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卡洛斯早早吃过午饭,正要乘马车出去,已经戴上了帽子;这时,巴蒂斯增进 来禀报说,埃戛先生有要事想和他谈,请他稍等片刻。埃戛先生正在刮胡子。 卡洛斯马上想到是有关科恩夫人的事。她到里斯本已经两周,可埃戛还没见到 她,也很少谈起她。但卡洛斯察觉出他很烦躁不安。每天上午,可怜的埃戛收到邮 件时都显得很失望,因为他只有一捆报纸或是几封从塞洛利库来的信。夜晚,他跑 到两、三个剧院转转。初夏的剧院几乎空空荡荡;当他回来时,仆人明确无误地告 诉他,一封给他的信也没有。显然他又再次失望了。毫无疑问,埃戛不甘心失去拉 结,他渴望能见到她,不管怎样,她没让他看出在她的心里她对他们往昔的幸福多 少还怀有点眷恋之情,这种令人不悦的现实真使他心如刀绞……就在昨天,埃戛来 吃晚饭的时候,显得心烦意乱:他在金子路同科恩相遇。他觉得“那个混蛋”不怀 好意地挥舞着手杖朝他瞟了一眼。埃戛发誓说,要是“那个混蛋”胆敢再那样看他 一眼,他就毫不留情地在闹市区的某个街角当众把他撕个粉碎。 前厅的时钟敲打了十二点。卡洛斯因为急着出去,就准备上楼去埃戛房间。就 在这当儿,邮差来了,送来了《两世界杂志》和一封给卡洛斯的信。 那是勾瓦林纽夫人写来的。埃戛穿着背心,脚踏拖鞋出现的时候,卡洛斯刚看 完信。 “我有件要紧事和你谈,小少爷。”“你先看看这个,”另一位说着把勾瓦林 纽夫人的信递了过去。 勾瓦林纽夫人以痛苦的口气抱怨说,卡洛斯已经两次失约,没到姑姑家去,而 且事前一个字都没给她写。她认为这是一种侮辱,是粗暴的行为。现在,她要警告 他,“为着她对他做出的一切牺牲”,要求他于星期天中午到圣玛莎尔街去,以便 在她去辛德拉之前,两人最后把话说个明白。 “正好一刀两断!”埃戛嚷道,一边闻了闻信纸的香味,之后把信还给了卡洛 斯。 “你别去,也不给她回信……她去辛德拉,你去圣奥拉维亚,你们再也不见面, 就此了结这桩浪漫史。就象一切惊天动地的事物那样了结了,如罗马帝国,莱茵河 ——后者由于它流域广阔而在不知不觉地消失……”“我正要这么做,”卡洛斯说, 一面戴起了手套。“上帝啊,这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把这种事称做‘牺牲’!一星期还拉你去姑姑家两次,大肆挥霍,喝香摈,抽香烟, 飘飘然,忘乎所以,如醉如狂。然后,两眼痛苦地盯住地面,就把这些叫做‘牺牲 ’……真该用鞭子好好抽她一顿!……”卡洛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象勾瓦林纽 伯爵夫人身上和这个世界上,有的只是反复无常,尔虞我诈。 “你要对我说什么?”埃戛显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他慢慢从盒子里取出一 支烟,不慌不忙地扣好背心钮扣。 “你近来没看见达马祖?”“他没再来找过我,”卡洛斯说。“我想他生气了 ……我只要碰见他,总是远远地伸出两个指头友好地向他打招呼的……”“倒是该 给他几棍子。达马祖到处议论你,议论你的女友,那位夫人……称你是‘无耻之徒 ’;关于她,说的话就更难以入耳。还是老一套: 说是他引见的你,你却从中插了一手。而对那位夫人来说,只是钱多钱少的问 题。因为你更富有,她就甩开了他,挨近了你……你瞧,真无耻之极。这件事在文 人俱乐部、哈瓦那之家已经议论纷纷,还添上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细节,而且总和金 钱连上。这很阴险,目的在于毁坏你的名声。”卡洛斯脸色煞白,只说了句: “要一报还一报。”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楼。在他看来,以“钱”来进行使人作 呕的含沙射影的攻击,就只有用死来进行惩罚。就在他的手抓住马车门把手的一刹 那,他想到要直接去达马祖家,要狠狠地报复一下。 但是,快十一点了,他得去奥里威斯了。再过一天,星期六,将是他心目中最 美好、最隆重的日子,这一天,玛丽娅·爱杜亚达总算要去看看克拉夫特的乡间别 墅了。前一天已经说妥,他们将在那里度过最炎热的几个小时,一直呆过下午,就 他们俩,在那栋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孤寂的房子里,连用人也不在身旁。这要求是他 犹犹豫豫地、颤抖着向她提出来的。她当即表示同意,脸上挂着微笑,神态泰然自 若。这天上午,他派了两个仆人去奥里威斯,打开各个厅室的门窗透透气,清扫一 番,到处摆上了鲜花。此刻,他怀着虔诚的心正要往那儿去,去看看他的女神的圣 殿是否装点停当……正当他精心地作了安排,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时,达马祖的无 稽之谈又一次使他们的爱情黯然失色! 去奥里威斯的一路上,他不停地反复琢磨着一些难以名状但却是残暴的方式, 来狠狠地整整达马祖,但又没想出具体的办法。只要这个无耻之徒在街头巷尾讨厌 他说三道四,他的爱情就没有安宁。有必要公开地教训教训他,使他不敢在里斯本 把他那令人憎恶的肥胖的脸露出来……马车在乡村别墅门前停下,卡洛斯已经决定, 要找个下午在施亚都广场当众用手杖揍达马祖一顿…… 但是,后来当他从乡村别墅往回走时,就冷静多了。他走过了那条槐树成行的 美丽的小路,这是她的双脚明天上午要走过的地方;他仔细察看了那张床,这将是 她睡觉的地方;一张漂亮的床,架在一个小小的台子上,四周挂着鼓花的金黄色锦 缎,有着异教徒祭坛的那种庄重,并且富丽堂皇…… 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俩将单独在这个宁静的、外界不知不晓的房子内相会。然 后,整个夏天他们就躲在这个乡村僻野的凉爽之地,相亲相爱。而再有三个月,他 就将远走高飞,去意大利,生活在大湖之滨,美丽岛的树荫之下……在这种令人动 情的欢乐之中,那个只会在文人俱乐部打台球时讲下流话的肥胖而庸俗的达马祖, 对他又有何妨碍!到达圣弗朗西斯科街时,他已决定,如果再见到达马祖,他还是 用手指微微向他打个招呼。 玛丽娅·爱杜亚达同罗莎去贝林公园散步了,给他留了张字条,请他晚上来聊 聊天。卡洛斯慢慢走下楼梯,一边把字条放进了钱包,当作一件珍贵的纪念品。他 刚走出大门,穿了一身黑衣服的阿连卡若有所思地慢慢从帕雷林尼亚巷迎面走来。 一见到卡洛斯,他立即停住步,张开了双臂;然后,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抬 起头朝二楼看了看。 从看赛马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诗人热烈地拥抱了他亲爱的卡洛斯,接着, 象背书似地谈起了自己。他同他的好友卡瓦略沙又去了一趟辛德拉和古拉列斯;这 使他想起了同卡洛斯,同艺术家在塞特艾斯宫度过的愉快时光……辛德拉真是个漂 亮的地方。他在那里得了轻度的感冒。尽管有学识如此渊博的卡瓦略沙作陪,还有 他的妻子小朱丽(阿连卡视她如姐妹)那绝妙的音乐天才,他还是没有兴致。这是 因为老了…… “是啊,”卡洛斯说,“我看你有点儿倦意……你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没有了。” 诗人耸了耸双肩。 “《福音》里讲得很清楚……也许是《圣经》里说的……? 不,是圣保罗说的 ……是圣保罗或是圣阿古斯丁纽说的……? 不管谁说的吧,权威倒无关紧要,这些 圣书中有一本提到,这个世界是个泪水的峡谷……”“在这个峡谷里,人们有足够 的欢乐。”卡洛斯乐呵呵他说。 诗人又耸了耸肩膀。是泪水还是欢声笑语,这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是感觉, 一切都是生活!就在昨天,他还在科恩夫妇家说过这话…… 蓦地,他在街心停住了步,碰碰卡洛斯的胳膊问道: “说起科恩夫妇,年轻人,请坦率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同埃戛关系密切, 再说,我又比任何人都更加称赞他的才智……但是,说真的,他一听说科恩夫妇回 来了,就跑回里斯本,你认为这合适吗?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卡洛斯向诗 人担保说.埃戛只是在那天他到达了几小时后才从《插图杂志》上得知了科恩夫妇 回来的消息的……再说,有过个愉快冲突的人,就不能住在一个城市里,那么人类 社会也就完了…… 阿连卡没搭腔,低着头和卡洛斯并肩走着。后来,又停住步,皱起眉头说: “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和达马祖之间有过什么口角吗?我这样问你是因为, 有一天在科恩家中,他说了一席话,有些含沙射影……我当即就对他讲明白:‘达 马祖,卡洛斯·达·马亚,也就是彼得罗·达·马亚之子,可如同我的兄弟一般。 ’于是达马祖就不吭声了……他不吭声了,因为他了解我,他知道凡涉及忠实和诚 挚的问题,我可不是好惹的!”卡洛斯只说了句: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连达马祖都没见到。”“对了,” 阿连卡拉住卡洛斯的臂膀说,“在辛德拉时,我非常想念你。甚至我还写了点儿小 东西,自以为还不错,是献给你的……一首十四行诗,描绘辛德拉日落时分的美丽 景色。我想向这些‘年轻一代’表明,必要时,这位诗人也能琢磨出时髦的诗句, 并赋与它现实的特点。等一等,我看看还记得不。这首诗题为:《去卡布舒的路上 》……”他们在塞撒斯广场的一角停住步。诗人在开始背诵诗句之前,轻轻咳了咳 ——恰巧这时埃戛从下面走上来。他一身乡间打扮,蓝色法兰绒外套上插着一朵美 丽的白玫瑰。 自从那次在科恩家的晚会上不欢而散之后,阿连卡与他再没见过面。埃戛对诗 人依然怀着强烈的反感,认为是他,编造了那封所谓“猥亵的信”的无耻的故事— —阿连卡憎恨埃戛,则因为他心里认定埃戛是他所崇拜的拉结的热恋的情人。两人 的脸色都变得煞白;两人的握手也都有气无力、冷冷冰冰。三个人都沉默着。这当 儿,埃戛好不容易才借着卡洛斯的火柴,颤抖地点着了自己的雪茄。不过,还是他, 在青烟之中先开了口,故作和气他说: “我看你气色很好,阿连卡!”诗人也是和言悦色,但带着点儿傲气,用手指 捋了捋胡子说: “马马虎虎。你都干什么了?什么时候你能让我们拜读一下那部《回忆》,老 弟?”“我在等着这个国家里所有的人都学会了认字的时候。”“那你就等着吧! 请你的朋友勾瓦林纽快点干,他主管公共教育嘛…… 啊,看,那位先生就在那儿,他看上去就象《政府公报》上的一栏文章,既严 肃又空洞无物……”诗人用手杖指着街道的另一侧,勾瓦林纽正同科恩谈着话,慢 慢地走近来。在他们身旁,达马祖头戴白帽,身穿白背心,挺着个大肚子,眼睛望 着施亚都广场。他面带微笑,喜气洋洋,俨然一个征服者在自己属地上的架势。他 那副兴高采烈、悠然自得的样子,使卡洛斯很是恼人。当达马祖在街对面停下来, 把背朝向他,故意同勾瓦林纽高声谈笑时,他按捺不住地向街对面走去。 他很简单地毫无热情地同勾瓦林纽握了握手,对科恩打了个招呼,接着丝毫没 压低嗓门,冷冰冰地对达马祖说: “听着。你若再象现在这样不三不四地谈论我以及和我有关系的人,我就揪下 你的耳朵。”伯爵连忙插到他们两人之间说: “马亚,干嘛这样!这是在施亚都……”“没什么了不起,勾瓦林纽,”卡洛 斯拦住了他,往下说着,样子异常严肃、冷静。“我只是警告一下这个蠢货。” “我不想吵架,我不想吵架!……”达马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一面钻进了 一家杂货店。 卡洛斯再次和科恩打了个招呼,井同勾瓦林纽握了手,然后回到他的朋友面前, 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埃戛则更心神不安,因为他觉得从科恩的眼神中, 又看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挑衅。只有阿连卡毫无察觉,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文 学,向埃戛解释说,对自然主义可以做些让步…… “我在对埃戛说……描绘景色,显然要照现实写。描写一棵栗子树不能象描写 一颗心灵那样……这个我同意……卡洛斯,我献给你的那首在辛德拉写的十四行诗 就是如此。是现实主义的,当然,都是现实主义的……如果是景色,更得如此!好, 我给你们背背这首诗吧……埃戛,你来的时候,我正要背呢……当然,要看看这诗 句是否使你们厌烦……”一点也不嫌烦!为了听得更清楚些,他们甚至拐进了圣弗 朗西斯科街,那里更安静些。在那儿,诗人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迈着,低声地吟诵 他的田园诗。那首诗说的是夕阳西下时的辛德拉:一位英国白衣女郎,披散着头发, 骑在驴背上,沿着一条俯视狭谷的小道缓缓走下;鸟儿轻声歌唱;冬青树四周蝴蝶 飞舞。于是,英国女郎停住步,从驴背上跳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天空、树木和那 宁静的屋群——在最后三行押韵诗句中,包含进了“现实主义的色彩”,对此,阿 连卡很引以为自豪。 她凝望看安睡的花朵,洁白的彩云,天空中,万家炊烟袅袅,毛驴在一旁沉默、 吃草。 “你们看这一段,就有自然主义的情调……毛驴在一旁,沉思、吃草……瞧, 这里有实情实景,人们看到毛驴低头沉思……任什么都不如一头毛驴更会沉思…… 而恰恰是自然界中的这些细节,你需要注意……你们看,可以写出现实主义的作品, 而且是精彩之作,不需要一开始就写些不干不净的事……这首十四行诗你们以为如 何?”另两个人大大赞扬了一番——卡洛斯后悔没揍达马祖几棍子,彻底给他个难 堪;埃戛琢磨着,找天下午一定要在施亚都广场给科恩几记耳光。由于他俩要回葵 花大院,此时已轻松自在的阿连卡陪伴他们走到阿泰罗广场。他喋喋不休地说着, 讲述他要写部历史小说的计划,其中要塑造一个重要人物——阿丰苏·德·阿尔布 格尔格:但是更多地从人性,从内心角度着笔;写热恋的阿丰苏·德·阿尔布格尔 格;写阿丰苏·德·阿尔布格尔格夜晚孤身只影,站在大帆船船尾,望着霍尔木兹 海峡的烈火熊熊,亲吻着一朵干枯的花朵,轻声啜泣。阿连卡认为这真是美妙绝伦。 晚饭后,卡洛斯正穿衣服,准备去圣弗朗西斯科街,巴蒂士塔走过来说,黛莱 斯·加玛来了,要谈桩急事。卡洛斯不想穿着衬衣在这儿见他,就让人把他请到那 间黑红色调的书房里去。不多时,他去会黛莱斯·加玛,见他正在爱慕地欣赏那些 精美的荷兰彩釉陶器。 “马亚,你这些东西真漂亮极了。”他当即嚷道。“我很喜好瓷器…… 过些日子,我一定找个白天再来,从从容容地看看所有这些东西……但是,今 天我有件急事,是肩负使命而来……你猜得出吗?”卡洛斯猜不出来。 加玛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一丝微笑,严肃他说:“我是受达马祖之托,前来 问问你,今天说的那些活是否有意侮辱他一番。就这件事……我的使命仅仅是,问 问你是否有意侮辱他一番。”卡洛斯非常严肃地看着他说: “什么?!当我警告要揪他耳朵的时候,是不是有意要侮辱他一番?当然不是, 我就是想揪他的耳朵!”黛莱斯·加玛一躬身子,大模大样他说: “我就是这样对达马祖说的,说你的意图就是那样。不管怎么说,到此我的使 命完成了。……你这些东西真漂亮!……那只大盘子是哪儿的货,是意大利文艺复 兴时代的采釉陶器?”“不,是件纳韦尔古瓷。你走近看看……画的是忒提斯指导 阿喀琉斯练习刀枪……是件珍品,稀世之宝……你再看看这件代尔夫特的出品,还 带着两朵郁金香……多好看!”黛莱斯·加玛朝着所有这些珍贵物品扫了一眼,然 后从沙发上拿起帽子。 “这些东西真是美极了!……这么说,你是真想揪他的耳朵,绝非侮辱他一番 了……? ”“绝不是侮辱,真是要揪他耳朵……你要抽支雪茄吗?”“不,谢谢… …”“喝杯白兰地?”“不!我彻底戒掉酒和烈性饮料了……好,再见,我亲爱的 马亚!”“再见,我亲爱的黛莱斯……”翌日,一个阳光灿烂的七月的早晨。卡洛 斯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串钥匙,站在克拉夫特的乡间别墅大门前。玛丽娅· 爱杜亚达将独自乘出租四轮大马车于十点到达。管花园的园丁放了两天假,已经去 了弗朗卡镇。 这幢房子里再没用人了,窗户都紧闭着。一股穷乡僻壤的深沉的寂静笼罩着整 个马路和住宅,都可以听到苍蝇的嗡嗡叫声在空中回荡。 门后,是一条槐树成行的清静的小路,香气扑鼻。路旁,在树木的枝叶掩映之 中,可以看见一座小凉亭,木制结构的亭顶油漆成红色。这是克拉夫特异想天开的 产物,是仿造的日本式装饰物。路的尽头,便是那幢房子,已经重新粉刷过,有通 往阳台的落地窗和绿色的百叶窗,往下有三级台阶通向一个小门,门的两旁摆着蓝 色的瓷花盆,盛开着石竹花。 卡洛斯慢慢地把钥匙轻轻插进这所僻静住宅的锁眼里,简直小心得过分。不过, 对卡洛斯来说,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是件乐事。他打开了窗户,灿烂的阳光射了进来, 好象给他带来了往日鲜见的甜蜜和欢乐,似乎好心的上帝特意为他心中的欢乐增添 了光彩。他急忙跑向餐厅,看看他昨天放在餐桌上的鲜花是否还保持着艳丽。接着, 他又回到马车上,取下他从里斯本带来的一箱冰块。那整个箱子用块法兰绒包着, 还垫了许多锯末。大路上,此刻仍寂静无声,只有一位村妇骑马而过。 但是,他刚把冰放好,就听见了外面马车缓缓停住的声音。他来到了挂着印花 布窗帘和帷幔的书房,这里门朝向走廊开着。他躲在门旁窥视着,以防马车夫认出 他。过了片刻,他见她沿着槐树成荫的小道走来了。她颀长的身材,美丽的黑色衣 裙,一块厚厚的头巾半遮住她的脸,象是戴上了面具。 她的脚登上了三级石阶。他听出她在不安地轻声问道: “你在这儿吗?”他出来了——两人在书房门口紧紧地握住双手站了片刻,默 默不语,无比激动,不知所措。 “多美的早晨!”她终于微笑着说,满脸绯红。 “美丽的早晨,美极了!”卡洛斯欣喜地看着她重复道。 玛丽娅·爱杜亚达有些倦意,但又满怀喜悦;她在门旁一张椅子上坐下,为的 是使她那激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这一切真太舒适,太迷人了。”她说着慢慢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书房四周用 印花粗布做套子的家具,一张铺着布鲁斯垫子的土耳其长沙发和摆满书籍的玻璃书 柜。“我在这儿会非常愉快的。”“不过,我还没谢谢你的光临呢,”卡洛斯低声 说,眼睛逼视着她。 “连你的手还没吻一下……”玛丽娅·爱杜亚达动手摘下头巾,然后又脱下手 套,一边谈着一路上的情况。她觉得路太远,真使人疲倦。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在这个舒适的安乐窝里安下身,她就再也不回里斯本了! 她把帽子扔到沙发上,站起身来,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咱们看看房子去。我盼望看看你的朋友克拉夫特的这些宝贝,都快盼死了! ……是叫克拉夫特吧?‘克拉夫特’意思是行业呀!”“但是,我连你的手还没吻 过呢!”卡洛斯提醒她说,微笑中带着祈求。 她把嘴向他伸了过去,并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卡洛斯一面慢慢地吻着她的双眼、她的头发,一面对她说,他是多么幸福,此 刻在这座乡村别墅的院墙内,与世隔绝,他更感到她是属于他的了…… 她任他亲吻,然后,板起面孔认真地问道: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卡洛斯简直象是伤心似地叹了 口气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得重复一句哈姆雷特说过的话:怀疑一切吧,你 可以怀疑太阳在运动,但是永远不要怀疑我……”玛丽娅·爱杜亚达不安地慢慢离 开他的怀抱。 “咱们去看看房子。”她说。 他们从三楼看起。楼梯又暗又不雅观,但是,上面的房间确亮亮堂堂,新铺的 地板,浅色的糊墙纸,从那里可以望见特茹河和田野。 “你的那些房间,”卡洛斯说,“当然是在下面,四周那些富丽堂皇的陈设… …但是,罗莎和萨拉小姐在这儿会很舒适。你不这么想吗?”她慢慢地走过一个个 房间,察看衣橱的大小,试试床垫的弹性,对她身边的几个人的生活显出无微不至 的关心。有时她甚至提出要作些变动,好象这位陪伴着她的男人只不过是一位老房 东。 “过道尽头那间带两个窗户的房间给罗莎住最合适。但是,孩子不能睡在那张 硬木大床上……”“换一张!”“对,可以换一换……还少个大房间,可以供她在 最热的那几个小时里玩耍……要是这两个小房间没有隔墙……”“把它拆了!”他 得意地搓着双手,把房子全拆了再重建,他都愿意。而为了她的亲人更舒适,她也 什么都同意。 他们下楼来到餐厅。他们在一个著名的栎木雕刻的烟囱前站住了,烟囱两侧是 两尊黑色的努比亚人雕像,犹如女像柱一般,那玻璃眼睛在闪闪发亮。玛丽娅开始 感到克拉夫特的爱好很怪僻,简直有种异国情调……卡洛斯从没对她说过克拉夫特 有着典型雅典人的爱好。他只是一个被南欧阳光照射大的撒克逊人,但是在他的怪 僻之中很有些天才…… “啊,风景可真美!”她大声说着走近窗口。 窗台附近长着一簇雏菊,雏菊旁边有棵香子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前面,是 一块精心修整过的草坪,炎热的七月已经使它有些发黄;两棵大树的树影投到了草 坪上,两树之间有张软木长凳,供人们午后小憩。一排密密的灌木树墙,象堵篱笆, 从另一头把这座别墅围了起来。顺山坡朝下望去,有一个工厂的烟囱和一些小别墅 的院落,但看不见房屋;远处,是碧波粼粼的河水,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直 可以望见在夏日耀眼的晴空中青翠碧绿的阿连特茹的山岗。 “这里真述人!”她又重复了一句。 “是个天堂!我对你说过吧,要替这房子起个名字……该叫什么好呢? 玛丽娅村?不好。玫瑰村……也不好,难听!象一种葡萄酒的名字,我们还是 给他起个永久性的名字。我们就叫它‘淘喀’吧。”玛丽娅·爱杜亚达觉得“淘喀” 这个名字别致极了。应该用红字把它写在大门上。 “好,再加个野兽纹章,”卡洛斯说。“一个守卫着自己巢穴、沉没在幸福之 中的自私的野兽的纹章:不许碰我!”这时,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站在一张桌子 前。她惊讶地看到,桌子上摆满了水果,还有两张椅子紧紧相挨,光闪闪的玻璃瓶 中插满了鲜花。 “这是迦拿的婚礼呀!”卡洛斯的一双眸子一亮。 “是咱们两人的婚札。”玛丽娅·爱杜亚达的脸涨得绯红,她低下头,拿起一 颗草莓,然后又挑了一枝玫瑰。 “要点香摈吗?”卡洛斯大声问道。“再加点冰块?咱们有冰块。什么都有! 咱们什么都不缺,连上帝都祝福咱们……来,喝一点香槟!”她同意了。他们两人 用一只杯子喝;他们的双唇又一次热烈地挨上了。 卡洛斯点上一支烟,他们继续在屋子内转来转去。她很喜欢那间厨房,是英国 式的布置,到处都铺上了瓷砖。在走廊上,玛丽娅·爱杜亚达放慢了脚步,观赏着 一套斗牛用的什物。有只黑牛头,有长剑和花剑,红色的丝绸披凤,从皱褶上看, 似乎还保留着穿戴它们的主人的潇洒风韵。旁边有一张黄色的斗牛广告,斗牛士叫 拉加堤祖。这些东西很使她欢心,就象伊比利亚半岛的欢乐节日和那炽热的阳光一 样…… 接着卡洛斯带她去看将给她做卧室的房间。她不喜欢这间屋子那过分奢华和性 感的布置。那是间小屋,光线从一间四周挂着壁毯的小厅里进来,而那些褪了色的 毛线壁毯上,织着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相爱的故事。连接小屋和小客厅的门是 小教堂的圆拱式,门上方吊着一盏文艺复兴时期的熟铁大灯。这时刻,在一束明亮 的阳光照耀下,这间小屋显得金碧辉煌,犹如一位苏丹王宫殿里豪华、淫秽的内室 ……小屋的四壁和天花板部覆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织锦缎;一块同样美丽色调的天鹅 绒地毯,使地面显得金光闪闪,一位爱情女神可以赤着小脚在上面行走——带帐杆 的床架在一个小高台上,床上盖着绣有朵朵金花的黄色绸缎床罩。周围是大幅帐馒, 也是黄色旧织锦缎的面料,使这间小屋既光彩夺目又庄重肃穆,好象放这张床是为 了鲁克丽丝和罗米欧时代那种爱情悲剧中的高尚的情欲。善良的克拉夫特就是在这 但是,玛丽娅·爱杜亚达讨厌这黄得过分的颜色。接着,她又是一惊,因为她发现 在这金碧辉煌的环境中有一幅烟熏黑了的古画,十分引人注目。 画面只突出了一个砍下的人头,活灵活现,放在一只铜盘里,下面是一摊鲜血。 更离奇的是,房间的一角有只巨大的草编猫头鹰,栖息在一根栋木枝头,阴险地思 忖着什么,丧气的双眼睁得溜圆,死死盯住这张情人的卧榻……玛丽娅·爱杜亚达 认为在这里是无法睡得安稳的。 卡洛斯立即抓起那根树枝和猫头鹰扔到过道的一角,并提出要把那些丝绸织锦 换下来,用喜人的粉红色丝绸来布置这间小屋。 “不,我会慢慢习惯这些金黄色的……只是那幅画着人头,血淋淋的画……上 帝啊,真可怕!”“你仔细看看,”卡洛斯说,“我想那是我们的老朋友施洗圣约 翰。”为了消除这不愉快的印象,他带她到克拉夫特收藏珍品的大厅去,但是玛丽 娅·爱杜亚达仍然惊魂未定,觉得这个陈列大厅家具摆得太满,象座博物馆那样没 有生气。 “这里是供人站着看的,来回走首欣赏的……不能坐在这儿聊天。”“但这是 原材料啊!”卡洛斯大声说。“有了它,就可以布置成一个漂亮的大厅……否则我 们的艺术才能有何用……? 你瞧这个柜子,中间多精致,多漂亮!”这座贵重的柜 子是克拉夫特的“神圣家具”,几乎遮住了后面那堵墙,这是件汉萨同盟时代的雕 花家具,既昂贵又朴实,是件工艺高超的杰作: 底部,有四个斗士,持枪握刀,象罗马战神一般守卫在每个门旁,各个门上都 是浮雕,刻的不是进攻一个城市,就是攻打营地的帐篷。上部,四个福音传教士各 守一角,他们是约翰、马可、路德和马太,四个一动不动、穿着飘扬起来的袍子, 似乎预言中的风总在吹拂,上楣,有一个由玉米棒、镰刀、葡萄串和犁组成的显示 着农业的画面。在这些象征着劳动与丰收的标志之中,有两尊对称地靠在那儿的古 罗马农牧之神,吹着四管牧笛,进行田园诗式的挑战。他们对上面那些英勇斗士和 传播福音的人毫不介意。 “怎么样,嗯?”卡洛斯说。“多珍贵的家具!这完全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文艺 复兴时期的诗歌,农牧神和传教士,战争加田园诗……在这座柜子里放些什么呢? 我要是有你的书信,我一定把它存放在这里,就象供在神坛上一样。”她没搭腔, 只是微笑着,在这些古董中慢慢踱着步。这是些没有生气的艺术佳品。此刻这些价 值连城,死气沉沉的物品,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家具全是意大利文艺复兴 时期的,精工细作,象是意大利大理石宫殿里流失的物品;镶嵌着的玛瑙和琥珀, 在黑色檀木和覆盖在木制家具上的粉红色绸缎相映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宝石光辉。 有些结婚时用的喜柜,长短如同小木箱,是用来收藏教皇和王子的礼品的,涂着红 色和金黄色,上面有希腊克丽丝受辱记》。 玛丽娅·爱杜亚达因为劳累,最后坐到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长沙发上。 那是一种宽大而讲究的沙发,专门为女人们那美丽的裙子的鲸骨框而设计的, 并用法国博韦的丝绒薄毯盖着。毯子似乎还在散发出香粉的淡淡芳香。 卡洛斯看到玛丽娅那爱慕的样子也十分高兴。那么,她是否还认为这桩一时冲 动之下做成的交易不值得呢? “不,这里有许多可爱的东西……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在这些稀世珍 宝之中度过一种宁静的村野生活……”“别这样说,”卡洛斯笑着说,“否则我就 一把火烧了它。”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些摆在茶几大理石面上的彩釉陶器;那 些易碎的陶器真是巧夺天工。其中有一件特别引她注意,那是一只图案奇特的波斯 瓷瓶,上面是一排黑色的柏树,每棵树都遮住一朵色彩鲜艳的花;这使她联想到在 长期的忧伤之中出现的短暂的微笑,接着便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花饰陶器,色 彩艳丽,不落凡俗,上面还画了许多历史人物,有卡洛斯五世过厄尔巴岛;有亚历 山大给罗克珊加冕;有精美的纳韦尔瓷器,庄重、朴实无华;有马赛瓷器,上面是 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妖烧诱人,犹如一个裸露身子的少女;有德比瓷器,涂着晴 空那种湛蓝色,周围有圈金边儿;有威基伍瓷器,乳白色和粉红色,微微透明,象 是水中的贝壳…… “再等一下。”卡洛斯见她又要坐下,就大声嚷道。“要拜拜这幢房子的守护 神!”屋子中央,在一个宽大的支座上有尊青铜的日本佛像。这是尊怪神,全身裸 露,光洁无毛,浮肿的脸,笑得滑稽可爱,那胀得圆圆鼓鼓的肚皮就象是吃下了整 个宇宙而消化不良了——两条腿疲倦无力,毫无弹性,那皮肤就象是死胎的。这尊 喜气洋洋的怪物骑坐在一只巨大的动物上,那畜生长着人脚,脖子恭敬地低垂着, 从它的嘴上和那斜视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它对自己的受辱是何等地不满…… “想想看,”卡洛斯说,“所有的人都拜倒在这尊铜像面前,向他祈祷,亲吻 他的肚脐,把财产献给他,为他去死……”“爱上一尊怪神,”玛丽娅说,“是最 值得称颂的,对吗?”“那么,你不认为对你的爱也是很值得称颂的吗……”他们 俩在窗前的一张摆满靠垫的又宽又矮的长沙发上坐下。一扇白丝绸屏风从这个古董 的世界中隔出了一块具有现代舒适条件的小天地。因为她嫌热,卡洛斯打开了窗户。 靠近窗台,茁壮地长着一棵雏菊,再往前,草坪上,一只古色古香的石头花盆里长 着一棵开了红花的仙人掌;在一棵核桃树的枝叶之下,有一片阴凉、舒适的地方。 玛丽娅·爱杜亚达走过去靠在窗口,卡洛斯也跟了过去。两人默不作声地靠在 一起,深深地沉浸在幸福之中,享受着这种与外界隔绝的甜美的宁静。有只鸟儿在 枝头轻轻地啭唱,过不一会儿,它又沉默了。她想知道,远处,阳光照射下的蓝色 山岗那一边的白色村庄叫什么,卡洛斯答不上来。后来,他漫不经心地摘了一朵雏 菊问道:“她是有一点儿爱我,还是很爱我……”她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朵花。 “有什么必要问花?”“因为你还没有明确无误、绝对肯定地对我说过,就象 我希望的那样……”他搂住了她的腰;两人微笑着互相对视着。这时,卡洛斯两眼 凝视着她的眸于,对她低声祈求说: “咱们还没看盥洗室呢……”玛丽娅·爱杜亚达就这样任他拉着走过了大厅, 又穿过了挂着描述战神马尔斯和爱神维纳斯在森林中相爱的壁毯的客厅。盥洗室就 在两侧,有一层瓷砖贴面,一块古老的卡拉马尼亚红地毯给盥洗室增添了不少生气。 一直搂住她的卡洛斯,这时在她脖子上慢慢地、长时间地吻了一下。她更加任他去 爱,闭上了两眼,完全被征服了。他们走进了那间暖烘烘的、金碧辉煌的小房间。 进去时,卡洛斯放下了拱门的绸门帘,因为从那儿进入了一丝阳光。片刻之间,两 人都停住不动了,四周没有第三个人。他放开了臂膀,两人谁都不碰谁,似乎他们 由于过度的幸福而窒息了,不知所措了。 “那个可怕的脑袋!”她低声说。 卡洛斯拽过床单,盖上了那幅可恶的画。随后,一切声响都消失了,这栋孤独 的房子在树丛中沉睡了,在七月宁静的中午,安安稳稳地午憩了…… 翌日,星期天,正巧是阿丰苏·达·马亚的生日。几乎家里所有的朋友都在葵 花大院进晚餐,饭后在阿丰苏的书房里喝咖啡。书房的窗户敞开着。 这天夜晚,天气暖和,满天星斗,四周一片沉寂。克拉夫特、谢格拉和塔维拉 抽着烟在凉台散步。格鲁热斯坐在沙发的一端,全神贯注地倾听斯坦因布罗肯一本 正经地对他讲述芬兰音乐的演变。阿丰苏手拿烟斗靠在他那个长沙发上,他四周的 人们在谈论着乡村生活。 晚饭时阿丰苏曾经宣布,他打算在这个月中旬去看看圣奥拉维亚庄园的树木, 并且当即就约了一批好友去杜罗河畔。克拉夫特,谢格拉上校陪阿丰苏前去;侯爵 答应八月在他的朋友斯但因布罗肯“悦耳音乐的伴随下”,如他所说的,去看望阿 丰苏。堂迪奥古犹豫不决,他担心路途太远,又怕乡间潮湿。现在要说服埃戛也去, 与卡洛斯同行——现在卡洛斯已经完成了为他写书收集资料的工作,就为这事他留 在了里斯本的“工作岗位上……”但是埃戛还是不同意去。他说,乡下对那些野人 是个好去处。由于文明、进化,人要逃离自然;如唯心主义者预言的那样,实现进 步,在地球上建立天堂,他的设想就是建一座巨大城市,占满了整个大地,所有房 屋全部石头建造,只有一两处地方有座神圣的玫瑰小花园,人们从那儿采摘花朵, 使正义的神坛馥郁芳香…… “还有玉米呢?香甜的水果呢?白菜呢?”威拉萨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 那么,你威拉萨认为几百年后人们还吃白菜?另一位反驳说。吃蔬菜的习惯是 人类身上残留的粗俗的动物本性的反映。随着时间的推移,文明而地道的人只吃人 造食物,由国营工厂生产,装在小瓶子里或做成小药片…… “农村,”这时堂迪奥古用手使劲捋着胡子说,“对社会来讲,有一定的好处, 可以进行有趣的野餐,骑驴游戏,进行一场槌球比赛……没有农村就没有社会。” “对,”埃戛低声说,“就象一所大厅里可以有些树。我同意要农村……”卡洛斯 靠在一只长沙发上,拚命地抽烟,一味地微笑,但是不说话。整个晚餐他都这样, 沉默不语,对一切都报之以一笑,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气,然后带着欢乐过后的疲倦。 侯爵已经两次发现他在兴奋地沉思默想,此刻,他朝卡洛斯走过去,不耐烦地说: “喂,说话呀,讲点儿什么!……你今天的样子有点儿特别,那高兴劲儿就象 一个虔诚的信徒得到了一块圣饼!”周围的人都友善地谈论着卡洛斯:威拉萨觉得 他现在气色好了,也更愉快了;堂迪奥古带着一副行家的神气,意识到了这里面有 个女人,他羡慕卡洛斯的年龄,羡慕他的精力。阿丰苏又装上一袋烟,高兴地望着 孙子。 卡洛斯立即站起身来,避开这种友好的观察。 “不错,”他说,微微伸了个懒腰,“我今天有点疲倦,不爱动……一定是夏 天来了……但是,我得活动活动……喂,侯爵,跟我打一盘台球吧?”“走吧,伙 计。要是这能使你振作起来……”他们走了。埃戛随后跟去。刚来到走廊上,侯爵 就停住了步,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向埃戛打听科恩夫妇的消息。最近见 过面吗?一切都了结啦?对于侯爵,这个忠诚之花来说,没什么秘密可言。埃戛告 诉他,浪漫史已经结束,现在科恩碰到他,就识相地把眼睛一低…… “我之所以问,”侯爵说,“是因为最近我两次见到了科恩夫人……”“在哪 儿?”埃戛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普里斯剧院,而且都是和达马祖在一起。最近一次就在这个星期。 达马祖和她挨得紧紧地,亲亲热热,谈得很是投机……后来,他走过来同我坐 了一会儿,但眼睛总盯住她……她在另一头,样子傲慢,用望远镜看他……毫无疑 问,是在谈情说爱……这个科恩命该如此。”埃戛脸变得煞白,心烦意乱地捻着胡 子,末了说: “达马祖和他们关系密切……不过,也许他是在调情,我不感到奇怪……他们 是一类货色。”台球室里,那两个人有气无力地打着球,埃戛则不停地踱着步,显 然心绪烦躁不安,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雪茄。蓦地,他站到侯爵面前,两眼闪着光, 说道: “你最后这次在普里斯见到那个无耻女人是什么时候?”“我想,是星期二。” 埃戛又闷闷不乐地踱起步来。 这时,巴蒂士塔出现在台球室门口,一言不发地使了个眼色招呼卡洛斯。卡洛 斯惊讶地走了过去。 “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巴蒂斯塔低声说,“说是车里有位夫人要找您。” “什么夫人?”巴蒂士塔耸耸肩膀。卡洛斯手里拿着球杆,吃惊地看着巴蒂土塔。 一位夫人!肯定是玛丽娅……上帝啊,出了什么事,晚上九点钟乘一辆破旧的马车 跑到葵花大院来! 他让巴蒂上塔赶快去给他找顶小礼帽。他就这么副样子,上农也没穿,急急忙 忙跑了下去。在走廊上,他碰上了欧泽比奥。他刚到,还在用手帕拍打靴子上的尘 土。卡洛斯都顾不上站下来和欧泽比奥说句话,就赶忙向马车跑去。车停在通往他 的房间的便门前,车门关着,静悄悄的,使人感到既神秘又恐惧…… 他打开车门。在这辆老式四轮马车的一角,有个黑色的人影,裹着一块带花边 的头巾。那黑影不安地欠了欠身子,低声说: “就一小会儿!我想同你说句话!”他如释重负!是勾瓦林纽夫人!于是,卡 洛斯气乎乎地粗鲁地嚷道: “耍的什么花招?你想干什么?”他想关上车门,她却使劲地向外推开。这当 儿,车夫在不声不响地解缰绳。她按捺不住了,当着车夫的面发作出来: “是谁的过错?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进来,只一会儿,我必须同你谈谈!……” 卡洛斯生气地跳上马车: “顺着阿泰罗转一圈。”他对车夫嚷道,“走慢点儿!”这辆老式马车顺坡而 下;有一阵子,在黑暗中,他俩各自缩在狭小座位的一端,在玻璃窗格格的响声中, 还是重复着那些粗鲁、苦涩的话: “多么鲁莽!多么愚蠢!……”“是谁的过错?是谁的过错?”到了桑托斯街 的斜坡上,马车跑在石子路上声音小多了。卡洛斯对自己的僵硬态度感到后悔,朝 她转过身来,语气缓和了,几乎是用以往那种亲切的语调责怪她的鲁莽作法……给 他写封信不是更明智吗? “写信做什么?”她大声说,“为了你不给我回信?你根本不会把我的信当回 事,就象是个陌路人写信求你施舍一样!……”她觉得闷气,就使劲摘掉了头巾。 马车沿着河边缓缓地轻声滚动着,卡洛斯都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她那不安的、充 满了痛苦的呼吸声。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无比的心烦。透过朦朦的玻 璃,在那黑暗的、沉睡着的河面上,他隐约看到一根根帆船的桅杆。两匹马也象睡 着了。她还在发怨气,那是在心中积压己久,带着讥讽而且充满了痛苦的怨气。 “我求你去圣伊萨贝尔,你没去……给你写信,你不理我……我要你给我个坦 率的解释,你不来……什么也没有,一张纸条,一句话,一个暗示都没有……地道 的蔑视,粗暴而无礼……我真不该来……但是,我做不到,我受不了!……我想知 道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啦。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对啦?”卡洛斯感到她那饱含着 晶莹泪水的双眼带着祈求,在寻找他的回答。而他,甚至没有勇气正面看她,只是 不安地低声说: “的确,亲爱的朋友……事情已经很明白,用不着再解释了。”“要解释!要 讲清,这种情况是暂时的,是厌烦了,还是就此决裂了!”他在自己那个角落里动 了动身子。他找不出一种委婉的,甚至是亲切的方式告诉她,他对她的欲望已经完 全枯竭了。最后他说,不是因为厌烦。他的感情一向高尚,不至于变成发脾气或者 怄气…… “那就是决裂……? ”“不,也不是……也不是永远的、绝对的决裂……” “那就是一时怄气了?为什么?”卡洛斯没回答。她使劲抓住他的胳膊摇着。 “你说话!说呀,上帝!别做胆小鬼,拿出勇气来说说为什么!”是的,她说 得有道理……象这样坐在这儿,笨拙地、假装镇静地躲在黑暗中说些无关重要的理 由,他就是个懦夫,是没骨气。他要明明白白、坚定地说清楚。 “好吧,说清楚。我认为咱们的关系应该改变……”他又犹像了。当他感到坐 在身旁的这个女人在绝望地发抖时,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改变,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把无法持久的感情冲动变为愉快的、更为 高尚的友谊……? 随着车轮慢慢的滚动声,他的嘴也渐渐地灵活了,乖巧了,话也 有说服力了。他们这种关系将发展到什么地步?必定会是通常的结局。到那么一天 什么都暴露了,这段欢乐的浪漫史就会以丑闻和耻辱告终;或是尽管能长期保住秘 密,但它会变得几乎同夫妻的结合那样平庸,再没有趣味,再没有欢乐。再说,可 以肯定,继续在辛德拉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幽会下去,社会上好奇的人,多嘴的人就 会发觉他们的私情。对于有自豪感,有羞耻心的人来说,自己的私情为公众所知, 甚至出租马车车夫也知道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不能这样……理智、感 情都指明了需要分手。她本人以后也会感激他的……当然,习惯了欢乐的柔情,乍 一中断是会痛苦的,他也并非好过。正因如此,他没有勇气给她写信。总之,两人 都需要坚强,不再互相见面,至少几个月内要这样。以后,脆弱的感情,不安的情 绪,就会渐渐地变为正常的友情,颇为稳定而且更为持久的友情。 他不再说什么。沉默中,他感到她躲在马车一角,好象一个可怜的、没有生命 的物件,缩在大围巾里,轻声地哭泣。 好难熬的片刻啊。她没发火,只是可怜地哭着,轻声地、慢慢地抽泣,真象没 完没了。卡洛斯只找到了一句平淡无味的话: “别犯傻了,别犯傻了!”马车沿着一排房子行驶,来到了煤气厂门前。在明 亮的灯光照射下,一个美国人和几位身着浅色衣装的女士走了过去。这是个繁星闪 烁的仲夏之夜。有些人在树丛中漫步。她还在哭泣。 他身边这种悲切、低声的哭泣开始打动他了;她没完没了地哭泣撕扯着他的心, 为此他几乎要向她发火了……刚才他在葵花大院沙发上多么平静,对周围的一切他 都报以微微的一笑,那真是一阵疲劳之后的休憩啊! 他拿起她的手,满怀怜悯,想使她平静下来,但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 “确实,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太荒唐了……这一切都是为你好……”她总算动 了动身子,擦擦眼睛,伤心地擤擤鼻涕,但不时地还深深抽泣一下……突然,一阵 感情激动,她把双手伸向他的脖子,使劲抱住他,把他按到自己的胸部。 “哦,亲爱的,别抛弃我,别抛弃我!你知道我多么爱你!你是我生命中唯一 的幸福……我想死,我要自杀!……我做了什么错事?没人知道咱们相爱……但愿 人们知道!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生命,荣誉,一切的一切!……”她用泪水 润湿着他的脸。他任她摆布,只感到她那温暖的没穿紧身胸衣的身体象是裸露着, 从他的双膝往上移动,紧紧贴到他的身上,带着一种要重新占有他的冲动,一阵狂 吻使他喘不过气来……突然马车停下了。卡洛斯一动不动,她则趴在他身上,喘息 着——他们就这样呆了片刻。 马车没再继续前进。这时,卡洛斯抽出一只手,摇下玻璃,他发现,他们已停 在葵花大院的对面。马车夫遵命绕着阿泰罗慢慢地转了一圈,又上了这个坡,回到 这幢房子门前。有一阵子,卡浴斯想下车,就此果断地结束这场长时间的折磨。但 是。这似乎太冷酷了。虽然他讨厌这个女人,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对车夫嚷道: “再往阿泰罗走,别停下!……”马车在窄小的街道上掉了头,又滚动起来。 路面的石子再次颠得玻璃格格作响;他们又一次地,但更为平稳地顺着桑托斯街的 坡路往下走。 她又吻起他来。但是,这些亲吻已经失去了刚才那股难以拒绝的激情。 此刻,卡洛斯只是感到疲乏,真想回到自己的房内去休息,因为是她把他拖了 出来,用这些指责,用带着泪水的热情折磨他……就在伯爵夫人吊着他的脖子疯疯 颠颠地低语时,他心目中生动而强烈地映出了玛丽娅·爱杜亚达的形象,她此时正 平静地在她那铺着红地毯的厅里,还没睡觉。她信赖他,想着他,回忆着前一天的 幸福。那时“淘喀”这座白色的乡村别墅充满了他们的爱情,在树丛中沉睡着…… 于是他对勾瓦林纽夫人感到一阵厌恶,就粗鲁地、无情地把她推向马车的一角。 “够了!这一切都是荒唐的。咱们的关系结束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刹时 间,她变得目瞪口呆。接着,她打了个寒战,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随手使劲把他一推,还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好吧!去吧,躲开我!找另一个去,找那个巴西女人去!我知道她。 她是个烂货,丈夫破产了,她得找个人为她付做衣服的账单!……”他攥紧拳 头,转过身来,象是要揍她。黑暗的车厢里隐隐约约有一股马鞭草的香味。他俩彼 此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是都闪着仇恨的光……卡洛斯愤愤地敲了一下窗玻璃。马 车没停下。勾瓦林纽夫人怒气冲冲,设法放下另一边的窗玻璃,把手指都碰伤了。 “你最好出去!”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讨厌你呆在我身边!我讨厌死了! 车夫!车夫!”马车停住了。卡洛斯跳下车,使劲碰上车门。他一声没吭,甚至都 没脱一下帽子致意,径自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朝葵花大院走去。在这满大星斗的宁 静的夏夜,他却思绪万千,仍然在气得发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