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安倍晴明年轻时曾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在他的门下 修行。 贺茂忠行是平安时代闻名遐迩的阴阳师,其子贺茂保宪也很有名。 日本的阴阳道,此后不久即为两大系统所主导,即安倍晴明的土御门家与贺茂 保宪的贺茂家。保宪就是另一派的始祖。 晴明与保宪,是贺茂忠行门下的师兄弟。另外还有资料记载,晴明是保宪的弟 子,只是其佐证过于疏简,在此从略。 无论如何,安倍晴明当年在贺茂忠行门下修行时,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少年呢? 在我的想像中,他是一位肤色白皙、颜面细长、风流蕴藉的美少年。 如芳香般飘逸俊朗的才华,想必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奔涌吧。这样的叙述在文 理上是通达的。不过,也许自年轻时起,他就洞明世事,精于彻底遮蔽其卓越才华 的处世方策。 即便如此,有时还是无法完全藏匿自己的才华。但随着年事的增长。肯定也会 以漠然淡定的神情与流于世故的语调。跟成年人一起交谈吧。 要完全接受人世间的蒙昧,他到底历练不够,因而对周围头脑鲁钝的成年人, 难免吐露一些辛辣之辞吧。 较之孩童的可爱,棱角更为突出的智慧因子,已经隐隐出现在幼小的晴明的外 表与眼神里。 那是一个夜晚。 贺茂忠行带着一群弟子,包括年少的晴明在内,驱车前往下京方向。 他乘坐的是牛车。 忠行坐在牛车内,其他人,包括晴明,都是徒步行走。 正值夜阑深更时分。 天空中斜挂着一轮月盘,忠行在牛车中酣然入梦。 牛车轱辘轱辘地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行走。 少年晴明,不经意地朝前方看去,忽然感到一股妖魅之气,类似阴森迷蒙的云 气般的东西,在前方滚涌着,正朝这边接近。 认真一看,竟是一大群鬼。 原来遇到百鬼夜行了。 “狰狞厉鬼,直趋车前。”这是古书中的记载。 能看到众鬼靠近的,只有晴明一个人,其他随行之人根本没有觉察。 晴明急急跑到车子旁边,去报告忠行。 “老师,前面有一群鬼魅走过来了。” 贺茂忠行立刻清醒过来。 他撩起车前的帘帷,从帘间的缝隙望去,果然看见前方一群鬼魅正吵吵嚷嚷地 远远而来。 “真的是百鬼夜行啊!”忠行喃喃道。 若给鬼卒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了。 “停车。” 忠行吩咐一声,自己来到车外。 “有鬼魅过来了。” 他把大家集中在车子周围,结成结界,口中念念有词。诵起咒语,形成了保护 区。 “大家不要做声。如果鬼怪知道有人在此,一定会把他的眼球吸走,把血啜干, 连骨头带头发,一丝不留全部吃掉。” 虽说看不到鬼,但毕竟是忠行门下的修行弟子,师尊所言之事,一行人还是马 上就理解了。 连前方蜂拥而来的黑云般的妖气,也感觉到了。 结好结界,忠行开口说:“晴明。鬼魅当中或许有鼻子灵敏的,万一有事发生, 只要我示意,你就把牛从车轭下放出来。” “是。”晴明点点头。 弟子们鸦雀无声,一时肃杀得没有一丝生气。 额头上没有冒出冷汗的。只有年少的晴明一人。 鬼众一点点靠近了。晴明表情平静地盯视着。 “哇——” 他的眼神一如平素,说准确些,是用一种观赏难得一见的怪物时的好奇眼神, 盯视着这群鬼魅。 “原来鬼魅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真是奇形怪状啊。既有人形的鬼魅,也有秃头的妖怪:既有马面鬼,也有看上 去像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一样的鬼。 有的形如琵琶。 有的身如长柄勺。 有脚下蹬着鬼火的车轮。 有长着人面的狗卒。 还有长着腿脚的油锅。 不一会儿,鬼怪们在牛车前停住了。 “有人的气味啊。” 身长十余尺的秃头男鬼,鼻子哼哼唧唧地嗅了一阵子,嘟哝道。 “确实有哦。”马面鬼说。 “的确有。”女鬼说。 “嗯,有。” “有的。” “有啊。” 百鬼的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嗅闻周围的气息。 弟子们虽然看不见鬼的影子,却听得到鬼的声音。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 晴明探询着忠行的表情。 “是时候了。”忠行用眼神示意。 晴明解开牛绳,放开了系在轭头上的牛。 “噢,是一头牛。” “这种地方还有牛呢!”鬼怪们注意到开始走动的牛。 “好可口的老牛啊!” “把它吃喽!” “吃了它!” 顷刻间,众鬼趴到牛身上,开始狼吞虎咽地撕咬起来。 在月光下,牛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哀号着。弟子们看得见牛,却看不到鬼的影 子。 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牛头上的皮肉丝毫不剩,只有大量的牛血滴到地上。 能看到牛的眼球被吸走,消失了。 能听到嚼肉吸血的声音。 四周回响着嚼咬牛骨头的声音。 晴明静静地盯视着。 “原来如此……” 有时他点点头,有新的感触似的。 “鬼怪吞食活物,竟然是这种样子啊!” 看见弟子如此镇定自若,忠行也暗自称奇。 不一会儿,鬼怪们就把整头牛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了。 “好啊,尝了回鲜。” “嗯。肚子舒坦了。” “饱啦。” 鬼魅们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又络绎不绝地开始走动起来。 “没事了!” 忠行这样开口时,是在鬼怪们的影子完全消失后。 就这样,晴明一行人逃过了一场鬼劫。 从这天开始,贺茂忠行开始重视晴明,有关阴阳之道,忠行总是倾其所能、毫 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教此道也。如同灌水入瓮。” 这是《今昔物语集》中的记述。 据传,晴明长大成人后的住家,就位于土御门小路。 从天皇居住的宫殿方向来看,它位于东北方向,也即艮的方位。就是俗话所说 的鬼门的方位。 这一巧合并非偶然。 展现晴明的独特禀赋的故事还有不少。 下面是《宇治拾遗物语》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晴明因事前往宫中参谒天皇,碰到了藏人少将。这位少将是何许人, 《宇治拾遗物语》中并无记载。 后来他“荣升至大纳言”,可见是一位显赫的人物。 当时。少将刚好走下车子,正要前往宫中拜谒。 这时。一只鸟飞过少将头顶,遗下一滩鸟粪。 见此情形,晴明走到少将身旁:“刚才,有一只飞鸟把污秽之物弄在少将身上。 那只鸟是式神。” 他直言相告。 . “而且,它生性凶残,若置之不理,大人的性命,恐怕今 天晚上就难保了。” 少将深知晴明的才华,他不会认为这是戏言或者谬谈。 “请大人指点……” “正好我在这里。也算是有缘吧。能否来得及还难断定,只好试试看了。” 晴明坐上少将的车子,跟他一起来到他的府邸。 到了傍晚,晴明与少将共居一室,用两条宽袖遮盖少将的身体。 是夜,晴明紧护少将,固守其身,整夜未眠,一直念念有辞,细声不绝,不断 诵读加持。 《宇治拾遗物语》这样记载。 也就是说,晴明采用固守其身这一护持法,无眠无歇,通宵保护少将。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冬冬冬,忽然有人叩门。 “你来了?”晴明问。 “进来吧!”他朝轻轻敲门的家伙招呼道。 不一会儿,少将发现,在房间一隅的黑暗里,坐着一个影子。 根本没有谁推开门,但确实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乍一看,那是一个像鸟儿一般嘴喙尖尖、如狸猫般大小的小和尚,而且是独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小和尚紧紧盯着晴明与少将,喃喃自语着。 “我受人之托把这家家主咒死,还派了式神过来。没想到居然毫无效果。还以 为是这里守护严密才出了意外。 就赶过来看看。原来是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 小和尚若有所悟地深深低头行礼。 “实在太冒失了!” 说完,转眼消失了。 天亮之后,少将派人到各处调查,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少将家族的亲戚里有一位姑婿,是少将的连襟,居五位藏人之职。 周围的人只顾着关照少将,怠慢了这位男子,所以,他老早就心怀不平。 终于,他找到阴阳师,企图咒杀少将,这些事晴明以前也听说过。这一次,就 连派向少将的式神,也被晴明遣返了。 一旦对人施咒,驱使出去的式神又遭人遣返,那些诅咒就会全部施加到使用式 神的阴阳师身上。就是说,若一开始就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旦失手,自己就会在劫 难逃。 果然,在那位五品官的宅邸,发现了阴阳师的尸体。 “一切都是我命令他做的。”五品官完全坦白了。 就这样。晴明救了少将一命。 据传,晴明还擅长射覆之术。 所谓射覆,是一种发现或猜测掩盖物、隐藏物的本领。阴阳师大多使用罗盘进 行这类占卜。罗盘上绘有五行、北斗、八卦、十二干支、二十八星宿等,在占筮的 时候可以用上。 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进行射覆比赛,看谁猜得准,是历史上著名的故事。而且, 晴明还跟贺茂保宪进行过射覆的较量。 关于射覆,在《古今著闻集》中还有一段佳话。 有一段时间,藤原道长在进行斋戒。 所谓斋戒。是一种避讳的慎独之举。当遭遇凶险以及祸事,或为了避开怪异之 力以及障碍之物的陷害,斋主一直隐居在家。足不出户。 这位藤原道长,是后一条天皇时代的实权人物。宽仁三年(即公元1019年)建 成法成寺(正殿)后,遂享拥“御堂关白”的美名,成了天皇的首席顾问。 在以《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等为核心的宫廷沙龙中,他充当着赞助人的角 色。 这位道长,因为什么进行斋戒,书中并没有说明。不过在道长斋戒期间,其府 第正厅里,几位卓有成就的人物正聚在一起。 他们是解脱寺的观修僧正,著名医师丹波忠明,武士源义家,以及阴阳师安倍 晴明。 时间是五月初一。有人把出产自大和地方的时鲜果蔬献给斋戒中的道长。那是 刚刚长成的大和瓜。 就在大家要吃瓜的时候,晴明静静地说:“在用斋期间,收到外来的果蔬,未 免让人有点不放心。” 他命人把献上的瓜果摆成一排,卜了一卦,拿起一只瓜,说道:“这只瓜妖气 很重。其中必定潜藏着妨碍大人守斋的秽物。” “那就让我来……” 观修僧正走过来,念佛祈祷,过了一会儿,这只瓜摇晃起来,摇动得很是怪异。 于是。医师忠明取瓜在手,扎入两根银针,瓜才不乱动了。 接着,义家拨出腰刀,把瓜一刀剖成两半,从瓜中竟然滚出一条漆黑的蛇,而 且蛇头已经被干净利落地斩断,蛇的两眼插着忠明扎入的银针。 以晴明为头阵,四位高手联袂出手,挽救了道长的性命。实在是一段有趣的佳 话。 下面介绍的,是记载于《古事谈》的花山天皇与晴明的逸事。 花山院位居天皇的显位时,患上了头风,还伴有头痛。 特别是进入雨季,头就开始痛起来,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请医生出诊,尝试 各种治疗,均没有效果。 花山天皇于是把安倍晴明召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头风病。 “我明白了……” 晴明很快诊断完毕,对天皇说:“您的前世是一位高贵的行者。” “这关系到我的前世吗?” “是的。您前世当行者,在大峰的某家旅店入灭归天。 依据您生前的德行,今生今世贵为天子。“ “那么……” “安葬好的前世骷髅,经过去年的一场大雨,与山土一道流失了,大都散失在 大峰的四处,托钵也被夹在巨大的岩石之间。每当下雨时,吸进水汽的岩体就会膨 胀,挤压托钵,您的头就会疼痛起来。” 也就是说,天皇的头风是无法药愈的。只要把夹在大峰岩石间的遗骸取出来, 埋葬在适当的位置,头痛就会不治而愈。 天皇立刻派人前往大峰山进行调查,结果正好印证了晴明的说法。 取出遗骸,按晴明的嘱咐进行供养,结果,就好像一场弥天大谎被揭穿一般, 花山天皇的头风病完全康复了。 还有一件逸事,说的也是晴明与道长的故事。 建好法成寺后,道长每日前往正殿礼拜。 道长十分喜爱一只毛色银白的犬,在前往法成寺正殿时,总带着这只犬。 有一次,道长正要跨过正殿大门时,这只白犬突然狂吠起来。 道长下了牛车。正要迈步行走。白犬紧紧咬住他的衣裾,不让他过去。 “怎么了?” 他不大在意地想跨过去,白犬吠得更厉害了,还直起身子挡在道长面前。 道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有点异乎寻常,随即吩咐从人:“请晴明过来吧。” 道长正要在支撑着车轭的木榻上落座,晴明到了。 “我碰到这么一回事……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晴明在门前走了几步,说道:“嗯。这里确实充满不祥之气。” “不祥之气?” “有一种诅咒道长大人的物事,埋在大门下面。据说白犬身上有神通,它有所 觉察,因而主动阻止了大人。” “大门下面什么地方?” 晴明仔细观察了大门下边的泥土,“就是这里。”他指着地上的某处说道。 “挖开!” 大家把那里掘开一看。果然。从五尺多深的泥土中挖到一个物事。 是合在一起的两个素陶杯,用结成十字形状的黄色纸捻捆扎着。 撕下纸捻,打开合捆在一起的素陶杯一看,杯底有一个朱砂红字。 “这是什么?”道长同。 “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咒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道长大人正好踩在这块泥土上,就会吐血不止,今天晚上恐怕就有性命 危险。一旦踩上去,我晴明也无能为力了。” 道长惊讶得哑口无言。 “不过,精通这种咒术的,除我晴明外,举国上下也只有几个人了!” “你知道是谁了?” “擅长这一法术的人,首推播磨国的道摩法师。” “这位道摩法师是什么人?” 道摩法师,就是芦屋道满,可说是晴明的劲敌。在平安时代,提起法师,并不 仅限于僧侣,阴阳师多数也用这个称号来彼此称道。 “那就要去问他本人了。”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把它折成飞鸟的形状,让它嘴边衔着一只酒杯。再 抛向空中,白纸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白鹭。 白鹭嘴里叼着素陶杯,朝着南方飞去。 “追上去!” 晴明带着人一起去追赶白鹭。白鹭飞到六条坊门小路和万里小路交汇处的一所 古宅上方,从折叠门飞了进去。 晴明制止了追随而来的人们:“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晴明一个人走进古宅。院内一片狼藉,蔓草丛生。 就在荒草间,一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老法师随随便便地坐着。 白鹭就停在他的肩膀上。 白鹭嘴里没有了素陶杯,不知什么时候。素陶杯已握在老法师手中,而且杯中 已经装满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汲来的。 “来啦,晴明……” 老法师嘻嘻笑着,露出一口不洁的黄牙。 老法师举起手中捧着的素陶杯,肩头的白鹭随即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饮着杯 中的水。 这时——白鹭的身子眼看着渐渐软塌下来,变回原先的白纸。 飘到地上。 “还真是你呀,道摩法师大人!”晴明说。 “我是受堀河左大臣显光大人之托啊。” 道摩法师云淡风清地答道。 堀河左大臣显光,是关白太政大臣藤原兼通的长子。 在官场上是与道长处于敌对关系的大人物。 道摩法师的意思是,他是受藤原显光所托施行咒术的。 “不要紧吗?”晴明问。 “你问什么?” “刚才你已经说出显光大人的名字。” “没关系。我跟他谈妥了。” “谈妥什么?” “我告诉他,这一次如果咒术受挫,他就要幡然醒悟。” “醒悟?” “我告诉他,如果我的咒术失灵,对方肯定是安倍晴明出手。我还告诉显光, 如果是晴明出手的话,隐身法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就是说,是显光大人让你诅咒道长大人的?” “嗯。” “不过。你瞒天过海的手段可数不胜数呀。” “你是想跟我说。让我杀了你吧?” “瞧你说得多可怕啊。” “是你自己说的嘛。” “我这样说过吗?” “说过。” “呵呵。” “要想骗过你,除非把你杀喽……” 道摩法师恣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道长身边的白犬,就是你出的点子吧。” “不错,是我给他的。” 哼哼哼——笑声没漏出来。老法师把它停在嘴边了。 “来喝一杯吧!” 道摩法师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晴明。 刚才白鹭喝光的素陶杯中,又斟满美酒。 “那就不客气了。” 晴明坐在道摩法师对面,接过陶杯,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味道怎么样?” 晴明把本应喝空的陶杯还给道摩法师,杯中还是佳酿满溢。 “不错。” 这一次,道摩法师接过陶杯,同样一饮而干。 “这件事,该怎么跟道长大人交待呢?”晴明问。 “照你所见所闻,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接着,道摩法师悠然自得地说:“「尔就说,是我道摩法师,也就是芦屋道满, 受显光之托施行咒术。” “可以吗?” “量那道长还没胆子砍掉老夫的头。” 道摩法师露出一口黄牙,开心地笑了。 就像道摩法师所说的那样,道长在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说道:“这不是道 摩法师之过。可恶的是策动汶一切的显光。” 道长顾忌的是,如果把道摩法师定成死罪,根本不知道他的怨魂会怎样作祟, 结果闹出什么事来。 最终,道摩法师只是被放逐到播磨国了。 那位诅咒道长的显光的结果呢? 《宇治拾遗物语》是这样记载的:“死后化为怨魂,在正殿周边作祟不断。世 谓之恶灵左府云云。” 这是晴明晚年的趣闻逸事,跟我们要讲的故事相比。 时间上还要推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