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跳舞课 荷夫根把第二天的排练时间安排在九点半。参加演出《春天的觉醒》的全体演 员都准时来到了,一部分人站在有穿堂风的舞台上,一部分人等在灯光昏暗的正厅 前的几排座位上。约莫等了一刻钟之后,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决定到办公室去把荷夫 很叫来,从九点起他就在那里和斯密茨和克罗格经理谈话。 荷夫根一进来,大家即刻意识到,他今天情绪非常低落——昨晚上那个眉飞色 舞的闲谈者的形象一点不见了。他神情不安地高耸着双肩,两手插在裤兜里,急匆 匆地从正厅的前面走过,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要求给他一本剧本台词。“我 的那本忘在家里了。”他用痛苦委屈的语调说,声音很低,但语气强烈,仿佛由于 他离家时心不在焉,忘带台词,反倒有理责备起所有在场的人。“嗯,我可以要一 本吗?”他压低嗓门,轻蔑而尖刻地说:“难道谁也不能给我一本吗?” 小安格丽卡随即把自己的那一本递给了他。“我的一本用不着了,”她满脸通 红地说。“我已经会背了。” 荷夫根不仅不道声谢,反而冷冷地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说着把脸一转。 荷夫根今天没穿衬衣,而是披了一条红绸围巾,脸色格外苍白——或者说,要 是他穿了的话,那么那块红绸巾把衬衣遮住了。那只半垂着眼皮的眼睛,目光凶恶 又鄙夷,在另一只眼睛前,那块单镜片眼镜闪闪发亮。他猛地以清晰、洪亮、略带 颤抖的命令语气大声喊道:“开始,女士们,先生们!”——所有的人不禁大吃一 惊。 大家在舞台上紧张地排练着,而他却在观众大厅的前面来回踱步。默里茨·斯 蒂弗尔这个角色荷夫根留着自己扮演,现在他却让米克拉斯代他排练,这样米克拉 斯自己担任的角色就只能很少排练了。由此可见荷夫根的行为多么狠毒,因为这位 可怜的米克拉斯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想演默里茨这个角色。另外,荷夫根还想以 挑衅性的傲慢态度向同事们显示,像他这样的人,无需排练,也用不着准备,他是 导演,高出于众人一筹。他技艺娴熟,又是伟大的天才,他自己的角色,那是一蹴 而就的事。只有在总排练时也许能耳闻目睹到,他是怎样理解和扮演默里茨这个角 色的;默里茨是个心情忧郁的文科中学学生,活着时消沉绝望,最后走上了自杀的 道路。 荷夫根不排练自己的角色,人们却可以看他示范,如何扮演小姑娘维德拉、中 学生梅尔希奥以及那位慈祥的加伯尔太太。他出人意外地轻足跳上舞台,真的,霎 那间,他变成了一位柔弱的少女,正步入晨光熹微的花园,想拥抱那整个世界,因 为她思念她心爱的人;转瞬间,他变成了那位自豪的、渴求生活的少年,又变成了 那位聪明、多愁的母亲。荷夫根时而柔声细语,时而豪放高亢,时而又在百般沉思。 他成功地做到了,在这一瞬间看起来是一个稚气十足的少年,须臾又是一位老态龙 钟的长者。不愧是一名杰出的演员哪。 那位相貌俊秀的伯奈蒂,对荷夫根既恼怒又尊敬,双眉紧蹙;而顺从的安格丽 卡,正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眼泪,荷夫根给他们有声有色地讲述,要是有表演才能者, 本来是可以演好这些角色的,说罢,他脸部露出一副厌烦和蔑视的怪相,接着把单 镜片眼镜夹在一只眼睛上,就回到正厅的池座上去了。在台下座位上他仍继续讲解、 指导和评论。没有一个人能逃过他那贬人的讥讽和挖苦,甚至连赫尔茨费尔特太太 也受到斥责,而这位夫人撤撇嘴,嘲讽似地一笑了之。小安格丽卡已多次噙着泪水 退到后台,伯奈蒂气得额头上绷起了好几根青筋,而最最恼火的要算汉斯·米克拉 斯了,他怒火中烧,气得似乎脸颊都陷了下去,露出两个黑窟窿。 大家都心绪不畅,惟独荷夫根显得比别人高兴。午间休息时,他兴致勃勃地和 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在剧院的餐厅里交谈。下午两点半他又让大家继续排练。将 近三时半时,那位漂亮的伯奈蒂,双手插在裤袋中,嘴角露出一抹厌烦的神情,像 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似的嘟囔说:“这折磨人的排练倒是什么时候才结束呀?”荷 夫根那冷冰冰而又软绵绵的目光向他投去杀气腾腾的一瞥,说:“什么时候停止排 练,这得由我来作决定!”随即特别引人注意地向上抬了抬他那好看的下巴颏儿。 剧团演员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荷夫根向他们露出一副暴君式的面孔,显得既高 贵又有点神经过敏,这不禁使人想起那种极易发怒的年长的家庭女教师的灰白面孔。 人人都胆战心惊,特别是小安格丽卡,吓得不由得打了一个甜美、激烈的寒战。大 家很长一段时间都鸦雀无声,一动也不动,只听得见呼吸声,伴随着这种呼吸声, 这伙被吓住了的演员一个个等待着他们的主人做出使他们摆脱窘境的手势。荷夫根 总算赏脸,拍了一下手掌,慈祥而又愉快地把脑袋向后一甩。“诸位女士、先生, 继续排练!”他大声喊叫,声音响若洪钟,仿佛无人能与之相比。“我们刚才排到 哪儿啦?” 于是大家顺从地排练起下一场戏来。当这场戏快排完时,荷夫根瞧了一下手表: 已经四点差一刻了。当他确信真是三点三刻时,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得胃也一下子 痛了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他已和尤莉爱塔约定四点钟在他住所会面。他急忙用 温和的语气通知大家说,现在该结束了,脸上的笑容也像抽筋似的很不自然。年轻 的米克拉斯板着一副快快不乐的面孔走了过去,想向他提个问题,荷夫根急忙摆了 摆手。他急步穿过昏暗的大厅向出口处走去。从剧场大门到剧院餐厅这一小段路很 陡,他是跑步行进的,到达剧院餐厅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即刻从挂钩上扯下 他那件咖啡色的皮大衣和那顶柔软的灰色礼帽,一溜烟走了。 来到街上他才匆匆忙忙地穿上外衣。他边走边思索:“如果我步行回家,走得 再快也要迟到几分钟。那么尤莉爱塔一定会气冲冲地接待我。要一辆出租汽车当然 好,乘有轨电车也还来得及。不过我口袋里只有五个马克,这已经是我能向尤莉爱 塔支付的最少的酬金了。那么说,要出租汽车根本不可能,乘有轨电车也不行,因 为这样就只剩下四个马克八十芬尼,这给尤莉爱塔太少了,而且都是硬币,她从来 都拒收硬币的。” 他一边沉思,一边加快步伐向前走。其实他根本没有真想要一辆出租汽车,也 没想乘坐有轨电车,因为动用这五个马克也许真的会使他的女朋友大为恼火,而他 迟到片刻,表面上她大动肝火,实际上是属于他们幽会时不可避免的礼仪。 隆冬的白天又晴朗又寒冷。荷夫根穿一件轻便的皮大衣,又忘了把上面的钮子 扣紧,冷得他直打寒颤,特别是手和脚他觉得都快冻僵了。他没有手套,那双带鞋 扣的便鞋既当鞋又当袜,自然在隆冬季节肯定是不行的。为了暖和,也为了节省时 间,他大步流星地走着,简直可说是奇怪可笑地蹦跳。许多行人都朝他笑,有的则 以厌恶的眼光盯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穿着那双轻便、古怪的鞋子,步履轻捷, 显得疯疯癫癫,却又潇洒飘逸。他不仅连蹦带跳,而且口中还哼着曲调,时而是莫 扎特的,时而是轻歌剧中的流行曲。他又跑又跳又歌唱,那副多姿多态的样子是人 们日常生活中不易多见的。他现在开始做采摘紫罗兰花的动作,因为他发现自己大 衣最上面的钮扣上别着一朵花,这肯定是剧团里那个爱慕他的人赠送的,很可能就 是温柔的小安格丽卡送他的礼物。 荷夫根一边想着那位可爱的、眼睛近视的小姑娘,一边跳着,唱着,在大街上 成了众人取乐和惹人恼火的对象。难道他没有发现,一位女人碰了一下另一位女人, 悄悄地在说:“这人一定是哪个剧院的吧?”另一位女士接着吃吃地笑着说:“可 不是嘛——就是那个总在艺术剧院登台演出的演员——他叫荷夫根。亲爱的,您瞧 哪,他的动作多么滑稽可笑,还总在那里哼哼卿卿的!”两位太太放声大笑,笑得 连街对面的几个稚气十足的男孩子也跟着笑个不停。但是荷夫根——虽然他虚荣心 很强,并由于职业上的习惯,平日很注意,很看重人们对他每一个动作的反应—— 这一次,他既没有发现这两位女士,也没有去注意这几个男学生。他在严寒中轻快 地跑着,和尤莉爱塔马上可以会面的喜悦,使他昏昏欲醉。像此刻这样高昂的激情, 现在在荷夫根身上是很少见的!从前——是的,从前他常常,几乎可以说总是这样 活泼愉快:生机勃勃,完全忘记了自己。他二十岁上就在巡回剧团里扮演老头子和 壮年勇士,当时他的日子是过得多么快活啊。那时他虽然野心勃勃,但更多的精力 还是放在纵情玩乐上——不过这已是过去的事了,只是他现在常常有这种感觉,似 乎这并不十分久远。他果真有了很大变化吗?是否他现在已不那么放肆和贪玩了? 甚至现在,就在这美好的时刻,他无心去考虑贪求功名之事。要是此刻那种贪求功 名和升官发迹的概念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很可能对此一笑了之。此时此刻,他只想 到,空气清新,阳光灿烂,他自己还很年轻;此外就是,他在向前跑;他的围巾在 飘舞;他马上就可以会见他最心爱的人。 欢乐的情绪使荷夫根的心变得善良起来,对待安格丽卡就是一例,他常常欺侮 她,要她屈从自己。此刻他几乎含情脉脉地思念着她:“一位可爱的小姑娘,一位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今晚我想送她点什么东西,让她也高兴高兴。能与安格丽卡一 起生活吗?可以的,那也许是一种非常惬意的生活——比我和尤莉爱塔在一起也许 更加快活。”此刻荷夫根表现得那样友好善良,他自己不由得嘲讽似地嗤嗤发笑, 因为他把安格丽卡和尤莉爱塔进行了比较——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安格丽卡和那个伟 大的尤莉爱塔。尤莉爱塔身上那种可怕和严格的东西正是他所需要的。到达他自己 的家门口时,他内心在请求尤莉爱塔的宽恕,因为他曾有过这种罪恶的邪念。 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别墅,坐落在一条幽静的大街上,三十年前这里是市区最 高雅的地段,荷夫根租了别墅底层的一个房间。随着通货膨胀,这一高贵地区的大 多数住户都已穷困潦倒,那些筑有尖顶和三角形山墙的别墅,现在外表已经相当破 旧——正如别墅周围的许多大花园一样,全都荒芜了。连默克贝克领事夫人的处境 也十分窘迫,荷夫根租用一间宽敞的房间,每月付她房租四十马克。尽管境况不佳, 但她仍不失是一位仪表堂堂的、自傲的贵族老太太,她穿一身尖形技领、灯笼袖子 的奇特服装,外表十分威严,光滑的头顶上从来不见有一根头发是翘起的,薄薄的 嘴唇,嘴角边有细细的纹路,显出讥讽、但并不是痛苦的神情。默克贝克寡妇非常 明智,她对这位房客的乖僻和种种无礼行为,从不表示反感,而是从中找出滑稽有 趣的方面。默克贝克太太喜欢在她的朋友中间——当然都是些像她一样高雅、贫困 的太太,而且外表打扮也跟她差不多——谈论她的房客的愚蠢行为,语气严肃幽默。 “有时他用二条腿跳着上台阶,”她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出外散步常常突 然坐在人行道上——你们倒是想想,就坐在那肮脏不堪的马路上——因为他怕,要 不他准会绊一交跌倒的。”那些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一个个摇摇头,既感到震惊,又 觉得好笑,摇头时她们身上的披肩发出悉索的响声,接着领事夫人又宽容地补充说: “你们想到过吗,亲爱的?他是一个艺术家……也许还是一个重要的艺术家哩,” 这位贵族老太太说话慢条斯理,一边在那块褪了色的、镂空的茶几桌布上摆弄着她 那瘦骨嶙峋、洁白的手指头,十年来已不见她手指头上戴戒指了。 荷夫根在默克贝克太太面前总感到缺乏自信,她的高贵出身和光荣的历史确实 把他吓住了。此刻,他刚刚砰的一声把门甩上,正巧在前厅碰上这位高贵太太,顿 觉尴尬不安。面对默克贝克太太庄重的态度,荷夫根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把红丝 巾拉好,把单眼镜片戴正。“晚安,尊敬的夫人,您好吗?”他是用唱歌般的语调 说的,而且在这句客套话的末尾没有抬高声调,因而这句话客套的、公式化的、幽 雅空洞的特点得到了强调。荷夫根在简短、有礼貌地称呼老太太时,还微微鞠了一 躬,动作缓慢、优美,几乎具有宫廷的风格。 默克贝克寡妇没有报以微笑,只是她那双目和薄嘴唇周围富有讽刺经验的细纹 路,显得比原来清晰一些,她回答说:“您快一点吧,亲爱的荷夫根先生!您的— —女教师等您已经一刻钟了。”默克贝克太太在“女教师”一词之前故意停顿了片 刻,使荷夫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我准是满脸通红了,”他想,心中既生气又感到羞愧。“不过这里很昏暗, 老太太不会发觉的,”荷夫根企图自我安慰,一边以西班牙大公式的最优美的动作 走开了。 “夫人,谢谢您。”说着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室内洒满了半明半暗的玫瑰色的光亮,因为只有睡榻旁低矮的圆桌上那盏罩有 五颜六色的绸子灯罩的台灯是亮着的。汉达里克·荷夫根对着这色彩斑斓的朦胧光 线,用十分低微、自卑、略带颤抖的声音说:“秦巴帕公主,你在什么地方?” 一个深沉、恼怒的声音从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回答说:“在这里,你这猪猡—— 我还会在哪里呢?” “嗬,——谢谢,”荷夫根说,声音仍然很轻,他低垂着脑袋站立在门口: “哦,……现在我可看见你了……我很高兴,我能见到你……” “现在几点了?”那女人从房角处大声喊道。 荷夫根哆哆嗦嗦地回答说:“大概四点了——我想。” “大概四点!大概四点!”那女人恶狠狠地讥讽说,仍躲在黑影里不出来。 “真是有趣,真是妙极了!”她说话带有很重的北德口音,如同一个爱酗酒、抽烟、 骂人的水兵似的,直着嗓子喊叫。“现在是四点一刻,”她纠正道,忽然声音又变 得很轻,并要求荷夫根道:“你不可以稍稍向我走近一点嘛,海茨——只是稍微近 一点嘛!不过先把灯打开!”她是压低嗓音说的,听起来毛骨悚然,给人以不样之 兆。 荷夫根一听叫他“海茨”,宛若受到当头一击,顿时怔住了。他不让任何人叫 他这个名字,即使是自己的母亲,只有尤莉爱塔敢这样叫。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她, 大概谁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海茨——嘿,他是在怎么样甜蜜而又经不起诱惑的 时刻向她吐露出来的?海茨,这是他过去的名字,一直到十八岁,人家都是这样叫 他的。后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成为一名演员,并且一定要遐迩闻名,他这才 另外取了个“汉达里克”这样一个较为高雅的名字。但是,要让家里人统统习惯这 个名字,并且当真严肃地对待这个名字——这个不平常的、含义深刻的“汉达里克”, 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哪!多少封以“亲爱的海茨”开头的信,他只好束之高阁而不予 回复——后来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才终于勉强同意用新的名字称呼他。至于那些顽 固地坚持称他“海茨”的年轻朋友,他干脆与他们断绝往来;本来嘛,跟这些人交 往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他们就喜欢从没有意义的往事中找出那些可恶的奇闻轶事, 然后报以轻率、幽默的哈哈大笑。“海茨”已经消逝,而“汉达里克”一定会成为 伟大的名字。年轻的演员荷夫根为使通讯社、报纸的文艺专栏以及剧院经理们把他 自己发明的、精确的名字书写正确,曾与他们展开过多么艰苦的斗争哟。每当他在 节目单上或是在剧评中,发现自己的名字被写成“汉里克”时,他认为这是对他的 侮辱,总要气得浑身发抖。他自己精心选择的这个名字中间的那个小小的“达”字, 对他来说确实具有特别神奇的意义:倘若他真的能达到人人无一例外地都公认他是 “汉达里克”,那他就算达到了目的,就是说一定可以升官发迹。 在野心勃勃的荷夫根的思想中,这个名字起着一种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比一 般人的称呼重要得多,可以说是变成了一种任务和职责。尽管如此,他还是容忍尤 莉爱塔用威胁的口吻,从房间阴暗的一角,称呼他“海茨”这个早已弃之不用、令 人憎恶的名字。 荷夫根听从了她的两道命令;首先打开灯的开关,顿时刺目的光线使他眼花缭 乱;然后他仍低垂着额头,向尤莉爱塔挪动了几步,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他驻住脚。 尤莉爱塔不允许他站住,她喃喃地说:“再走近一步嘛,我的小子!”声音沙哑, 态度亲切,却惹人极为不安,而且仍在咬紧着牙齿。 因为他站立不动,尤莉爱塔只好像引诱一条狗似地引诱他,先用诌媚的语气把 他引到自己这边来,然后再更加严酷地惩罚他:“稍近一点儿,我的美人儿!再近 点!别害怕嘛!”但荷夫根仍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双肩和双臂松弛地往前耷拉 着,颞颥和双眉周围露出痛苦和紧张的神情。他掀动着两个鼻孔,嗅嗅那刺鼻的香 水味儿,这是一种普通的芳香味与另一种虽不算太粗俗、但完全不是芳香、而是人 身上蒸发出来的难闻的人气味,混杂在一起,使人又激动又苦恼。 由于荷夫根许久总是保持那个痛苦而高雅的姿势,使姑娘感到无聊和烦躁,她 猛然像从原始森林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似的,愤怒地喊道:“别总站着,像尿了裤 子似的!抬起头来,你这个家伙!”接着她又庄重地补充说:“看着我!” 荷夫根慢慢仰起头,两边颞颥周围的痛苦神情更加明显了,苍白的脸上那双蓝 绿色眼睛,不知出于喜悦还是由于胆怯,变得更大了。荷夫根一声不吭,凝视着泰 巴帕公主,他的黑人维纳斯。 她是黑人,是母亲遗传的——父亲曾是汉堡的一名工程师——然而在她身上黑 色种族显然大大甚于白色种族,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混血儿”,几乎是一种血统。 她那粗糙、有些地方有点儿皲裂的皮肤是黑褐色的,但在某些部位——例如低而圆 的额头和窄而多腱的手背——全是黑色的。只有手心部分保持较浅的自然肤色,而 她自己执意地在面颊的上半部涂了脂粉,以改变肤色,即在两个高耸得不成样子的 颧骨上,涂上那不自然的浅红色,看起来完全像肺痨病患者的红晕。眼睛部分也经 过了整容,剃去了眉毛,画上了一条炭色的柳眉,睫毛也是人工贴长的,上眼皮直 达柳眉上的眼圈,也涂上了浅红和蓝色,与这些不同的地方是,她让厚厚的嘴唇保 持原来的颜色,当她骂人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闪光的牙齿,两片嘴唇看起来 与双手和脖颈上的皮肤一样,十分粗糙,颜色紫里透黑,这种混浊的颜色比起牙龈 和舌头的健康颜色来,区别非常明显。在她的面庞上,骨碌骨碌地闪烁着一对残忍 而又机警的眼睛,加上两排洁白闪光的牙齿,使人不会马上去注意她的鼻子,只有 在仔细打量的时候才发现,她的鼻子长得多么扁平,好像事实上井不存在。长在她 那张粗野、可恶的迷人的面孔上的那个鼻子,与其说是隆起的一块疙瘩,不如说是 下陷的。 本来对尤莉爱塔这样一个极其粗野的脑袋来说,理想中的背景应该是一片原始 森林,而不是这间资产阶级式的房间,有丝绒沙发椅、丝绸灯罩,还有各式各样的 小玩具。此外,不仅室内的陈设与她的脑袋有明显的不协调,而且她自己脑袋上的 顶端——头发,也是如此。使人惊异的是,她的头发不是与她的额头和嘴唇相适应 的黑色鬈曲长发,而是浅褐色的,并且非常光滑。她的发型很简单,头路从中间挑 开。这位黑女士自我欣赏地说过,她的头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她从来不加以修饰; 头发的颜色和样子是她父亲——那位名叫马尔腾斯的汉堡工程师遗传给她的。 她的父亲就叫这个名字,而且还是一位工程师,这是确凿无疑的,或者说,谁 也不会否认。对了,马尔腾斯已在几年前去世了。他曾在非洲的一个内陆国家工作 过,繁忙的事务伤害了他的身体。疟疾发烧使他的身体日益衰弱,由于总打奎宁针 和过量的酗酒,又得了心脏病,后来他回到了汉堡,很快就在那里悄悄地死去了。 他把那位黑人姑娘——她的情人,留在了刚果,还有那个黑肤色的小生命,她的父 亲可能就是他。这位工程师的死讯一直没有传到非洲。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尤莉爱 塔也失去了母亲。于是她启程来到这遥远的、无疑是非常神奇的德国。她希望慈父 的爱会使她崭露头角。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位工程师的坟墓在何处,她可怜的父亲的 遗骨已无处寻觅,他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年轻的尤莉爱塔还算幸运,因为她能勉强跳跳踢跶舞,这是她从家人那里学来 的。不久,她终于在圣保利大街一家最好的游乐场里找到了一个职位。要不是她性 格暴烈和无节制地嗜饮烈性酒,最最糟糕地破坏了她自己的前程,那么,这位聪明 和坚强的姑娘本来是可以在那里一直呆下去的,也许还有光荣高升的希望。然而她 好,并且不愿放弃向她的朋友和同行甩马鞭,只要他们不是在一切事情上与她意见 一致或兴致相投——这是一种恶习,起初圣保利游乐场里的人把这当作幽默和好玩 的小事来取乐,然而久而久之,她的这种怪僻就显得实在太奇特,简直扰乱了大家 的安宁。 尤莉爱塔被解雇了,这下她可尝到了通常人们称之为以异常迅猛的速度“一级 一级往下降”的滋味,也就是说,她只得在越来越小、名声越来越不佳的场所,表 现她的舞蹈艺术。当然这种职业的收入不断在减少,不久,她不得不通过其他渠道 来增加收入。如果不上制绳索大街[注]和它邻近的街巷去,还有什么其他职业可言? 她以挺直、骄矜,甚至可以说是傲慢的步履,在马路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她那美 丽、黝黑的身躯,确实是这里可怕的出卖肉体的人中不算最坏的一个,在这里她每 夜招徕那些在汉堡登岸过路的海员,还有那些穷困却是值得尊敬的男人。 不过,演员荷夫根结识这位黑色的维纳斯决不是在妓院里,却是在一家窄小嘈 杂的小酒店里。在这个烟气弥漫、尽是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水手的酒店里,她每晚挣 三个马克,表演她的光滑、黝黑的大腿和啪嗒、啪嗒作响、有相当艺术水平的踢跶 舞。这位黑人舞女尤莉爱塔·马尔腾斯登载在这家昏暗的卡巴莱[注]节目单上的名 字叫做“泰巴帕公主”——这个名字只允许她作为艺名使用,然而她声称,她也有 资格在平日生活中使用。倘若相信她说的真有其事,那就是她的已故母亲,那位被 汉堡工程师遗弃的情人,具有真正的高贵血统:她是一位黑人国王的女儿,这位国 正确实家产万贯,却很宽宏大量,可惜还在相当年轻时被他的敌手打死分食了。 至于说到汉达里克·荷夫根本人,使他感到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她的头衔——虽 然这个头衔他也特别喜爱——而是她那机敏、凶狠的眼睛以及她的巧克力颜色的大 腿肌肉。当泰巴帕公主演出结束后,荷夫根让人到尤莉爱塔的化妆室通报说,他要 向她陈述一个愿望——当初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出人意外——他要向她学舞蹈。“如 今每一个演员都必须训练得像技巧运动员一个样,”荷夫根补充解释说,然而这位 公主似乎对他的解释并不感到好奇。她没有觉得这有多么惊讶,顷刻间就说定了每 个小时的价钱和第一次约会的时间。 汉达里克·荷夫根和尤莉爱塔·马尔腾斯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黑姑娘是 “教师”,也可以说是女主人;站在她面前的那位脸色苍白的男子是“学生”,也 就是服从者,卑躬屈膝者,他总是恭恭敬敬地接受她的处罚和赞扬,然而处罚是经 常的,而赞扬则是罕见的、轻描淡写的。 “瞧着我!”泰巴帕公主要求道,她的双目可怕地转动着,而荷夫根的一对眼 睛畏怯而渴求似地盯着她那暴君般的面孔。 “你今天多美呀!”他终于说了一句,仿佛他的双唇不听他的使唤。 她立即喝道:“别胡扯!我没有比平时更美。”这时,她沾沾自喜地抚摩了一 下自己的胸脯,把打褶的紧身齐膝短裙拉拉整齐。她穿一双黑色长丝袜,那双柔软 皮革制的绿色长统靴直达小腿肚上,因而腿部只露出一小截儿。这位公主今天穿一 件灰色皮茄克,领子向上翻起,与那双漂亮的高统靴和短裙十分相配。戴在多腱的、 黑色手腕上的那对普通镀金手镯,不时发出叮当的响声。她装饰中最时髦的东西要 算荷夫根送给她的那根皮鞭子。鞭子又红又亮,是由皮条编织的。尤莉爱塔以短促、 有力和恐吓似的节拍用它拍击着自己那双绿色的皮靴子。 “你又迟到了一刻钟,”停顿许久后她说,她那长得低低的、长着两块小疙瘩 的额头上露出恶狠狠的皱纹。“要我多少次警告你才行呢?亲爱的!”她狡黠而轻 轻地说道,接着却又大发雷霆道:“够了!我讨厌死了!把爪子伸过来!” 汉达里克慢慢举起双手,手心向上,他那双着了魔似的、呆呆睁着的眼睛,不 眨一眼地注视着他情人发怒时的可怕的怪脸。 她一边抽打着,一边用刺耳的怪声数着:“一、二、三!”那条时髦的皮鞭发 出的呼呼声残忍地落在荷夫根的手心上,顿时几条粗大的、血红的鞭痕出现在手心 上,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眼眶都开始湿润了。他撇着嘴,在挨第一鞭的时候他还 轻声地叫了一下,随之马上控制住了自己,面孔呆板、刷白,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好了,先打这几下吧,”她说,突然又露出一丝厌倦的微笑,这一笑完全是 违背练习规则的,没有丝毫板着怪脸的严酷,有的只是善意的讽刺和细微的同情。 她放下皮鞭,转过脸去——不过脸是侧面的——以优美的姿态沮丧地站立着。“换 衣服!”她低声说。“我们该练舞了。” 室内没有屏风,因此他换衣服时没法躲避。尤莉爱塔半垂着眼帘,以完全不感 兴趣的眼光观察着荷夫根的每一个动作。他不得不脱下衣服,在她面前露出长着淡 红汗毛的洁白而略显过胖的身躯,匆匆穿上无袖的蓝白条子的套衫和黑色的运动裤。 荷夫根终于穿好这身有失体面的运动衣站在她的面前了,他称这衣服叫“练习装” ——荷夫根的全身装束幼稚可笑:穿一双鞋口宽大、鞋帮很低的黑鞋子,一双短袜 是白色的,袜口还有一圈漂亮的条纹,一条短裤是闪光缎做的,这种裤子通常只有 小男孩上体育课时才穿,上身是一件带条子的汗衫,颈子和双臂裸露着。 她用责备的眼光冷冷地打量着他。“自上星期以来你又有点发胖了,亲爱的。” 她断言道,一边用鞭子嘲弄似地拍打着自己绿色的长统靴。 “请原谅,”荷夫根轻声地恳求道。他那白净的脸上有个轮廓清晰的下巴颏, 两边的太阳穴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加上一双漂亮而倾吐着苦衷的眼睛,虽然他身上 的衣服荒唐可笑,但他脸上竭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一副哭丧的脸。 尤莉爱塔开始放唱机,顿时响起爵士音乐有节奏的嘈杂声。她伴着爵士乐粗鲁 地说:“开始跳!”一边露出两排过分洁白的牙齿,双眼含怒地转动着。这副模样 正是荷夫根所期待和要求的。 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尤莉爱塔的面孔,俨然是一个陌生天神可怕的面具,这位 天神端坐在原始森林中一个隐蔽的地方,龇牙咧嘴,转动着眼珠子,他所要求的, 就是把人当作祭品。现在人家满足了他的欲望,在他的脚下溅洒着鲜血,他那扁平 的鼻子嗅着这熟悉的甜滋滋的气味,伴着那异常嘈杂的铜鼓节奏,他威严地摇晃着 身子。臣仆们围着他跳起如醉似痴的欢乐舞,他们甩动双臂和双腿,跳呀,摇呀, 扭呀。从狂吼变成欢乐的呻吟,由呻吟而喘息,直至倾倒在地上,匍匐在这位他们 爱戴和敬佩的黑神的脚下——做到了人所能做到的那种对神的爱戴和敬仰,把他们 最宝贵的东西:血,献给了他。 荷夫根缓缓起步开始跳舞,他那得意的、深受观众和同行欣赏的轻快动作,现 在不知到哪里去了?此刻可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挪动着脚 步——也许既有痛苦也有欢乐,他那恍惚的眼神、苍白而紧闭的双唇问露出的一丝 沉思般的微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尤莉爱塔自己不想跳舞,她让学生一个人在那里受折磨。她只需拍击手掌、粗 鲁的喊叫、有节奏地晃动身体来给他鼓劲。“快点,跳快点!”她气呼呼地要求道。 “你为什么没劲呀?你不是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吗?!你不是想当一名演员可以赚大 钱吗?——瞧你这滑稽可怜的寒酸样……” 于是皮鞭掠过荷夫根的小腿和双臂。这一次他的眼眶里没有泪水,眼睛仍是干 燥和炽热的,只是他那紧闭的双唇抖动了几下。泰巴帕公主又加了一鞭。 荷夫根一口气跳了半个小时,仿佛这是一次严格的训练,而不是什么多少有点 令人厌恶的娱乐。最后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踉踉跄跄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艰 难地说:“我头晕,让我歇一会儿吧?……” 她瞅了一眼手表,毫不含糊地冷冷说:“你至少还得跳一刻钟。” 这时音乐又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尤莉爱塔疯疯癫癫地拍着手掌,荷夫根又练 跳这复杂的踢跶舞。然而这双受磨难的脚呀,穿上这双卖俏的浅口便鞋和短袜子怎 么也不听使唤。荷夫根踉跄了片刻,终于站稳了,用颤抖的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你倒是开什么玩笑呀?!”她高声嚷道。“不经我的允许你怎么就不跳了?! 这可算是最新奇的事儿,多么糟糕!” 说着她举起那根红鞭子对准他的脸部抽去,荷夫根往下一蹲,正好躲过了这可 怕的一鞭。倘若从额头到下巴都是紫血斑斑的鞭痕,这个模样晚上到剧院去,那不 是有点太不像话了吗。虽然他神志恍惚,但心中很明白,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放 下!”他冷冷地说,并随即避开她,不过又说了一句:“今天就练到这里。” 尤莉爱塔明白,这不是玩笑话。她没有回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目不转睛 地望着他,看他穿上那件厚实的、有好几处已有破绽的红绸睡衣,接着躺到卧榻上 去了。 那张只在晚间才打开当床用的沙发,白天蒙上了布,摆上好几只色彩鲜艳的靠 垫,紧挨这张双人沙发的是一张低矮的小圆茶几,上面有一盏台灯。 “请将那盏刺眼的灯关上!”荷夫根请求道,声音又像哭又像唱。“过来,尤 莉爱塔!” 她穿过玫瑰色半明半暗的灯光向荷夫根走去。当她在他旁边站定后,又叹了一 口气说:“多好呀!” “刚才跳舞你觉得有意思吗?”她问,语气相当冷漠。她自己点了一支烟,然 后把火递给荷夫根。荷夫根把香烟插进那根长长的蹩脚的烟嘴上,这是拉尔·莫伦 维茨送给他的。“我已精疲力竭了,”他说。尤莉爱塔的大嘴微微一笑,表示非常 的同情和理解。“那可不是,”她说,接着就向他俯下身去。 荷夫根那双宽大、苍白、长着浅红色汗毛的手搭在她穿着黑色长统丝袜闪亮美 丽的膝盖上,若有所思地说:“亲爱的,我的这双粗俗的手放在你的美丽的腿上显 得多丑呀!” “你的身上什么都是丑的,我的小猪——脑袋、脚、手,什么都丑!”她柔声 细语地肯定道。 她猛地躺倒在他的旁边,那件灰色皮茄克已经脱去,里面穿的是一件紧身的汗 衫似的上衣,红黑格子,丝绸料子,闪亮发光。 “我将永远爱你,”他疲惫无力地说。“你强壮。你纯洁。”他一边说一边眯 起眼睛瞧着她那结实、高耸的胸脯,由于她穿的是件紧身的薄上衣,乳房显得很丰 满。 “嘿,你不过说说罢了,”她严肃地说,略带蔑视的口吻。“你不过是在想象 而已。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总是必须作这样的想象,否则他们就觉得不舒服。” 他用手指头摸摸她那双柔软的高统皮靴。“不过我确信,我将永远地爱你,” 他紧闭眼睛悄声说。“我再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女人。你是我终身的太太,泰巴帕公 主。” 她疑惑地摇摇头,她那黑黝黝严峻的脸对着他洁白而疲惫的脸。“可是你演出 时又不准我到剧场去。”她不满地说。 荷夫根低语道:“尽管如此,我只为你而演出——只为你,我的尤莉爱塔。我 从你这里汲取了力量。” “我不能允许别人禁止我干什么,”她反抗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非去 剧院不可。下次我就坐在剧场的池座上,你走上舞台时,我就高声大笑,我的花花 公子。” 他急忙说:“别开玩笑!”说着睁开眼睛,半欠起身子,瞧了一眼他的黑色维 纳斯,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他莞尔一笑,随即用法文朗诵: “哦,美人,你是从九天而下还是从地狱而来,” “你在瞎说些什么呀?”她不耐烦地问道。 “从这本美妙的书上背下来的,”他解释说,并指指茶几上台灯旁边的那本黄 封面的法文版诗集——这是波德莱尔的《恶之华》[注]。 “我可不懂,”她悻悻地说。荷夫根心醉神迷,没有理睬她,继续朗诵: 嗟汝于死人,践踏不关怀。 髑髅入眼美,“恐怖”当金钗。 凶神腹上舞,珠宝为朋侪[注]。 “你可能在胡诌吧!”尤莉爱塔说,她那黑而纤长的手指去摸他正在朗诵的嘴。 但他仍继续说,并且总是那个忧郁动听的声调:“你从不给我讲讲,你从前是 怎样生活的,泰巴帕公主。我指的是你在非洲的时候……” “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她不耐烦地说,随即开始吻他——也许就是为了不让 他再提那些富有诗意、但不得体的问题,她那张兽类般的大嘴,血红的舌头,黑黝 黝皲裂的双唇,慢慢贴近他的贪婪、苍白的嘴。 当她的脸一移开他的脸,荷夫根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已明白了我刚 才说的意思,我说,我只为你,并且只是由于你我才演出的。”荷夫根如沉浸在梦 幻中一般,说话温言细语;尤莉爱塔用她那娴熟的手抚摩着荷夫根稀疏的、如丝一 般的头发,灯光像施魔术一样,使他淡淡的头发增添了一点金色的光泽。尤莉爱塔 不是用温柔多情的动作抚掠他的秀发,而是当真认真地梳理着,仿佛她想给他理发 一般。“我刚才说的真的是这个意思,”他又说。“如果说我能受人欢迎,并能有 所成就——这要归功于你。我见到你,抚摸你这位泰巴帕公主,这对我简直有奇迹 般的疗效……使我顿时心花怒放,精神焕发,这是从未有过的……” “唉,要是你能永远这样唠叨和胡说下去就好了,”她慈祥地说。“你是我遇 到的人中最最滑稽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下流坯。”她把双手放在他的面孔上,不让 他继续说,她手中的宽边手镯在他的下巴边铿锵作响,对着他双颊的是她浅色皮肤 的手底心。荷夫根终于沉默不言了。他把头部在枕头上摆正,似乎想入睡一般,同 时以寻找援助似的动作,用双臂搂住这位黑人姑娘。她就一动不动地任他拥抱,一 边用双手捂住他的脸,仿佛她不能让他看见,她是以温柔而讥讽的微笑在对着他凝 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