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谅演员犯了人的错误, 我不原谅人犯了演员的错误。” 歌德:《维廉·麦斯特》[注] 序曲 一九三六年 “据说在德国西部的一个工业中心,新近判决了八百多名工人,这些人都被处 以严刑,不过仅经过一次审讯。” “据我所知只审讯了五百名;其余一百多名根本没有审判,而是被秘密杀害的, 由于他们的思想之故。” “工资情况是不是确实非常糟糕?” “糟透了。工资还在往下降——而物价飞涨。” “听说为布置今晚的歌剧院花去了六十万马克。另外至少还有四十万其他开支 ——尚不计歌剧院为筹备这次舞会关门五天的费用,这笔钱就记到公众的账上了。” “一次小小的愉快的寿庆。” “还非得去凑这种热闹不可,真叫人腻烦。” 两名年青的外国外交官,面带亲切的笑容,向一名身着威严制服的军官鞠了一 躬。这位军官戴夹鼻单眼镜,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 “全部军界高级将领都到场了。”当他们确知自己已远离穿威严制服者的听觉 范围之外,这才重新搭起话来。 “不过他们都热中于和平事业,”另一位外交官恶意地讥讽说。 “还要多长时间?”头一位外交官笑眯眯愉快地问道,这时他又向日本大使馆 的一位小个子太太请安,这位太太个子虽矮,但身材纤巧,她正挽着一位身材魁梧 的海军军官向这边走来。 “我们必须对一切有所准备才是。” 外交部的一名官员上前向两名年青的使馆专员打招呼,这两人随即把话题一转, 赞赏起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大厅。“是呀,总理[注]先生对这类事很有兴味,”那位 外交部的官员有点踌躇地说。——“真不愧有高雅的鉴赏力呀,”两位年青的外交 官几乎异口同声地保证说。——“的确是,”那位来自威廉大街[注]的官员面有难 色地说。——“像这样豪华盛大的庆祝活动,今天除柏林之外别无他处,”其中一 位外国人说。那位外交部的官员迟疑了片刻,然后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 谈话停顿片刻。三位先生环视四周,悉心细听那节日般的喧闹声。“真了不起,” 其中一位年青的外交官终于悄声地说——这回可不是尖刻的讽刺,而是确实感到印 象深刻。他举目四望,周围布置之豪华奢侈,几乎把他吓得目瞪口呆。大厅里灯火 辉煌,空气中芳香四溢,不禁使他头昏目眩。他内心充满敬畏,却又困惑不解,他 眯着眼睛注视着闪烁不定的光彩。“我到底在哪里呀?”他想——这位年青的外交 官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注]的某个国家——。“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无疑装饰 得异常媚人和豪华,然而却有点令人恐惧。这些人个个盛装艳服,精神焕发,然而 他们的情绪并不使人觉得诚实可信。他们如同木偶一样在那里活动——奇特地抽搐 着,多么笨拙。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他们的双眸之中,他们的目光一点也不善良, 充满着恐惧和残忍。我们家乡的人看起来是另一种目光——他们和蔼得多,随便得 多。在我们那边北方,笑声也是另一个样子。这里的人大笑时总带点儿嘲笑、绝望、 放肆和挑衅似的味道,同时又伴有心灰意懒和可怕的悲腔哀调。一个人如果感到心 境舒坦,那么他决不会这么笑的。大凡有理智、生活上正派的男子和女人,决不会 这样笑的…… 庆祝总理四十三岁寿辰的盛大舞会,在歌剧院的所有大厅里同时举行。在绵延 的回廊里,在前厅的过道上,在剧院的入口处,盛装的人群熙来攘往。开香槟酒的 砰砰响声在各包厢里此起彼伏,包厢的胸墙上都挂上了高级的装饰帷幕。人们在剧 院的正厅里翩翩起舞,那里的座椅早已搬掉。舞台也已为乐队腾空,乐队的阵容格 外宏大,仿佛是要演奏一台交响乐至少是像演理查德·斯特劳斯的交响乐。但乐队 只演奏军队进行曲和爵士音乐,虽活泼轻快,但听起来杂乱无章。爵士音乐曾因在 黑人中间流行而被认为有失体统,所以在帝国范围内严遭禁止,但是这位高贵的要 人,不愿在他的庆典中缺少爵士音乐。 这个国家的各方要人均已到场,一个也不缺——除了独裁者[注]本人,他由于 脖子痛和患神经疲惫症深表歉意,另外有几位不大有教养的党派的头头没有到场, 那是因为他们没被邀请。与此相反,不少皇家公子,众多的君侯爵士以及几乎全部 的贵族倒都来了;还有国防军的全体将领,许多非常有影响的金融界和重工业巨头, 各外交使团的成员——多数为比较小的或遥远国度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些部长和若 干著名的戏剧演员——寿星本人在戏剧方面表现出恩赐般的偏爱,这是众所周知的 ——甚至还有一位作家,此人看起来极其显赫,他与独裁者本人过从甚密。总共发 出了两千多张请帖,其中大约一千张为贵宾请柬,有权免费享用庆典中的一切;其 余一千张请帖的持有者,每人需支付五十马克的入场费,这样,这笔巨额花费的一 部分就从这里捞了回来——剩下的就摊在纳税人的头上,他们决不是属于与总理有 紧密交往的人士,也就是说,他们决不是属于新的德意志社会的精髓。 “这可真是无比壮丽的寿庆!”一位莱茵区军火老板的胖太太对一位南美外交 官的夫人说。“啊,真痛快!我太高兴了,我祝愿所有居住在德国土地上的人,个 个笑逐颜开!” 这位南美外交官夫人不大懂德文,因而感到很无聊,她闷闷不乐地淡然一笑。 活泼的军火老板太太对外交官夫人如此缺乏激情,颇感失望,她决定继续往前 走。“请原谅,我亲爱的!”她文雅地说,一边搴起发亮光的拖地裙脚。“我正要 去拜见一下科隆来的老朋友——我们那位国家剧院经理的母亲。您一定知道,就是 那位赫赫有名的汉达里克·荷夫根的母亲。” 这时南美洲女人第一次启齿发问:“汉里克·荷普夫根是谁呀?”——这可使 军火老板娘忍不住轻声喊了起来:“怎么?您还不知道我们的荷夫根?荷夫根,我 的好太太——不是荷普夫根!是汉达里克,不是汉里克——他可重视这个小小的 ‘达’字!” 说着她已匆匆向这位与众不同的德高望重的夫人走去,荷夫根的母亲正挽着那 位作家,即元首的朋友的手臂,威风凛凛地穿过大厅。“最亲爱的贝拉太太!好久 不见,您可安好,最亲爱的?您有时还想念我们的科隆吗?不过您在这里的地位是 多么的显赫啊!令爱,那可爱的姑娘约茜可好?噢,对了,您那赫赫有名的儿子荷 夫根近况如何?天呀,他可真是有出息呀!他现在几乎跟部长一样举足轻重!是的 嘛,亲爱的贝拉太太,我们在科隆都想您呀,还有您那两位出众的孩子!” 实际上,当贝拉·荷夫根太太住在科隆时,她的儿子尚未发迹升官,这位百万 富翁的太太从未关心过她。那时这两位夫人之间的交往极其浅,贝拉太太从未被邀 进入过军火老板的别墅。然而此刻这位快乐的、富有情感的富翁太太却握住贝拉太 太的手不放,因为她的儿子已经是总理先生的密友了。 贝拉太太慈样地莞尔一笑。她穿得非常素雅,不过也不是一点没有合乎体统的 花哨,在她那挺括滑爽的黑绸夜礼服上闪烁着一朵白兰花。她头发斑白,光滑而没 有鬈烫的发型与她那仍旧相当年青的、精心修饰过的脸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的 一对睁得大大的蓝绿色的眼睛,冷静、亲切、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位喋喋不休的太 太。而这位太太身上漂亮的项饰、长垂的耳环、巴黎的夜礼服以及她所有的荣华富 贵,全是仗着德国疯狂备战得来的。 “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们一切都很好。’”贝拉太太自豪而谦逊地说。“约 茜和年青的唐纳贝克伯爵订婚了。汉达里克有点过度劳累,他忙得很。” “这我是可以想象的。”实业家太太十分恭敬地说。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朋友凯撒·冯·姆克,”贝拉太太说。 作家俯身吻了一下阔太太戴满首饰的手,她即刻又开始唠叨起来。“非常有趣, 我真高兴,我看过您的许多照片,所以一下子就认出您了。您的戏剧《枞树山》我 在科隆就欣赏过了,演得相当好,当然还说不上具有像柏林眼下已惯于要求的那种 杰出的成就,不过也相当令人满意了,无疑是很值得重视的。对了,枢密顾问—— 这段时间您作了一次美好的旅行,人人都在谈论您的游记,我这两天就想买它一本。” “我在异国他乡见到了许多美好的和许多丑陋的东西,”作家毫不掩饰地说, “不过我游历这些国家不只是作为观察者和欣赏者,而更多的则是作为工作者和教 育者,我觉得,我此行是成功的,为我们新的德国在国外赢得了许多新朋友。”他 那双灰青色的眼睛,透彻明亮,火一般的纯真,在许多文艺专栏里受到夸赞,此刻 他在估价这位莱茵区女人这许多首饰值多少钱。“若下次我到科隆作报告或演出, 我可住到她的别墅去。”他一边想,一边接着说:“但是外部世界对我们的帝国谣 传许多谎言,有许多恶意的歪曲,以我们的直观来说,不可理解。” 他的面部形同“木刻”一般,这是每个记者必然会这么描绘的:额头上皱纹密 布,金黄色的眉毛下是一双刚毅的眼睛,嘴巴闭得紧紧的,说话时略带萨克森的口 音。姆克的外貌和高雅的谈吐给军火大王的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哎呀,以后 您若来科隆,一定来看我们呀!”她如痴似醉地凝视着他。 凯撒·冯·姆克枢密顾问,作家协会主席,现正到处上演的《枞树山》一剧的 作者,以骑土般的风度鞠了一躬,并说:“我将真诚地感到高兴,尊敬的夫人。” 说着他甚至还将手捂在心窝上。工业家夫人认为凯撒这人非常神奇。 “阁下,要是能整个晚上听您讲话,那一定是很有趣的!”她大声嚷嚷,“您 一定是经过世面的人!您是不是曾当过国家剧院的经理?” 不论是高贵的贝拉太太,还是《枞树山》悲剧的作者本人,都感到这个问题提 得欠妥,但剧作者还是说了一句:“是的,”不过语气有点严厉。 这位科隆的阔太太一点没有察觉,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且玩笑开得很不适 宜:“枢密顾问先生,您难道对我们的汉达里克,您的继任者一点儿都不嫉妒?” 她甚至用一个手指头作着咄咄逼人的动作。此刻,贝拉太太不知眼睛该向何处看。 可是,凯撒·冯·姆克要表明自己温文尔雅、处世有方,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已 达到了高尚的境界,因此他木雕似的脸上仍然堆着笑容,只不过变得似乎有点严峻 起来,接着又温和亲切了一些,最后甚至变得十分明智了。“我很乐意把这副重担 ——是的,打从心眼儿里很乐意交给我的朋友荷夫根,没有哪个人比他更适合来承 担这一重任。”他说话声音颤抖,但内心却认为自己宽宏大量,思想高尚,因而显 得异常激动。 贝拉太太,剧院经理的母亲脸上露出一副感动的表情;大炮大王的终身伴侣被 著名的剧作家高尚端庄的行为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不过她马上又勇敢地克制住自 己,把眼泪咽了下去,用一块小小的丝手绢轻轻地擦了一下眼睛,转瞬间神态一变, 摆脱了刚才严肃的神情,那典型的莱茵式的活泼立即重新回到她的身上,重又变得 满面春风起来,并兴致勃勃地说:“这不是一场非常豪华的寿庆吗!?” 毫无疑问,这确是一场极为豪华的庆典。请看,灯火辉煌,香气四溢,夜礼服 沙沙作响!另外还不好确定,这珍珠宝石或勋章上的星星又散发了多少光辉。无数 盏枝形吊灯照射在女士们袒露的雪白的背部和描得漂漂亮亮的面容上,照射在那些 大腹便便的先生肥硕的后颈上和他们浆得挺括的衬衣胸襟、饰有丝边肩章的制服上, 自然也照射在那些为递送饮料而辗转忙碌的侍者汗湿的脸上,闪闪烁烁,婆娑游移。 配备得十分雅致的鲜花,透过整个花园亭榭,散发着怡人的郁香;所有德国女士身 上搽的巴黎香水更是香气扑鼻;还有那些工业巨头抽的雪茄烟香,身着党卫队合体 制服、身材修长的年青人头上的润发油香,王子、公主们以及秘密警察头子、文艺 专栏主编、电影明星们身上的香气,还有一些充任人种和国防科学职位的大学教授 和少数几位犹太银行家身上的香气。这几个银行家财产万贯,在国际往来上实力强 大,所以这种只有少数人独享的活动,也不能把他们排斥在外。这里散发的是一种 人工的香云郁雾,仿佛另一种芳香容不得在这儿出现,这就是那种淡淡的、略呈甘 味的血的恶臭味,尽管他们多么嗜爱这种气味,并且全国都充满了这种恶臭味,可 是在今天这样高雅的场合,而且有外国使节在场的情况下,他们对这种血臭味也有 一点儿羞涩之感。 “多妙呀,”一位帝国国防军的高级官员对另一位说。“胖子[注]什么也干得 出来的!” “只要我们这样容忍下去,”另一位答道。两人都露出高兴的笑脸,因为有人 在给他们照相。 “洛特穿的衣服值三千马克,”一位电影女演员对霍亨索伦[注]王子说,他们 在一起跳舞。洛特是这位头衔繁多的实力人物[注]的老婆,他像童话里的王子似的 让人家来庆祝他四十三岁生日。洛特本是一名地方上的女演员,公认是一位善良、 质朴、典型的德国妇女。在他们结婚喜庆之日这位童话里的王子下令处死了两名无 产者。 霍亨索伦王子说:“我们的家族可不曾有过这样的挥霍。——高贵的夫妇到底 什么时候光临呀?我们可急切地期待着!” “小洛特心中有数的,”国母[注]的这位从前的女同行很客观地说。 这是一场地地道道的豪华庆典;所有到场的人,不论是贵宾请柬的持有者,还 是不得不支付五十马克才准许入场的宾客,似乎人人都在尽情地享受欢乐、跳舞, 闲扯,调情;他们自我赞叹,也赞叹另一些人,主要是有权势的人,因为正是他们 才有权享受像今天这样盛大的庆祝活动。在包厢里,在回廊上,在诱人的冷菜柜旁, 人们谈笑风生,议论女士们的夜礼服和先生们的财产状况,还讨论着那个为积德行 善而设的彩奖可能值多少钱,原来这件最珍贵的奖品是个钻石镶成的囗字勋章,一 件非常雅致和贵重的东西,可用作胸前的饰针或项链上的挂坠。知情者可能还知道, 大概还有最有兴味的慰劳奖,比如用吕贝克[注]杏仁泥糖制成的模仿得完全逼真的 坦克和机关枪。一些女士幽默地说,比起珍贵的囗字勋章来,她们更喜欢用这种糖 料制成的杀人工具。于是个个由衷地笑得前仰后合。人们压低了嗓门谈论起这场寿 庆的政治背景。令人瞩目的是,独裁者谢绝光临,若干政党的头面人物未被邀请; 而侯门爵士家族的成员却多数在场。种种玄秘的和意味深长的谣传同这一情况紧密 相关,人们窃窃私语,进一步相互传述。一些人很想知道关于独裁者健康状况的秘 密新闻,不过不论是在外国报界代表或外交官范围内,还是在国防军和实业界的巨 头中间,人们谈论此事时虽然热烈,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这么说似乎是得了癌症,”一位英国报纸的记者先生,用手帕捂住嘴对巴黎 的同行说。可惜他找错了对象。彼埃尔·拉鲁看起来是个十分衰老而又相当阴险的 侏儒;他狂热地崇拜新德意志国家的英雄主义和那些穿上漂亮军服的年青小伙子。 再说,他并不是记者,而是一名富翁,写过几本关于披露欧洲各国首都的社会、文 艺和政治生活方面的书,而收集名人的情况,则是他生活内容的重要方面。这个怪 诞的、丑恶的矮个儿山妖,长着尖尖的小脸,有一副病弱老妪无病呻吟般的假嗓音。 他鄙视自己国家的民主制度,向每一个愿意听他絮叨的人宣称,他认为克莱芒梭[注] 是个流氓,布里昂[注]是个白痴,每一个盖世太保的高级官吏是神人,新德意志政 权的首脑人物是完善的众神中的一套完整的班子。 “我的先生,您在散布什么卑鄙的谬论!”小老头子非常可怕地、恶狠狠地瞪 着眼;他的声音犹若枯叶掉落地上所发出的那种沙沙声。“元首的健康安然无恙, 他只是有点儿着凉。” 可以相信这个小个子怪物马上会走过去告密的。英国记者顿时神情紧张起来, 他试图加以申辩:“这事儿是一位意大利同行出于信任才透露给我的……”但这位 瘦弱的、对紧身军服有特殊嗜好的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我的先生, 我不愿再听了!这都是一派不负责任的瞎扯!——请原谅,”他温和地补充说。 “我得去欢迎一下保加利亚前国王,黑森[注]的公主同他在一起,我是在罗马她父 亲的宫廷里结识殿下的。”伴着衣服的悉索声他走开了,两只苍白的尖尖的小手贴 在胸前,俨然是一个狡猾的修道院教士的姿态和面容。那名英国记者在他背后嘟哝 道:“该死的势利小人。” 大厅活跃起来了,一片沙沙的走动声:宣传部长[注]步入大厅。今晚没想到他 会莅临,大家都知道他和胖寿星关系紧张——寿星现在还隐蔽着不露面,待会儿他 要从入口处出场,这样便形成全场的高潮。 宣传部长——主宰着几百万人民的精神生活——瘸着腿轻捷地通过衣着华丽的 人群,他们频频向他鞠躬致意。他走过哪里,哪里似乎都会拂起一股冰冷的空气。 仿佛有一个恶毒、危险、孤僻、残酷的天神,降落到尘世凡人粗鄙的喧闹声中,这 些人贪婪,胆怯,却又十分可怜。顷刻间全场的人惊得如同瘫了一般。正在跳舞的 人凝住在他们优美的舞姿上,都用胆怯的目光驯服而又充满仇恨地投向这个令人生 畏的矮子。矮子力图以迷人的微笑来缓和一下由他引起的惊恐气氛,可他这一笑将 他那张薄薄的、轮廓鲜明的嘴角一直拉到了耳根边。他竭力施展魔术、修饰美化, 使自己那双深陷的狡诈的眼睛显得和善一些。他姿态优美地拖着他的一只畸形足, 匆匆地通过庆祝大厅,向这两千名奴仆、傻瓜、随波逐流者、江湖骗子和受骗上当 者显示一下他色厉内茬的猛禽面部的侧影。他面带奸笑快步轻足地在一群百万富翁、 外交使节、师级司令长官和电影明星的身旁走过,走到剧院经理兼枢密顾问和议员 汉达里克·荷夫根跟前,总理先生站住了。 还有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剧院经理荷夫根是公众知晓的总理兼飞行将军[注] 最得宠的人之一。总理完全违背宣传部长的意志,坚持任命荷夫根担任国家剧院的 最高职位。经过一番长期的、剧烈的角逐,宣传部长被迫牺牲了他的宠儿,也就是 诗人凯撒·冯·姆克,只好派他到国外去旅行。此刻宣传部长故作姿态,对自己敌 手的人表现出格外的敬重,又打招呼,又是交谈。狡猾的宣传部长是否想用这一方 式,在国际上流社会面前宣告,在德意志统治的最高层中,根本不存在矛盾和阴谋? 是否还想以此来表明,说他本人——广告吹嘘头子和飞行将军之间在相互猜忌,这 纯属童话般的可怕而不真实的讹传?或者说荷夫根——眼下已成为首都议论最多的 人物之———他这方面也是无比的狡诈,他是否会做得出来,跟宣传部长和飞行将 军——总理两人,同样保持亲密的关系?他是否会利用这一实力人物来反对另一个 实力人物,自己则同时受这两个实力强大的竞争者的恩宠?对荷夫根传奇般的机灵 寄予希望,也许是不会落空的…… “这一切可真是极其有趣!彼埃尔·拉鲁即刻就搁下保加利亚前国王,轻足快步 穿过大厅——犹若一根被风吹拂的羽毛,他也被好奇心所掀动——以便在最近处目 睹一下这一轰动的会见场面,凯撒·冯·姆克灰青色的眼睛疑惑地眯在一起,科隆 的那位百万富翁太太,完全出于对这一庄严场面的兴奋和喜悦,她纵情地大声哼哼; 而贝拉太太,这位伟大人物的母亲,则仁慈地、仿佛鼓励人似地向所有站在她旁边 的人投以亲切的微笑,好像她要向大家表白:我的荷夫根多么伟大,我是他的高贵 的母亲。不过你们也不必马上向我下跪。他和我,即使在其他人面前是出类拔萃的, 但我们身上也只有血和肉而已。 “您身体可好?我亲爱的荷夫根。”宣传部长笑容可掬地问剧院经理。 剧院经理也是吟吟的笑,不过不是咧嘴大笑,而是笑得十分高雅,差不多带了 点苦笑的样子。“谢谢您,部长先生!”他说得很轻,同时却极其抑扬顿挫,有点 像唱歌似的,婉转动听。部长一直还未松开他的手。“请允许我问一下,尊夫人好 吗?”剧院经理说这话时他的高贵的谈话对手不得不把脸一沉:“她今晚身体稍有 不适。”说着放开了议员和枢密顾问的手。荷夫根忧伤地说:“我感到十分遗憾。” 荷夫根当然知道——这个大厅里的人也无人不晓——宣传部长的夫人由于对总 理夫人的嫉妒,弄得自己心情不畅,面容十分憔悴。因独裁者本人一直没有婚娶, 由此广告头子的已婚女人曾是帝国的第一夫人,她得体而庄重地完成了上帝赐予的 这一职责,连她的死敌也不能否定。但是后来冒出了这个洛特·林登泰尔,一名中 等水平的女演员——并且也不太年青——和那个爱好奢侈的胖子结了婚。宣传部长 的太太感到不可名状的痛苦,因为有人跟她争尊卑;第一夫人宝座告吹了!有另一 个女人挤到了她的前头!现在对这名喜剧女演员掀起了一股狂热的崇拜之风,仿佛 露易丝王后[注]重新复活了似的!凡举行对洛特表示敬重的一切活动,广告头子的 夫人总要气得偏头痛。今晚她又卧床不起了。 “您的夫人要是到这里来,她一定会心情畅快的。”荷夫根仍显出一副庄重的 面容。他的话里找不到任何讽刺的蛛丝马迹。“真遗憾,元首不能来。还有英国和 法国的大使未能光临。” 荷夫根的这席话,尽管语气十分委婉,但却将他自己本来的朋友和恩赐者总理 ——他所有的一切光彩均应归功于他——出卖给了心怀嫉妒的宣传部长。荷夫根知 道日后有用得着宣传部的时候。 这位灵活的畸足者以亲切,然而却带讥讽的口吻问道:“这里的气氛如何?” 国家剧院经理拘谨地回答说:“似乎都很高兴。” 两位高贵的要人低声地交谈着;因为许多好奇的人围得他们水泄不通,几位摄 影师也赶了过来。军火大王太太和彼埃尔·拉鲁低声耳语着,而这位法国人欣喜若 狂,不断地搓着放在胸前的那双干柴棍似的苍白的手。军人大王太太说:“我们的 剧院经理,我们的部长——他们不正是多么好的一对吗?两人都这样重要!两人都 这样英俊!”她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丰满的身体向小矮子虚弱的躯体紧挨了过 去。这位文弱的高卢人[注],日尔曼英雄主义的爱好者,他竭力推崇那些善作僵直 姿势的年青人,对元首思想和高雅的贵族名字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眼下他紧挨着 这个胖女人,近得都能听得到她的呼吸。他害怕起来了,想往后退退,一边还唧哝 道:“真精明!真迷人!真是无可比拟!”莱茵区的女人推崇道:“我们的荷夫根 ——我告诉您,他可真是个能人!一个天才,像这样的人在巴黎和好莱坞都是找不 到的!一位典型的德国人,正直,质朴,诚实!他小时候我就认识他。”她伸出手 来比划着,当时汉达里克还只有那么点大;然而当时在科隆举办的许多次慈善性的 活动中,她,这位百万富翁太太,却根本不认识他的母亲。“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 她一个劲儿地絮叨着,两只眸子里露出好色的神态,吓得法国人拉鲁惊慌失措地逃 跑了。 汉达里克·荷夫根看起来好像已近五十岁,而实际上才三十九岁——就他担任 这么高的职位来说是非常年青的。他面容苍白,戴一副角质眼镜,显得冷漠、沉着; 某些非常神经过敏的人,或虚荣心极强的人,当他们知道许多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的 时候,常常就是这样强迫自己作出冷漠的表情。他的秃脑袋形象高雅。他那灰白、 虚肿的面孔,显露出痛苦、敏感和过度劳累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甚至从向上翘 起的金褐色的双眉到两边深陷的太阳穴也有这种表情;此外,他的下颚长得非常宽 大突出,他总爱自豪地抬起下巴,由此耳朵和下颚间文雅美丽的线条显得特别傲慢 和富有勇气。在他宽阔、苍白的双唇间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呆板、 模棱两可,同时又带有恶意讥消和似乎在寻求某种同情的神色。在两片偌大的发光 的镜片后面,他那两只眼睛只能时而清晰可见,并使人感到确实存在着,于是人们 不无惊诧地发现,他的双眸遇见一切柔软之物时,显得冷若冰霜,见到忧郁伤感之 事时,又十分残酷无情。他的这双灰绿色眼睛不禁使人想起那些宝石,尽管十分珍 贵,但却给人带来不幸;同时也使人联想到那种凶恶鱼类的贪婪的眼睛。所有的女 士和绝大多数先生都认为,汉达里克·荷夫根不仅是一位杰出的、非常机警的人, 而且还是一位惹人注目的美男子。他那全神贯注的、完全出于有意识和精心策划的、 已近乎僵硬的高雅风度以及那件贵重的燕尾服迷惑了人,使人不去注意他的人的本 身,其实他已过分肥胖,特别是腰下部和臂部。 “我还应对您扮演哈姆雷特的成功表示祝贺,亲爱的,”宣传部长说。“出色 的成就,德国舞台可为这一成就而自豪。” 荷夫根微微点头,这时他漂亮的下额略向下收紧,于是在高高的白得耀眼的衣 领上部的脖颈处出现了无数的皱纹。“谁演不好哈姆雷特,谁就不配称为演员。” 由于谦逊,他的说话声宛若诉苦一般。宣传部长刚想说:“您完全体会了这一悲剧,” ——这时一阵巨大的骚动声掠过大厅。 飞行将军偕同他的夫人——从前的女演员洛特·林登泰尔,从宽阔的中门步入 大厅:雷鸣般的掌声和咆哮的欢呼声欢迎他们的到来。通过人墙,穿越人群的喝彩 声,尊贵的夫妇健步而入。没有一位皇帝曾经历过比这更为壮观的入场仪式。人们 似乎表现出巨大的激情:两千名经过精选的贵宾中的每一个人,都想以尽可能大的 呼喊声和掌声来向自己,向别人,向总理先生证明,他们是怀着炽热的感情,特意 来参加这位高贵统治者的四十三岁生日,同时从一般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为了表示 对纳粹国家的同情。人们吼叫:“万岁!”“幸福!”“我们祝贺您!”人们向洛 特抛掷花束,她则以庄重、典雅的姿势接过这些鲜花。乐队奏起庄严、响亮的欢迎 曲。宣传部长恨得扭歪了脸;不过,大概除了荷夫根之外谁也不去注意他。荷夫根 伫立不动,他以全神贯注、必恭必敬的优雅姿势期待着恩人的到来。 胖子今晚可能穿什么样的新奇制服出场,人们对此早已作了打赌。这是他的苦 行主义卖俏法,以他那最最简朴的服饰来引起全体宾客的惊愕。他穿的那件青绿色 的翻领军装,几乎像一件精心裁制的便服。他胸前只闪烁着一颗小小的银质勋章。 穿着灰色裤子的两腿显得特别粗壮——平时他爱穿长长的大衣将租腿遮掩起来:这 是两根圆柱子,他身躯支在上面,徐徐移动而来。他那怪物状的粗大而又肥胖的躯 体,最宜于引起周围人们的惶恐和敬畏——尤其是在此刻,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 作笑料的东西:即使是最胆大的人,当他想到凭这个满身脂肪和横向的巨人的一个 手势,多少人头就已经落地,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还将有多少人的鲜血洒满大地, 那么他脸上的笑容就会淬然消失。在他那短而圆的脖子上竖着一个粗实的脑袋,宛 若浇注了红色的果汁,满面通红:这正是一个被人剥了皮的恺撒[注]的脑袋。在这 个人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人性,这是由粗糙而不成形的肉结成的一个大疙瘩。 总理挺着肚子十分威严地穿过容光焕发的人群,他那隆起的大肚子已和突起的 胸脯连在一起。总理在咧嘴冷笑着。 他的老婆洛特不是狞笑,而完完全全是露易丝王后式的嫣然微笑。她的夜礼服, 其价值之昂贵已成为女士们谈论的话题,不过,她的服装华而不俗:由闪闪发光的 银丝织成,光洁流丽,底部是君王式的长长的拖地裙脚。另外在她的麦穗状金黄色 的发式上插有一个金刚石冠状头饰,胸前镶有珍珠和绿宝石,这在分量和光洁度上 都超过了这群豪门贵客中堪称值得艳羡的任何首饰。这位地方女演员身上的金银珠 宝价值万贯:她将这一切富贵归功于她丈夫的殷勤以及某些处境优越、得到思宠的 下属臣仆的忠诚,而她的丈夫在公开的演说中,总是鞭挞共和国的部长和市长们的 奢侈和腐化。洛特太太懂得以谦逊的愉快心情来接受这种有分量的崇奉,从而使她 获得天真烂漫、慈母般的值得尊敬的太太的声誉。她被公认是个不为私利、无可非 议的纯洁的人。她成了德国妇女中理想化的形象。她的一对又回又大、湿润闪光的 蓝眼睛有点儿像牛眼,朝外微微突出;还有她那美丽的金黄色头发和雪白的前胸。 不过她也有点儿发胖了——人家在总理官邸吃得美味丰盛嘛。人们以钦佩的心情谈 论着她,因为她有时在她丈夫面前为上流社会的犹太人说话——尽管如此,这些犹 太人还是进了集中营。人家称她是总理的善良天使;然而在这期间,自她劝导丈夫 以来,那些骇人听闻的可怕之事,并不见有什么减少。她扮演过的最著名的角色是 席勒《阴谋与爱情》[注]中的米尔佛特夫人,这位夫人是一名有势力人物的情妇, 她不再爱那些金银珍宝的光彩,不能再容忍公爵来接近她,因为她已经获悉,这些 宝石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洛特最后一次在国家剧院登台时,演的是《明娜·封· 巴尔赫姆》[注]。这样,她在进入飞行将军的宫殿之前,她又一次朗诵了一位诗人 的诗句,要是这位诗人[注]今天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受到她的丈夫和同党的追逐和 迫害。当着洛特的面谈论国家全部可怕的秘密情况,她只是慈母般地莞尔一笑。清 晨,每当她打趣地越过丈夫的肩膀探头张望时,总看到在文艺复兴时期制作的写字 台上放着死刑判决书——而他正在签字;夜晚,她在歌剧院演出或是去出席宠臣们 的盛宴时,总是袒露着雪白的前胸,并把麦穗般金黄色的头发梳成美丽的发式,她 认为跟这些人交往是很值得的。别人碰不得她,惹不起她,因为她天真无邪,多愁 善感。她以为自己是置身于“人民之爱”的包围之中,因为两千名贪官污吏、势利 小人和追名逐利者,为表示对她的尊敬,正在喧哗吵嚷。她稳步通过这显赫的场面, 并报以吟吟笑容——更多的馈赠她不曾有过。她当真相信,这是上帝对她的深情, 因为上帝赐给她这么多的金银珍宝。她缺少聪明才智,想象力又十分贫乏,不过这 倒使她免去考虑将来的前途,这前程大概与眼下的良辰美景不会有相同之处。她趾 高气扬地向前走去,辉煌的灯光洒满了她的全身,她沉浸在公众的景仰之中,此刻, 在她的心田里,对这种魔力的持久性不会产生任何怀疑。决不会——她满怀信心地 这样认为——这样的光彩决不会从她身上抖落掉的;受酷刑者决不可能进行报复, 黑暗决不可能向她袭来。 喇叭吹奏的欢迎曲仍持续不断,既响亮又细腻,表示敬重的呐喊声经久不息。 这时洛特和她的胖子来到了宣传部长和荷夫根的面前。三位先生仓促地举起手臂, 这就是他们随意的相互致意的仪式。接着荷夫根面带既严肃而又按捺不住的微笑神 色俯身吻了一下高贵女士的手,在舞台上他是经常可以拥抱她的。他们伫立在那里, 向好奇心十足的高雅的公众显示: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四个实力人物,四个掌权者, 四个喜剧演员——广告头子,宣判死刑专家兼投掷炸弹的飞行员,已婚的多愁善感 的女人以及脸色苍白的阴谋家。高雅的观众观察着,胖子怎样拍拍剧院经理先生的 肩膀,拍得啪啪作响,公众注视着,胖子怎样以猪吼一般的笑声询问道:“呐,梅 菲斯特,您身体好吗?” 从美学的观点出发,眼下的处境对荷夫根十分有利:站在那对过分臃肿的夫妇 旁边,他显得身材修长,站在脚步轻捷,然而畸足跛行的广告矮子旁边,他又显得 身材高大和端庄。再者,荷夫根的脸容,尽管是那样的苍白和令人生厌,但与其周 围的其他三张脸相比,看去毕竟还算是舒服的:从他那神经过敏的太阳穴和轮廓清 晰的下颚来看,这人似乎还是经受过坎坷和沧桑的;而他那满脸横肉的保护人的脸 是一个肿胀的假面具;那个多愁善感女人的面孔,则是一副愚蠢的面庞,宣传部长 的脸更是一副歪歪扭扭的怪相。 多愁善感的女人含情脉脉地瞥了剧院经理一眼,她心中对他还怀着秘密的—— 不过已不是那么秘密了——爱慕之心,她说:“我还没对您讲哪,汉达里克,我认 为您演的哈姆雷特妙极了!”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同时向她挪近了一步,企图以 同样的如同她天生就有的那种热情的眼光向她望去。他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因为他 的玻璃状的宝石眼睛放射不出那种柔和的温情。于是他装出一副严肃的、近似气呼 呼的庄重面孔,喃喃地说:“我得讲几句话。”于是他提高了嗓门。 他有一副训练有素的、洪钟般的嗓音,当他一喊叫,大厅的最远角落也能听得 一清二楚:“总理先生!殿下,阁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满怀豪情——是的, 今天我们以自豪和兴奋的心情,能和您,总理先生,以及您的尊敬的夫人一起在这 个大厅里庆祝您的寿辰……” 荷夫根的头几句话就使两千名宾客活跃的谈话戛然中止。大厅里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恭顺地一动不动,谛听着这位剧院经理、议员和枢密顾问为总理所作的冗长、 平庸,然而却是激昂慷慨的颂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向荷夫根。大家钦佩他。他也 属于当权的。只要这权力光彩照耀一天,他就可以分享到一份儿、他是这些代表人 物中最高雅、最机灵的一个。值此他的主子四十三岁寿辰之际,他的嗓子喊出了最 最惊人的欢呼声。他将下巴抬得高高的,两眼闪闪发光。他讲话时手势不多,却很 果断有力,显出有足够的活力和生气。他十分谨慎地回避任何一句真话。那个该剥 去头皮的凯撒,还有广告头子和牛眼睛女人都站在一边,似乎在守护着他,尽是谎 言,除了谎言还是谎言,只有谎言才可出自他的口;这是秘密约定的,要求在这个 大厅里像全国一样,都这样做。 当荷夫根灵活地加快速度来结束他的演说时,一位看上去天真烂漫、漂亮的矮 个子女人悄悄地对她旁边的女人耳语起来。此人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的夫人,她一 直站在大厅后边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她低声说:“他一说完,我就过去握握他的 手。这不过分吧?我从前就认识他——是的,我们在汉堡一起演过戏。那个时候可 真滑稽可笑!打那时以来他可是飞黄腾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