫人回来后,卡洛斯见过她一面,是在她家里,那是很不愉快的半 小时,全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指责,只冷冰冰地亲吻了两下。她抱怨他写信太少,干 干巴巴的没有感情。关于夏天的打算,两个人各执一词。她要去辛德拉,并已经在 那儿租下了房子;卡洛斯说他要陪爷爷去圣奥拉维亚。伯爵夫人说他心不在焉;他 则认为她过于苛求。后来,她在他的腿上坐了一会儿──那轻盈、苗条的身子对卡 洛斯来说,却如同一块讨厌的笨重的青铜。 最后,伯爵夫人迫使他答应去她的姑姑家去找她,(她姑姑已去了桑塔伦)而 且就在那个星期一上午——因为她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每当稍晚的时刻,她 在大厅里彬彬有礼地接待他时,她就想用裸露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他。但是卡洛斯失 约了——现在,在乘车去她家的路上,想到他将会在窗沿下听到的埋怨以及他将不 得不含含糊糊地用蠢话应付她,他已经感到了心烦意躁…… 埃戛穿了一身衣扣扣得整整齐齐的夏装,一直默不作声地抽着烟,突然,他拍 了一下卡洛斯的膝盖,几分玩笑又几分认真地说: “告诉我,如果不是神圣的秘密……现在你每天上午都与之相伴的那位巴西女 人,是何许人也?”片刻之间,卡洛斯显得有些惊慌,两眼盯住了埃戛。 “谁对你说的这件事?”“达马祖告诉我的。明说了吧,达马祖是非常恼火地 对我说的。当时他咬牙切齿,用拳头敲打着文人俱乐部的沙发,那脸色真如中了风 一样,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一切什么?”“一切情况。说你主动去找一个 巴西女人,并且投入了她的怀抱;你趁他不在,插了一手,就再也不离开了……” “这纯属一派胡言!”卡洛斯嚷道,已经不耐烦了。 埃戛依然笑着说: “那么‘真相如何’,就象那个老彼拉多问那个叫耶稣·基督的人那样?” “真相是,有一位夫人,达马祖自以为引起了她的垂青,他一向如此。 她的英国籍家庭女教师得了支气管炎,她派人找我去治病。她病还没好,我每 天去探望。戈麦士夫人,就是这位夫人的名字,她并非巴西人。达马祖使她无法忍 受,就象别人也受不了他一样,她把他拒之门外。这就是真相。不过,也许我应该 去揪达马祖的耳朵!”埃戛只是低声地说: “原来历史是这样写成的……是啊,得相信吉佐呀!”在抵达勾瓦林纽家之前, 卡洛斯一路上沉默不语,对达马祖的满腔怒火在心里翻腾着。一层保护着他的爱情 的轻柔、有益的薄雾,一下子全被这个蠢货搅乱了!现在,在文人俱乐部,人们已 经知道了玛丽哑·爱杜亚达的名字。对埃戛说过的事,达马祖还会到。“哈瓦那之 家”咖啡馆,到希尔瓦餐馆,甚至到妓院里去对别人讲。这样一来,他生活中至高 无上的情趣从此就要不断地被达马祖庸俗的饶舌所干扰,所破坏,所玷污了。 “看来,还有别人来了。”走进勾瓦林纽家的前厅,埃戛看到长靠椅上有件灰 衣服和一件女外衣时说。 伯爵夫人在最后面那间称做“雕橡室”的小厅里迎候他们;她一身黑色,颈上 围了一条丝绒缎带,上面别着三颗钻石小星星。一个绚丽多彩的花篮几乎占满了整 张桌子,桌上散放着几本英文小说,一本《两个世界》杂志醒目地摆在那儿,中间 还夹着一把象牙小刀,除了善良的堂娜玛丽娅·库尼亚·阿尔汶男爵夫人之外,还 有一位穿了件猩红色衣裙的胖太太,此人卡洛斯和埃戛都不认识。一位瘦高个儿的 绅士,表情严肃,胡子稀稀拉拉,胸前佩戴着功勋章,正背着手站着同伯爵低声说 话。 伯爵夫人脸微微一红,冷淡地向卡洛斯伸出一只无力的手,对埃戛却是满脸堆 笑。伯爵立即拉住了可爱的马亚,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索查·内图先生。作为 一个名医,科英布拉大学的光荣,卡洛斯·达·马亚的大名,索查·内图先生已经 久仰了……这就是里斯本的好处,伯爵马上说,大家彼此慕名相识,彼此也能更详 尽地了解对方的为人。譬如在巴黎,就很难。所以那儿才如此伤风败俗,放荡不羁 …… “你从来不知道来到家中的是什么人。”埃戛靠在长沙发上,他那双露出来的 袜子上绣着星星,伯爵夫人和堂娜玛丽娅坐在他的两旁。他讲到自己寄居赛洛利库 的事,引得她们哈哈大笑: 在那儿,他胡乱编了些布道词给修道院长。修道院长就背诵这些布道词;它们 貌似极为虔诚,其实是革命的词句。那位神职人员怀着激情传播着它们,用拳头敲 打着神坛……坐在对面的那位穿红衣服的太太,两手放在膝上,听着埃戛讲述,脸 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以为您已经去辛德拉了,”卡洛斯走过去对男爵夫人说,挨着她坐下。 “您总是第一位……”“你怎么让人在这种天气去辛德拉?”“的确,天气糟透了 ……”“有什么新闻吗?”她问道,一边慢慢地打开自己的大黑扇子。 “自从堂若昂六世故去后,我觉得在里斯本就没有什么新闻了,亲爱的夫人。” “现在有你这位朋友埃戛,就是个例子嘛!”“对,有埃戛……您觉得他怎么样, 男爵夫人?”她连声音也没放低地说: “我,我一向觉得他十分傲慢,我不喜欢他,我说不出什么看法……”“哦, 男爵夫人,您太缺乏宽厚了!”仆人禀告开晚饭了。伯爵夫人挽起了卡洛斯的手臂 ──穿过大厅时,在嗡嗡的说话声和丝质燕尾服沙沙的摸擦声中,她粗暴地对他说 : “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不过,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你在和那个巴西女人寻欢 作乐……”餐厅里灯光昏暗,葡萄酒色的糊墙纸,两幅凄凉的古代风景画,更加重 了这暗淡的气氛。那时四周摆了雕花栎木椅子的椭圆形桌子,在一篮放在两只镀金 烛台中间的光彩夺目的玫瑰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净、清爽。卡洛斯坐在伯爵夫 人右手,另一边坐着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她带着倦怠的笑容,今天看上去更显 苍老了。 “你近来在干什么,怎么谁都没见到你?”她问道,一边摊开餐巾。 “就在这个世界上,亲爱的夫人,虚度年华……”卡洛斯对面是索查·内图先 生,他胸前的衬衣上有三个大珊瑚饰扣。他一面搅着汤,一面同怕爵夫人搭话,料 想她在波尔图的日子里,一定发现街道、建筑物都有了许多巨大的变化……十分遗 憾,伯爵夫人在波尔图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出门。倒是伯爵对那个城市的发展感 到惊讶。他一一列数了这些进步,赞扬了从“水晶宫”观赏到的美景;指出了里斯 本和波尔图之间存在的对抗性,并且再一次把这与奥地利和匈牙利之间的二重性相 比。就在伯爵以傲慢的、加重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谈论那些严肃的事情时,坐在他 旁边的男爵夫人和穿猩红色衣服的太太在谈论着萨莱斯教派的修道院。 在这当儿,卡洛斯却在默不作声地喝着汤,琢磨着伯爵夫人的话。那么说,她 也知道他同“巴西女人”的密切关系了。显然,达马祖那些毁谤、歪曲的话已经传 到了她这儿。在仆人给他倒索特内白葡萄酒的时候,他决定了要揍达马祖一顿。 这时,突然他听见有人说到他的名字。从桌子的那一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 唱歌般的声音: “马亚先生会知道的……马亚先生去过那儿。”卡洛斯立即放下杯子。是那位 穿猩红衣服的太太在对他说话。她微笑着,露出一嘴非常整齐洁白的牙齿,上方是 一个中年女人刚刚长出来的密密的须毛。谁也没向他介绍过她,他不知道她是什么 人。他也笑笑问道: “去过哪儿呀,亲爱的夫人?”“俄国。”“俄国……? 不,亲爱的夫人,我 从没去过俄国。”她看上去有点儿失望。 “啊,有人对我说过……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但是是一位知底的人……”伯 爵从另一头亲切地对她解释说,他的朋友马亚只去过荷兰。 “荷兰是个非常繁荣富有的国家!……绝对不在咱们国家之下……我还认识一 个荷兰人,很有教养……”伯爵夫人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掰着面包。突然她变得更 严肃、更冷冰冰了,好象坐在她身边的卡洛斯那镇定自若的声音,激起了她的怨气。 而他,在从容地品尝了他杯里的索特内白葡萄酒后,转身朝向她,非常自然地笑着 说: “伯爵夫人,说真的,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去俄国。有好多事情人们传来传去, 但并不确切……要是对这些事作个讽刺的比喻,没人能明白比喻的是什么,讽刺的 又是什么……”伯爵夫人没有马上搭腔,给仆人使了个眼色,发了一道无声的命令, 然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 “在一切传言背后,总是有事实的,或者说有一点儿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至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那伯爵夫人也太容易轻信了。我看,如果说,从 前有一个国王的女儿,额头上长了颗星星,您也会信的……”但这时伯爵打断了他 的话,他想听听他的朋友马亚的意见。是关于一个英国人,布拉特少校的一本书, 此人周游了非洲,说了许多恶意中伤葡萄牙的话。伯爵认为这完全是出于妒忌—— 由于我们的殖民地的重要性和我们在非洲广泛的影响,所有的国家都妒忌我们…… “很显然,”伯爵说。“我们既没有英国人多,也没有英国人那样的海军。但 是我们有盖世的荣誉:堂恩利格王子就是至高无上的骄傲,攻下霍尔木兹海峡是卓 绝的功绩……我,由于了解点殖民制度,可以说今天每一块殖民地都有大量的财富, 都有许多相信进步的人,都有同我们一样的自由派!你说呢,马亚?”“对,也许 是这样……您的话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然而埃戛,先是沉默了片刻,不时地 夹紧他的单片眼镜,这时,对男爵夫人笑笑,兴高采烈地宣称,他反对对非洲的一 切剥削和那些地理上的远征……为什么不让黑人安宁地去和他们自己的偶像过清闲 日子呢?不开化的野人的存在,对世界上的一切秩序何害之有?正相反,倒会给这 个世界增添更加丰富多彩的美丽图景!若按法国人和资产阶级的怪癖,非要把所有 地区、所有种族都纳入同一种文明,世界将会变得单调得使人讨厌。不久,一位游 客历尽千辛万苦,花了不知多少钱,到了廷巴克图——为了什么?到那儿只是为了 寻找戴着高礼帽、读着《辩论报》的黑人。 伯爵得意地微笑着。善良的堂娜玛丽娅也活跃起来,摇着扇子,兴奋地对卡洛 斯说: “这个埃戛!这个埃戛!真聪明!说得真妙!”这时,索查·内图慢慢放下了 刀叉,向埃戛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如此说来,阁下是主张奴隶制度的喽?”埃戛非常坚定地回答索查·年图先 生说,他是主张蓄奴的。依他之见,生活中的不舒适开始于黑人的解放。只有怕你, 他才对你俯首帖耳……因此这就是为什么谁也不能使自己的皮鞋擦得锃亮,米饭做 得好吃,楼梯洗得更洁净——因为谁都没有了可以合法鞭笞的黑奴……过去有过两 种文明,使人们能够过上适当的舒适生活,那就是罗马的文明和新奥尔良种植园主 的特殊文明。为什么?因为这两种文明都是绝对的奴隶制,不折不扣,可以处人以 死刑!…… 顿时间,索查·内图先生无言以对。后来,他用餐巾擦擦嘴唇,振作了一下, 问埃戛道: “那么,阁下,在您这样的年龄,又有如此的聪明才智,就不相信进步吗?” “是的,先生,我不相信。”伯爵挂着微笑,和蔼地插话说: “我们的埃戛只是讲点儿反论。而且,他言之有理,确实有道理,因为他讲了 精彩的反论……”这时,上来一道火腿菠菜。人们谈了一会儿反论。伯爵说,还有 个人也讲出过精彩的反论,而且立论很有力,那就是巴罗斯,咱们王国的那位大臣 …… “一个屈指可数的天才,”索查·内图恭敬地低声说。 “是的,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伯爵说。 但是,此刻他不是把巴罗斯作为议员、作为政治家来谈论其天才。他说的是巴 罗斯的社会精神,他的精神…… “就是今年冬天,我们还听过他的一次精采的反论。那是在堂娜·玛丽娅·库 尼亚夫人家里……您不记得了吗?堂娜玛丽娅夫人?我的记性真糟糕!喂,黛莱泽, 你记得巴罗斯的那次反论吗?天哪,是关于什么来的……? 总之是个很难的反论… …瞧我的脑子!……你真记不起来了,黛莱泽?”伯爵夫人记不得了。伯爵用手按 着前额,还在拼命地回忆着,穿猩红色衣服的太太又说起了黑人,说起了黑人奴仆, 说到她的姑母,维拉姑母有个黑人女厨子……接着,她抱怨起了现代的佣工:自从 在她家于了十五年的朱安娜死后,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好,整天头昏眼花,一个个用 人都不合她的意。六个月之中,她换了四个女用人。都是些大大咧咧,自以为是, 品行不端的荡妇。她几乎从心底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郁郁不乐地咬了一小口面 包问道: “男爵夫人,你的维森塔还在吧?”“当然,怎么会不在呢……? 总是维森塔 ……请您称呼她堂娜维森塔太太好吗?”那位女人看了她片刻,对她这么顺心真有 点儿妒忌。 “是维森塔替你梳的头吧?”是的,是维森塔替她梳头。人渐渐老了,有什么 办法……但是,她还和过去一样地顽强。现在,学法文的劲头可大呢。她已经知道 了许多法文动词了。当维森塔背J ’aiime ,tu aimes的时候,她可真要笑死了… …”“男爵夫人,”埃戛插话道,“一开始就教了她一些最必要的动词。”当然喽, 男爵夫人说,那些动词就是最必要的。但是,维森塔这么大年纪,对她用处不大了! “啊!”伯爵突然叫起来,刀叉都差点儿摔到地上。“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了巴罗斯那个了不起的反论。巴罗斯说,狗,你越是教导它……不,不 是这个!“瞧我这个记性糟得!……是关于狗的。真精彩,还带有哲理!”一谈到 狗,男爵夫人就想起了“托米”,伯爵夫人的那只灵猩。她问起了“托米”。她好 久没见到那只凶猛的“托米”了。伯爵夫人根本不愿意有人谈起“托米”,那个小 可怜!从前,它耳朵里长了些叫人恶心的脏东西,真吓人,她就把它送到了研究所, 死在那儿了。 “这冻肉卷的味道真不错,”堂娜玛丽姬·库尼娅歪过身子对卡洛斯说。 “确实很香。”男爵夫人也在另一边说冻肉卷好极了。伯爵夫人用眼色示意用 人再上些冻肉卷,然后连忙回答索查·内图先生的问话。他正借着狗的话题,同她 谈起了保护动物协会。索查·内图先生支持这个协会,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依他看,即便政府给这个协会补助也不过份。 “我相信这个协会会蒸蒸日上……值得这样,请您相信,伯爵夫人,值得这样 ……我研究过这个问题,近来效仿外国,咱们这儿建立起的诸如地理协会等等各种 协会中,我认为保护动物协会肯定最为有用。”他转身问旁边的埃戛: “阁下参加了吗?”“参加保护动物协会……? 没参加。我参加了另一个组织, 地理协会。 我是受保护者之一。”男爵夫人开心地大笑起来。伯爵则格外的严肃:他也属 于地理协会,并且认为这个组织是国家的一个栋梁,相信它的文明使命。他对那种 不恭不敬的态度很是讨厌。伯爵夫人和卡洛斯刚才也笑了——他们在这亲切的聚会 上紧挨着坐在一起,彼此却一直十分冷淡,一本正经,现在这种冷漠突然被这共同 一笑的热情,被那不由自主地遇到一起的闪闪目光驱散了。上香槟酒了,她脸上微 微发红,一只脚不知怎地蹭到了卡洛斯的脚。两人又笑了笑——席间余下的时间, 人们谈起了将要在普里斯剧院举办的古典音乐会,卡洛斯以一种亲切的口气,低声 责怪她道: “你怎么那么蠢,提这个巴西女人干什么?谁告诉你这件事的?”她马上坦白 说是达马祖……达马祖前来告诉她,卡洛斯对那位太太如何热心,整个整个上午地 呆在那儿,每天都是在同一个时间……总之,达马祖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种 私通。 卡洛斯耸耸肩膀。她怎么能相信达马祖?她应该知道他惯于搬弄是非,非常愚 蠢…… “我到这位太太家去确有其事。她根本不是巴西人,跟我一样,是个地道的葡 萄牙人。不过,她有个女家庭教师患了气管炎,很严重,而我是她家的医生。再说 是达马祖本人把我作为医生带去的!”伯爵夫人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好象她内心感 到一阵轻松,甜蜜蜜的,脸上就又闪现出了光彩。 “但是达马祖对我说,她十分漂亮!……”是的,她是很漂亮。这又有什么关 系呢?一个医生应以仁爱为主。“总不能为了不使自己的仁爱之心不安,在进入病 人的家之前要求人家开一张丑陋证书吧!”“那她在这儿做什么?”“等她去巴西 经商的丈夫。他就快回来了……他们是知书达礼的人,我想也很富有……再说,他 们很快就会离开的。我也不太了解他们。我是医生探视病人。我同她只是谈谈巴黎、 伦敦,说说她对葡萄牙的印象……”伯爵夫人陶醉在这些话里,心中甜滋滋的。在 他同她轻声细语时,他那温柔的目光已经把她牢牢地攫住了。她踩了一下卡洛斯的 脚,就此亲热地和解了。她踩得那么用劲儿,就象她想拥抱他一样──如果当时能 拥抱他的话。 这时,那位穿猩红色衣服的太太又谈起了俄国。使她吃惊的是,那个国家物价 如此昂贵。到处都有危险,因为炸药太多;街上白雪皑皑,身体弱的人一定受不了。 现在,卡洛斯才知道她是索查·内图的夫人。她正在谈他们的儿子,那独生子被派 到驻圣彼得堡公使馆任二等秘书了。 “认识他吗,孩子?”党娜玛丽娅用扇子遮着,对着卡洛斯的耳朵问道。“是 个笨蛋……连法语都不会说!当然,倒也不比别的人更糟糕……在国外代表我们的 人里,没一点儿趣味的蠢货、傻蛋不知有多少,真让人哭笑不得……孩子,你说不 是吗?这个国家没前途了。”“比这还要糟糕,亲爱的夫人,糟糕得很。这是个人 人诅咒的国家。”甜食吃完了。堂娜玛丽娅带着疲倦的笑容向伯爵夫人示意,那位 猩红色衣着的夫人已经不吭气了,准备离去。她的椅子都挪动了。夫人们都站起身 来,这时,埃戛刚刚把他从一个波兰人那儿听来的关于俄国的故事讲完,故事证实 了沙皇是个蠢才…… “但是尽管如此,自由派还是颇愿意进取的!”伯爵已经站起身,还在低声说 着。 只剩下了男人们;他们点起了雪茄。用人们在上咖啡。索查·内图端着一杯咖 啡向卡洛斯走过来,再一次表示认识他很高兴…… “很久以前我也曾有幸认识令尊……彼得罗,我想确切他说,是彼得罗·达· 马亚先生。那时,我的政治生涯刚刚开始……阁下的祖父好吗?”“很好,谢谢阁 下。”“他是位非常令人尊敬的人……令尊是……可以这么说,被人们称为美男子。 我还荣幸地认识了令堂……”他突然打住了,很是尴尬,把咖啡举到嘴边。接着他 慢慢转过身去听埃戛在讲什么。那一位正在一旁与勾瓦林纽谈论女人,说的是他上 午遇见的俄国使团的那位女秘书,今天上午他看到伯爵在加列亚里斯广场同她说话。 埃戛觉得她迷人极了,身材小巧、丰满又有线条,两只大大的发绿的蓝眼睛……伯 爵也喜欢她,他特别称赞了她聪慧有教养。而埃戛认为这反而有损于她的形象,因 为女人的职责首先是要漂亮,其次要愚笨……伯爵连忙强调说,他也不喜欢有文化 修养的女人,是的,女人的位置自然要在摇篮边,而非图书馆…… “不过,一位贵妇人能够谈一些文雅的事情,谈谈一本杂志上的文章……那也 是令人愉快的。譬如,什么时候出了一本书……当然,我不是指要谈论一个象吉佐 或是象茹里斯·西蒙那样的人物……而是,比方说,象费依叶那样的,象……总之, 一位贵妇人应该有才智。你说呢,内图?”内图严肃地低声说: “一位贵妇人,尤其当她是青春年华,是应该有些才能的……”埃戛激烈地反 对。一个女人要是有才能,特别是文学才能,能谈些梯也尔先生或是左拉先生的事 儿,那可是个怪物,是个在马戏团才有的怪现象,就如玩吊环那样,女人应该有两 种才能:饭菜做得可口以及温柔、体贴。 “索查·内图先生,您一定知道蒲鲁东说过的话吧?”“原话记不起来了,但 是……”“不论怎么说,您对蒲鲁东很熟悉吧?”另一位非常冷淡,显然不喜欢这 样的提问。他轻声说,蒲鲁东是位很有名望的作家。 但是,埃戛不怀好意地还要问: “您显然同我们大家一样,看过蒲鲁东写的那些关于爱情的名篇了?”内图先 生满脸通红,把杯子放到桌上。他想好好地挖苦一下,教训教训这个有文化而又放 肆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他带着一副非常高傲的微笑说,“这位哲学家还写过这些粗俗 的题材!”埃戛把两臂往上一挥,十分失望他说: “哦,索查·内图先生!这么说,您作为一家之长,认为爱情是粗俗的题材了?” 内图先生板起了面孔。他以一个受人敬重的身居要职的显贵身份,非常直截了当, 非常高傲地说: “埃夏先生,我一向对于不同的见解,从不与之争论,也不攻击,即使这些见 解荒诞不经。这是本人的一定之规……”他几乎把背朝向了埃戛,转过来同卡洛斯 谈话,询问卡洛斯此次是否要在葡萄牙久住。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接着两 人又谈起了旅行,一面把雪茄抽完。内图先生对于因公务缠身不能去欧洲转转,很 感遗憾。那本是他孩提时代的理想。但是,现在公务多得他动弹不得,就连巴达霍 斯这样近,也没去过…… “巴黎和伦敦,阁下更喜欢哪儿?”卡洛斯确实答不上,也难以比较……两个 城市如此不同,两种文明又如此各具特色…… “在伦敦,”这位内阁成员指出。“到处都是煤烟……”是的,卡洛斯微笑着 说,煤烟相当大,特别是天冷生火炉以后…… 索查·内图先生低声说: “那里恐怕总是很冷的……那样靠北的气候嘛!……”他闭上眼,吸了几口雪 茄,然后,作出一个尖锐,深刻的评论: “那是个讲求实际的民族,地地道道的讲求实际的民族。”“是的,相当讲求 实际。”卡洛斯茫然他说着,往客厅挪了一步,那里传来了男爵夫人轻快而有节奏 的笑声。 “请告诉我另一件事。”索查·内图先生兴奋地、怀着一种求知的好奇心说, “在英国,你见到象咱们这里一样的高尚的文学,写连载小说的作家和一流的诗人 吗?”卡洛斯把烟蒂扔进了烟灰缸,不客气地回答说: “不,没有这些。”“我看也是,”索查·内图低声说。“全是做生意的人。” 他们走进客厅。惹得男爵夫人大笑的是埃戛,他正坐在她的对面,又一次谈起了塞 洛利库,说到塞洛利库的一次晚会,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当官儿们的笑话,还谈到了 一个小修道院的院长杀死了人之后竟能站在钢琴旁唱起动人的法多民歌。那位穿猩 红衣服的太太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两手放在膝盖上,惊讶地看着埃戛,那神态如同 看小丑表演惊险动作一般。堂娜玛丽娅坐在桌旁,一脸倦容,正在翻阅一本画报。 当她看到卡洛斯进来了用目光寻找伯爵夫人,就把他叫了过去,悄没声地对他说, 伯爵夫人到里面去看她的小儿子查理了…… “嗯,”卡洛斯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他怎么啦,那个可爱的孩子?”“听说 今天感冒了,有点儿无精打采……”“堂娜玛丽娅夫人,您今天给我的感觉,也是 有点儿无精打采。”“是气候的关系。我这个年龄的人,精神好坏完全由气候在左 右……你这个年龄是受着别的东西在支配,喂,科恩夫人也来了吗?”“来了,” 卡洛斯说,“但不是‘也’。这个‘也’字就意味着两人商量过……科恩夫人和 埃戛两人确实是碰巧一道来的……再说,这是个过时的故事了,就象海伦和帕里斯 的爱情一样。”这则,伯爵夫人从里面走出来,脸色微微发红,手中拿了一把打开 的黑色大扇子。她连坐都没坐,一开口就对着索查·内图夫人抱怨说查理好象还不 见好……烧得很高,很烦躁……她真担心是麻疹。接着她迅速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卡 洛斯说: “真不好意思……要是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能不怕麻烦去看看他…… 的确,这很不礼貌,刚吃过饭就请你去看个病人……”“好,伯爵夫人!”他 大声应着,立即站起身来。 他跟在她后面走去。小客厅的一侧,伯爵和索查·内图先生正靠在一张沙发上 抽烟聊天。 “我带卡洛斯·达·马亚先生去看看小家伙……”伯爵从沙发上欠了欠身子, 但并没听明白,她已经走了过去。卡洛斯默默地跟在她那长长的黑丝绸的裙裾后面, 穿过了台球宝,室内空无一人,但点着煤气灯,还挂了四张勾瓦林纽家的夫人们的 画像,沾满了灰尘,画像中的夫人们个个面目忧伤。在一道厚厚的绿门帘后面是间 办公室,室内有张古式长沙发,一只装有几本书的玻璃柜,还有一张办公桌,上面 有盏台灯,灯罩的花边呈玫瑰色。就在那儿,她猛然停住步,用双臂搂住卡洛斯的 脖颈,嘴贴到他的双唇上,贪婪地、长时间地亲吻着,最后又变成了窒息般的抽泣 ……他感到那整个美丽的躯体一阵颤抖,然后,就无力地从他的双臂滑到他的双膝 上。 “明天,在姑姑家,十一点。”当她说得出话来时,这样轻声说。 “好。”离开他的身体之后,伯爵夫人用双手把眼睛蒙了片刻,待那股使她脸 色发白的眩晕无力恢复过来。之后,她带着倦怠的微笑说: “看我有多傻……走,去看查理去。”孩子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查理正睡在一 张小铁床上,和保姆的大床紧挨着。他睡得很安稳,很香甜,一只小胳膊垂在床的 一侧,漂亮的黄色鬈发摊在枕头上,如同天使的光环。卡洛斯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他 的脉搏。苏格兰保姆拿过一盏灯放到柜台上,文静地笑着说: “小少爷最近几天特别好……”他们往大厅走回去。进台球室之前,在办公室 里,伯爵夫人一只手扶在门帘上,又向卡洛斯送来了她那无法满足的双唇。他接受 了那迅速的一吻。 穿过前厅时,索查·内图和伯爵仍然在专心地严肃交谈。她对丈夫说: “孩子睡了……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认为不要紧。”勾瓦林纽伯爵亲切地拍 拍卡洛斯的肩膀。在进入灯火通明的客厅之前,她站在那儿说了会儿话,为了借着 这昏暗的灯光使自己慢慢地镇静下来。后来,因为谈到了健康保健,卡洛斯邀请索 查·内图先生去打一盘台球。但是内图先生打从离开科英布拉,也就是离开大学之 后,就再没拿过台球杆。他正要去叫埃戛,从普里斯来的黛莱斯·加玛走了过来。 紧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了斯坦因布罗肯伯爵。于是,这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就在大 厅里钢琴旁消磨了。那位公使唱了几首芬兰歌曲。黛莱斯·加玛演奏了法多民歌。 卡洛斯和埃戛是最后离开的,走前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伯爵夫人象最能喝酒 的英国女人那样,也和他们共饮。走到楼下天井处,卡洛斯一面系钮扣,一边把那 个在他的嘴边转了一个晚上的问题提了出来。 “喂,埃戛,那个人是谁,就是想知道英国是否也有文学的那位索查·内图?” 埃戛惊讶地看看他: “你没猜出来?你没立刻看出来?你没当即就看出,在这个国家谁会提这样的 问题?”“我不知道……有那么多人都会……”埃戛兴奋他说: “是我国某个大衙门的高级长官!”“哪个衙门?”“还问哪个?还会是哪个 ……? 公共教育呗!”翌日下午五点,卡洛斯因为被伯爵夫人那没完没了的亲吻缠 得在她姑姑家耽搁得太久,此时,正驾着马车向圣弗朗西斯科街飞驶而去。一路上 他不住地看表,担心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天气凉爽的可爱的夏日,玛丽娅·爱杜 亚达已经出去了。果然,她门前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卡洛斯勿匆跑上楼梯,对伯爵 夫人,特别是对他自己,一肚子的怨气。他那么软弱,那么被动,就这样被那欲望 强烈的臂膀征服了;这双臂膀越来越重,已经无法使他动情…… “夫人也是刚回来。”多明古斯对他说,多明古斯是三天前从老家回来的,这 会儿满脸堆着笑。 她正坐在沙发上脱手套,头上仍然戴着帽子,脸上带着可爱的红晕欢迎他,并 且无限深情地抱怨说: “我出去之前等了半个多小时……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还以为扔下我们不 管了呢!”“怎么?萨拉小姐病加重了?”她羞怯地微笑着看看他。什么萨拉小姐! 萨拉小姐健康恢复得很好…… 但是,现在盼望的已不是医生的探访,而是朋友的来访,她盼望的是这个。 卡洛斯没吭声,心里忐忑不安,他朝着正在桌边翻阅一本新的图画书的罗莎转 过身去。他的深情,他心里无限的感激都不敢向她的母亲表达,因而全在对女儿长 时间的爱抚中表现了出来。 “这些是妈妈刚才给买的故事书,”罗莎认真他说,依然在看书。“以后我一 定给你讲这些故事……都是关于动物的故事。”玛丽娅站起身来,一面解着帽子带。 “想和我们喝杯茶吗,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我可太想喝茶了……多好的天 气,是吗?罗莎,你现在讲讲咱们怎么出去玩的,我去脱帽子……”就剩下卡洛斯 和坐在他旁边的罗莎了。他把她从书本上引过来,拉住她的两只小手。 “我们去星星公园了。”小姑娘说,“但是妈妈不想多呆,因为怕你来了!” 卡洛斯一只只地亲了亲罗莎的小手。 “那你在公园干了什么?”他问道,心里甜滋滋地舒了口气。 “我到处跑,有两只新鸭子……”“好看吗……? ”小姑娘耸耸肩说: “好看个屁。”好看个屁!谁教她说这么难听的话的? 罗莎笑了。是多明古斯,多明古斯还说了别的有趣的话……他说,梅朗妮是个 无赖……多明古斯真有趣。 于是,卡洛斯提醒她说,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又穿着漂亮的衣服,不应该 讲那种话……粗鲁的人才那样说话。 “多明古斯不粗鲁,”罗莎非常认真地说。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就拍着小手在他的膝盖间高兴地跳起来,说: “他给我带来了几只街上卖的那种蛐蛐!多明古斯给我带来了几只蛐蛐……你 听了一定高兴!妮妮丝可怕蛐蛐了!不相信吧,晤?我再没见过有比它更胆小的了 ……”她看了卡洛斯片刻,然后又认真地说: “妈妈太娇它了。真可怜!”玛丽娅·爱杜亚达这时走了过来,一面轻轻地整 理着鬈发。她听说她娇惯了谁,就想知道娇什么人……妮妮丝?可怜的妮妮丝今天 早上还挨了打呢! 于是,罗莎又拍着手大笑起来。 “你知道妈妈怎么打它的?”她拉着卡洛斯的袖口大声问。“你知道吗……? 装着个粗嗓门……用英语对它说:‘坏狗!丑狗!’”她就这样学着妈妈严肃的口 气,举起手指,威胁着妮妮丝。那模样可爱极了。可怜的妮妮丝猜想这确实是在骂 它,就羞愧地慢慢走到沙发底下。结果罗莎还不得不去安慰它,两腿跪在老虎皮上, 抱着它,用坚定的语气说,它不是一只坏狗,也不丑。她只是学着妈妈早上的样子 …… “去喂它水去,它该渴了。”玛丽娅·爱杜亚达一面说着一面在那把猩红色椅 子上坐下。“叫多明古斯给我们送茶来。”罗莎和妮妮丝跑着走了。卡洛斯走过来, 象通常那样坐在靠近门口那只棱纹布长沙发上。从他们的友情开始以来,在他们之 间第一次出现了这样令人难受的沉默。后来,她抱怨起天气太热,一面漫不经心地 摊开刺绣布。卡洛斯仍然沉默不语,好象对他来说这一天只有快乐,只有某句话才 真正有意义,而这句话就在他的嘴边,可他不敢说出来,甚至担心这句话被猜出, 尽管这句话压迫着他的心。 “看来这件刺绣永远完不成了!”看见她那样沉着,全神贯注地她那些毛线上, 他终于不耐烦地说。 绣花布摊在她膝上,她眼也没抬地回答他说: “为什么要绣完它?乐趣正是在于不停地绣它,你说对吧?今天绣一针,明天 再绣一针,这样不正好和你作伴吗……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一下子就把事做完呢?” 一层阴影从卡洛斯的脸上掠过。从这几句轻松地谈及刺绣的话里,他感到有一种对 他的爱情的沮丧的暗示——随着毛线绣满了绣花布,爱情也渐渐地充满了他的心, 这爱情也是那一双白嫩的手同时绣成的。难道,她要把他挽留在那儿,就象刺绣一 样,慢慢地拖着,不停地绣着,又总是不完成,把它放在针线篮子里,使她不感到 孤独? 他于是激动地对她说: “并非如此。有些东西只有完成之后才存在,才会给追求它的人以幸福。” “你说的这个太复杂了,”她红着脸说,“太使人不解了……”“你要我对你说得 更明白点儿吗?”这时,多明古斯掀起门帘,通报说达马祖来了…… 玛丽娅·爱杜亚达突然不耐烦地说: “告诉他,我不见!”外面一片寂静,他们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卡洛斯不安起 来,因为想到达马祖在下面走过这条街时,会看见自己的马车的。上帝!这个心怀 宿怨的小人受到如此的侮辱,现在又会怎样去胡说八道呢!几乎就在这同时,他感 到,达马祖的存在同他爱情的宁静简直不能相容。 “这是这幢房子的又一个不便之处。”玛丽娅·爱杜亚达说,“这地方挨着文 人俱乐部,没两步远就是施亚都广场,那些讨厌鬼来来往往太方便了。我几乎天天 都要撵出这些找上家门来的不速之客!具让人受不了。”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就把 刺绣往篮子里一扔,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问道: “请你告诉我,这事我一直想问你,……能不能替我找一栋小房子,一座郊外 别墅,让我度过夏天的这几个月……那对孩子该多有益处!可我,谁也不认识,不 知该求谁……”卡洛斯马上想起了克拉夫特在奥里威斯的那栋漂亮小房子——上次 她表示想去农村时,他就想过。特别是最近,克拉夫特重新提起了过去的打算,而 且更坚决了,他想卖掉这个庄园,并且把那些收集的古玩也脱手。这对她是多合适 的一幢别墅,既有艺术性又有田园风光,同她的爱好多么一致!一种无法抗拒的愿 望攫住了他。 “我确实知道有一栋房子……坐落的地区非常好,对你很合适!”“出租吗?” 卡洛斯毫不犹豫地说: “是的,我想能弄到……”“那可太好了!”她说的是——“那可太好了。” 这事就当场说定。他觉得既然给了她希望,但又不全力去实现,那就太无情无义了, 也太小气了。 多明古斯用托盘送茶进来。在他把茶放到玛丽娅·爱杜亚达面前靠窗户的小桌 上的当儿,卡洛斯站起身来,在厅里踱了几步,思忖着马上同克拉夫特开始谈这笔 交易,买下他收藏的古董,租他的房子一年,请玛丽姬·爱杜亚达到那儿度夏。这 时,他既不考虑困难,也不考虑金钱。他看到的只是她和她的小女儿在那花园美丽 的树丛中散步时的欢乐。在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名贵的家具中间,玛丽娅· 爱杜亚达将会显得何等的漂亮啊! “要加点儿糖吗?”“不……好,够了。”他又走回来坐到老地方。当他接过 那只系着蓝带子的俗气的瓷茶杯时,不免又想起了克拉夫特那套精美的茶具,那是 精致的英国古瓷器,是金黄和火红两色的。可怜的夫人!如此的丽人,却淹没在这 些粗糙的棱纹布之中;扶在格鲁热斯母亲这些俗气的破旧家具什物上,那双美丽的 手都减色了。 “那栋房子在哪儿?”玛丽娅·爱杜亚达问道。 “在奥里威斯,离这儿很近,乘马车一小时就到……”他详详细细地向她描绘 了那个地方,然后眼睛盯着她,不安地微笑着说: “我这是自结罗网啊!……因为你要是在那儿住下,夏天来了谁还去看你?” 她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态说: “这对你有什么困难。你有马车,有马,又几乎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所 以,她认为,到了奥里威斯,自然他会象在里斯本那样,继续去看望她。她顿时感 到,不能没有这种美好的亲密关系,这是一种在很大程度上无拘无柬的亲密关系, 而在僻静的郊野乡村,这种关系肯定会更加甜蜜。当他喝完那杯茶,好象那栋房子, 那些家具,那里的树木花草,都已经属于他,也属于她了。这时他感到心花怒放, 就用了些时间向她描绘了一番这个庄园的宁静,大门前街道两旁的参天槐树,和那 个有两扇窗子朝向河面的餐厅的美景。 她高兴地听着他讲。 “啊,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这下我可真要变样子了,真要满怀期望了……什 么时候能有个答复?”卡洛斯看看表,去奥里威斯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明天一早 就可以去找房主谈,房主是他的朋友…… “为了我,太让你麻烦了!”她说。“说真心话,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 她不再多说了,但那双美丽的眸子对着卡洛斯的两眼看了片刻,好象是走了神,那 隐匿在她心中的秘密无法抑制地泄露了出来。 他低声说: “我做的事再多,只要你再这样看我一次就足以报答了。”一股热血涌上了玛 丽娅·爱杜亚达的面颊。 “别这样说……”“还有必要让我对你说这些吗?难道你不明白我爱你,我爱 你,我爱你!”她猛然站起身来,他也站起身——就这样,两人默默无语地站着, 充满了渴望,由眼神传了出来,好象宇宙间发生了一场大变动,他们焦急地期待着 他们命运的最美好的结合……这时,她向他伸出了颤抖着的手,象是要推开他,一 面非常艰难地,几乎要晕厥似的说: “听我说!你很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但是,听我说……有件事我得先对你说清 楚……”卡洛斯看到她在颤抖,看到她脸色变得苍白……他没听见她说什么,也不 明白她说了什么。他只是在一阵幻党中感到,直到此时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爱情终于 欢快地迸发了出来,撞击着她的心,并且穿透了她那外表如大理石般的胸膛,点燃 起一团同样炽热的火……他只见她在发抖,他只觉得她爱他……怀着占有她的强烈 的欲望,他慢慢地抓起她的双手,而她突然对他变得顺从了,瘫软了,被征服了。 他一只只地吻她的手,慢慢地吻着她的手心,手指,低声他说着: “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玛丽娅·爱杜亚达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她 并没拿开手,抬起一双充满激情的眼睛望着他,泪水已经蒙住了她的眸子,她依然 无力地对他作着最后的祈求: “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卡洛斯已经跪倒在她的脚边。 “我知道是什么!”他贴住她的脸热切地说,不让她再往下讲,自信已经猜到 了她的思想。“你不用说了,我完全知道。这也是我反复想过多少次的事!这是因 为象咱们这样爱情的经历不能等同于其他庸俗的爱情……这是因为自从我对你说我 爱你那一刻起,就等于我在上帝面前请求你作我的妻子了……”她把脸缩了回去, 痛苦地望着他,好象没听明白。而卡洛斯则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把那使他颤抖的 激情也灌注到她的身上。他继续更加低声地说: “每当我想起你,就是希望我们生活在一起,远远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 割断现在的一切关系,把咱们的爱情置于人类一切想象之上。我们在世界上找个地 方,单独地、幸福地永远在一起……当然要带上罗莎,我知道你不能离开她……咱 们就这样,三个人单独地美满地生活在一起!”“上帝,咱们逃跑?”她惊讶地低 声说。 卡洛斯站了起来。 “我们又能怎么办?为了我们的爱情,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玛丽娅没答话,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仰起那张象蜡一样白的脸,望着他,慢慢地,她象有了一个 想法。突然她心绪不定地想说清他的整个经历。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充满了殷切的希望。 卡洛斯正要对她说……客厅的地席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使他闭上了嘴,是多 明古斯来取送茶的托盘:一阵激荡着两人的爱情风暴因为家里的仆人进来收拾空茶 杯而停息了片刻——那象是无休无止的片刻。玛丽娅·爱杜亚达猛然躲进亚麻布窗 帘的后面,脸贴到玻璃上。卡洛斯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两只手颤抖着,胡乱翻阅一 本画报。他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就在昨天,就在片刻之前,他 同她说话时还曾经客气地说:“我亲爱的夫人……”然后,他们交换了目光,现在 两个人得一同逃跑,她变成了他生命中最珍爱的因素,成了他心中的秘密夫人。 “您还要点什么吗?”多明古斯问道。 玛丽娅·爱杜亚达头也没回地答道: “不要了。”多明古斯退了下去,门关上了,她穿过客厅,走到卡洛斯跟前, 他伸开双臂在沙发上等着她。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了,她好象只听命于自己感情的摆 布。但是,面对着随时随刻都会把她完全征服的激情,她又犹豫了。她几乎是痛苦 地低语说: “但是,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你对我了解太少了,不能就这样抛弃一切, 双双离去,去开创不能挽回的命运……”卡洛斯抓住她的双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温柔地说: “我对你的了解足以使我不顾一切地爱你。而在我的生命中再不需要别的什么 了!”玛丽娅·爱杜亚达想了片刻,好象是在倾听自己的心声,听着它那最后的搏 动。然后,她长吁了一口气: “好吧,就这样,就这样吧!……本来有件事我想对你说,但是,算了……还 是这样好!”别的,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卡洛斯兴冲冲地问道。这是唯一可行 的严肃的决定……什么也挡不住他们。他们相爱,他们彼此绝对信任;他富有,世 界又如此辽阔…… 而她此时更坚定了,已经做出了决定,好象这个决定越来越嵌入了她的心灵深 处,并彻底征服了她,永远征服了她,她一遍遍地重复着: “好吧,就这样!还是这样好!”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出神地 望着。 “至少你要对我说,你是高兴的,”卡洛斯轻声说。 她用双臂抱住他的脖颈。他们的嘴唇挨到了一起,长时间热烈地亲吻着,狂喜 之下,似乎对这一吻都没有了感觉。然后,玛丽娅·爱杜亚达慢慢睁开眼睛,非常 轻声地对他说: “再见,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去吧。”他拿起帽子,走了。 第二天,克拉夫特正在园中作午饭前的散步,卡洛斯来了。他们握手,谈了一 会儿埃戛,又谈到了科恩夫妇的归来。然后,卡洛斯用一个大手势把园子、房子和 整个天地都圈了个圈,笑着问道: “你想把这一切都卖给我吗,克拉夫特?”另一位两手插在口袋里,连眼皮都 不眨地回答说: “随你便……”他们就这样在黄杨树间的小径上做成了这笔交易。 克拉夫特以两千五百英镑,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把全部古式的和现代的家具都 卖给了卡洛斯。他只留了几件路易十五时代的珍品,与他正计划收集的一套新家具, ——全是十八世纪的古董——凑齐。由于卡洛斯在葵花大院摆不下这么多的古玩, 克拉夫特就把奥里威斯这栋房子连同庭院全部租给他一年。 接着,他们去吃午饭,卡洛斯根本没考虑他花这样一笔巨款,仅仅是为了一个 喜爱在庄园的树丛中有栋小农舍的人夏天时在这儿住上短短的两个月。恰恰相反! 当他带着主人的目光再次转了一遍克拉夫特的几个大厅时,他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 小气。他想动工修整一下,增加些雅气。 离开了奥里威斯之后,他是何等高兴地跑向圣弗朗西斯科街,要去对玛丽娅· 爱杜亚达宣布,他终于为她在郊外完完全全地办妥了一栋漂亮房子! 罗莎从凉台上看见他下车,就跑到楼梯平台上来迎接他。他把她举了起来,抱 在怀里,就这样兴冲冲地走迸了客厅。他忍不住立刻告诉了小姑娘这个“好消息”, 宣布她将有两头母牛,一头母羊,许多鲜花,还有她可以荡秋千的大树…… “在哪儿?说呀,在哪儿?”罗莎嚷嚷着,两眼闪着光彩,小脸堆满了笑容。 “离开这儿很远很远……要坐马车……还可以看到河上的船……从一个大门进 去,门口有只看家狗。”玛丽娅·爱杜亚达抱着妮妮丝走了进来。 “妈妈,妈妈!”罗莎叫着朝她跑去,揪住她的裙子。“他说我会有两只小母 羊,还有秋千……是吗?说呀,让我看看,在哪儿?说呀……我们现在就去那儿吗?” 玛丽娅·爱杜亚达和卡洛斯握握手,两人默默相视了许久,没说一句话。后来,卡 洛斯坐到桌旁,把罗莎抱到腿上,讲起去奥里威斯的情况…… 房主一周内即可把房子腾出出租……这样她就可以马上有座特别漂亮的住宅, 家具式样考究,十分雅致…… 玛丽娅·爱杜亚达露出吃惊的神情,半信半疑。 “要把床单、桌布带去……”“一切齐全!”卡洛斯高兴地大声说。“几乎是 一切齐全!就象神话故事里讲的一样……所有的灯都亮了,所有的花瓶插满了鲜花 ……只要你乘上马车去那儿就行了。”“不过,我要了解一下,这个人间乐园要花 我多少钱……”卡洛斯脸红了。他没想到她会提到钱——她一定要为自己的住房付 钱……于是,他想还是向她讲清为好。他说,几乎有一年了,克拉夫特总想卖掉他 收藏的古董,并把庄园出租,爷爷和他多次想过要买下大部分家具和那些彩釉陶器, 以便把葵花大院装备齐全,把圣奥拉维亚也装饰起来。最后,他终于决定把它买下 来,因为能让她在如此漂亮、舒适的住宅过上几个月的夏天,他会很幸福的…… “罗莎到里面去,”一阵沉默之后玛丽娅·爱杜亚达说。“萨拉小姐在等你。” 然后,她非常认真地看着卡洛斯说: “那么如果我没表示想去郊外,你就不会有这笔花销了……”“我也得花这笔 钱……我还会租下这栋房子,租上六个月或是一年…… 不然马上我哪儿有地方摆下克拉夫特这些东西?不过,那样也许就不必把床单、 桌布、用人房间的陈设等等一起买下了。”他又笑着接下去说: “好吧,你若想给我补偿,咱们可以谈谈这笔生意……”她垂下了双眼,用心 地思忖着。 “不管怎样,你爷爷和你的朋友们不出几天就会都知道我住进了那栋房子…… 他们会认为你买这房子是为了我住……”卡洛斯在寻觅她的目光,但她却在继续思 忖着,避开他的眼睛,这倒使他不安起来——他本想用牢固的利害关系把她作为心 目中的夫人拴住,现在却看到她退缩了。 “那么,你不同意我所做的事?说真的……”“的确……我怎么会不同意你所 做的一切和来自你的一切呢?但是……”他猛然抓住了她的双手,兴高采烈他说: “没有什么‘但是’!爷爷和我的朋友们知道我在郊区有栋房子,一阵时间没 派用场,所以租给了一位夫人。再说,你要是愿意,就让我的代理人来办理这件事 ……我亲爱的朋友,若可以使咱们的相爱超脱这个世界,不为人们所见,没有任何 人猜疑,那该多美……但是不可能呀!……即使没有别人,只有每天把我送到你家 来的马车夫,或是只有天天为我开你家大门的用人,也总会有人知道些情况的…… 总会有人惊讶地发现两人目光的聚合,总会有人猜出在某些时刻,某人会从某处来 的……过去,天神们为这些事做了巧妙安排,他们造一朵云彩,就使这些事不被看 见了。幸运的是,咱们不是天神……”她笑了。 “为了说服一个已经被说服了的人,你真不惜口舌!”一切都和谐地在长久的 一吻中决定了。 阿丰苏·达·马亚完全同意买下克拉夫特收集的那些古董。“是宝贝呀,”他 对威拉萨说。“现在可以用有价值的艺术品装饰圣奥拉维亚庄园和葵花大院了。” 但是埃戛很不满意,甚至说这是“臭排场”——这笔偷偷摸摸的交易事先没同他商 量,使他感到受了冷落。尤其使他恼火的是,从突然要下这栋郊外住宅这件事中, 他看出卡洛斯生活中那深深隐藏着的秘密的确凿迹象,而这秘密他早有所察觉。他 在葵花大院住了两个星期,卡洛斯并没推心置腹地和他谈过一次!……自从他们年 轻时在科英布拉的赛拉斯宫建立了友谊起,卡洛斯一直对他无话不谈。即使在外出 旅行中,卡洛斯要是在旅馆里有个什么不体面的经历,也无不向埃戛作个“报告”。 同勾瓦林纽夫人那段漏洞百出的微妙的浪漫史,卡洛斯开初还想方设法地遮遮掩掩, 但也无济于事,现在他全知道了,而且还看了勾瓦林纽夫人写的信。他也去过了那 位姑姑的家…… 但是,对卡洛斯的其他秘密,他却一无所知——为此,他感到受了侮辱。他看 见卡洛斯每天早上带着鲜花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从那儿回来,如自己所说的,“兴 奋非常”;他看到卡洛斯默不作声地回味着幸福,见到他那种既严肃又轻松,既欢 乐又高傲,俨然是个深深堕入爱河的男人的模样…… 然而,他却是一无所知。 几天以后,两人在一起谈起了夏天的打算。卡洛斯兴奋地提到了奥里威斯,说 到了克拉夫特的一些财产,说到那栋房子多么安静,可以看到特茹河美丽的风光… …这的的确确是用大把英镑换来的一小块天堂…… 一天晚上,夜阑人静,在卡洛斯房内,埃戛把手插进睡衣口袋里,来回走着, 不耐烦地耸耸肩膀,对那些没完没了地对克拉夫特小房子的赞美,显出了厌倦。 “你这个天堂的概念,”他嚷着说,“我看是奥古斯塔街上做垫子生意的人对 天堂的想法!加里西亚的卷心白菜就代表大自然;书房里那些陈旧的、下三次水就 褪色的亚麻粗布就是装饰品……昏暗的卧室就是一个圣殿内的小教堂……杂乱无章 的大厅就是个板起面孔候客的商店,在那里都无法谈天……除了那只荷兰柜子和一 两个盘子,全是些出上的奢侈品……天哪!我可真讨厌古董玩艺儿!”卡洛斯紧靠 着长沙发坐着,好想在思忖什么,他心平气和地说: “不错,这些亚麻粗布真令人讨厌……但是,我可以让人重新装饰,使人住起 来舒服些。”埃戛在房间中央停住了步,他的单片眼镜对着卡洛斯一闪一闪地发光。 “住起来能舒适些?你有客人?”“我租出去。”“你租出去!租给谁?”卡 洛斯两眼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响地吐着烟圈。这可使埃戛恼极了。他向卡洛斯深深一 鞠躬,头差点儿碰到地上,一边挖苦着说: “请原谅。我太冒昧了。刚才我是想用劲打开紧闭着的抽屉……租栋房子向来 是一件涉及感情和名誉的微妙的秘密,不应该去碰它,也不应该随便去想象……我 鲁莽了……该死!我鲁莽了!”卡洛斯依然不作声。他很理解埃戛——他对自已这 种刻板的保留的作法,多少也有些后悔。但是,好象有一种羞耻感束缚住了他,甚 至使他无法说出玛丽娅·爱杜亚达的名字。而以往所有的其他偷情经历,他都对 埃戛说过。诉说这些隐私也许比这些隐私本身能给他更大的乐趣。但是,这不是 “一种风流韵事”。他的爱情中还掺杂着宗教的色彩。就象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 他不愿向埃戛谈及他的信念……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欲望,想对埃戛说说 她,想把充斥他内心的那些神圣而又含混的东西用语言把它勾划出来,突出出来, 使它栩栩如生,让自己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再说,通过别人传话,埃戛还不是迟早 总会知道?倒不如手足般地对他说了。不过他还在犹豫,又点起了一支烟,埃戛拿 起他的烛台,带着点愠怒,用张纸条把它点着。 “别犯傻了。去睡什么觉,来,坐下。”卡洛斯说。 于是,他把一切都对埃戛说了。从请科恩吃晚饭,在中央饭店的大门口第一次 见面开始,详详细细,和盘端出。 埃戛深深地陷进沙发里,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讲述。他原以为这是一件不值一提 的浪漫史,在一次亲吻、一个哈欠中产生并旋即消逝的。而今,单凭卡洛斯讲述这 场不寻常爱情的神态,他已经感到这是种一往深情、忠贞不渝的永恒爱情,并且从 此以后,不论是好是歹,它将永远影响着卡洛斯的命运,他本以为是一个受过巴黎 熏陶的美丽而轻浮的巴西女人,丈夫又远在巴西,而身边,在沙发上就有个美貌青 年,她会这样欢欢乐乐地随遇而安。然而现在看来,她却是一位个性很强,富于感 情,勇于牺牲,胆识过人的女性。同往常一样,面对这些使人如痴如醉的事情,他 的血管干瘪了,言语迟钝了。当卡洛斯说完,善良的埃戛却笨嘴拙舌地问了一句: “那么,你决定偷偷摸摸地同她过?”“偷偷摸摸,不,我已下定决心远离此 地,同她生活在一起!”埃戛盯着卡洛斯看了片刻,象是在看一种奇景。然后他低 声说: “真是敢做敢为!”可他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三个月以后,也许卡斯特 罗·戈麦士就从巴西回来了。那时,不论是卡洛斯还是她,都不会接受这样使人难 堪,令人作呕的局面,即这个女人要分别在不同的时间里,既属于情人又属于丈夫 ……他们只有一条体面可行、实实在在的出路——逃跑。 沉默了片刻之后,埃戛若有所思地说: “对她丈夫来说,就此永远失去了妻子、女儿和小母狗也许不是好玩的……” 卡洛斯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是的,他也想过这件事……他不后悔——即 使有人在绝对自私的情爱中可能会后悔……就个人来说,他不了解卡斯特罗·戈麦 士,但是他曾揣度过这个人。从达马祖对他说的,从和萨拉小姐的几次交谈里,他 能把这个人勾画出来。卡斯特罗·戈麦士不是一个严肃的丈夫,是个花花公子,轻 率、放荡,是个寻花问柳、朝三暮四的家伙……同一个漂亮女人结了婚,情感上满 足之后,又开始逛夜总会,过着偷鸡摸狗的日子……只消看此人一眼,看看他的装 束,看看他的行为举止——你马上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轻浮浅薄的庸人…… “此人什么长相?”埃戛问。 “是个棕褐色皮肤的巴西人,模样倒端庄……是个头脑简单的富商,一个地道 的逛‘和平咖啡馆’的人物……果真出现那种情况,由于伤了面子,他可能会在一 定程度上恼火……但是,他那颗心很快就会在贝热窑子里得到安抚。”埃戛没吭声, 但是,他想,一个逛夜总会的男人,特别是能在贝热窑于里得到安慰的人,可能不 会很在意自己的妻子,但是倒可能很疼爱自己的女儿……接着埃戛又闪出了个念头, 他连忙说: “你爷爷怎么办?”卡洛斯耸耸双肩。 “为了我真正的幸福,爷爷一定会有点儿伤心。如果我拗不过爷爷,那我就得 牺牲我一生的幸福……人世间就是如此,埃戛……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打算作出牺 牲。”埃戛慢慢地搓着手,眼睛盯住地面,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这是他面对这桩 激动人心的事,脑海里仅有的一句话: “真敢做敢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