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诺尔克 对汉堡艺术家剧院来说,这个演出季节景况不坏,久演不衰。奥斯卡·赫·克 罗格曾说,荷夫根每月一千马克,工资太高,他的话看来很不公道。没有这位演员 兼导演,也许这个剧院根本维持不了门面。荷夫根作出了巨大的成绩,工作孜孜不 倦,又富有想象力。他能扮演各种角色,年轻的、年老的,由此不仅引起米克拉斯 对他产生妒心,而且还有彼得森,甚至连奥托·乌尔里希斯也许也有一点;不过乌 尔里希斯专心致志于更庄严的事业,对这种资产阶级式的戏剧活动,并不完全放在 心上。荷夫根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一位圣诞童话中机智、美丽的王子;女士们认为 他在法国滑稽对话剧以及在奥斯卡·维尔特[注]喜剧中的演技,令人折服;一部分 对文学剧感兴趣的汉堡观众,热烈地讨论着他在《春天的觉醒》以及施特里贝克的 《梦幻剧》[注]中扮演律师,在毕希纳的喜剧《雷昂采和列娜》[注]中扮演雷昂采 所取得的成功。他既能演花花公子似的角色,又能演悲剧人物的角色。他善于“狡 诈地”微微一笑,也会在颞颥间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精神焕发,风趣幽默,引人着 迷。他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还有那断续有力的命令口吻,高傲而又神经过敏的表 情,却又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无可奈何茫然的眼神、柔弱厌世、举止失措, 以及谦逊恭顺的样子,不禁令人感动。他有时善良,有时卑鄙,有时专横,有时温 存,有时果敢,有时沮丧——完全符合剧场演出的全部节目的要求。他在席勒的 《阴谋与爱情》中交替扮演少校斐迪南和秘书伍尔牧——一个是感情洋溢的情侣, 一个是卑鄙下流的阴谋家——他戏路很广,对此谁也不会怀疑,因此他在扮演这些 角色时,用不着特别加以卖弄和炫耀。上午他排练《哈姆雷特》,下午又排练《轻 佻的小玛丽》。这出闹剧是在除夕上演的,获得了巨大成功,斯密茨这下可十分满 意;可是克罗格对排练《哈姆雷特》大发雷霆,还在总排练时,就想禁止演出。 “在我的剧院里我还从来没有容忍过这样卑鄙的行为!”这位文学剧的老前辈怒不 可遏地说。“演出哈姆雷特并不是像演出一般常演的剧目那样可以一蹴而就的!” 但是荷夫根还是演出了哈姆雷特。他穿上那件高领的黑色燕尾服,双眼神秘地左顾 右盼,脸色忧郁苍白,其形象实在令人难忘。第二天上午汉堡的报纸满有把握地说, 这是一次令人瞩目的成就,虽然没有经过精心排练,也许是即兴演出,然而却有许 多扣人心弦的东西。这一次允许安格丽卡扮演奥菲莉亚,不过每次排练她几乎都哭 成泪人一般。那次初演,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差点儿不能登台。后来一些行家评 论说,正因为她差点登不了台,所以她的表演是最出色的。 荷夫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紧张得至少每周得虚脱一次。他这毛病经常犯得 很厉害,而且一次跟一次不一样。头一次他倒在地上默默地抽搐;另一次则不一样, 他虽然仍站立着,但却可怕地狂呼乱叫,持续足足有五分钟之久;接着下一次,令 人十分吃惊,他在排练中间忽然说,他的颌骨张不开了,是痉挛引起的,这真奇怪, 他只能喃喃地嘟囔,说不出话来。但在晚上演出前,在化妆室里他让伯克——就是 那位荷夫根还欠他七马克五十芬尼的伯克——按摩一下他的下半部面孔,荷夫根自 己上下不停地咬咬牙齿,哼唧几下,嘟囔几下,一刻钟之后,在舞台上,他的嘴巴 又像原先那样听使唤了。 那次泰巴帕公主失约的那天,荷夫根又哭又喊,还不停地抽搐,这次发作可真 可怕,全剧团的人个个都吓得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围着他,其实大家对他过去几 次发作,早已习以为常。最后还是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想到用冷水朝正在发作的 荷夫根身上泼。再说,尤莉爱塔也就是极偶然的这么一次,便使她的朋友这样绝望 地发作了。通常她总是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他的住所,并且完全按照他的要求 去做。荷夫根每次和她在下午热烈交谈之后,他总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更富有 想象力,更加顽强,更加权欲熏心。他向尤莉爱塔表白,他爱她,她是他生命的中 枢。有时他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那么,他是否在黑人维纳斯那里忏悔过他的野心? 是否在她面前贬抑了他的虚荣心?他是真心爱她吗?夜晚在从汉堡艺术家剧院餐厅 回家的路上,他很可能对这些问题冥思苦想过,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爱她,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随即有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你要自我欺骗?于是他 马上让这个声音夏然中止。心灵最深处的那个声音黯然无语。荷夫根可以认为,他 是善于玩弄爱情的。 小安格丽卡很痛苦,荷夫根对此毫不关心。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也很苦恼, 荷夫根总以花言巧语来敷衍她。罗尔夫·伯奈蒂为小安格丽卡之故,内心痛苦,尽 管他一心一意、热烈地追求她,但安格丽卡对他总是很冷淡,于是这位漂亮的年轻 求爱者只得和拉尔·莫化维茨接近来借以自慰。他这样做是违心的,因此他面容上 郁郁不乐的神情总是消逝不尽。汉斯·米克拉斯仇恨满腔。要不是艾佛太太送他黄 油面包,他准会挨饿,米克拉斯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骂马克思主义,骂犹 太人和犹太人的走狗。虽然他练功十分顽强,可是总分配他扮演一些无足轻重的角 色,他瘦得颧骨下留下两个幽深的黑窟窿。 奥托·乌尔里希斯也常和他一起搞政治活动的朋友们秘密聚会。可是革命戏剧 的开演一拖再拖,使他在朋友们面前感到十分难堪。荷夫根每星期都会找到不同的 通词。常有这种事,当排练结束后,乌尔里希斯把荷夫根拉到一边,恳切地说: “汉达里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呀!”于是荷夫根侃侃而谈,急速而富于激情地从 资本主义的鄙陋,谈到戏剧作为政治工具的重要性,再谈到经过精心研究、具有强 有力的、艺术性的政治活动的必要性,最后许诺说,就在《轻佻的小玛丽》一剧上 演后就动手排练革命戏剧。 然而欢乐的除夕公演过去了,接踵而来的又是多次其他的演出,戏剧旺季已近 尾声,可以说几乎快过去了,然而革命剧院仍只是印了一个漂亮的信笺而已,除了 荷夫根用印有革命剧院的信笺,以极高的调子和那些有社会主义意向的知名作家通 书信外,毫无进展。当奥托·乌尔里希斯又一次请求他,催促他时,荷夫根解释说, 由于同时发生了一系列最为令人苦恼的事情,甚为遗憾,这次戏剧旺季演出革命戏 剧已经来不及了,很抱歉,不得不等到秋天再说了。可这一回乌尔里希斯马上脸色 一沉,但荷夫根却一手搂住他朋友兼同志的肩膀,用完全难以抵挡的声调说服乌尔 里希斯,这声调起初娓娓动听,并有点颤抖,接着变得十分激烈、锐利,他严厉抨 击资产阶级的道德败坏,颂扬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的团结精神。乌尔里希斯被说得 心平气消。最后两人长时间的握手言别。 当时正在为这个演出季节准备最后一出新戏,汉达里克·荷夫根在特奥菲尔· 玛尔达的喜剧《克诺尔克》[注]中将担任主角。玛尔达的社会批评剧具有很高的声 誉;所有的行家一致称颂他的这部作品具有高度的个性特征,称颂作品的毋庸置疑 的舞台效果以及它妙趣横生、尖刻无情的幽默。据说柏林的评论家也将来观摩这次 《克诺尔克》的初演。再者,人们期待着剧作家本人的光临——不过人们心中忐忑 不安,因为玛尔达毫不谦虚地自我颂扬,正如他说话辛辣、出言不逊、并喜欢陡然 间无中生有地挑起剧烈而持久的争论一样,这是人人皆知的。 当众人都在害怕担心,荷夫根却欣喜地期待这位著名戏剧家的来临。他毫不怀 疑自己的成就,定将博得这位目光敏锐、经验丰富的戏剧家的注目。我一定要在 《克诺尔克》中一举成名,荷夫根暗中发誓。 为了潜心演好角色,这一次他把导演的任务交给了克罗格经理,克罗格是特奥 菲尔·玛尔达喜剧的老专家。那时专门有一组描写和嘲弄威廉二世统治时期的德国 资产阶级的讽刺剧,《克诺尔克》是其中的一部。喜剧的主人公是一名暴发户,他 用卑鄙手段赚得的钱,以充满自信的、低劣的才智,并以全身异乎寻常的劲头,毫 无顾忌地在最高阶层攫取权力和影响。克诺尔克是个仪表堂堂却又是荒诞可笑的人 物,他代表了那种精神旺盛、青云直上。完全符合资产阶级精神异化的暴发户的典 型。荷夫根有望在演这个角色时一鸣惊人。他能惟妙惟肖地表演这个角色残暴尖刻 的腔调,有时又能表演几乎令人感动的束手无策的神态。总之,他有种种表演才能: 有时虽缺乏自信,但主要的是能表现出色、庄重、优美的风度和姿势;他具有卑鄙、 阴险、油滑的雄辩术,能欺骗所有的人,以便自己向上爬;他又能表现出苍白、呆 板,却是野心勃勃,仿佛是英雄人物的面貌,甚至还会对自己的步步高升瞠目结舌, 因为这种高升是骗人的,有可能会猝然中止。毫无疑问,荷夫根定将在这出戏中引 起轰动。 荷夫根的搭档,也就是克诺尔克的终身伴侣,她也是恬不知耻,并不比克诺尔 克逊色,只是在一点上比他稍弱,那就是她知道爱情:她爱克诺尔克——在这出独 创性的喜剧中,荷夫根的搭档由一名年轻的姑娘来扮演,这是由特奥菲尔·玛尔达 本人执意推荐,或者说是在几封几乎措辞激烈的信件中强烈推荐的。尼柯兰特·冯 ·尼布尔还缺乏演出的实际经验,她极少登台演出,而且只在几个较小的城市,不 过倒是个有自信的、足以使人震惊的人物。玛尔达用粗鲁的语言威胁可怜的奥斯卡 ·赫·克罗格说,如果艺术家剧院的领导不聘用冯·尼布尔小姐担任主要角色,那 将是最骇人听闻的丑事。面对剧作家的严厉措辞,克罗格胆怯、顺从了,他让尼柯 兰特在《克诺尔克》一剧中试着客串演出。她来到了目的地,随身带了好几只红漆 革手提箱,头戴一顶宽檐的黑色男子礼帽,配她那一身火红的胶布雨衣,倒也十分 相称。她高高的翘鼻子,宽大美丽的额头下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大家即刻 觉察到,她确是一个人物。莫茨在汉堡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以敬佩动人的声调,证 实大家的看法是对的。也许谁也不会反对她的意见,连拉尔·莫伦维茨也不反对, 虽然她对这位新人的到达十分恼火,因为确定无疑,尼柯兰特也是一位具有魔力的 年轻女子,为向大家证明这一点,她既用不着单镜片眼镜,也用不着一根长长的香 烟嘴。 罗尔夫·怕奈蒂和彼得森议论起来,到底尼柯兰特可否称得上漂亮。富有激情 的彼得森认为尼柯兰特“简直是出众的漂亮”;而举止谨慎的内行伯奈蒂只想说, 她的相貌有“吸引力”,“根本谈不上漂亮,瞧那鼻子!”他轻蔑地说。“不过她 的眼睛是漂亮的,”彼得森十分敬慕地说,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看莫茨是否就在 近旁。“瞧她那举止!几乎可以说,多么庄重!”这时尼柯兰特挽着荷夫根的手臂 在外面走过,非常引人瞩目。她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加上宽大的额头,活像一名 文艺复兴时代的少年,这是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满怀痛苦地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一直心怀妒心地密切注视着他们。尼柯兰特昂首挺胸,她那线条明显的、涂着鲜 红唇膏的嘴,说起话来异常准确,每句话听起来都是严密而铿锵有力,所有的元音 略略拉长,听起来清晰、完美,而且也不漏掉一个辅音,即使随便说些空洞华丽的 词藻,也能成功地显出她的语言技巧。 尼柯兰特正以谨慎和富有魅力的语气强调说,她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并且如果 必要时,她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当然罗,我亲爱的!”她尖刻地对几个小时前 才认识的荷夫根说。“我们都愿意有所作为,那就必须不顾一切地干到底。”荷夫 根好奇地从侧面打量着她,心中暗思,她在这个时刻说这些话,出自真心诚意还是 故作姿态。这很难断言。也许正是这种激进果断的冷言挖苦就是一种假面具,而在 假面具后面隐藏着她的本来面目。谁知道,那个被掩盖的真面目——鹰钩鼻子和线 条明显的嘴巴,是否也像她现在那样傲慢? 荷夫根无法隐瞒,这位就在身旁的女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他认识尤莉 爱塔以来,尼柯兰特无疑是荷夫根向她投以含情脉脉、深表好感的一瞥的第一个女 子。就在这天他向黑人维纳斯忏悔了这一点,为此又挨了好几鞭子——不过这次不 是出于争风吃醋的原因,也不是属于练舞必得给予的几鞭,而是出于确信和真正的 激情,因为泰巴帕公主真的生气了。荷夫根感到疼痛,他呻吟,尝到了滋味,最终 向他的公主保证,她将永远是他的主宰和心上人。但当他又见到尼柯兰特时,她那 果断的说话方式、明亮透彻的目光和气宇轩昂的自豪姿态又使他为之心醉。 她的腿本来不算美,反倒是有点过粗;然而她穿上一双黑色长统丝袜却使她风 度翩翩,因此对她的腿是否美的怀疑当然也就消除了——正如荷夫根善于摆弄他的 那双粗陋的双手一样,似乎这双手一下子变成了纤细、哥特式的尖形了。尼柯兰特 叠起双腿,目光灼灼,她迷人地嫣然一笑,把裙子拉到膝盖上。荷夫根当然观察了 她的全部举动,而且正是她的这种举动使他心醉神迷。这两条腿,甚至连行家伯奈 蒂也垂涎三尺,荷夫根很可能在幻想,让它穿上绿色的高统靴——这一设想,使尼 柯兰特姑娘对他更具有吸引力了。荷夫根把苍白的脸缩在脖子里,而那双宝石般的 眼睛好色地转动着。他喜欢尼柯兰特。 引起荷夫根好感的,还有她用准确的语言向他倾诉了她的出身和历史。那古怪 的、不可思议的荒诞离奇之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自己是出生在最普 通的家庭中。尼柯兰特说,她没有见过自己的双亲。“我的爸爸是个高级骗子,” 她昂起头,又高兴又自豪地保证说。“妈妈是巴黎歌剧院一名不出名的舞蹈演员, 我听说,她很笨。不过,据说她有两条很美的腿。”说着尼柯兰特挑战似地瞥了一 下自己的双腿,想借此加以表白,仿佛她的双腿也是美不可言。“爸爸自诩为具有 天才的人,他就知道生活要阔绰。他死在中国,在那里他开过十七家茶馆,留下了 累累债务。我得到的唯一纪念品就是他的一管鸦片枪。”在旅馆的房间里她向荷夫 根出示了那件珍贵的纪念品。她问荷夫根,想喝咖啡还是喝茶,她问话之准确,别 人必然会猜想,那准确的背后是否隐藏着非凡的妖术。订单她是用电话通知招待员 的,宛如用冷酷无情的语言宣布一项可怕的判决一般。接着她又详尽地叙述她的青 年时代。“我没念多少书,”她说。“不过我会用双手走路,在滚动着的球体上奔 跑,还能像猫头鹰一样地嚎叫。”她说,她的启蒙课本是那本值得推荐的杂志《巴 黎生活》。她的成年时期,一部分时间是在法国几所寄宿学校度过的,不过由于她 太粗鲁无札,常被这些学校很快逐出门外;另一部分时间是在枢密顾问布鲁克纳家 度过的,她称布鲁克纳是他父亲青年时期的朋友。 关于枢密顾问布鲁克纳,荷夫根早有风闻。这位历史学家的著作是颇有名气的。 虽然荷夫根并不懂这些著作,不过他倒知道,枢密顾问的社会地位举足轻重,很不 寻常。在德国和欧洲的科学和文学界,这位科学家和思想家不仅属于出头露面、最 易受攻击的人物之列,而且也是被议论得最多的人物之一。有人背后在议论布鲁克 纳;说他和政界有私下往来,影响很大。他和社会民主党的一位部长过从甚密,这 是众所周知的;另一方面,他又和国防军有关系,他的已故夫人是一位将军的女儿。 这位枢密顾问那次到苏联的访问演说曾引起许多评论。当时他受到国家主义报刊的 恶毒攻击。从那时起,人家一般总是愤慨地断言,布鲁克纳的历史观受了马克思主 义的影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当他登上讲台时,学生们乱起哄。由于他有世界声 誉,加上他镇定沉着、慎重明智,镇住了那些起哄者。枢密顾问战胜了对他的种种 非议,证明他是不可侵犯的。 “老头子真不错,”尼柯兰特这样说枢密顾问。“他也能理解人,例如对我的 爸爸他非常怀念。因此他对我从来也不挑剔什么——而我也就很耐心地对待他那些 高雅乏味的东西。”布鲁克纳的女儿叫巴尔巴拉,是尼柯兰特的最好朋友,实际上 成了她的姐妹。“一个多美的人儿!又是那么善良!”尼柯兰特说这话时,目光变 得非常温柔,然而她仍不忽略她那准确无误、铿锵有力的发音。——这么说来,不 仅可以指望特奥菲尔·玛尔达来参加《克诺尔克》的初演,而且这位巴尔巴拉姑娘 也可能来。“不知你是否喜欢她!我将好奇地拭目以待。”厄柯兰特对荷夫根说。 “也许她并不特别合你的胃口,不过为了我的缘故,请你对她客气一些——她有点 胆怯。”厄柯兰特说,把元音说得又响又好听。 巴尔巴拉·布鲁克纳是在隆重的首场演出的白天抵达的;玛尔达乘的是柏林的 快车,至傍晚时分才到。荷夫根在演出前的片刻,在剧院餐厅喝白兰地时与巴尔巴 拉邂逅相遇。尼柯兰特以极其清晰、但却非常刺耳的声调说:“这就是我最亲密的 朋友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尼柯兰特披一件黑色挺刮、打有褶子的斗篷,说话时 还伴以彬彬有礼的动作。荷夫根激动得都没能仔细地打量一下这位年轻的姑娘。他 把白兰地一饮而尽就悄然离去了。在化妆室里他看到了有两束鲜花是给他的:一束 是安格丽卡的白色丁香花,另一束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柔和的茶黄色的玫瑰花。为 了行点好,能使自己获得上天的恩宠,他以庄重的姿态递给矮个子伯克五个马克— —这位伯克在初演前总是有点哭丧着脸——当然,即使这样荷夫根欠他的七个马克 五十芬尼仍还没有还清。 喜剧《克诺尔克》的首场公演,获得了出色的成功。玛尔达许多尖刻的噱头话 常常引起全场的轰动,那漂亮的对话既使观众惊讶,又激起他们畅快的欢笑;不过 特别使观众感到振奋的是,荷夫根和新生力量厄柯兰特·冯·尼布尔之间配合默契, 在每个方面都合作得精确,无懈可击,却又是那么唐突而充满激情;尼柯兰特是 “应聘来客串演出”的。演完第二幕后,两位主角不得不在气氛热烈的大厅里多次 出场谢幕。休息时特奥菲尔·玛尔达在尼柯兰特的陪同下,来找荷夫根。 玛尔达以不安而敏锐的目光观察着化妆室里的所有物品,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荷 夫根身上。他精疲力竭地对着镜子坐着。尼柯兰特则伫立在门边,恭恭敬敬,一言 不发。停顿良久,玛尔达才用强劲的命令口吻说:“您真是一位杰出的滑稽角色!” 他那严厉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荷夫根那张化妆得十分俊秀的面孔。 “您满意吗?玛尔达先生!”荷夫根企图以宝石般闪亮的目光和疲惫的笑容来 迷惑这位讽刺作家。然而特奥菲尔回答说:“嗯,还可以吧……”接着玛尔达厚着 脸皮问道:“那么,先生——您从前叫什么名字?”荷夫根顿时感到有点受到侮辱; 不过他还是以招徕业务般委婉动听的声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时玛尔达口中念念 有词地说:“汉达里克——汉达里克——滑稽可笑的名字,我不得不说——太滑稽 了!”他说得如此挖苦,不禁使荷夫根感到全身战栗。猛地,作家又以令人惊恐的 欢快语气喊道:“汉达里克,为什么叫汉达里克?!当然,本来您叫海茨!——本 来叫海茨的嘛,现在自称汉达里克!哈哈,这可真不坏呀!”于是玛尔达由衷地笑 了起来,笑声刺耳,一直笑个不停。荷夫根对玛尔达如此恶意地洞察他的一切,惊 骇不已,他那化妆成玫瑰色假面下的自己的脸,陡然间变得苍白失色,并且全身颤 抖。尼柯兰特没有插话。她那双闪亮的猫眼,高兴地从一个人身上扫向另一个人。 转瞬间,玛尔达的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他似乎在沉思;不过黑髭须下的青紫色的 嘴唇还在不停地抽动。玛尔达激怒时翕动的嘴唇实在令人恐惧,不由得使人想到那 些食肉的恶棍或是张着血口的鱼嘴,在贪婪地吸吮时的情景。玛尔达像作最后总结 似地说:“您是一个出色的滑稽人,杰出的天才——我觉察到了这一点,我的鼻子 非常灵。我们以后再谈谈。呆会儿我们一起吃饭。过来,姑娘!”玛尔达挽着尼柯 兰特的手臂离开了化妆室。良久,荷夫根仍惊诧不已。 当荷夫根登上舞台站在脚灯前面时,他才恢复了平静——无疑是在众目睽睽下 才完全镇定下来的。在演第三幕时,荷夫根表现出比以往任何一次公演更加娴熟的 技艺和巨大的热情。当帷幕徐徐下落后,观众狂呼起来。尼柯兰特两臂抱满了鲜花, 并去拥抱荷夫根,一边说:“特奥菲尔又一次找到了确切的词句!你确实是一位出 众的滑稽人!”克罗格走了过来,口中喃喃地说着赞许的话。他向尼柯兰特小姐保 证说,若能继续合作下去,他将感到十分高兴。希望她明天上午到办公室去一下, 以便洽谈条件。尼柯兰特立即诡计多端地做出一副卖俏的面孔,庄重地鞠了一躬, 并以明确的语言表达出她对经理的这个决定的满意心情。 特奥菲尔·玛尔达把两位年轻姑娘及演员荷夫根请到一家不算豪华。但却是高 雅的、正统资产阶级式的餐馆吃饭。荷夫根从未到过这个地方,这给玛尔达提供了 话柄儿,他有把握地下结论说,在汉堡能品尝到美味佳肴的“小酒店”独此一家— —要是能相信戏剧家所说的,他认为这里的烹调确是非常出色,既高雅又有古老的 风味;别处的油脂都有哈喇味,炸出来的东西奇奥难闻;光顾这家酒店的都是些高 贵的老绅士,他们可懂得怎么享受生活;还有,这里的酒窖也相当考究。 酒店小房间的四壁镶以褐色木板,墙上挂着狩猎的图片和漂亮的壁毯,在室内 就座的,的确只是那些上了年岁的老绅士,看起来个个都像百万富翁。比这些绅士 更有威风的,无疑是那个负责算账的招待员,他恭恭敬敬地接过特奥菲尔订的菜单, 其模样不禁给人以某种讽刺之感。玛尔达建议大家先吃一道龙虾。“您的意见呢? 我的好朋友!”他心怀诡计,却冠冕堂皇地询问荷夫根,尼柯兰特的态度没准就是 从他那里学来的。荷夫根没有表示反对。现在他置身于这样阔绰的酒家深感拘谨和 不安。他总觉得,似乎招待员以蔑视的眼光在打量他那身有多处污斑、好几个地方 已穿得油腻发亮的礼服。那位高贵的招待员审察般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荷夫根瞬息 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有叛逆思想。这个为资本主义剥削者服务的酒家,不是我呆的 地方。他一边忿忿思索,一边让招待员斟上白葡萄酒。此刻他为革命剧院的开张一 再推延而感到后悔莫及。他对玛尔达深感失望。这位有敏锐洞察力、残酷无情、不 怕冒险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批评家,此刻和他面对面地相对而坐,却表现出是个令人 忧虑的具有反动思想倾向的绅士。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命令口气说话,目光狡诈, 穿一身十分合体又讲究的深色西装,领带也非常雅致。他以令人可厌的鉴赏力,从 刚端来的那盘龙虾中,立即挑走最好的几块。是否玛尔达的许多特性与他自己剧本 中讽刺过的那些人物有许多共同之处?接着,玛尔达开始称赞以往的美好年代,那 时他是多么年轻,而现在这个新的、表面化的、衰落的年代没有任何一点可与过去 的相比。他一边说,一边用冷酷、不安和贪婪的目光不住地盯着尼柯兰特,而尼柯 兰特不仅极了撅嘴巴,而且还扭了扭身子,她今天穿一件像金属一样闪亮发光的夜 礼服。巴尔巴拉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尼柯兰特和玛尔达眉来眼去,并有特别的挑衅 之意,使荷夫根不胜反感,也许也出于他的嫉妒之故;荷夫根终于把注意力转向巴 尔巴拉。他正好发现,巴尔巴拉的目光审视似地向他腰了一下,荷夫根顿时惊讶不 已。 使荷夫根内心深感吃惊的是,他觉得巴尔巴拉有一种天赋的魅力,这种魅力是 他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从未感受到的。他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及得 上她。荷夫根一边注视着巴尔巴拉,一边神速、准确、概括地回忆起所有与他有过 交往的女人,仿佛此刻必须对他以往漫长又肮脏的历史来一次最终了结。他让她们 一一从脑海中掠过,然后再把她们抛到九霄云外:她们是莱茵地区的女人,显然个 个愉快活泼,她们没施多少诡计就直截了当地把他引到爱情的粗俗现实之中——她 们是一些比较老成持重、态度严峻的女士。都是母亲贝拉的朋友;还有她妹妹约茜 的朋友,她们年轻,但决不是一些非常温柔的姑娘;再就是那些柏林有经验的妓女 以及来自德国其他省、不怎么逊色的妓女,她们惯于为荷夫根提供他所要求的那些 特种服务。但由于她们身上没有鲜明、特殊可消遣的地方,使荷夫根丧失了对她们 的兴趣;再有就是他的女同事了,她们穿着摩登,演技娴熟,始终令人称心如意, 然而荷夫根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才对她们表示敬重,而她们倒是对他的时而兴高采烈, 时而残酷无情,时而为诱惑卖俏表现出对别人友好,不得不表示满意;另外还有一 群受人尊敬的太太,她们有的羞怯腼腆,有的伤感抑郁,有的机灵聪颖。所有这些 女人都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显现她们的面貌和形象,然而面对刚被发现的 这位非凡的巴尔巴拉,她们旋即退出了他的脑际,消融沉落了。甚至连尼柯兰特, 那位冒险家引人注目的女儿,说话准确得令人心醉神迷的朗诵演员,也显得略逊一 筹。她说话准确,但行为放荡,似乎太滑稽可笑。现在荷夫根放弃了尼柯兰特,不 再对她产生兴趣——难道在这生命攸关、美好的决定性时刻,荷夫根就会牺牲其他 所有的一切吗?他一边出神地凝视着巴尔巴拉,一边心中狐疑,他是否第一次真正 背叛了那位心爱的黑人姑娘尤莉爱塔?他曾说过,她是他的生命的中枢,是他的力 量振兴和复元的巨大源泉。至于和尼柯兰特的关系,他似乎确未真正欺骗过尤莉爱 塔,虽然他可能设想过,让尼柯兰特的腿上穿上那双绿色的长统靴;不过尼柯兰特 充其量是黑人维纳斯的代替者,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她的对手现在就坐在这里。她 正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荷夫根,而荷夫根仍在和尼柯兰特和玛尔达热烈交谈。随后 荷夫根目不转睛地望着巴尔巴拉——他的目光不是诱惑人似的侧目而视,也不是神 秘地闪闪烁烁,而是茫然不知所措,带有真切感人的神情——致使巴尔巴拉垂下眼 睑,把头侧向一边。 她穿一件非常朴素的黑色衣裳,内行人一眼就会发现,这衣服出自家庭小裁缝 的手,另外,一条女学生式的挺刮的白领子和衣服很相配,脖子和两臂是裸露的, 手臂细瘦,一张五官端正的鹅蛋脸,苍白,但很机灵。脖颈和手臂的皮肤略呈浅棕 色,泛出金黄色的亮光,像那种在漫长的夏日里散发过馥香之后已经变得成熟、娇 艳、非常好看的苹果的颜色。荷夫根不由得搜索枯肠地思索起来,这妩媚的肤色使 他想起什么,哦,使他想起了比巴尔巴拉的面容更为惊异的颜色,这就是达·芬奇 的妇女肖像画。顷刻间,他内心有所触动,当玛尔达正在夸耀他对法国古老的烹调 技术多么精通,他却在这里暗暗在想那些伟大而高雅的东西,是的,达·芬奇的一 些妇女肖像画中就有这种饱满、柔和,然而却是很难着墨的敏感的肉色;还有他的 一些描绘少年形象的画像中也有这种肤色,他们可爱的弯曲的手臂在暗色的阴影里, 这种肤色显得特别清晰。在古代画师的肖像画中,少年和圣母像都有这种美丽的肤 色。 瞥见巴尔巴拉·布鲁克纳的面孔,这位热情奔放的荷夫根立即联想到那些少年 和圣马利亚画像。按理想塑造的那些少年画像,确有这样美丽瘦削的四肢,而圣马 利亚画像又有这样的面容。她们总是像现在的巴尔巴拉一样,圆睁着眼睛:这种眼 睛上端的睫毛是深色的,长而不易弯曲,完全呈自然,双眸也是深蓝色,几乎接近 黑色。巴尔巴拉现在正是有这样一双眼睛,她的目光严肃地探审着,时而表现得友 善而好奇,时而又有点捉弄人。总的说来这张高雅的面孔确实有点狡黠的特性:它 既不是哭泣的圣马利亚面容,也不是专横威严的圣马利亚面容,而是一副狡诈的面 孔。她的嘴较宽,双唇湿润,笑起来相当痴情,笑声中夹杂着风趣的意味。在这位 精神恍惚的女子的头上还有点时髦别致的特色,她那稠密的金灰色头发盘了一个发 髻,有点歪斜地贴在后脑勺上,而头路却相反地正巧挑在头中央。 “您为什么总是这样瞅着我?”巴尔巴拉终于问道,因为荷夫根那双迷人的眼 睛一刻不停地望着她。 “不让我瞅吗?”他轻声反问道。 巴尔巴拉表现出一种年轻人独有的媚态,这显然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拘谨,她说: “如果您觉得高兴……” 荷夫根顿时感到,犹如她的肤色能饱眼福一样,她的说话声对他的耳朵也是一 种享受。仿佛她的声音也充满了一种柔和、谐调的色彩,而且也是闪光的,有一种 很珍贵的逐渐变暗的光泽。荷夫根如同刚才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一样,现在他又聚精 会神地听她说话。他不断地提问题,使她不停地说下去。他想知道,她打算在汉堡 果多久。巴尔巴拉吸了一口烟,动作很笨拙,足见她不曾有吸烟的习惯,一边说: “一直呆到尼柯兰特在这里演出结束,这就要看《克诺尔克》的演出是否成功。” ——“今晚观众这样长时间的鼓掌,我感到非常高兴,”荷夫根说。“我相信,报 界的评论也不会坏的。”接着他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尼柯兰特曾提起过,巴尔巴 拉正在上大学。巴尔巴拉说,她在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不过我不是十分有规律地 都听这些课,”她若有所思、略带开玩笑的口气说。说话时两肘支撑在桌子上,那 双纤巧的、淡褐色的手托着面孔。一个不怀好意的观察者,此刻的荷夫根正是如此, 他很可能认为巴尔巴拉的动作太不灵巧,简直有点迟钝,不过荷夫根觉得,这些拘 谨的动作之中有其优美动人之处,她那呆板的姿势,表明她这位年轻的女子是来自 外省份,是一位不长于社交的教授女儿,这与她那聪明、欢快、坦率的目光迥然不 同。有人在特定的、窄小的环境下长大,受到过多的抚爱和娇养,一旦离开这种环 境,就易于产生自卑感,巴尔巴拉正是这种人,她对自己缺乏自信心。特别是在尼 柯兰特在场的情况下,仿佛她惯于扮演次要角色。她为此还感到高兴;另外,这位 奇怪的演员荷夫根此刻很鲜明地把全身心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巴尔巴拉颇感有趣, 于是她也乐于继续和他交谈。 “我什么都学点,”她沉思似地说。“本来我绘画……画过好长时间的戏剧布 景。”经她这么一说,荷夫根马上使谈话变得更加生动活泼起来。他脸上泛起了淡 淡的红晕,以骤发的激情,大谈布景风格的变迁,大谈在这个领域中可能被重新发 现、运用和改进的东西。巴尔巴拉凝神地倾听,以审视的目光盯着他望,时而回答 几句,时而嫣然一笑,双手的动作笨拙得可爱,说话的口气若有所思,又像是在捉 弄人,这声音道出了她经过深思熟虑的、明智的判决。 荷夫根和巴尔巴拉两人在低声聊天,语气亲切而又热烈。尼柯兰特和玛尔达眉 来眼去,相互引诱,各自施展他们拿手的技艺。尼柯兰特美丽的、猛兽似的眼睛比 平日更显得明亮,发音变得更为准确、严密。她的双唇抹上了刺眼的口红,说话或 笑的时候,两排锋利小巧的牙齿闪闪发光。玛尔达方面说话也是有声有色。他的嘴 虽在抽搐,但说话很灵活,嘴唇是青紫色的,看得出他健康状况极差,可是说起话 来几乎滔滔不绝。另外,他还有个癖好,总是使足全部精力重复唠叨同一个事情。 首先,他极力顽固地认为,当今这个时代是可以想象的最糟糕、最腐朽和最没有希 望的,称自己是这个时代最关注的、最有资格的审判官。这个时代没有精神方面的 运动,没有普遍的共同倾向,或者说,没有那种按他的高要求所能达到的特殊成就。 照他的看法,在这个时代中尤其缺乏有作为的人物;而他,玛尔达,可说是闻名遐 迩的唯一人物了。然而人家低估了他。但是,使人迷惑不解的是,这位衰落的欧洲 社会的观察家和审判官,并没有针对当前令人失望的现实,提出一个可以使人向往, 因而可激起对当前现实憎恨的未来的蓝图;相反,为了贬低现实,他颂扬过去,颂 扬他看透了的。嘲讽过的、批判过的那个历史。可是这位激动又狂热的尼柯兰特, 并不喜好对某些事情表现惊诧,不然玛尔达的许多说法,很可能使她大吃一惊。正 是这个玛尔达,他喜欢称自己是资产阶级时代的古典讽刺家,却又美化过去德国军 队的军官和莱茵地区的工业家,说他们是最理想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最为集中地体 现了完美的纪律和勇敢的品格。这位老讽刺家,他的专横跋扈和精神上无目的激进 主义,早已滑向反动和堕落,现在他用颤抖的鼻音称扬普鲁士将军们的健全体魄和 高尚道德,而又以一个士官的激怒的声调讽刺当今这一代的软弱无能。“简直毫无 教养!毫无纪律!”他大声愤慨地嚷嚷道,那些正在品尝红葡萄酒的老绅士,纷纷 扭过头来看他。现在连女人们都毫无一点儿纪律性,玛尔达怒气十足地断言。她们 不懂什么是爱情,把卖身当作一种职业,她们跟男子一样,变得又粗心又庸俗。说 到这里尼柯兰特挑衅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玛尔达马上献殷勤地补充说:“那当然还 有例外的!” 随后他又继续谩骂。他的观点是,自从普遍的义务兵役制取消之后,所有德国 男子再也不懂什么是秩序和尊严。今天,民主已经丧失殆尽,一切皆是不真实的冒 牌货,都是借助广告大吹大擂的欺人之谈。“如果情况不是像今天这样,”玛尔达 愤然问道,“那么我是不是就不一定会在国家中起如此重大的作用?也许我的脑子 的巨大力量和职能不一定用于去判断公众生活中的一切重大事件——然而今天对真 正有价值的事情已经失去直觉和衡量的标准,因而我的呼声,在公众的负疚的心灵 中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声音!”他的双眼燃起了灼热的火焰,他那干瘦的面孔 变得十分难看,苍白的脸色和黑色的上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尼柯兰特为了安慰他, 提醒他说,今天活着的剧作家中没有一个人的戏剧能像他那样经常得到公演。他淡 然一笑,显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不过,瞬息间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突然对着荷夫根喊道:“您大概在军队中服过役吧?先生!”而这时,荷夫根正 沉浸在跟巴尔巴拉热切的交谈中。 荷夫根一楞,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话深感惊诧,脸上顿时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转过脸来对着玛尔达。玛尔达紧紧追问道:“先生,您倒是回答啊!”荷夫根苦笑 着,艰难地回答说:一没有,我当然没有……谢天谢地没有……”于是玛尔达得意 洋洋地哈哈大笑了。 “你们又看到了吧!纪律丧尽,人材乏乏!——不过,荷夫根先生,也许您是 有纪律的吧?也许您就是一个人物吧?——然而我所目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全 都是冒牌货,全都是卑贱粗俗!” 这可真是鲁莽无礼之极;荷夫根不知该如何应答。他胸中的怒火油然而起。但 是,为了在座的女士,也为了表示对玛尔达名誉的尊重,他决定回避一场争吵;再 说,他把这位戏剧家看作是神经病患者。顷刻间,玛尔达的态度骤然改变,简直令 人震惊和惊异,声音变得非常低沉,双眼闪闪烁烁,仿佛在作预言。 “这一切的结局将是十分可怕的。”他低声说。此时此刻,他那陡然间变得具 有无比穿透力的目光,到底在瞧着哪个远方,或者说在瞧着哪个绝壁深渊?“一定 会出现最可怕的情况,孩子们,你们相信我说的;如果确实出现这种情况,说明我 预见到了,预先认识清楚了。这个时代是腐烂发臭的时代,你们记住我的话:我已 经嗅到了这一点。谁也蒙骗不了我。我已觉察到一场灾祸正在酝酿中,这场灾难将 是史无前例的,它将吞噬所有的人,不过,除了我之外,谁完蛋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现有的一切将被彻底摧毁,这是些腐烂发霉之物,我已经触摸过,审察过,并把它 们全部抛弃了。一旦倾倒下来,会把我们大家都埋葬的。孩子们,我为你们惋惜, 因为你们不能再过你们应过的生活,而我却已尝到过美好的生活。” 特奥菲尔·玛尔达现年五十岁,娶过三个妻子。他曾受人攻击,也曾受人讪笑; 不过也有过成就,赢得过荣誉,尝到过财富的甜头。 由于玛尔达沉默不言,只是激动地喘息不止,与他同桌的其他人也就黯然无语。 尼柯兰特、巴尔巴拉和荷夫根都垂下了眼睑。 须臾,玛尔达突然情绪一转。他斟上红葡萄酒,态度变得温柔文雅,刚才他还 侮辱荷夫根,现在却马上恭维他演技出众。“我是知道的嘛,”玛尔达以施主般的 口吻说,“您演的这个角色很出色。我这出戏的对白言简意赅,可是那些至今还自 称是演员的可怜家伙,竟把我的剧本演得既乏味又无生气。而您,荷夫根,总是能 领会到,什么叫做戏剧。在一群盲人中我发现了您这个独眼龙。祝君成功!”说着 他举起酒杯。“您似乎和我们的巴尔巴拉谈得很不坏呀,”他兴致勃勃地说。巴尔 巴拉严肃地瞟了他一眼,以回敬他那挖苦人的微笑。荷夫根踌躇了片刻才和特奥菲 尔·玛尔达碰杯,因为他觉得,戏剧家那种大胆泼辣的说话方式,与这位可爱的姑 娘巴尔巴拉联系在一起,是不适宜的。玛尔达不仅津津乐道地大谈自己对酒和酱汁 有品尝的能力,而且还大声夸耀自己对评价女人也有可靠的直觉,他仿佛根本没有 看见巴尔巴拉似的,眼睛只盯着尼柯兰特,尼柯兰特方面则小心翼翼地避开有时来 自巴尔巴拉那温柔而关切的目光。 那位高雅的招待员刚把甜食端上,玛尔达又加订了香槟酒。这时午夜已过,在 这家稀奇的酒店里,除了他们四位奇特的宾客之外,已无其他客人,不然的话,酒 店早就可以关门了;然而玛尔达暗示招待员,如果他们比平日稍延长点服务时间, 他们会得到一笔满意的小费。这位伟大的讽刺家,他的良心一直在警惕地注视这腐 朽的文明社会,现在他又显出他有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的天赋。他谈笑风生,既能 讲述许多普鲁士军队的奇闻轶事,也能讲其他来自东方一犹太世界的风土人情。他 还不时地注视尼柯兰特,向她作保证说:“你是一位好姑娘!有良好纪律的姑娘! 现在这种时候是十分罕见的呀!”他间或打量一下荷夫根,并且兴奋地说:“这位 自称汉达里克的——是位出色的滑稽人!异常滑稽可笑的、不寻常人物!真使我好 笑。我得记下来!” 荷夫根任他絮叨、吹牛、自我得意,乐于看他尽情地欢呼胜利。他毫无兴趣要 与他争风吃醋。尽管玛尔达控制在座的几个人成为中心人物,对玛尔达的笑话荷夫 根仍开怀畅笑。荷夫根从这种场合中得到乐趣是比较奇特和细腻的:面对玛尔达激 动兴奋的情绪,荷夫根觉得自己变得平静、文雅了——这种情况在他身上是罕见的; 在巴尔巴拉姑娘的眼里,他必定是位文静、高雅的人,很可能她对玛尔达高声嚷嚷 根本不感兴趣。荷夫根感觉到,巴尔巴拉充满同情和好奇,以审视的眼光一直盯着 自己。他自认为,姑娘对他有好感。美好的希望充满了他那颗激动的心。 他们很晚才分手,人人情绪高昂。荷夫根步行回家,他不由得回想起巴尔巴拉 来。一种纯真的爱慕之感对他来说是多么新奇,并且由于上等烈性酒的作用,这种 感觉变得更加令人陶醉。这位姑娘心怀什么秘密呢?他迷恋,他沉思,“我相信, 这是一种完美高尚的秘密。她是我所见到的人中最为正派的人,也是我所接触过的 人中最为朴实无华的人。她也许能成为我的心上人。” 荷夫根在大街中央驻了足。黑魆魆的夜色十分柔和,散发着郁香。哦,快临夏 天了。他竟没有注意到,春天已经悄悄逝去,而现已快是夏日了。他的心为幸福而 惊讶,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心不曾有过精心的准备。 巴尔巴拉一定会成为我的心上人。 翌日,荷夫根会见泰巴帕公主时,心中恐惧万状。他不得不请求这位舞师,暂 时停止来访。因为他对巴尔巴拉姑娘产生了新的、热烈的感情,迫使他必须下这个 决心。可是他即刻又考虑,见不到尤莉爱塔该是多么痛苦;同时他又战战兢兢地担 心尤莉爱塔可能会暴跳如雷。他竭力平心静气地把情况的变化向她解释清楚,然而 他的声音在颤抖,连一丝干笑都不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额头上冒出大滴的汗 珠。尤莉爱塔怒不可遏,大声喝斥他,她说,她决不能随随便便任他抛弃。她要挖 去尼柯兰特小姐的眼睛,这是尼柯兰特自己的行为使她这样做的。荷夫根一边准备 马上挨她的鞭子,一边请求她克制一点,并强调说,尼柯兰特小姐与整个事情毫不 相干。 “你不是跟我说过,我是你生命的中枢,这统统是胡说八道。”泰巴帕公主破 口大骂。 荷夫根咬紧苍白的嘴唇,试着还想说句请求原谅的话。 “你骗人!”这位王公的女儿高声嚷道。“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在自己欺骗自 己——原来不是,你欺骗了我——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人有多么卑鄙!”尤莉爱塔 怒不可遏的声音以及她的面部表情,强烈地表明她真的发火了,她已陷入最痛苦的 绝望之中。“不过我不会在你的屁股后面追求的,”她自豪地下决心说。“我不是 那种跟在别人后面转的人。如果你现在有了另一个能鞭打你的人——如我过去曾做 到的——那就请便吧!” 尤莉爱塔不打算在他的屁股后面追求,荷夫根不胜高兴。他送她一笔钱,尤莉 爱塔喃喃不平地接受了。但当她走过房门口时,她又得意洋洋地向他微微一笑。 “不要以为我们的关系从此就一刀两断了。”她说,一边还快活地向他点点头。 “如果有朝一日用得着我的时候——你反正知道的,哪儿能找到我!” 自那次玛尔达和奥斯卡·赫·克罗格之间发生可怕的争论之后,玛尔达就启程 走了。《克诺尔克》的作者想强令经理在一张具有公证效力的文件上签字,答应他 的戏至少上演五十场。克罗格当然拒绝,随之玛尔达请了律师相威胁,当这一招没 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时,他就终于骂汉堡艺术家剧院的这位领导是没有纪律,没有品 格的无用之徒,是一个骗人的生意人,一个艺术上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是这个腐朽 的、濒临死亡的时代的典型代表人物。而对这滔滔不绝的污蔑,即使是这位平素和 易近人的克罗格,也不能不作出愤懑的反映。于是双方吵了一个小时之久,随后玛 尔达就情绪高昂地登上了去柏林的特快列车。 荷夫根、尼柯兰特和巴尔巴拉每天见面,有时候也出现这种情况:荷夫根和巴 尔巴拉相聚时尼柯兰特不在场。他们散步,在阿尔斯特河[注]上泛舟,在庭院的草 坪上憩坐,参观画廊。他们倾谈,他们更接近了。巴尔巴拉从荷夫根处获知了他愿 意让她知道的事情:他激昂慷慨地向她宣布他的志向,他声明,他的希望是搞世界 革命以及传播革命戏剧。犹若演戏一样,他添校加叶,给她讲他童年的故事,向她 描绘家庭情况:他的父亲克伯斯,母亲贝拉,妹妹约茜。 巴尔巴拉也谈她的童年情况。荷夫根明白了,她亲爱的父亲和尼柯兰特这两个 人,是她迄今全部生活的中心人物。尼柯兰特是她的朋友,巴尔巴拉对她有着关切 的温情。然而这位爱冒险的、令人招眼的姑娘,在许多事情上引起巴尔巴拉的忧虑, 其中使她最最不安的是,尼柯兰特新近与玛尔达之间关系密切。巴尔巴拉讨厌玛尔 达,荷夫根一眼就觉察到了这点。从巴尔巴拉粗略的讽刺性暗示中可以得知,在玛 尔达认识尼柯兰特之前,玛尔达曾狂热地向她献过殷勤,但巴尔巴拉一再拒绝,伤 了他的感情,由此玛尔达非常恨她。于是他在尼柯兰特那里越发觉得幸福。尼柯兰 特用准确的语言向每一个愿意听她讲的人宣告,特奥菲尔·玛尔达是当今欧洲唯一 最完美无缺的、真正需认真看待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尼柯兰特几乎天天和他长时 间通话,尽管巴尔巴拉一再表示,尼柯兰特这样做使她深感痛心,她不赞成。尼柯 兰特方面则以明亮的、善意的目光观察着巴尔巴拉和荷夫根之间打算干什么。使尼 柯兰特感到高兴的是,仿佛巴尔巴拉也卷人到儿女情感的艳遇中去了,本来她的兴 趣尽放在温情的教育学方面,尼柯兰特对此则厌烦极了。现在尼柯兰特能做的,就 是促进他们这种关系的发展。当她晚间来到化妆室时,尼柯兰特对荷夫根说: “我很高兴,你和巴尔巴拉的关系大有进展。你们可以结婚嘛。巴尔巴拉姑娘 现在正不知该怎么办哪。” 对这样的说话方式荷夫根表示不满,但却兴奋得颤抖起来,问道:“你真的认 为,巴尔巴拉是这样想的?……” 尼柯兰特格格大笑起来。“当然她是这样想的。你难道没有发现,她完全变了? 我的宝贝,你不要被迷惑了,仿佛她只是对你产生同情。我可是知道她的——她是 属于那种类型的女子,在她们的爱慕中总掺杂着同情。快娶她吧!——这对你们两 人是最实际的。而且,对你的前途将会非常有利,老布鲁克纳是个有影响的人物。” 在这点上荷夫根早已想到了。然而他现在被爱情所陶醉,并且持续不衰——或 者说,他非常愿意这种陶醉是持久的——不过爱情的陶醉不会完全排斥较为冷静的 思索。枢密顾问布鲁克纳是个伟大的人物,而且家境也不贫寒,和他女儿的结合, 除了幸福之外,定将带来许多好处。厄柯兰特那些果断而挖苦的话,是否言之有理? 巴尔巴拉是否有可能在考虑和荷夫根联姻?她对他的好感已经达到什么地步?是否 并不是轻率的,闹着玩的?她那张圣马利亚式的面庞总带有调皮的捉弄人的神情, 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她那纯真优美的音色、深沉的语调什么也显露不出来。不过她 的探索般的眼睛说明了什么呢?她的双目总是带着好奇、同情、善意,有时还温存 地注视着荷夫根。 他若想弄清这些问题,必须加紧行动才是。戏剧演出旺季几近尾声。《克诺尔 克》的演出也是最后几场了。巴尔巴拉和尼柯兰特可能很快就将启程。这时荷夫根 下定了决心。尼柯兰特故意告知他,她打算和罗尔夫·伯奈蒂好好溜达一会儿。那 么说巴尔巴拉独自在家。荷夫根去找她。 这是一次长谈,谈话的结尾是,荷夫根跪在巴尔巴拉的面前呜呜哭泣。他哭丧 着脸恳求巴尔巴拉,希望她有怜悯之心。“我需要你,”他哽咽着说,并把额头沉 在她的怀中。“没有你我一定会完蛋。我身上有许多不良习惯,要战胜它,我一个 人实在是无能为力,而你一定会使我振作起来,加强我身上好的一面!”荷夫根在 绝望中道出了这番激昂、苦恼而坦率的话。其实巴尔巴拉惊惶失措的目光早已使荷 夫根明白了,尼柯兰特发音准确的鼓励话,本是一种错误,或者说是她的无耻奸计: 巴尔巴拉从未想过要和这位演员荷夫根缔结良缘。 此刻荷夫根慢慢从巴尔巴拉的膝间抬起脸,他泪痕满面,没有血色的嘴唇还在 不停地抽搐,双眸中,原来那宝石般的光彩也已黯然无光,两眼看起来似乎痛苦得 什么也看不清楚。“你不喜欢我,”他抽抽搭搭地说。“我什么也不行,我将一事 无成——你不喜欢我——我将一败涂地……”他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他本来还 想继续说的那些话变得结结巴巴、含糊不清。 巴尔巴拉沉下眼睑注视着他的头发。荷夫根头发稀疏,几缕精心梳理的头发盖 住了他头顶上那个小小的秃点,但是现在这几缕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也许正是这头 发又稀疏又可怜的样子,打动了巴尔巴拉姑娘的心。 荷夫根湿漉漉的面孔向她凑过去,不过巴尔巴拉没有用双手去抚摸这张脸,甚 至连眼皮都没有掀动一下,慢吞吞地说: “如果你有这样强烈的愿望,汉达里克……那我们可以试一试吧……我们可以 试一试吧……” 紧接着汉达里克·荷夫根发出一声轻轻的、沙哑的叫声,宛若一声低沉的胜利 的嚎叫。 就这样他们订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