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 八月底,年轻的荷夫根夫妇和尼柯兰特·冯·尼布尔启程回汉堡。汉达里克租 了默克贝克领事夫人别墅的整个底层,有三个大间,另有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洗澡间。 房间宽敞舒适,在原有的陈设的基础上他们又添置了一些新家具,这笔相当可观的 费用自然是由枢密顾问布鲁克纳承担。 尼柯兰特宁愿住在旅馆里。“这位默克贝克夫人屋中的庸俗气氛我可受不了,” 她说,显得神经过敏,又十分自傲。然而巴尔巴拉却非常体谅地说,领事夫人有她 自己的特点,她虽讲究装饰,但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不管怎么说我和她相处非常 融洽,”巴尔巴拉断言道。默克贝克夫人送给巴尔巴拉两只小猫,一只白的,一只 黑的,以祝贺她乔迁之喜,总之,领事夫人想方设法处处向她表示殷勤。“孩子, 您住我的房子,我很高兴,”老太太对她的新房客下保证说。“我们还是属于同一 社会阶层的哩,”——领事夫人年轻时在海德堡就知道布鲁克纳博士是大学讲师, 而她父亲那时已是大学教授。默克贝克夫人还邀请巴尔巴拉上楼喝茶,给她看家人 的照片,并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相识。 尼柯兰特严厉地讽刺了巴尔巴拉接受这样的邀请。然而她自己却在旅馆里会见 妓女、杂技演员、职业男舞伴——汉达里克提心吊胆地在思索,这是一伙独特的人, 那个叫做“泰巴帕”公主的,很可能与他们不期而遇,那可就要招灾惹祸了。而尼 柯兰特小姐也许会以极大的兴趣来接待这位黑人维纳斯!因为她为自己放荡、乖僻、 却又装得风雅有教养而感到洋洋得意。“那些过去被我父亲值得称作朋友的人,对 我来说,肯定也不会太坏,”她常常高昂着头对那些爱听她说话的人作保证说。 无可否认,这个时期的尼柯兰特精神抖擞,她身上的一切似乎令人好奇;一切 皆是闪光、诱人,仿佛充上了电流似的会劈啪作响。她那宽大的额头、高高的鹰钩 鼻、刺目的红嘴唇、唇间两排牙齿熠熠发光,昂起她那独特的小伙子式的脑袋,显 得比任何时候更加自信。艺术家剧院中的大多数男性演员对她爱慕备至;莫茨不由 得谩骂和抽噎了一通,因为彼得森又一次表现得感情冲动、卤莽轻率,竟然不听劝 告,非要邀请尼柯兰特到“大西洋”饭店,花了很多钱吃了一顿晚餐。莫伦维茨也 十分光火,这不是没有原因。她本已习惯于当作那位矜持的小安格丽卡的替代者来 为漂亮的伯奈蒂效劳的,而如今她不得不看到,她的非凡的魅力,与尼柯兰特所具 有的更加鲜明、真实、强大的魅力相比,则已相形见绌。这个有抱负的莫伦维茨, 嘴唇涂上了深紫色的口红,眉毛剃得几乎一根不剩,抽着长长的弗吉尼亚香烟,虽 然她讨厌这种香烟,不过,她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呢?尼柯兰特双眸熠熠闪光,并 利用催眠作用逼使大家产生一种看法:她的双腿是美丽的——这恰似那些善于在心 灵上施加强烈影响的印度的讲童话故事者一样,他们能将着了迷的观念引向想入非 非的世界,仿佛见到了遍地生长的棕榈树,还有欢蹦乱跳的猴子,其实那里只不过 有蓝色的天空而已。 虽然奥斯卡·赫·克罗格对尼柯兰特根本就不反感,但在秋天第一出上演的新 戏中,还是分配她担任主角——那是因为他的朋友斯密茨急迫地建议说,观众就是 喜欢看“那玩艺儿”。在一出法国流行剧中,尼柯兰特扮演一位可悲的半上流社会 的女人,在第三幕结尾时就在舞台上被她的一位情夫谋杀。扮演年轻凶犯的是伯奈 蒂,他演这个角色倒是非常相称,因为他自命不凡,追逐虚荣,脸部表情常常显得 傲气十足、令人反感;荷夫根饰演姘夫,此人表面上装成正人君子,实际上是个卑 鄙小人;而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是这出戏的翻译者和改编者,还是执行导演。 “您演这出戏将会比演《克诺尔克》取得的成就更大,”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对厄柯 兰特预言说,自从她的嫉妒心——自然是有关汉这里克的——不得不集中到另一个 人身上之后,她对尼柯兰特表现出慈母般的关怀。“其实我也是这个看法,”尼柯 兰特敏锐而冷静地回答说。“明晚我一定会演得非常出色,可说是汉堡人从未领略 过的。” “愿上帝保佑,可不要不成功啊!我觉得,这出戏我们至少可连续演它三十场,” 斯密茨暗自高兴地微微一笑,并且还迷信地多次敲击桌子[注]。帷幕徐徐下落,掌 声响彻大厅。尼柯兰特一再谢幕:似乎观众还想让她最好立即再演那段死去的场面。 当罗尔夫·伯奈蒂举起手枪对准她的时候,尼柯兰特的叫声和动作的确是极度令人 惊心动魄。枪声一响,这位可悲的交际花应声而倒,四肢抽搐,随之大声嚎哭,在 弥留之际还挣扎着发表了一席长长的演说,她特别谴责她那位心怀妒心的情夫,同 时也普遍地谴责了一般的男子,语气非常严厉,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接着 她又祈祷、嚎哭,最后一命呜呼了。 次日各报发表的评论是一首同声赞美的合唱曲。各报的意见似乎完全一致,都 说尼柯兰特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成就。“尼柯兰特·冯·尼布尔,光辉生涯的开端”, 这是那份拥有最多读者的《午报》头版新闻的标题。向柏林各报发出的电讯大致也 是这个内容。还在上午,人们在艺术家剧院的售票处就排起了长蛇阵,这是多年不 曾有过的现象。这出有关妓女命运的剧目,演出效果卓著,连续五场的戏票早已销 售一空。 但在头场演出后的中午,尼柯兰特收到特奥菲尔·玛尔达的下列电文: 速回我处。不准你再当演员糟蹋名誉。我心中男子的荣誉感抗 议你亵渎身份的行为。守纪律的女子必须无条件地从属于有全面天 赋的男子,因为他愿把她培植到与自己同等的水平。明早在火车站 等你。你若在关键情况下拒绝于我,不管有什么理由你若推迟到达, 我即认为这是你最后抛弃于我,也就是抛弃了一位世界的良知,特 奥菲尔。 有几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及几个男舞伴,正前来祝贺她演出成功,尼柯兰特粗暴 地向他们下了逐客令。接着她与汉达里克通电话,以寥寥数语告诉他说,她打算一 小时之后就去南部德国。汉达里克询问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神经错乱了。尼柯 兰特冷冷地口答说:两者都不是。准确地说,她要辞职,并完全放弃演员生涯。重 新安排别人担任这出法国歌伎剧中的角色,并不十分困难嘛,拉尔·莫伦维茨肯定 已经有所准备。对她尼柯兰特说来,世上只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那就是特奥菲尔 ·玛尔达的爱情。守纪律的女人应无条件地留在天才的丈夫身边,因为他想把妻子 扶植上去——尼柯兰特小姐在电话中如此声称,汉达里克不胜惊讶。 汉达里克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地说:“你病了吧,我马上要一辆 出租汽车来看你。”十分钟后,他和巴尔巴拉出现在尼柯兰特的房间里,她正在整 理行装。 巴尔巴拉那张俊秀、机敏的鹅蛋脸,苍白得如同她背后的白墙壁。她沉默不语, 尼柯兰特也一声不吭,只有汉达里克在侃侃而谈。起初他讽刺,后来是恳求,最后 威胁并发怒了。“你签订过合同!不履行契约要罚款的!”尼柯兰特回答时声音很 低、然而极其清晰:“克罗格先生大概不会有兴趣吧,为占有我这个人而与特奥菲 尔·玛尔达去打官司。”汉达里克请她三思:“这会毁了你的艺术生涯。世界上没 有一家剧院会再聘请你的。”尼柯兰特答道:“我已对你说过,我以极其愉快的心 情放弃这种生涯。而我换得的东西将无法比拟地比这更宝贵、更重要、更美好。” 她的声音已不那么刺耳,而是委婉动听;她在竭力压制自己心头的欢乐。汉达里克 无法掩饰他的震惊。这位姑娘变得使他迷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有过强烈 地感动人的激情吗,所以人们为她设想过前程似锦的艺术生涯。在汉达里克的想象 中,他无法设想。会有某种感情是他的心所征服不了的。他沉湎于满腔的热情之中, 这种激情通常是会产生后果的,这对他的升迁发迹不无益处;不过无论如何决不能 让什么后果来危害或甚至毁坏他的前程。“这一切你都是为了那位出言不逊的预言 家,”汉达里克最后说。尼柯兰特马上挺直身子,仰起鼻子发出嘘声说:“不准你 这样来说我的未婚夫,他是活着的最伟大的人。”汉达里克疲惫地微微一笑,擦去 额头上的汗珠。“那么,”他说,“那我就可不得不对可怜的克罗格说了。” 当汉达里克给艺术家剧院打电话时,巴尔巴拉这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 宛若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薄纱。“那么说你愿嫁给他?”巴尔巴拉问。 “如果他娶我的话!”尼柯兰特极为高兴地回答说,听起来令人战栗,同时她 的目光又不敢去注视她的朋友。 巴尔巴拉说:“他比你大三十岁呀,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 “正是,”尼柯兰特说,癫狂般的火焰从她那对美丽的眼睛中喷射而出。“他 就像我的父亲。从他身上我重新找到了我失去的父亲。旧日的父女关系神奇般地重 新得到恢复。” 巴尔巴拉恳求似地对她说:“他有病。” 然而这位受迷惑的姑娘昂起头说:“他具有一位天才人物的高度健康。” 这时,巴尔巴拉只好叹息道:“我的上帝,我的天哪!”说着用双手捂住脸。 一刻钟后奥斯卡·赫·克罗格及斯密茨经理,还有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赶来 了。这时,尼柯兰特已把很多只箱子收拾停当,搁在旅馆大厅里,等候汽车把自己 送到火车站。 斯密茨一反平素说话时的那种桑声柔气声调,他简直是在直着嗓子喊叫,还用 警察、逮捕之类的话来威胁她;奥斯卡·赫·克罗格像一只老公猫似地呼噜呼噜地 乱叫,而尼柯兰特却似一只猛禽,反啄着他们;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企图用理智 来规劝她,但在尼柯兰特尖刻讽刺挖苦和冷酷的激昂陈词面前,她哑口无言了。众 人七嘴八舌:斯密茨抱怨剧场的票已全部售出;克罗格批评她缺乏艺术家应有的责 任感,缺乏做人的起码道德;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称尼柯兰特的这种行为是一种讨厌 的、迟来的青春期歇斯底里。而巴尔巴拉这时已悄悄地离开了旅馆。尼柯兰特未向 巴尔巴拉辞行就启程了。 尼柯兰特的突然出走,一方面对巴尔巴拉意味着痛苦,同时也意味着减轻了她 某种负担。她获悉他们结婚的消息时,并不感到非常激动,据说尼柯兰特和玛尔达 的婚礼是“完全悄悄地”举行的。“可怜的尼柯兰特,”这就是此时此刻巴尔巴拉 想说的一切。她的心已开始不再感觉这种可疑的友谊有什么乐趣;然而多少个岁月, 她的这颗心完全沉浸于这种友谊之中,并且还经受了多少欢乐和磨难。与尼柯兰特 未来的关系如何,巴尔巴拉此刻难以设想,不过她仍乐于回忆共同的往事,自我追 述这一段充满友谊的历史,它是在如此奇妙而有意义的情况下应运而生,同时又按 如此奇异的法则得到了发展。 维廉·冯·尼布尔是尼柯兰特的父亲,一生坎坷——即使也许不像他的女儿惯 常所描述的那样离奇——,他从来就不大关心他的女儿。当他死在中国时,尼柯兰 特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她在校荒唐胡闹,当时刚被洛桑[注]寄宿学校开除。维 廉·尼布尔知道自己活不多长时,从上海写信给布鲁克纳,他们曾是大学同窗,关 系密切。信中说:“请照料我的孩子!”枢密顾问决定把姑娘接到自己家中小住几 周,以便为她找一个合适的寄宿学校,或其他能安顿她的地方。就这样尼柯兰特来 到了布鲁克纳家中。这个年轻姑娘聪明、固执,严肃而又架子十足,有一对亮晶晶 的猫眼睛,高高的鹰钩鼻,身材瘦削、灵活,总是傲慢自信地昂着脑袋。这个年轻 客人身上的一切使枢密顾问感到不可名状的不安:她的目光既可畏又迷人,说话音 调抑扬顿挫,发音极为清晰,行为合乎标准式的粗暴。对相密顾问来说,把一位有 趣的朋友这个奇特的千金放在自己身边,而且还必得天天观察着她,他认为这件事 既有兴味却也有几分为难。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但他并不加以阻拦——巴尔巴拉与尼柯兰特结下了亲密 的友谊。是什么吸引他的孩子与这个古怪、陌生、粗暴的姑娘结交2体贴人微的父亲 为此而陷入沉思。他觉得,巴尔巴拉在寻找一个跟她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这就 是尼柯兰特……不过,以父亲的眼光来看,这种友谊无论如何都够令人忧虑的,布 鲁克纳总打算把尼柯兰特从他家中打发走。后来她被送进里维耶拉[注]法语区的一 所寄宿学校;可是她在那里又丑闻百出,不久就回到布鲁克纳别墅。她一会儿被送 走,一会儿又回来,这种儿戏事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尼柯兰特精力充沛,过着喜气 洋洋、无忧无虑的生活,每每由此引出许多风流韵事,要摆脱它,尼柯兰特不断去 讨教巴尔巴拉。巴尔巴拉总是等着她,每次尼柯兰特一敲门,她就给她开门;枢密 顾问看在眼里,感到惊异,大概也为之忧虑,不过还是容忍了。此外,枢密顾问可 以断定的是,她的聪颖、美丽的女儿,虽然非常同情关怀她的朋友的奇特生活,然 而对自己的生活决不疏忽。她从事许多问题的研究,有的出于兴趣,有的基于深思 熟虑;她结交很多朋友,对他们的愁肠百结和多变的情绪,都表现出很大的耐心和 同情;她好沉湎于幻想,因而处事粗心轻率;她既像亚马孙族的女战士[注],又似 一位温顺的大姐姐;她沉着、善良,寡言拘谨,但却总是乐于对别人表现出温柔多 情,当然这种温情从不超过一定界限。——巴尔巴拉就是这样生活的,她得等待尼 柯兰将归来,并且时刻准备尼柯兰特突然闯进家来,也许这一情况赋予她的生活别 具奥秘的含义,神秘地成了为他人所需要的中心。 从前,尼柯兰特走了总是又回来,可是这一次巴尔巴拉感觉到,并且知道,她 是不会回来的。这是她最后的重要的决定。尼柯兰特相信,她找到的这位特奥菲尔 ·玛尔达,不仅酷似她的父亲,而且与她父亲门第相当——在尼柯兰特看来,她父 亲是个传奇式人物。而今她用不着巴尔巴拉了。尼柯兰特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托给 了这个重新找回来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新的情人。多么耸人听闻,多么具有戏剧性 呀,其实她的全部行动都有这种特征。尼柯兰特屈从于玛尔达的意志,而玛尔达毫 不节制,欲壑难填;尼柯兰特虽趾高气扬,但却喜欢听从他的命令。巴尔巴拉还能 有什么办法呢?巴尔巴拉自尊性太强,决不想强加于人;她又过分自傲,决不想抱 怨责怪,于是她沉寂不言,甚至不动声色,仍然保持着一副活泼愉快的面容。可怜 的尼柯兰特,巴尔巴拉哈思。现在该是你自己独立来对付生活了。生活并不总是一 帆风顺的——可怜的尼柯兰特。 再者巴尔巴拉没有很多时间为她的朋友尼柯兰特费心;她自己的现实是:身边 有个陌生的丈夫,生活在陌生的城市,日常生活全是生疏的,这一切花去她许多精 力和时间。她必须使自己去适应与汉达里克共同生活。巴尔巴拉在汉达里克充满激 情的求婚面前屈从了,这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同情,现在她有可能慢慢学 会爱他吗?她刚给自己提出第一个疑问,接着又不得不企图去回答另一个问题,她 认为第二个问题才是关键性的——这就是:不知汉达里克方面是否还爱她,或者说 他到底爱过她没有。她聪明机智,也出于亲身体验,在许多人事关系问题上她持怀 疑态度,她不相信,汉达里克在他们相识的头几周所表现出来的激情——或者说他 的佯装的激情——是真实的。我受骗了,巴尔巴拉常常暗思。我让一个伪君子蒙骗 了。他娶我,看来是为了对他升官发迹有利;此外,他大概需要有那么一个人陪伴 他。然而他从未爱过我。很可能他根本不会爱我…… 自尊心、同情心、良好的教养,这一切使巴尔巴拉不轻易倾吐自己受委屈的心 声,也不会随意流露失望的情绪。但是汉达里克很敏感,他足能觉察,巴尔巴拉高 傲甚于善心,对他隐瞒着心里话。 汉达里克感到苦恼,尽管巴尔巴拉很聪明,却未发现。 汉达里克苦恼万状,恨自己在巴尔巴拉面前表现不出他的感情,连他的身子也 不听使唤,而且还常常怪诞不经,洋相出尽。他叹息自己的失败;因为他当时感情 的勃兴,内心激情的进发是真实的——或者说差不多是真实的,已经真实到他能做 到的最高程度了。那时正是初夏,我刚结束《克诺尔克》的初次公演,我说不出还 有比我那几天所表现的更强烈、更纯洁的感情了,汉达里克思索着。如果说那次是 失败的,那就注定我永远也不会成功。这样看来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属于尤莉爱塔 之类的姑娘的了…… 由于自我责备——不管它多么真诚和痛苦——往往在一定时刻会变成自我辩护,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所以汉达里克不久也就转向在自己内心深处积聚种种足以 反对巴尔巴拉、并为自己开脱罪责的根据。如果他的考虑确是有理,那么,做得不 对的不正是巴尔巴拉吗?由于她的高傲和冷漠,使得汉达里克奔放的感情不得不大 大减弱。自以为出身高贵、才智出众而显得过分洋洋得意的不也是巴尔巴拉吗?是 否在她的审视般的目光中还夹带着讽刺、傲慢、冷漠,而且还常以这种目光去打量 他?现在汉达里克开始害怕她的眼睛,虽然直到不久之前他认为这对眼睛是最漂亮 的。现在汉达里克神经过敏,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巴尔巴拉在他面前说的话, 哪怕极其微不足道、极其无关紧要,他也会揣测它的潜在含义和隐蔽的意图,认为 这是对他的蔑视。巴尔巴拉沉着、冷静,又有自己许多细小的习惯,而且泰然自若 地忠实保持自己的这些习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汉达里克,也使他精神疲惫 不振,不过当他较为冷静地深思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不理智的。 巴尔巴拉总在早点前到外面散步骑马,九时左右来到餐室,每每从户外带进清 晨新鲜的气息和香气。但是汉达里克显得疲惫不堪、闷闷不乐,双手托腮,独坐一 隅,看上去脸色苍白,身上穿的是那件越来越破旧的便装。在这个时候他怎么也笑 不出来,也无法使自己的眼睛诱人地闪闪发光。汉达里克打了个哈欠。“我觉得你 还没有睡醒!”巴尔巴拉高兴地说,一边将快融化的冰块倒人酒杯中;早餐时巴尔 巴拉通常就用这种方法吃鸡蛋的:把蛋放在酒杯中,撒上许多盐和胡椒,佐以辣味 的英国酱汁,再加番茄汁和少许油。汉达里克生气地说:“我精神好着哩,而且早 已开始工作了——刚才还和食品零售店老板通了电话,人家对我们巨额帐单还不去 结算,很不乐意。请原谅,我一清早显得精神不够振作。不过,要是我每天,能和 你一样骑马散步,也许很可能我也会更加迷人的。但是我担心,甚至像你这样的人 也不可能把我培养成为有这种高尚习惯的人。我太老啰,已经变不了步,而且我出 身于这样的阶层,在我们中间不流行如此高雅的体育运动。” 巴尔巴拉不愿使自己扫兴,她宁可把汉达里克的话当作一种幽默来理解。“你 说话口气妙极了,”巴尔巴拉笑笑说。“几乎使人相信,你说的是当真的。”汉达 里克气恼地沉默不语,为了给人以一个较为庄重的印象,他随即把一只单镜片眼镜 戴在眼睛上。 接着,巴尔巴拉又一次伤了他的感情,当然不是故意用。她一边津津有味地用 匙从玻璃杯里吃着加了佐料的鸡蛋,一边对他说:“你也应该试试用这种方法吃鸡 蛋。我认为,直接剥去蛋壳,不加点辣味调料,没有味道……”过了片刻,汉达里 克以颤抖的客气的声调,神经过敏地问道:“亲爱的,我可不可以提请你注意?” 巴尔巴拉迪咀嚼边回答说:“当然可以。” 汉达里克用手指头敲敲桌子,咬紧双唇,下巴颏抬得高高的,俨然是一副家庭 女教师训斥人的面孔。“我提请你注意,你这种自我欣赏、嘲讽别人的方式,太幼 稚、太苛求,”汉达里克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有人在某件事上与你在父亲家或外 祖母家通常做法不一样,你这么说,很可能使有些对你不如我了解的人感到惊异, 甚至反感。” 巴尔巴拉那双片刻前还闪烁着喜悦光芒的眼睛,顿时显出沉思般的神情,她的 目光在审视探索。她稍事沉默后低声问道:“你怎么正巧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汉 达里克严厉地。继续用手指头敲击着桌子回答说:“把一只煮嫩的鸡蛋剥去壳,用 盐蘸着吃,大家都这样。但在布鲁克纳家里,把蛋放在杯里还加六种不同的调料, 那确是非常独特的。不过我认为没有理由因此去取笑那些不习惯用这种独特方式吃 蛋的人。” 巴尔巴拉沉默了,她惊讶地摇摇头,起身走了。她漫不经心,似散步一般,有 点拖沓着脚步,缓缓地走出餐室,汉达里克注视着她的背影。猝然他不由得寻思: 真是奇妙——她穿上了一双我所喜爱的高统靴,不过穿在她的脚上似乎并不是我所 希望、我所需要的。她脚上的这双靴子应该配穿一身运动服。尤莉爱塔的那一双就 别具意义…… 汉达里克心怀叵测,洋洋得意,竟然能在巴尔巴拉面前去想尤莉爱塔的名字, 这是对他所受屈辱的补偿。让你去骑马散步好了,汉达里克思忖,心中有意讥讽她。 让你用嫩鸡蛋做鸡尾酒去吧!然而你怎么也不会知道,今天下午在排练之前,我将 和谁会面。当巴尔巴拉自豪、沉默地离开餐室时,汉达里克,这个不规矩的丈夫却 感到十分高兴,他欺骗了妻子,并为妻子还被蒙在鼓里而得意。 就在回汉堡的第二个星期,汉达里克又与黑人维纳斯幽会了。一次,当汉达里 克晚上去剧院时,尤莉爱塔在外面窥探他的行动。当汉达里克从黑魆魆的拱门处听 到尤莉爱塔叫他“海茨”时,他觉得这声音嘶哑又熟悉,不禁全身战栗,又惊又喜, 顿时愣住了。他为这个名字感到羞耻,并早已弃之不用,然而现在出自这位黑女人 之口,声音低沉,听起来虽严酷,却夹带着抚爱,反倒使他感到美滋滋的。尽管如 此,他仍强迫自己向尤莉爱塔大声斥责:“你竟敢这样大胆?!你盯我的梢!”这 时尤莉爱塔摆摆她那美丽、多腱而有力的手,以示否认,并以讽刺的口吻说:“算 了吧,亲爱的!要是你还不乖乖地听话,我就到剧院里去闹腾一场。”这话丝毫也 镇不住汉达里克,他反而嘘她一声说:“那么你是想敲诈我!”她狞笑道:“确实 不假!”——她说话时牙齿和双眸闪闪发亮。她咧嘴大笑,那模样实在庸俗,然而 汉达里克却觉得既可怕又令人倾倒。他把尤莉爱塔逼到剧院的过道里,因为他担心 会有旁人走过,并且会看到他在陪伴一位这么糟糕的女郎。泰巴帕公主的样子看上 去确实寒酸、潦倒。头戴一顶小毡帽,直压着额头,那件破旧的紧身西服上衣与那 双闪亮的高统皮靴都是刺目的鲜绿色,脖子上那条小小的毛皮长巾,白色的皮毛又 脏又乱。由于尤莉爱塔的这身可悲装束,她的脸庞显得又黑又宽,嘴唇皲裂噘起, 鼻子扁平。“你想要多少钱?”汉达里克匆忙问她道,“我眼下手头也相当拮据……” 尤莉爱塔耍赖似地回答说:“光给钱还不行,我的宝贝,你得来看我。”——“你 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汉达里克双唇颤动,喃喃地说。“我已经结婚了……”尤 莉爱塔马上打断他的话,严厉地说:“别说废话,笨蛋。你的夫人是满足不了你的 需要的。我已仔细观察过她了——你的巴尔巴拉。”(她怎么知道巴尔巴拉的名字? 她知道名字倒也无关紧要,不过这使汉达里克特别吃惊)“这个女人很窝囊,”泰 巴帕会主又说,她那对粗野的眼睛在不断地转悠。汉达里克吓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他正等待这个黑女人说他的巴尔巴拉——布鲁克纳的女儿,是个“蠢货”。但尤莉 爱塔似乎此刻不再想继续进行非实用意义的交谈。随之她以威胁性的口吻要求汉达 里克迅速而准确地作出回答:“那么——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在一间小阁楼里的练舞又开始了,小屋阴森可怖,空落落,凄戚戚,在床头上 方虽挂着一幅迷人眩目的油印的拉斐尔[注]的圣母像,但并未使小屋美化多少,反 而显得荒诞不经,在此以前他们是在默克贝克夫人那间资产阶级陈设的房间里进行 的。 这位年轻的丈夫在这里重又呼吸到那又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是由最 廉价的香水和原始森林中的馨香港合而成的。在这里他又要听从女舞蹈师嚎叫般的 粗鲁声音,听从她拍击手掌和有节奏的踏步声。当他跳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时, 他就一头倒在泰巴帕公主用作睡床的硬榻上,这时他又开始朗诵法文诗节。荷夫根 现在跟从前一样,每周有两次可以享受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欢乐,而每次都会有一个 可恶的高潮,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每当练舞结束,尤莉爱塔小姐让这位既疲惫又 满足的学生躺下休息,这样,汉达里克就在这间阁楼里,在这个女人面前,谈论他 的夫人巴尔巴拉。 凡是汉达里克对他的女友赫达·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以及他的志同道合的同 志奥托·乌尔里希斯都密而不宣的事,他都告诉这个可以叫他“海茨”的黑人维纳 斯,而前者好奇心切,总在私下探询,是个心怀妒心的女人,后者则对他表现出同 志般的关怀。汉达里克向尤莉爱培忏海说,由于巴尔巴拉之故他受尽痛苦,在她面 前,不过只有在她面前,他不得不装得非常正经。而对尤莉爱塔他什么也不隐瞒, 即使是自己丢脸的丑事。当尤莉爱塔小姐得知他生理上的失败和婚姻上的耻辱之后, 她长时间放肆地、由衷地哈哈大笑,汉达里克感到这笑声似乎比最严厉的鞭挞还要 难以忍受,于是他只得支吾搪塞。黑人公主胜了他一筹,接着幸灾乐祸地笑笑说: “呐,如果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如果情况确是如此——那么你就不能再指望, 你的那位美人还会特别敬重地对待你!” 汉达里克接着谈到巴尔巴拉早晨骑马散步的事,他认为这是对他持续的挑衅。 他又抱怨巴尔巴拉过分傲慢和古怪——“她把煮嫩的鸡蛋加上十种味浓的汁料,做 成一种鸡尾酒,她因此瞧不起我,因为我像一般凡人一样,剥去鸡蛋壳就吃!房子 里的一切必须完全按照她父亲和外祖母家的样子安排,而且还不允许我在家里雇佣 小矮个儿伯克——:小伯克是个非常老实的年轻人,对我忠诚,巴尔巴拉不可能和 他在一起搞阴谋来反对我。但是不行啊——她不能容忍在我们家里有站在我一边的 人。她找借口说,小伯克不可能把房子收拾整齐——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他,小伯克 几年来一直是我的戏装管理人。我可以起誓,小伯克可说是爱好整齐的化身。结果 我们没有雇佣伯克,而是随便请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太婆,此人已在将军夫人的 庄园里当了二十年之久的女佣,这样,我的这位高贵夫人的生活就跟她原来的一点 不变!” 黑人维纳斯耐心地听他叙述。尤莉爱塔还应该知道的是,巴尔巴拉和汉堡的上 等家族常有交往——“她常出入于那些枢密顾问以及银行经理们的家!”汉达里克 恶狠狠地说——,而他,演员荷夫根未被邀请踏进这种高贵之家,有时只是“作为 夫人的陪同”被邀请,这显然是对他的蔑视,逼得他不得不谢绝。还有,巴尔巴拉 出没的地方,似乎都是他觉得敌对和陌生的地方——什么大学课堂啦,文艺沙龙啦。 另外,她大量的、多方面的和别人通信往来,这也使他生气。她总在写信,还不断 地收到别人来信,汉达里克根本不知道,她与之如此频繁联系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对此他在黑人维纳斯面前大为抱怨。不知尤莉爱塔是否同意这种看法,巴尔巴拉在 给他父亲,给外祖母将军夫人,或是她的讨人厌恶的青年时代的朋友——塞巴斯蒂 安的书信中,很可能主要写的是鄙视他的事情?泰巴帕公主不能、也不愿否定这种 可能性。“她一定在信中嘲笑我!”汉达里克气愤地喊道。“如果她问心无愧,她 一定可以给我看一看她收到的任何一封回信,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一封。”而他自 己多次将母亲——贝拉太太的来信给她看,因此巴尔巴拉的做法他认为太恶劣,太 异乎寻常了。“以后我决不给她看了,”他果断地向黑人公主宣布说。“她整天鬼 鬼祟祟的,我为什么还要信任她呢?而且她还无耻地嘲笑我母亲的来信。”汉达里 克给巴尔巴拉看过一封他母亲的来信,在信中荷夫根夫人谈到约茜最近的一次婚约 又告吹了,巴尔巴拉看完信后确实开怀畅笑。“事情就这样顺利地得到了解决。我 们大家当然非常高兴,”可怜的妈妈写道。看到这里巴尔巴拉不由得长时间哈哈大 笑,而且汉达里克自己也一起笑的,那个时候,汉达里克和巴尔巴拉都认为信中这 个地方写得实在有趣。但事后他却大为生气,以激怒的、责怪的语言向黑人维纳斯 倾诉:“她家里的一切都是神圣的2”汉达里克大声说。“对将军夫人和她的长柄眼 镜不允许别人议论一句,而我的母亲却遭嘲讽。” 在尤莉爱塔阴暗的阁楼里,汉达里克就是以这样的叙述和评论来结束他的每次 拜访。他把五个马克放在床头桌上,在离开之前他对泰巴帕公主说,他爱她大大胜 过爱巴尔巴拉。“这根本不是真话,”尤莉爱塔回答说,声音深沉、平静。“你又 在撒谎了。”汉达里克随即付之一笑,笑得那么模棱两可,还带着痛苦和嘲弄,出 神地望着对方。“我撒谎?”他低声反问道。接着——突然高高抬起下巴,以洪亮 的声音说:“呐,我得上剧院了……” 《仲夏夜之梦》[注]将重新上演,汉达里克在剧中扮演神仙之王俄倍隆,另外 还为一出新的大型歌舞剧的演出作准备工作。排练和准备要比“到底他更爱谁:尤 莉爱塔还是巴尔巴拉”,这个复杂而无用的问题更为重要,更为激动人心。“我们 这种人没有权利为私事分心而放弃工作,”汉达里克对他的女友赫尔茨费尔特夫人 说。“我们毕竟首先是个艺术家,”他下结论说,脸上显出自豪和必信的神情,同 时却又忧心忡忡。 巴尔巴拉天天是在看书,绘画,运动,与朋友通信或在大学课堂里听讲度过的, 有时傍晚她也去剧院,那是为了接在那儿排练的汉达里克回家。偶尔她也在演员化 妆室或艺术家剧院餐厅消磨个把小时——但汉达里克可不乐意她这样做。他猜疑, 巴尔巴拉可能企图煽动他的同事来反对他,因此他极不愿意他的妻子和艺术剧院演 员之间有紧密的接触。巴尔巴拉费尽心血,想为某次演出绘制若干布景,因为整个 冬季有多次新戏上演,但却徒费口舌。汉达里克一再给她许下诺言,他一定到经理 那里为她说话,让她得到一项任务,但每次带回来的答复总是这样说,对这一主意 斯密茨和克罗格经理根本不会反对的,但事情就坏在赫尔茨费尔特夫人身上,她不 同意。 这一说法倒也不是完全无中生有。每次一谈到巴尔巴拉,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确 实情绪不佳,一概拒之。嫉妒和忧伤使得这位聪明的夫人变得处事不公,爱动肝火。 她不能原谅巴尔巴拉,因为她与汉达里克结了婚。当然,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从来没 有冒失到这种地步,当真对荷夫根抱有希望。她知道她所仰慕的这个男人有什么特 殊爱好,另外对荷夫根与泰巴帕公主之间那阴暗、难言的秘密关系,她是知情者。 她本来就是一个姐弟般的朋友角色,一个知己者的角色,对此她不得不表示满意— —而且多年来她也是满意的。然而巴尔巴拉却为这个角色与她争尊卑。不过赫尔茨 费尔特夫人也有感到得意的地方,那就是这位竟争对手似乎没能令人满意地履行她 的角色——那个为赫尔茨费尔特夫人极为羡慕的角色——:对此汉达里克没有着重 说起,不过这位敏锐的嫉妒者本能地猜到了这一点。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确知其中的 原因,那就是枢密顾问的女儿要求太苛刻了。若要和汉达里克·荷夫根和睦相处, 必须忍让,必须能放弃自己,因为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想到的首先是他自己。但是 巴尔巴拉对他有所要求,期待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她需要的是幸福,对此赫尔茨费 尔特夫人不由得嘲弄似地哈哈大笑。难道这位傲慢的巴尔巴拉不懂得吗?像汉达里 克·荷夫根这样的男子所能赋予的唯一幸福,就是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他们令人 激动地、迷人地站在身边…… 小安格丽卡也有类似的感觉。不过这位妩媚、温柔的姑娘在汉达里克问题上, 比上了年纪的赫尔茨费尔特夫人更加悲观失望。小安格丽卡很痛苦,但她不怀仇恨。 她在荷夫根的妻子巴尔巴拉面前总表现出羞羞答答的尊敬。当她的敬慕者巴尔巴拉 掉落一块手绢时,安格丽卡马上俯身抬起。巴尔巴拉不无惊讶地向她致谢——而小 安格丽卡顿时满脸绯红,不知所措地嫣然一笑,并且胆怯地眯起她那双近视眼睛。 如果说巴尔巴拉与两位失望的爱慕者: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与安格丽卡,关系有 点复杂,给她带来精神负担,那么她与剧团其他女人的关系是相当亲切的。她惯常 与莫茨在一起详细地谈论生活用品的价格问题,女裁缝的事,也一般地议论男人的 缺点,特别爱聊聊那位扮演突出性格的演员——彼得森的缺点。巴尔巴拉尤其懂得, 要倾听那种充满激情的、比较诚实的女子吐露她们的心声,因此莫茨确信——她乐 于大声表达她的看法——,这位年轻的荷夫根太太是一位“顶呱呱的女人”。莫伦 维茨同意这个意见:巴尔巴拉从不涂脂抹粉,从不愿显示自己的魅力,因此对她— —放荡的拉尔来说,巴尔巴拉不可能是她的竞争敌手。 不论是彼得森还是罗尔夫·伯奈蒂,都称汉达里克的年轻夫人是位“文雅女子”。 汉莎曼大叔尽管嘟嘟囔囔,但对巴尔巴拉还是相当有好感,因为她按时付清全部伙 食费。剧院看门人克努尔每次都行军礼向她致意,因为他知道,巴尔巴拉是一位枢 密顾问的女儿。斯密茨和克罗格两位经理也乐意和她交谈。起初斯密茨满足于以长 者的口吻与她说些卖俏的笑话,但很快就发现,巴尔巴拉对剧院的财政困难十分关 注,而且看法明智,切合实际,于是斯密茨就这个越来越现实、越来越令人忧虑的 题目,与她进行了长谈。奥斯卡·赫·克罗格向她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因为艺术家 剧院现在上演的全部剧目,都是名声不佳的。这位舞台教育的先驱者不得不悲戚地 目睹,在他自己的剧院里,那些滑稽剧和轻歌剧开始挤掉严肃的剧目。剧院发展到 如此令人遗憾的地步,这不只是斯密茨的过失,他不得不以“票房价值”,事先来 判定哪些剧目可能卖座率高,而对艺术水平的降低,荷夫根也同样负有责任——这 看来似乎自相矛盾,因为荷夫根总谈革命剧院——是他把那些愚蠢的滑稽剧搬上舞 台的。这样,革命剧院——它还未开张——必然有理由让位给其他上座率高的剧目。 尽管克罗格原则上对共产主义持疑惑态度,但是眼下他倒迫切希望已经列入计划的 这个试验小剧场能早日开场,这一小剧场将给他的剧院不仅带来革命精神,而且也 将带来文学气息。但汉达里克却花言巧语地辩解说,眼下绝对必要的是,他得演出 那些较为轻松的、受人喜爱的节目,使自己成为观众和报界的红人,然后他才可能 敢于开办革命剧院。奥托·乌尔里希斯——他既有耐心又富有激情——大概相信了 他好朋友的这些论据,然而巴尔巴拉却更为焦躁和疑惑了。 巴尔巴拉喜欢和乌尔里希斯聊天。他思想质朴,意志坚定,使巴尔巴拉不胜钦 佩,而她自己却易左右狐疑。她常说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汉达里克嘲讽地证实 她确实如此。“你对这些事情的真正严肃性一无所知,”汉达里克扮着一副专横的 家庭教师训人的面孔对她说。“你总是以又冷静又好奇的态度,闹着玩似地对待一 切事情。对你来说,革命的信念是一种有趣的心理学现象。但对我们来说它是最神 圣的生活内容。”汉达里克这样说。虽然乌尔里希斯把自己的一半时间和一半收入 贡献给了政治活动,但他对别人一点也不严厉。与巴尔巴拉交谈完全是长辈般劝导 的口气,而且满怀同情。“你一定会走我们的路,巴尔巴拉——这我清楚,”他和 蔼而充满信心地说。“也可以说,你今天已经知道,真理是在我们一边,未来是属 于我们的。只不过是你还有一点胆怯,不敢承认这一点,不敢下结论。” “大概我确实只是还有点儿胆怯,”巴尔巴拉笑笑说。 然而巴尔巴拉对乌尔里希斯的好心忍耐惊讶不已,在革命剧院的事情上他耐心 地任凭荷夫根拖延搪塞,而巴尔巴拉却一直敦促——她这样做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 个人利己原因:她想为一组革命戏剧的头一台演出绘制布景。“这不关我的事,” 巴尔巴拉几乎天天对汉达里克说,“对世界革命的信念就是一个人的生活内容,这 不是对我这样的人而说的。汉达里克,不过我为你害臊。如果你不很快认真对待这 件事,你会丢脸的。”汉达里克倏然脸色刷白,板起面孔。他侧目而视,当然不是 向巴尔巴拉卖弄风情,而是出于愤怒。他异常骄横地回答说:“你说的全是外行话。 在革命策略的问题上证明你一窍不通。” 汉达里克的革命策略就是天天编出新的远词,使革命戏剧的排练无法开始。那 么,为了世界革命的利益总得有点行动吧,于是汉达里克突然决定,他要做一个关 于《时代戏剧和它的道德责任》的报告。克罗格对这种题目越来越有兴趣,于是星 期天上午把剧院供荷夫根作报告之用。汉达里克的报告用语,部分引自那位热情洋 溢的经理先生,部分引用乌尔里希斯效果甚佳的语汇,他把两者拼凑在一起,构成 了一篇不受约束的、激昂慷慨的演说,剧场里的听众,不论是具有自由主义思想倾 向的年轻人,还是具有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想倾向的年轻人,都能从演说中找到 他们都爱听的语汇。报告结束时掌声四起,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汉达里克那诚实可靠 的、艺术上和政治上的坚定意志所折服——第二天早晨,各报评论家也纷纷对此加 以证实。 汉达里克·荷夫根就盼望报界能有这样的确认。“眼下条件成熟了,我们可以 行动了,”他断言,并和乌尔里希斯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是一种发誓者的目光。于 是革命戏剧的第一次排练确定下来了。现在要排练的当然已不是去年选定的、那出 思想很激进的剧目;从讲策略的原则出发,汉达里克在最后一刻决定排练另一出战 争悲剧。这出戏全剧分三幕,凄惨地描写了一九一七年冬德国一个大城市的贫困生 活,带有一般和平主义的色彩,但绝没有明显的社会主义性质。巴尔巴拉绘制了几 幅布景:一个阴森森的后室,一条灰蒙蒙的胡同,妇女们在排队买面包。奥托·乌 尔里希斯和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在剧中将担任主要角色。 荷夫根任导演,在第一次排练时劲头很足。他压低嗓门,以朴实无华的激情, 朗诵庄严的控诉词,这是由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扮演的一位不幸的母亲在第三幕 结尾时的台词,奥托·乌尔里希斯听了之后,不由得悄悄地擦去眼泪,甚至连巴尔 巴拉也深受感动。但是在第二次排练时,汉达里克嗓子神经过敏地嘶哑了;到第三 次时他走路也一瘸一拐了——他的右膝关节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他诉苦说,他的关 节根本没法再弯了。到第四次时,他终于恶狠狠地板起一副铁青面孔,使得大家对 他产生了恐惧——尔后证实,这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因为他情绪异常,他称冯·赫 尔茨费尔特夫人是“蠢丫头”,威胁提白员艾佛太太说,他要立即解雇她。“您破 坏我们的工作,”他向艾佛太太吼道。“您大概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估计是汉斯·米克拉斯先生的同党给了您这个任务吧!我们一定要制止你们这种恶 劣行径——你们这一帮该死的家伙:您、您的米克拉斯先生以及那个可恶的克努尔 先生——,您要牢牢记住!”艾佛太太伤心得痛哭流涕,并且一再起誓,她是清白 无辜的,但却无济于事。 自这次排练后——就是这一次,给参加者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荷夫根得 了黄疽病,卧床不起。足足两个星期他没有踏进剧院一步。这样乌尔里希斯、伯奈 蒂以及汉斯·米克拉斯才被允许分担汉达里克不同的重头角色。他病愈后仍显得疲 惫和虚弱,他那对宝石般的眼睛呈混浊的淡黄颜色。革命剧院的开张又被遥遥无期 地推迟了。医生特别禁止荷夫根先生过多地承担除了必不可少的日常事务以外的任 何工作。 在艺术家剧院的演员中至少有一个人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感到乐不可支,这 就是汉斯·米克拉斯,他面带喜色,得意洋洋。他说,他早就知道,所谓的革命剧 院这种事完全是个骗局——他在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大声宣称,而且多次重复地说, 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想以惩罚的目光来阻止他,也未获成功。他那张倔强的面孔, 喜形于色,为革命剧院遭受挫折而兴高采烈;他整天眉飞色舞,吹吹口哨,嘴里哼 哼卿卿的,乐得面颊上两个深深的窟窿不见了,咳嗽也消失了,甚至还请艾佛太太 喝了一杯烧酒,这是从未有过的,好心的艾佛太太对他说:“小家伙,小家伙,你 今天怎么这样激动呀!” 这支美妙的插曲自然只能暂时改善一下年轻的米克拉斯的情绪,决非长远有效。 就在第二天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且怒气十足,颧骨下又出现了两个幽深的窟窿, 咳嗽也令人担忧。“他多么恨我们大家呀!”巴尔巴拉暗思,她一直在观察他。这 个放肆的小家伙具有捉摸不透的魅力,巴尔巴拉并不是毫无感受。米克拉斯额头豁 亮,长着一头稠密而不服帖的头发,有一对蔑视人的眼睛,眼圈是黑的,嘴唇撅起, 略向前伸,颜色并不健康,米克拉斯的这副面孔,比漂亮的伯奈蒂对巴尔巴拉更有 强大的吸引力,后者大约出于虚荣心,面色总是显得疲惫不堪。在年轻的米克拉斯 瘦削、灵活的身躯上——在他的训练有素、柔韧灵巧、好胜心强的身上——总有那 么点东西使巴尔巴拉为之感动。因此她有时也想找他谈谈。起初米克拉斯对她满腹 狐疑,面有怒色,因为她是他可恶的顶头上司的夫人。但巴尔巴拉终于渐渐地争取 到了他,使他对自己比过去信任和友好了。有时巴尔巴拉请他喝啤酒,请他在艺术 家剧院的餐厅里吃夹肉面包——对巴尔巴拉周到的关心,米克拉斯是知道领情的。 特别是,每当巴尔巴拉对汉达里克生气时,若与这位说话刻薄的年轻人交谈交谈, 倒使她感到愉快。“我们再来个反叛性的晚会如何?”巴尔巴拉建议说,米克拉斯 欣然接受。对这样的晚会他总是乐于参加的,更何况啤酒和夹肉面包用不着他自己 花钱。 当米克拉斯谈他喜爱什么和憎恨什么时,巴尔巴拉饶有兴味地悉心倾听,看来 这种兴味中也不无带点儿恐惧。巴尔巴拉还从未跟一个拥护这种思想和观点的人同 桌就过餐,而这个年轻人正是这种思想观点的狂热代表者。巴尔巴拉很清楚,米克 拉斯所蔑视和厌恶的一切,正是她自己、她父亲、她的朋友视为十分珍贵和必不可 缺的东西。米克拉斯常激烈谴责那“卑鄙的自由主义者”,讽刺“某些犹太种和犹 太化了的人士”,按他的见解,正是这些人毁坏了德意志文化,那么,他指的到底 是什么?——是的,他指的就是她曾热爱过、她曾相信过的一切,巴尔巴拉明白了。 他所说的犹太流氓,就是指自由和精神。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尽管如此, 她仍为好奇心所驱使,把谈话继续下去;按她的理解,这样的谈话确有神妙离奇的 特征。巴尔巴拉觉得,她仿佛突然由一个她久已习惯了的文明世界,进入到另一个 完全陌生的野蛮世界…… 像汉斯·米克拉斯这样的小家伙,他心中到底欣羡什么?燃起他那好斗激情的 到底是些什么思想和理想?米克拉斯如醉似痴地谈论“德意志文化必须排除犹太人 影响”,不由得使巴尔巴拉惊异得频频摇头。当这位奇怪的谈话对手给她分析说, “耻辱的凡尔赛条约[注]必须废除”,德意志民族必须重新获得“自卫权”时,他 的双眸射出光芒,额头似乎也熠熠闪光。“我们的元首将为人民重新恢复名誉!” 他高声喊道。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还洋洋自得地抖动一下头发。“共和国[注]受 外国人歧视,对她的耻辱我们再也不能容忍了。我们要求恢复声誉——每一个正直 的德国人都有这个要求,而且正直的德国人到处都有,即使在这里,在这个布尔什 维克的剧院里。你应该听一听,像克努尔先生,当他不用担心别人在偷听他谈话时, 他是怎样说的吧!他在战争[注]中失去了三个儿子,但是他说,这不算最糟糕的事, 比这更为糟糕的是德国丧失了荣誉——正是元首——只有元首——能为我们重新赢 得荣誉!” 巴尔巴拉寻思:为什么米克拉斯为德国的荣誉如此激怒?他对这个并不确切的 概念到底是怎样设想的?德国重新拥护坦克和潜艇的问题,对他当真是举足轻重的 吗?他倒是首先应该设法治好他那可怕的咳嗽病,设法成功地扮演一个可爱的角色, 多挣几个钱,每天能吃上饱饭才对。他肯定吃得太少,而练功又太多——瞧他那副 过度疲劳的样子——巴尔巴拉问他,还想吃一个火腿面包吗?他匆匆地点点头,接 着又如醉似痴地继续说: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我们的运动必胜!” 类似这样充满信心和激情的话,不久前巴尔巴拉从另一个人身上听到过,他就 是奥托·乌尔里希斯。当时她没有胆量驳斥他,她的理智和感情几乎完全被乌尔里 希斯灼热而明理的信念所折服;而对米克拉斯的观点巴尔巴拉驳斥说:“如果德国 真的成为像您和您的朋友所希望的那样——那么我情愿跟这样的德国一刀两断,我 将离开这个国家,”巴尔巴拉声明说,并向米克拉斯粲然微笑,一副若有所思,雍 容大雅,不失有礼的样子。米克拉斯洋洋得意地说:“这我可以相信!许多女士和 先生是会走的——那就是说:如果我们还让他们走,而没有事先把他们关起来的话! 到那时该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德国人终于在德国又有了说话的权利!” 他多么像一个满怀热忱的十六岁少年,一头蓬乱的头发,有一对炯炯有神的眼 睛——巴尔巴拉无法否认,尽管米克拉斯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感到陌生和反感, 但她还是很喜欢他。米克拉斯能言善辩,言词虽往往令人困惑迷乱,但仍不乏恳切 有力,他对巴尔巴拉说,他为之而奋斗的信念是一种最为深刻的革命信念。“如果 这一天终于来到,我们的元首掌管了权力——那时即是资本主义和官僚经济的最终 完蛋,高利盘剥也将取消,还有那大银行和证券交易所可以关大门了,因为他们对 国民经济敲骨吸髓,没有人会怀念他们的!” 巴尔巴拉想弄清楚,米克拉斯假若和共产党人一样,是反对资本主义的,那他 为什么不跟他们走呢?米克拉斯解释说——恍如孩子在努力背诵他学会的课文——: “因为共产党人对祖国没有感情,只有国际主义,而且被俄国佬牵着鼻子走。他们 不懂得什么是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只相信,生活中的一切皆 以金钱为转移。我们要有自己的革命——真正德意志的、理想主义的革命;决不是 那种受共济会[注]成员指挥的、受犹太复国教的智者们摆布的革命!” 说到这里,巴尔巴拉提请头脑发热的米克拉斯注意,他说他的“元首”想取消 资本主义,可他自己接受了大企业主和大地主的大量金钱——对此米克拉斯勃然大 怒,断然拒绝对元首的这种怀疑,说这是“典型犹太式的攻击”。就这样,两人一 直辩论到夜深人静。巴尔巴拉——温柔、好奇又带嘲讽——倾听这位倔强的小伙子 的谈话,并努力设法说服教育他。但米克拉斯头脑既幼稚又顽固,对那种嗜杀成性 的神圣种族理论深信不疑,坚持他的消除高利盘剥和理想主义革命的那一套说教。 对这两人专心一致的交谈,提白员艾佛太太心中很妒忌,从餐厅的一角一直注视着 他们,她悄声对看门的克努尔先生说:“荷夫根夫人迫切希望得到我的小子——她 偏偏跟我作对。荷夫根夫人想夺走我的小子……” 就在当天夜晚,汉斯·米克拉斯和艾佛太太争吵了一场;同时,巴尔巴拉和汉 达里克也发生了口角。荷夫根大发雷霆,不是像他自己强调的那样出于‘叫。资产 阶级式的、大丈夫主义的嫉妒心”,而是出于政治原因。“不能跟这种纳粹党的流 氓坐在一张桌子混上一个夜晚!”他嚷嚷道,气得浑身颤抖。巴尔巴拉说,按她的 看法,年轻的米克拉斯不是流氓。汉达里克随即尖刻地说: “所有纳粹分子都是流氓,谁与这种人交往,谁就玷污了自己的人格。我很遗 憾,你对此毫不理解。你的家族的自由主义传统已经把你毁了。你没有自己的信念, 只有开玩笑式的好奇心。”荷夫根昂首挺胸站在房间的中央,他那严厉的说教还伴 以抽筋似的笨拙的手臂动作。 巴尔巴拉低声说:“我承认——我有点儿同情这个青年,我也有点儿关注他。 他有病,好胜心强,他连饭都吃不饱。你们对他不好——你,你的朋友赫尔茨费尔 特,还有其他人。他在寻找自己赖以依靠和可以遵循的东西,所以他会发展到现在 这种荒唐的地步,而且把这种荒唐的想法骄傲地称之谓信念……” 汉达里克不由得抽动一下鼻子讥讽地笑了一声。“你对这个小流氓倒是够体谅 的呀!我们待他不好!真有意思!我可乐意听这类话!——不过你想过没有,要是 这群流氓掌了权,不知他和他的朋友会怎样对待我们呢?!”——汉达里克,两手 插腰,上身向前倾,怒不可遏地问道。 巴尔巴拉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上帝保佑,可不能让这群疯 子掌权。不然我是不想在这个国家呆下去的。”她全身有点儿颤栗,仿佛此刻就已 感触到那令人作呕的野蛮和谎言,一旦纳粹上台,这野蛮和谎言定将笼罩全德国。 “罪犯社会,”巴尔巴拉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这些图谋掌权者就是一帮黑社会罪 犯……” “可是你和这种人还坐在一张桌子上聊天!”汉达里克大步流星地在室内走动 着,脸上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这就是高贵的资产阶级式的宽容!尽可以对这 些死敌,或者至今仍被人们称为死敌的东西,表现出高度的谅解好啦!——倘若这 些罪恶之徒有朝一日当政,亲爱的,我希望你和他们尤其能和睦相处——:你也许 还能从法西斯主义的恐怖中找出它有意思的东西。你们的自由主义大概还善于容忍 纳粹主义独裁。只有我们,这些进行斗争的革命者,才是他们的死敌——只有我们 将阻挡他们上台执政!”汉达里克活像一只骄傲的公鸡,趾高气扬地走出房间,欣 喜若狂地侧目而视,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巴尔巴拉伫立不动。要是汉达里克此刻瞥 她一眼的话,他定将为巴尔巴拉那极其严肃的神色大吃一惊的。 “那么说,你认为我会容忍他们的,”巴尔巴拉说,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见。 “你的意思是,我将采取调和态度——与这些不共戴天的敌人。” 几天后汉达里克与米克拉斯发生了一场冲突,其结局是:荷夫根来到汉堡艺术 家剧院的经理处,坚持要将这位年轻的演员立即解雇。对汉达里克来说,解雇意味 着他的胜利,而对米克拉斯却是厄运临头,对他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导致这场灾祸 的原因,起初似乎是无关紧要的。 那天晚上,汉达里克情绪极佳。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滔滔不绝地大谈那些真 正莱茵区的趣闻乐事,还讲述了许多新奇的笑话和诙谐故事,那些对他十分敬畏、 又被逗得乐不可支的同事,一个个惊讶不已。正好他又想出了一个既有趣又有益的 游戏比赛。由于他在看报时只细读戏剧方面的新闻,而且只对那些与剧院有关的消 息有浓厚兴趣,因而他对德国所有的戏剧、歌剧及小型轻歌剧的各剧团情况,了如 指掌;他那训练有素的脑袋能记住柯尼斯堡城[注]第二女低音歌唱者叫什么名字, 还记得萨勒河畔哈勒城[注]里那出翻译过来的戏剧中扮演“沙龙贵妇”的叫什么名 字。汉达里克让同行们考他,以显示自己有特殊知识,这样便逗得满堂嬉笑,人人 欢乐。当有人问他:“在哈尔伯施塔特城[注]扮演青年花花公子的是哪一位?”汉 达里克对答如流。又有人想知道:“土耳克汉姆一盖佛尼克夫人眼下受哪个剧院所 聘?”汉达里克当然不会答不出来。——“她在海德堡扮演滑稽老妪。”他脱口而 出,仿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接着可就发生了那件与米克拉斯之间的不愉快事情:有人说:“请问,在耶拿 市剧院里,谁是第一个多情善感的演员?”汉达里克回答说:“是一个蠢妇,她叫 洛特·林登泰尔。”原先米克拉斯一直站立一旁,不跟大家一起欢笑,这时,他急 不可耐地插话说:“为什么偏偏说洛特·林登泰尔是个蠢妇?”荷夫根冷冷地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是个蠢妇;不过她就是呗。”——接着米克拉斯以低沉、沙哑 的声音说:“荷夫根先生,我可以告诉您,您为什么恰巧要侮蔑这位女士:因为您 自己很清楚,她是我们一位纳粹党领导人的女友,也就是我们英勇善战的飞行员……” 荷夫根打断了他的话,还用手指用力地敲击桌子,此刻他傲慢得连面部表情似 乎也变得呆滞了。“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想知道洛特·林登泰尔好几个情人的名字 和他们的头衔,这不算过分吧,”汉达里克对他不屑一顾地接着说:“这大概可以 列出一长串名单吧。林登泰尔小姐不光和这位飞行军官玩乐。” 米克拉斯紧握双拳,突然脑袋一缩,摆出一副街头流浪儿准备格斗的架势,正 欲立即参加一场大的殴斗向敌手冲去。他怒发冲冠,低垂着额头,气得连那双闪亮 的眼睛似乎也失去了光泽。“您小心点,”米克拉斯气喘吁吁地说,餐厅中所有的 人无不为他的有害无益的勇敢行动而大吃一惊。“我不能容忍一位妇女当众受到侮 辱,只因为她是德国国社党的党员,并是一位德国英雄人物的女友。我不能容忍!” 他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并气势汹汹地向前挪动了几步。 “您不能容忍!”汉达里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恶魔似地冷冷一笑。“嘿,嘿!” 他又讥讽地补充说——米克拉斯当真马上就想向他冲去,不过他立刻被奥托·乌尔 里希斯拉住了,乌尔里希斯用力攥住了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喝醉了!”乌尔里希 斯大声说,并摇摇米克拉斯的身子,米克拉斯冲口而出:“我没有喝醉,相反,我 清醒得很!也许在这间大厅里,我是唯一一个还有一息荣誉感的人。当一名妇女受 人辱骂的时候,在这个犹太化的环境下,似乎这种荣誉感已在每一个人身上丧失殆 尽……” “够啦!”这个洪钟般的喊声正是发自荷夫根,他神气地昂首挺立着。大家都 注视着他,他可怕地拖长着声音说:“这我大概是相信的,我亲爱的,您现在并没 有喝醉。不过您别指望有可能减轻您的罪责。您大概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不再忍受 这犹太化境遇之苦,尽管您眼下还置身于其中——请您瞧我的吧!”说罢,荷夫根 迈着僵直的小步,拂袖而去。 “简直把人吓得全身颤抖,”在这鸦雀无声的气氛中莫茨悄声说。还有那低声 的抽噎来自哪个角落?原来提白员艾佛太太那沉重的上身正趴在桌子上,泪水从她 粗壮的指缝间滴落下来。 发生在汉堡艺术家剧院餐厅里的这场骇人听闻的争吵,克罗格没有在场,因而 他并没有毫无踌躇地答应荷夫根的要求,立即解雇这位年轻的演员。冯·赫尔茨费 尔特夫人和荷夫根两人联合起来,摇唇鼓舌,想竭力消除这位经理在法律上、政治 上及人道上的种种疑虑。经理摇摇头,他那张公猫似的脸上,愁眉不展。他心神不 宁地走来踱去,然后含糊地说:“你们可能有道理——我承认这一点——,这个小 伙子的行为太粗暴……不过,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让一个病魔缠身而又身无分文的人, 流落街头……”汉达里克和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火气十足地说,这种犹豫不决、倾向 于妥协的态度,与魏玛共和国执政党面对无耻的纳粹恐怖所表现的懦弱无能完全相 似。“对这帮刽子手我们必须给点颜色看看,决不允许他们为所欲为。”汉达里克 用拳头捶着桌子说。 克罗格几乎被这两位头等重要的合作者的论据所征服,恰在这时,出乎所有在 座者的意料之外,米克拉斯找到了一个为他说话的人,这就是奥托·乌尔里希斯, 他突然让人通报说,请求允许他参加磋商。“我强烈要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他急 切地说。“在我看来,如果下次演出季节不安排他参加演出,对这个年轻人来说, 这个惩罚已经足够了。昨晚上这俊小子胡诌的那些话,确实考虑不周!不过我们每 个人都有不够冷静的时候嘛……” “我很惊讶,”汉达里克说,一边透过单镜片眼镜向他的朋友奥托投去责备的 一瞥。“我对你非常惊讶,正是你,竟会说出这种话。” 乌尔里希斯生气地摆了摆手,表示不能同意。“那好,”他说,“那么我们把 这些人道的考虑暂搁一边。我承认,我同情这个穷小子,他咳嗽,他的双颊瘦得凹 进两个窟窿。不过,光是这些个人方面的原因我是不会为他说话的——我为什么这 样做,汉达里克,你应该对我有足够的了解。跟以往一样,更重要的是政治考虑决 定我的态度。不应该制造殉难者。尤其是在当今的政治形势下,这样做是完全错误 的……” 这时汉达里克霍地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打断你一下,”他说,客套话中不无 带点儿火药味儿。“这个争论本身确实非常有意思,是个理论性的问题,不过我觉 得,现在继续争论下去已无多大意义。事情很简单:你们必须在我和米克拉斯先生 之间作出选择。如果他留在这个剧院里,那我就走。”这话汉达里克说得庄重、明 确,对他话的严肃性丝毫不容怀疑。他站在桌子边上,上身向前倾,重心落在支撑 在桌上的五指张开的双手上,两眼下垂,仿佛他正欲谦逊地回避,不要由于他那富 有魅力的目光而影响在场者作出决断。 听了汉达里克这咄咄逼人的话,在场者无不感到吃惊。克罗格咬紧嘴唇;冯· 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禁不住把手放在心窝上,因为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斯密茨 经理脸色变得刷白,因为他一想到艺术家剧院已经失去了一位效果极佳的尼柯兰特 ·冯·厄布尔,现在可能又要失去这位谁也替代不了的荷夫根,急得他顿时感到一 阵头晕恶心。 “您别胡说了。”胖经理说,并擦去领头上的汗水。接着斯密茨又以令人意外 的温柔和亲切的声音补充说: “您可以放心,叫那小子滚蛋。” 米克拉斯被解雇——克罗格费了很大力气,并且得到乌尔里希斯的积极支持, 才使这位被解雇的年轻演员得到两个月的工资。谁也不知,米克拉斯将到何处去, 甚至连可怜的艾佛太太也再没见到过他,自那次不愉快事件之后,米克拉斯再也没 有踏进艺术家剧院的门槛。他气愤地离开了,现在已无影无踪。 米克拉斯已经离去,他的反抗是幼稚可笑的,他既是这种反抗的牺牲品,也是 他那炽热的信念的牺牲品。他思虑不周。汉达里克·荷夫根把不顺从者一脚踢开, 把反抗者一一清除:他现在获得了全胜,艺术家剧院的所有成员,从莫茨到伯克, 个个对他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钦佩。共产党的舞台工作人员,聚集在他们自己常去 的餐馆里,也称扬荷夫根的果断态度。然而剧院看门人克努尔脸色阴郁,似乎大难 即将临头,却又不敢咬一声,他比过去更加小心地把囗字徽章别在西服上衣翻领的 背面。每当荷夫根踏进剧院大门时,克努尔便从半明半暗的门房里向他投去可怕的 目光,似乎在告诉他:等着瞧,你这混帐的布尔什维克。总有一天我们会收拾你的! 我们的元首和救星已经在半路上了,他到达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汉达里克不 禁打了一个寒战,但立即又把脸一沉,装出一副傲慢的、讳莫如深的表情,不打招 呼就走过门房。 对汉达里克的突出地位,谁都不可能怀疑,因为不论在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 还是在办公室以及舞台上,他全都占了上风。月薪已提到一千五百马克,而且得之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用不着像从前那样如一阵狂风,神经质地来到斯密茨经理办公 室,又泡又磨,还得耍点噱头才能弄到手。现在,他只需简短几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他对待克罗格和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如同对待下属,那个小安格丽卡似乎更不放在他 的眼里。对奥托·乌尔里希斯虽仍保持同志般的语调,但也夹杂着施主似的、可说 是蔑视的特性。 在他的周围只剩下一个人他必须争取、引诱和说服,这就是巴尔巴拉。她总以 不信任的目光瞧着汉达里克,自米克拉斯事件之后,这种不信任似乎愈益深刻和尖 锐。汉达里克不能容忍在自己的身边有那么一个长久对他既不信任也不佩服的人。 这年冬天他与巴尔巴拉的关系进一步疏远了。现在汉达里克准备重新鼓起精神,要 完全消除这种疏远关系。是否只是一种虚荣心使他不得不重新作出极大的努力来争 取巴尔巴拉?或者,是否还有另一种感情迫使他再次对巴尔巴拉玩弄他的诱惑伎俩? 他曾称巴尔巴拉是他的“善良天使”。而现在汉达里克由称善良天使已发展到心怀 叵测。汉达里克处处洋洋得意,而巴尔巴拉对此暗中感到厌恶,这给他的自我得意 蒙上了一层阴影,这阴影必须消除,以便他能不受任何干扰地享受这些胜利的喜悦。 现在汉达里克几乎如同他们刚相识头几周时一样,十分殷勤地关心巴尔巴拉。在她 面前他决不随心所欲,而是准备和她说些玩笑话,谈些正经事儿。 为了使巴尔巴拉亲眼看到他紧张地全力投入工作,并取得辉煌效果的情形,汉 达里克多次要求她到剧院观看排练的大场面。“你可以给我提点宝贵的建议嘛,” 他说,大概出于谦逊之故,声音像哀求一般,同时目光闪烁,但却垂下了眼睑。 那出新改编的奥芬巴赫[注]的轻歌剧由汉达里克负责第一次彩排时,巴尔巴拉 不声不响地走进演出大厅;她悄悄地坐下,坐在阴暗的剧场正厅前座的最后一排上。 舞台上站着一排姑娘,正在伸展大腿,大声齐颂歌曲中的叠句。队列排得整齐有序, 小安格丽卡在队前翩翩起舞,她装扮成一个古罗马的爱神:裸露的双肩上带着两个 可笑的小翅膀,颈上挂着弓和箭,在那张漂亮、胆怯、苍白的小脸上,小鼻子抹得 红红的。汉达里克怎么给她弄个这么难看的脸谱!一个郁郁悲伤的爱神。巴尔巴拉 暗中思忖。她在舞台前沿跳呀,蹦呀,巴尔巴拉藏在没有灯光的黑影里,对可怜的 小安格丽卡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也许就在此刻巴尔巴拉明白了,为了汉达里克之故, 安格丽卡的面部表情显得胆怯而又痛苦。 荷夫根像暴君似的挺立在舞台的右侧,他伸展双臂,指挥着全场。随着乐队的 节拍,他用力顿足。由于他神情特别刚毅,那张苍白的面孔反而显有巨大的魅力。 “停!停!停!”他吼道,乐队猝然停止演奏,巴尔巴拉和歌舞队的姑娘们一样, 不由得大吃一惊。姑娘们不知所措地伫立在舞台上,瞧这小安格丽卡——:这个古 罗马的爱神,连小鼻子都惊呆了,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眼泪。 但导演向前一跃,站在舞台中央。“你们腿里都灌满了铅挪不动步啦!”他向 女孩子们呵斥道,姑娘们个个悲戚地垂下脑袋,宛若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蔫了的朵 朵鲜花。“你们不是在跳丧礼进行曲,而是跳奥芬巴赫舞曲。”他盛气凌人地向乐 队一示意,乐队马上又奏起乐曲,汉达里克独自起舞。人们忘却了,在他们面前跳 舞的竟是一位穿破旧灰色西装的、脑袋几乎快秃光的男子。在明亮的上午,在这大 白天里,他一下子变了形,变得极其无耻、极其令人恼怒!他不就像那个堤俄尼萨 斯[注]酒神吗?瞧他那欣喜若狂地甩动大腿的样子——巴尔巴拉不无震惊地观察着 他。刚才汉达里克·荷夫根俨然还是一位统帅,他激怒、骄慢、严酷地站在他的部 下——歌舞队的女孩子们面前,转瞬间变得放荡不羁、狂跳乱吼。苍白的面孔怪里 怪气,那对宝石般的眼睛狂喜得乱转悠,双唇张开,发出沙哑、欢乐的喊叫。他跳 得好极了,歌舞队的姑娘们个个必恭必敬地望着她们的导演,他的舞技多么高超, 要是秦巴帕公主在此,定会对他的表演感到欣慰。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巴尔巴拉寻思。此刻他到底感觉如何?他感觉到一点什么 呢?他给女孩子们做示范,教她们该如何摆动双腿。这就是他心醉神迷的…… 就在此刻汉达里克突然中断了他正在疯狂练跳的舞蹈。一名办公室的年轻人小 心翼翼地走过正厅池座,接着走上舞台,并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位入了迷的导演的肩 膀,还咬着耳朵对他说,希望荷夫根先生原谅他打扰一下,是斯密茨经理让他来的, 请荷夫根先生审阅一下这张轻歌剧首演的海报草稿,因为马上得送印刷厂付印。汉 达里克立即示意乐队停奏,他神态自若,把单镜片眼镜夹上,以审察的面容仔细端 详着海报,谁也看不出来,就是他,在两分钟之前还疯狂地、神志恍惚地甩动着双 腿。突然,他把手中的海报揉成一团,极其不满地喊道: “全部得重新排字!简直是骇人听闻!我的名字又写错了!难道我在这个剧院 里,连正确书写我的名字这一点都无法实现?我不叫汉里克!”说着他怒气冲冲地 把纸团甩在地上。“我叫汉达里克——你们倒是记住点:汉达里克·荷夫根!” 办公室的年轻人低下脑袋,对新来的排字工抱怨了一番,是排字工的一无所知 招致了这个不可宽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在一旁低声哧哧发笑,这笑声如同银铃般清 脆,仿佛是有人在小心地摇动着无数的小铃。汉达里克伸展一下脖子,向姑娘们凶 狠地扫了一眼,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