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确是无法描述的……” 每当汉达里克·荷夫根在汉堡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看柏林各报的时候,总感悒 悒不乐;出于羡慕和嫉妒,他内心痛苦,他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马丁飞黄腾达, 多么神气!在柏林国家歌剧院里现正上演《哈姆雷特》,这出文学剧在造船匠大街 首演就获得轰动……可是他自己却还蹲在下面地方上!首都没有他,人家不是照样 演出!电影公司、大剧院——人家统统不需要他。没人招聘他。他的名字在柏林无 人知晓。仅有一次有人提到过他的名字,那是在柏林一家报纸上,由汉堡的记者写 的,可是肯定把他的名字写错了:“汉里克·荷普夫根先生在扮演那个可怕的、诡 计多端的阴谋家的角色中,令人瞩目……”一位汉里克·荷普夫根先生!他垂下了 脑袋。狂热地追逐名誉——贪求在首都获得真正伟大的名声——犹若肉体上的创痛 折磨着他的身体。汉达里克托着双腮,仿佛得了牙痛病。 “在汉堡坐第一把交椅——这已经是很不错了!”当荷夫根在赫尔茨费尔特太 太处抱怨时,这位夫人关心地询问他,为什么脸色不佳,并力图用机智的恭维话来 安慰他。“成为地方观众的一名宠儿——多谢吧,我可不希罕。与其在这个小城市 里长久继续干下去,还不如到柏林重起炉灶。” 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大吃一惊。“汉达里克,您不是真的想离开这里吧?”她那 双温柔的、金黄色的眼睛,惘然若失地睁得圆圆的,她脸盘很大,那柔软、绒毛状 而又扑上脂粉的脸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一切尚未完全决定。”汉达里克严厉地扫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膀。 “我先到维也纳客串演出一次。”他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仿佛说了一件赫尔 茨费尔特太太一定早就知晓的事似的。然而她——也和剧院其他任何人一样,例如 克罗格、乌尔里希斯,甚至还有巴尔巴拉——并不知道汉达里克要到维也纳客串演 出。 “是教授请我去的,”他说,同时用丝绸手绢擦拭他的单镜片眼镜。“让我演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色。本来我想拒绝接受,因为已经过了演出旺季:现在已是六 月,谁还到维也纳去演出?不过最终我还是决定接受邀请。谁也说不清楚,到这位 教授处客串将会产生什么后果……而且马丁将和我搭伴演出,”他一边把单镜片眼 镜夹在眼中,一边又说了一句。 “这位教授”就是那位传奇般赫赫有名、声震寰宇、万众景仰的导演和剧院领 导人,他在柏林和维也纳掌管好几家剧院。在一出古老的维也纳的喜剧中,教授的 秘书确实请演员荷夫根扮演一个一般角色,在夏季的几个月里,教授打算让他和马 丁搭档,在维也纳的一家剧院上演这台戏。这个邀请并非偶然,也决非自然而来, 而是由于荷夫根找到了一个后台老板,此人就是特奥菲尔·玛尔达。尽管玛尔达对 教授如同他对所有其他人一样,十分恼怒,但这位著名的导演却对讽刺剧作家心怀 善意,即使善意中兼有嘲讽和尊敬之意,在过去几年里卓有成效地上演过他好几个 剧本。玛尔达有时以激怒和威胁的口吻在剧院经理们面前大肆颂扬他感兴趣的年轻 女子;但几乎从来没有听他为一位男子说过话。因此他为荷夫根说的那几句赞扬话, 不能说不给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尽管这些话包含了对教授本人的侮辱。“您对戏 剧和文学几乎都一窍不通,”特奥菲尔·玛尔达在给这位全能人物的信中写道。 “我预言,您将作为一个跳蚤剧团的经理在阿根廷完蛋——到那一天博士先生,请 想着我点。和一位对我百依百顺的年轻女子在一起,我亲身感受了童话般的幸福生 活,这使我的心情温和多了,甚至在您这个多年来又卑鄙又愚蠢地拒绝上演我的有 独到见解的剧目的人面前。您知道,在这可悲的历史时期里,只有我的可靠的洞察 力,才能真正识别艺术的质量。我决意豁达大度地给你们生意冷落惨淡的娱乐场里 的这个可怜的剧团——本该如此——增添一位人物,他的独特的创造性不容否定。 演员荷夫根在汉堡演出我的经典喜剧《克诺尔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毋庸置疑, 荷夫根先生显然比您所有的其他喜剧演员高出一筹——看来很少有人能达到像他一 样的水平。” 教授哈哈大笑,然后沉思片刻,一边用舌头在嘴里转来倒去;接着接了一下电 铃,命秘书和荷夫根接通电话。“不妨来试一试吧,”教授粗声粗气、慢吞吞地说。 汉达里克对谁也不承认,即使是巴尔巴拉,他荣幸地受教授之聘应归功于玛尔 达;没人知道,他和尼柯兰特的丈夫一直保持着联系。表面上汉达里克以傲慢的、 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待这次维也纳客串演出——其实,为安排和准备这次客串他竭尽 了全力,使足了奸计。“我得很快去维也纳到教授那儿客串演出,”他随便地说, 一边令人作呕地笑了笑,随后在最好的裁缝那里订了一套夏装:因为他已经欠了那 么多债——欠默克贝克太太的、欠汉莎曼大叔的,还欠杂货店和酒店老板的——现 在倒不在乎多欠或少欠四百马克了。 在汉堡这座美好的城市里,汉达里克的突然出走,使有些人大为震惊,因为他 的魅力毕竟赢得了众多人的好感。也许斯密茨经理比安格丽卡和赫尔茨费尔特这两 位女士更为惊愕:因为荷夫根在种种娓娓动听的遁词下,拒绝为下一个演出季节延 长和艺术家剧院的合同。斯密茨红光满面的脸色变得蜡黄了,陡然间两眼下的泪囊 肿得鼓鼓的,因为汉达里克如此冷酷无情却又要博取别人的好感,他固执地重复他 的话:“我不能受别人约束,斯密茨大叔……要我承担义务,我非常反感,我的神 经受不了……也许我还回来,也许就不回来……我自己确实说不清楚。斯密茨大叔…… 我必须要有自己的自由,请您理解这一点。” 汉达里克动身去维也纳;巴尔巴拉这时回到她父亲那里,接着又到庄园找她的 外祖母将军夫人。荷夫根懂得,在他和年轻的妻子辞别之时,要表演一场效果深刻 的好戏。“亲爱的,我们秋天就会见面的,”他说,他站在巴尔巴拉面前,低垂着 脑袋,站立的姿势显得既自傲又恭顺。“我们会再见面的,比起今天来也许那时我 是另一个人了。我一定要达到目的,我必须……亲爱的,你知道我为谁而心怀雄心 壮志;你一定知道,我想在谁面前经受考验……”他的说话声显得既自信又悲戚, 随之就渐渐消失了。接着他那张苍白、激动的脸就贴在巴尔巴拉浅褐色的手背上。 这是在演戏还是确有真心实意?巴尔巴拉沉浸在深思之中:在清晨和下午骑马 散步时,或是在花园里沉重的书本放在膝盖上时,她思索着这个问题。在这个人身 上什么地方是假的,什么地方又不是假的呢?——她冥思苦索,她和父亲,和将军 夫人,和她那位聪明而忠诚的朋友塞巴斯蒂安谈论这个问题。“我相信我对他有认 识,”塞巴斯蒂安说。“他总撒谎,然而他又从不撒谎。他的虚假就是他的真实— —这听起来似乎复杂,其实非常简单。他相信一切,然而他又什么也不信。他是一 名演员。你在内心中还未摆脱他。你的脑子总在思索他的问题。你总对他怀有好奇 心。你必然还会留在他身边的,巴尔巴拉。” 多拉·马丁在那出著名的滑稽戏中,既扮演一名温情脉脉的小姑娘又扮演一名 小鞋匠。维也纳的观众为马丁的表演喝彩。她那双神秘莫测、孩童般圆乎乎的眼睛, 加上她的沙哑、轻柔的嗓音,确实令人着迷。她任性地拖长元音,两肩之间的脑袋 一缩,动作显得怯生生、轻飘飘,令人陶醉:既像一个瘦弱、笨拙的十三岁模样的 少年,又似一名可爱的娇羞的女妖,在舞台上时而跳蹦,时而腾跃,时而轻飘碎步, 时而疾足流星。她的表演获得巨大成功,没有人能与她媲美。各报的评论——长篇 累牍地颂扬她的天才——只草草地提了一下她的演出搭档,而且还非难他几句;汉 达里克扮演的是一个鲁莽的花花公子式的骑士,人们责备他过分夸张,并且矫揉造 作。 “亲爱的,您可是上大当了!”马丁柔声细语地说,手持一叠剪报狡诈地向他 挥动着。“确实砸锅了,还有最糟糕的是,到处都把您的名字写成汉里克——这一 定使您特别恼火。我觉得太遗憾了!”马丁竭力想装出一副忧郁的面孔,然而她高 高额头下那对美丽的眼睛还是笑吟吟的,尽管她皱紧眉头,脸上显出几条严肃的皱 纹。“真的,我觉得太遗憾了。不过您演得确是很糟,”马丁几乎轻柔地说。“您 在舞台上神经质地像一名丑角乱蹦乱跳——这实在太使我遗憾了。尽管如此,我当 然还是发现您有无限的天才。我打算对教授说,一定得让您到柏林去演出。” 就在第二天荷夫根奉命来到教授跟前。这位大人物,双眼长得几乎贴近在一起, 他以锐利的目光出神地打量着荷夫根;一边还用舌头在嘴里转来转去。他双手交叉 在背后,在室内踱来踱去,步子很大;嘴里还发出几句粗声粗气的话,说的大概是: “呐——啊——这么说这就是荷夫根…… ”他终于开口说——他低着脑袋,以 拿破仑式的姿势在写字桌前站住了脚——:“荷夫根先生,您有不少朋友。有几位 稍懂戏剧的人向我提到了您,比如这位玛尔达……”说着他格格地大笑了几声。 “是的,这位玛尔达,”他又重复一遍,少顷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竖起双眉,恭 恭敬敬地补充道:“还有您的岳父,枢密顾问先生,新近我在文化部长那里碰见了 他,他也提到了您。现在还有多拉·马丁……”教授又开始默默无言,约有几分钟 之久,只是偶尔粗声粗气地说上几个字,打断他的沉默。荷夫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的;脸上的笑容变得极不自然。教授肥胖敦实,他那沉思般冷漠的眼光,时而显得 透彻锐利,时而却又若蒙上一层阴影,实在令人不易忍受。汉达里克忽然领悟到, 为什么尊敬他的人都称教授是“魔术师”,他确实善于有力地来观察别人。 荷夫根终于中断这场无声和尴尬的考试,他用婉转动听、谄媚奉承的语调说: “教授先生,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显眼,但在舞台上……”说到这里他站立起来, 猛然张开双臂,以洪钟般的嗓音高声说:“在舞台上我可以演得非常幽默诙谐。” 他说这话时还伴以狡黠的微笑。接着他不无庄重地补充道:“对我戏路之广,我的 岳父说过的几句话具有画龙点睛的特色。” 当提到布鲁克纳老先生时,教授尊敬地竖起眉毛。接着又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沉 默,约莫有几秒钟之久,而后教授开口说话,不过语气非常冷淡: “那——不妨可以试用您一下……” 荷夫根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教授摆了摆手,让他冷静一点。“您不要期望过 高,”他严肃地说,同时还一直用眼睛冷冷地审视着他。“我给您提供的这次机会 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您在这里扮演的角色,看起来是完全不幽默的,而是 相当糟糕的。”汉达里克大吃一惊。教授亲切地对他微微一笑。“相当糟糕!”他 又无情地重说一遍。“不过这不要紧。还是可以试用一下的。至于薪俸嘛……”说 到此处教授的笑容变得诡诈起来,舌头又在嘴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您从汉堡来, 很可能您已习惯于有相当可观的收入。在我们这里您得首先凑合着,少收入一点— —您是不是要求很高?”教授询问道,其语气仿佛纯粹出于理论上的兴趣。汉达里 克急忙保证说:“我根本不在乎钱多少。——确实不在乎,”他以极其可信的语气 强调说;因为他看到教授的面孔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并不讲究。我只需要一件新 衬衫和一瓶放在床头柜上的科隆香水。”教授又一次冷冷地哈哈大笑,然后他说: “具体细节您可与卡茨商谈,我会告诉他的。” 接见就此结束,教授一挥手,荷夫根就退下了。“请代我向您的岳父先生问好,” 教授说,这时他又把双手交叉在背后,他个子矮小敦实,又以拿破仑式的姿势在他 房间厚厚的地毯上踱起方步来。 卡茨先生是教授的秘书长;他经管这位艺术大师好几家剧院的一切业务事项, 说起话来也和这位教授一样粗声粗气,连舌头也总在嘴里转来转去,和教授一个样。 卡茨和荷夫根的谈判就在当天举行。汉达里克毫无迟疑地接受了合同;要是斯密茨 的话,他准会拿起合同向他的耳朵甩去,因为条件太苛刻。每月薪俸七百马克—— 还要从中扣除税收——,而且不能保证给他演特定的角色。他一定得接受这样的条 件吗?他大概不得不接受,因为他想上柏林去,因为他在柏林还不出名。再当一次 新手吧!可不容易呀,必须要经受住。倘若一定要向上爬,作出牺牲是必不可缺的。 汉达里克给多拉·马丁送去一大束鹅黄色的玫瑰花;——买花的钱他是让旅馆 门房支付的——在这束美丽的鲜花上他还夹上一个条子,上面庄重地写上大大的、 有棱有角的两个字“感谢”。同时他给克罗格和斯密茨两位经理写了一封信:他简 短而冷淡地向他们——汉达里克还欠他们好多钱哪——说明,很抱歉,他和汉堡艺 术家剧院的合同不可能再延长,因为教授已给他提供了一个有光辉前程的职位。就 在他把信装入信封的那几秒钟里,他在想象,汉堡办公室的那些人该会多么惊讶。 他一想到赫尔茨费尔特夫人那泪珠盈眶的目光,不由得噗麻一笑。然后他兴致勃勃 地来到剧院。 他来到多拉·马丁的更衣室要求见她,但马丁的女侍从对他示意说,她的女主 人现在正接待教授来访。 “我可是特别为您效劳,您一定称心了吧,”教授说,并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马 丁的双肩,一块化妆用的罩布正好盖住了马丁瘦瘠的双肩。“那个小伙子已经被聘 了——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荷夫根,”马丁笑呵呵地说。“汉达里克·荷夫根。亲爱的,您得把名字记 住。” 教授高傲地耸耸肩膀,舌头又在嘴里转来转去,粗声粗气地说些什么。“我不 喜欢这个人,”他终于说。“一个喜剧演员。”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喜剧演员有反感的?”马丁露齿嫣然一笑。 “我只对蹩脚的喜剧演员有点反感,”教授似乎面有怒色。“也就是对地方上 来的那些喜剧演员,”教授生气地说。 马丁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那高高额头下的双眸霎时失去了光泽。“我对他感 兴趣,”她低声说。“他完全是个不讲道德的人,”——马丁多情地微微一笑——, “一个非常坏的人。”她说话时拉长声音,几乎带有一点儿好色的样子;说着她那 孩子般的、聪明的脑袋往脖子里一缩。“不过,也许我们会看到他有惊人之举,” 她说,一边如醉如痴地抬头望着天花板。 几秒钟后她匆匆站起身,以翩翩起舞似的小步把教授赶到门边。“时间马上就 到了!”她笑嘻嘻地说。“快出去,您赶快出去!我得戴上假发!” 教授已被推到门口,不过他还问道:“不能让人看看——您是怎么戴上假发的? 连这也不让看?!”他问,双眼露出贪婪的目光。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马丁惊恐得全身打颤。“根本不可能!化妆用 的罩布会从我肩下滑下来的……”说着她用那块花布把自己裹得更紧些。 教授说:“真遗憾!”看来他是压低嗓音说的。当这位著名的魔术师——他周 围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因过分殷勤而使他厌烦——离开演员更衣室时,他不禁感到, 留下多拉·马丁独自一人,仿佛她就在他的背后变成了一个女水神,变成了一个小 精灵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没人能说出它名字的东西。 这位大名鼎鼎的女演员具有奇特、完美的贞操,使教授深深陷入沉思中,以至 于当化了妆的荷夫根,笑眯眯地脱了一下有艳丽羽饰的帽子向他致意时,他一开头 完全没有认出这个家伙。后来他才忽然想起,刚才必恭必敬卖弄风骚地向他致礼者 就是“荷夫根”。 新的意外的情况使汉达里克·荷夫根青春焕发、精力旺盛。他在地方上已经蜚 声遐迩,那是多么轻而易举。现在他重新成了新手,必须再一次经受考验。为了向 上爬——这一次一定要一步登天——他必得鼓足干劲。他可以满意地断言:他的力 量是用不尽的;时刻准备全力以赴。他身子挺直,身上的脂肪几乎全部消失,动作 既像跳舞,又像与人格斗。凡善于如此微笑、如此闪烁眼睛的人,必有出息。他的 说话语气已在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其实这胜利根本还未到来,不过可能为期不远了。 巴尔巴拉若有所思,密切关注地观察她丈夫新的劲头,她的关注既有真挚的同 情又有冷静的、陌生的好奇心。她又像讽刺、又像欣赏地在一旁注意着汉达里克, 他脚穿一双轻便鞋子,身披一件随风飘动的皮大衣,整天在外奔波,仿佛有什么措 施或什么大事等待他去作出决策。正如她的朋友塞巴斯蒂安所预言的那样,巴尔巴 拉仍然回到了汉达里克身边。对此她并不后悔。汉达里克和巴尔巴拉现住两间租价 便宜、陈设简陋的房间,不能同那时的汉达里克相比。那时他是个小城市中的红人, 身上只长脂肪,出没在汉堡艺术家剧院餐厅的上流人士之间,住在默克贝克领事夫 人舒适的住宅里,企图扮演一个大丈夫的角色。巴尔巴拉更喜欢现在的汉达里克, 他变了样,神经高度紧张。两个晦暗的房间她和汉达里克各住一间,巴尔巴拉并不 感到不好。每晚当演出结束后她喜欢和他在一家幽暗的小咖啡店里碰面,一架电子 琴发出的悲戚声音响彻半明半暗的小店,那里的点心看起来好像是用泥块和马粪纸 做的,不过那里不会碰到熟人。 汉这里克哆哆嗦嗦、急急忙忙叙述他升迁发迹的进展情况,巴尔巴拉悉心细听, 不由得心驰神往。在这种时刻她知道这是汉达里克真情的流露。这间鄙陋的咖啡店 里,气味奇特,光线朦胧,汉达里克苍白的脸上,犹如夜晚的朽木,散发出闪烁的 磷光。一张贪婪的嘴,两片漂亮、厚实、弧形的嘴唇,说起话来笑眯眯的。他那强 健的下巴颏中间是一道深深的、引人注目的凹痕,而且总是盛气凌人地抬得高高的。 一只眼睛戴着单镜片眼镜,闪闪发光。粗壮的、长着浅红色汗毛的双手,由于神秘 莫测的意志的作用显得很美,不安地时而摸摸桌布,时而玩玩火柴,附近有什么, 他就信手拿来摆弄。 汉达里克对自己的希望、计划、个人的小算盘狂热地一一加以阐释;巴尔巴拉 对此十分关注,不再是清高地不予置理,这使汉达里克增加了生活的情趣,使他更 加雄心勃勃。是的,巴尔巴拉要积极为汉达里克的升迁做出贡献。她并不是白白的 长着一副马利亚式精明的面孔,她也是一个机灵人。巴尔巴拉穿上那件黑绸子连衣 裙,去拜访教授,向他转达她父亲——枢密顾问的问候,这位拥有选帝侯大街[注] 上所有剧院的大老爷,仁慈地接见了年轻演员的夫人,因为她是枢密顾问的女儿, 顾问的名字总在报上出现,并且新近还在部长那里碰过面。教授的公馆犹若一位执 政亲王的宫殿,内有巴罗克式的家具,哥白林的双面挂毯,古代大师的绘画。主人 愉快地望着来访者谈揭的手臂和那张机灵、忧郁的面孔。“呐,那么说您和那位荷 夫根结婚了,”主人久久地打量她之后,终于粗声粗气地说,接着他的舌头又在嘴 里特别细心地转来转去。“荷夫根身上肯定是有点玩艺儿的……” 这一切当然对汉达里克带来很大好处;他和选帝侯大街所有剧场其他实权人物 的关系本来就是极佳的,如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特小姐。演员荷夫根常跟业务主任 卡茨玩扑克,卡茨有时还想摆出一副拿破仑式的姿态,但早已不是经常如此了;汉 达里克对待伯恩哈特小姐几乎如同从前对待斯密茨一样,处处卖悄,因为这位小姐 是个有影响的、有威力的女秘书——她个子矮小,身体结实,一头深褐色头发,两 片嘴唇长得如同黑人一般,还带一副夹鼻眼镜。要是冷不防地推开办公室的门,是 不是会看到他坐在女秘书的膝头上?不过无论怎么说,汉达里克·荷夫根到剧院才 十四天,已经有人听到他叫这位严厉的伯恩哈特小姐为“罗莎”,他能这样做,足 见他的地位已经高升!迄今为止有过多少演员有这种优先权,哪怕能获知这位小姐 原来姓伯恩哈特,名叫“罗莎”? 在柏林的经历,一开始就是吉星高照——同事们彼此窃窃私语。他漂亮的太太 去拜访过教授,他自己和卡茨打牌,伯恩哈特小姐搔过他的下巴。他会飞黄腾达的! 不久之后他果真青云直上。 起初他只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不过人家发现了他,许多报纸已经称他是 “天才的汉达里克·荷夫根先生”,在一出俄罗斯戏剧里让他扮演一个喝得酩酊大 醉的年轻农民,他在舞台上摇来摆去,嘴里不知在咕哝点什么,接着他翩然起舞。 瞧他嘀嘀咕咕说得多有意思,特别是他的舞跳得多么出色!不愧是泰巴帕公主的好 学生,柏林的观众为之而倾倒了;他一演完,马上掌声雷动。这小伙子心醉神迷地 甩动他的四肢!对他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人人赞不绝口,据观众说,当荷夫根跳舞时, 他们非常注意他的面部表情。罗莎·伯恩哈特在酒台前把报界的先生和上流社会的 女士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在这个人身上确有点巴克斯[注]酒神的味道。” 观众各自有无数的忧愁和欢乐,对这位疯癫的舞蹈家的名字他们早已忘在脑后 了。不过行家们——他们是些关键人物——注意到了汉达里克在柏林取得的初次成 就。首都将会谈论他第二次获得成就的。 这是一出耸人听闻的戏剧,它的演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荷夫根由此得以把观 众和报界的极大多数人的兴趣集中到自己身上。人们谈论荷夫根的成就要比谈论剧 作者的还要多,这出激动人心的戏剧叫《罪恶》,它的作者是个神秘莫测的不出名 的人物,这位神奇的怪人成了咖啡馆、剧院秘书室、文艺沙龙以及编辑室里人们讨 论最多的中心议题。剧作者是谁,他用笔名理夏德·洛萨尔隐去了真名,在这出悲 剧中他描写了种种邪恶、贫穷、困苦和混乱,多么令人震惊。何处可以寻觅到这位 作者——一位天赋的艺术家?他引着我们通过一座悲凄、肮脏、错综复杂的迷宫, 他认清并且指出了那么多的堕落、腐败现象,以及种种苦难和折磨。毫无疑问,这 出又紧张又恐怖的戏剧的作者一定是一个怪僻的人,一个孤独者,他与市场经济离 得远远的;这出戏以大胆而有效的手法,熔各种风格——如象征主义和自然主义— —于一炉。文学家们——那些对自己的职业总持怀疑态度者——发誓说,这位剧作 者不是文学家。他没有经验,在他身上体现了一切出色的原始的东西。到今天为止 他还从未写过任何作品。这是一位年轻的神经科医生——一些特别知情者自称,他 住在西班牙。但他对任何人的信都不予理睬,和他交往需通过若干中间人:所有这 一切真是有意思极了,在一群很注重自己名誉的人群中,大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一位神经科医生,并且住在西班牙:这一说法可能性很大,人家信它,自然也 就变成了事实。只有神经科医生才能如此熟悉人的心灵的堕落,并由堕落而导致犯 罪。他简直是精通透了!在他的剧中描述了种种犯罪的表现。这是一帮该死的家伙, 他们犯了罪自己遭痛苦。出现在舞台上的每一个家伙,似乎在额头上都带有一个漆 黑的标记,对这一点,来自克鲁纳瓦尔德[注]和选帝侯大街的女士们个个欣喜若狂。 在所有这些道德败坏者之中,要算汉达里克·荷夫根最为堕落,为此他赢得了 最热烈的掌声。从他苍白的、恶魔般的面部表情上,从他沙哑的、无精打彩的嗓音 中可以看出,他对一切不道德行为十分在行,甚至还从中捞到经济上的好处。此刻 他是一个大诈骗勒索者;他嬉皮笑脸、肆无忌惮地把几个年轻人引进了灾难的境地, 其中一个在舞台上当众自尽,而汉达里克,口叼香烟,两手沉入裤兜,一只眼睛夹 着单镜片眼镜,悠悠然从尸首旁边走过。观众惊心动魄地感到这个人就是罪恶的化 身。他极端凶恶残忍,刻毒之程度世间罕见。有时他似乎对自己这种极端的卑劣行 径感到吃惊,于是脸色变得呆板、灰白,那对冷冰冰的宝石般的眼睛绝望地左顾右 盼,两侧敏感的颞颥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 荷夫根向柏林西区[注]的殷实的观众表演那种极端堕落的节目,获得了轰动。 对这些达官贵人来说放荡堕落也是一种美味佳肴,荷夫根以此达到了目的。瞧他做 得多来劲!他那时而疲惫、时而紧张的面部表情受到交口称赞,他那轻慢柔软的动 作、妩媚奸诈的姿势,观众拍案叫绝——“他的动作完全像只猫!”这位允许汉达 里克叫她“罗莎”的伯恩哈特小姐如醉似痴地说。“一只凶恶的猫,哦,他多么坏 呀!”一些小剧院的同行开始模仿他的语言风格——嘶哑地轻声低语,时而又由低 语变成迷人动听的歌声。——“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吧?他还是有点用处的。”多 拉·马丁对教授说,教授对她的意见不能再表反对。“那倒是……”教授粗声粗气 地说,舌头又在嘴里转动,眼中流露出苦思冥想的神情。其实他根本没有把“这个 荷夫根”当作一回事,对他很不重视,跟奥斯卡·赫·克罗格从前的做法一个样。 不过就是一名喜剧演员嘛,教授思忖,和克罗格从前的想法一致。 一位令人倾倒的喜剧演员:批评家这样认为,殷实的女士们这样认为,伯恩哈 特小姐也如此,同行们不能再否认。《罪恶卜剧不寻常的吸引力,大部分应归功于 荷夫根的成就。这出戏可能会上百次地连续上演,教授可发大财了;还有一件不可 置信的事:就在演出季节期间教授提高汉达里克的工资,这本不是由合同规定的, 而是伯恩哈特小姐和卡茨先生在他们杰出的上司那儿坚持要这样办的。 本来也许这出戏可能会演出一百五十场至二百场;但是渐渐地传出关于作者的 流言蜚语,这些传闻使观众丢掉了幻想。突然有人传说,作者根本不是一位住在西 班牙的奇特的神经科医生。他不是一位门外汉,他熟知人的心灵的堕落,他清白、 无知,然而却精通“经营”中种种庸俗的奥秘。他压根儿不是一位高尚的不知名者, 而原来就是那位人人对他非常恼火的卡茨先生。人们不禁大失所望。卡茨先生,这 位老练的商人写了剧本《罪恶》!忽而大家觉得这出戏只不过是种种骇人听闻行为 的简单化的堆砌,既无意义又无兴味,人们感到自己上当了,并且认为整个事件是 卡茨先生荒谬绝伦的无耻行为。卡茨先生难道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从什么时候? 在那些定调决策者中间,人们恼怒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卡茨先生是教授的业务顾问 ——被公认是值得羡慕的职位。然而谁也不承认他有权自称西班牙神经科医生,而 且陷到如此堕落的地步。《罪恶卜剧必须停演。 公众愤怒,不愿再看卡茨的戏;不过荷夫根却获得了成功,以他那惊人的狠毒 行为最终博得了观众的好感。当他第一次柏林演出结束时,荷夫根心情愉快,十分 满意:人们普遍宣告他是未来的出类拔萃之士,一颗正在升起的明星,巨大希望之 所在。下一次演出季节的合同,即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的合同,与现在已经期 满的相比,看来完全不一样:荷夫根的薪俸差不多增加了两倍,由于人们竞相争夺 荷夫根,尽管教授粗声粗气地喃喃抱怨,但他不得不同意说:“呐,现在您可以绰 绰有余地购买新衬衣和科隆香水了,”教授对他的新明星说。荷夫根动人地莞尔一 笑,回答说:“是的,科隆香水,教授先生!我只用科隆香水!” 夏季已经来临,汉达里克放弃了原来两间晦暗的房间,在帝国宰相广场大街附 近的新西区,租了一套明亮的住宅,买了无数件衬衣、黄颜色的鞋子以及好几套色 彩柔和的西装,还去学开汽车,此外还和好几家公司谈判购买汽车问题,他要求按 广告上的优惠价格,购买一辆篷顶可开启的新式轿车。巴尔巴拉则来到将军夫人外 祖母的庄园。一位正在拚搏的丈夫,比取得卓越成就的丈夫更使巴尔巴拉关注。那 时荷夫根总是战战兢兢,心怀雄心而不满足,曾引起她的关心。冯·赫尔茨费尔特 夫人来作客,帮助汉达里克布置新居:他选购了钢质家具,还选了一些冯·果赫[注] 和毕加索的复制画作为墙上的装饰。房间保持空落落的,反显出其高雅和讲究的特 色。汉达里克尽情地享受着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对他的敬慕,同时又像接受应得的纳 贡一样,领受她的友情,似乎这种友情比过去更为强烈。在汉达里克面前她无需再 装出一副嘲弄般的假面具。她那温柔的、金褐色的眼睛总是依恋地望着这位冷酷无 情的她的崇拜者,其神情显出她贪婪而心中郁郁,成癖而又无可奈何。“可怜的小 安格丽卡脸色非常苍白,那是因为怀念您之故,”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告知说,但她 只字未提,有一次她自己竟和安格丽卡一起大哭一场——为这位她从未占有的浪子, 长时间痛苦地泣涕涟涟。 荷夫根允许赫尔茨费尔特夫人陪他去电影摄影棚;这年夏天他第一次拍电影。 在一部名叫《捉贼!》的侦探片中他扮演主角,这是一个尚未揭出的、神秘莫测的 大罪犯,他总是带着黑色假面具出场。他全身上下全是黑色,连衬衣也是黑的:衣 着的颜色可以推断心灵之阴暗。人称他是“黑色魔王”,是个流氓头子,他们制造 假币,走私贩毒,有时还抢劫银行,还有几起杀人之罪。这个黑色魔王犯下如此累 累罪行,除了他贪欲和把冒险当作儿戏外,还有一些根本性的原因。他曾和一位年 轻姑娘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件事促使他成了人类的敌人。挑起祸端和灾难是他内 心的需要,他是信念犯罪者:在被捕前不久,他向他的同谋犯供认不讳,这些同伙 又惊讶又害怕,因为他们偷东西,并不是出于复杂的原因。他们又震惊又十分敬畏 地嘟哝开了,因为他们得知他们的头头——黑色魔王多么离奇;他决不是一名惯犯, 从前是一位轻骑兵军官。在扣人心弦的场景中,这个恶棍拿下了面具,只见他头戴 黑色圆顶硬礼帽,黑色高领中间的那张脸苍白得可怕,尽管道德完全堕落,但总还 有点贵族气派,神色不无悲戚。 荷夫根的面部表情时而凶残,时而悲痛,给这家大电影公司有权威的先生们留 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荷夫根定会带来意外的收益,他独具特色,不论在首都还是 在地方上,卖座率一定会很高;这些有权威性的先生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给汉达 里克提供的机遇大大超过他自己预期的愿望,他不得不部分地予以谢绝;因为他和 教授已签订的合同必须履行。由于荷夫根很少露面,电影公司的实权人物越发对他 愤怒。他们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特小姐取得了联系,如果在演出季节把演员荷夫根 给他们借用几个星期,他们愿提供一笔可观的补偿费。双方无数次地打电话、通信 和谈判。伯恩哈特和卡茨提出苛刻要求;即使出重金他们也不愿放弃这位大红人。 荷夫根成了众所追求的人,大家都想要他。他稳坐在自己钢质家具陈设的空荡而又 雅致的住宅里,他狡猾地微微一笑,用轻蔑和讽刺的语言评论着剧院和电影公司为 争夺他这位宝贵人物所进行的角逐。 这下可是飞黄腾达了!伟大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人本应该真心诚意地有所梦想 ——汉达里克思索着——大胆的理想定会变成现实。哦,这现实比原先胆敢梦想的 还要美妙!他翻开每份报纸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名字——这位有经验的伯恩哈特专管 出版宣传——现在他名字的拼写总是正确的,而且几乎和那些声誉卓著的明星一样 用大号字体刊出,那时他在地方剧院的餐厅里多么羡慕他们的荣誉呀。一家很重要 的画报的封面刊登了汉达里克的照片。要是克罗格见到这张相片,会是什么样子? 还有那位默克贝克领事夫人呢?而枢密顾问布鲁克纳又会如何呢?所有过去对荷夫 根持怀疑态度,并在他面前稍有骄傲的人,面对他平步青云、令人头晕目眩地扶摇 直上,一定会感到肃然起敬、全身战栗。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这个演出季节行将结束时,荷夫根的地位无可比拟地 比开始时显得更高。他万事如意,一切顺利,每次演出都获得成功。在教授的几家 剧院中他几乎比教授本人更有发言权——再说教授很少在柏林,多数时间在伦敦、 好莱坞或维也纳度过。荷夫根控制了卡茨先生和伯恩哈特女士;他早已做到了和这 两人无拘无束地交往,完全如同过去他和斯密茨与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交往一样。接 受什么剧目,不接受什么剧目,都由荷夫根决定,而且连演员们的角色也是由他和 伯恩哈特分配。那些想把自己作品搬上舞台的作家奉承他,想登台演出的演员恭维 他,社交界——或者那帮自称是富裕的绅士——捧他的场:因为他是当今的风流人 物。 一切又跟当年在汉堡的情形一样,不过比那时阔绰得多,规模范围也不相同。 他白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其间常犯神经性虚脱症:汉达里克常常从凌晨一点至三点 在“狩猎骑士”夜总会里把一些欣赏他的人召集在自己的周围,一次他突然从酒吧 的高椅上摔了下去,一边呻吟,一边手里还端着鸡尾酒杯。一次短时的昏厥,无关 紧要,不过糟糕的倒是让那些在场的女士吓得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声;而且散发着 浓郁香气的伯恩哈特小姐就在他的身边——每当演员荷夫根神经性疾病发作的时候, 总有那么一位忠实于他的女人就在近旁。荷夫根现在常犯这种毛病,这是一种神经 质似的轻度虚脱,从轻微的全身打寒战或是无声的昏厥一直到大叫大嚷痉挛性的抽 搐——但愈后情况良好,犹若经过有医疗效用的沐浴似的,重新抖擞了精神,充满 新的活力投入到奢侈豪华、令人疲劳却又富于乐趣的生活中去。 自从荷夫根将秦巴帕公主重新弄到身边以来,他乞灵于这种有医效作用的犯病 必然越来越少。在柏林的头一个冬季,黑人公主写给荷夫根的威胁性的信件,他一 概未予答复。这些信中文笔奇特,拼法错误比比皆是。不过,现在巴尔巴拉几乎完 全和他不大往来:她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整天得围着她那位精明的丈夫。她回柏林 越来越少,她那套地处帝国宰相广场大街附近的雅致的公寓房间经常是空着的;她 宁愿住在枢密顾问宅邸中那几间较为幽静的房子里,或是住到将军夫人的别墅中去。 于是汉达里克决定给他的尤莉爱塔寄路费——没有她生活缺少乐趣,那些脚踏高统 皮靴,目光严厉趾高气扬地行进在陶思特茨大街[注]上的女士,决不能代替泰巴帕 公主。她果然一请就来,很快抵达柏林。 汉达里克给她在一处偏僻地区租了一个房间,他每周至少拜访她一次;犹若一 名罪犯来到他的作案地点——一条围巾直裹到下巴,帽子低低地压住额头——偷偷 摸摸地来找他的情妇。“要是有人发现我——这个订扮!”他一边快快地穿上运动 裤,一边低声说。“那我就完蛋了!一切全完了!”——对他惊惶失措的样子泰巴 帕公主乐得不可开交,她由衷地放声大笑。她要看他害怕得全身发抖的样子,借以 取乐——同时也为了向他多索取几个马克——她上百次地预告,她一定要到剧场去, 当他登上舞台时,她要像野猫似地吼叫。“你瞧着吧,小乖乖!”她残酷地戏弄他。 “总有一天我真的这样做——比如下周首场演出时,我穿上那件艳丽的丝绸连衣裙, 坐在第一排座位上。这下一定会引起轰动!”她兴奋地搓搓那双黑黑的手。然后, 在教他练习新的舞步之前,她先要他交出一百五十马克。随着汉达里克步步高升, 她的要价也越来越高。现在她使用贵昂的香水,购买了许多彩色丝绸巾,还有叮当 作响的手镯以及蜜饯果脯,尽管她手指粗糙,却很灵巧,她就爱用手从大纸口袋里 抓蜜饯吃。她一边咀嚼,一边冷笑,还不时愉快地搔搔后脑勺,活脱脱像一只大猴 子。汉达里克无奈只好拿出钱来,而且他也乐意掏腰包。受这位黑人维纳斯如此厚 颜无耻的讹诈,汉达里克反觉得美滋滋的。“因为我像第一天那样地爱你!”他对 她说。“我甚至比第一天更爱你了,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你对我意 味着什么。那些陶恩特茨大街上的女士一个个铁板着脸,实在太乏味了。”—— “那么你的太太呢?”这位原始森林中的姑娘格格大笑并询问道。“你的巴尔巴拉 呢?”——“嘿,她呀……”汉达里克痛苦而轻蔑地支吾了一声,旋即把那张苍白 的脸扭向阴暗处。 巴尔巴拉回柏林越来越少;枢密顾问几乎不再在首都露面,从前他通常在冬天 多次来柏林作报告和参加一些有代表性的社交活动。枢密顾问说:“我不愿再去柏 林。是的,我开始害怕柏林。这里将要发生的事,使我惊骇——而最为可怕的是, 与我交往的那些人,他们似乎没有察觉这种危险。他们瞎了眼了。人们寻欢作乐, 相互争吵,自以为了不起;然而天空已经乌云密布,但人们对即将来临的狂风恶丽 却置若罔闻——暴风雨几乎已经降临。我不愿再去柏林,不去了。也许我在回避, 眼不见就用不着鄙视他们了……” 不过枢密顾问还是来了一次柏林,但不是为了参加有代表性的社交活动,也不 是到大学讲课,而是为了作一次关于重要的文化政策和当今政治情况的演说。演说 的题目是:《暴行已经逼近》;枢密顾问要以自己的演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警告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有识之士,注意正在孕育中的风云,这风云意味着黑 暗和倒退,然而有人却胆敢无耻地称它是“觉醒”和“民族革命”。——老先生面 对听众讲了一个半小时之久,听众哗然——一部分喝彩,一部分反对。 这位资产阶级学者,由于他访问苏联招致了右翼分子对他的憎恨,在民主派人 士中也对他产生了一些怀疑。他在首都最后一次逗留期间,与他的许多朋友,还有 政治家、作家和教授举行了会晤和讨论。然而这些讨论均以激烈的意见分歧而告终。 他的朋友不无嘲讽地询问道:“您的宽容精神表现在什么地方,枢密顾问先生?您 的民主原则到哪里去了?我们简直不认识您了。您说起话来就像一名当代激进的政 治家,不再像一位有修养的、头脑冷静的人。所有有教养的人都应该取得一致认识, 对待纳粹党人只有一种办法:教育的方法。我们应该竭尽全力,用民主手段来驯服 这些人。我们要把他们争取过来,而不是反对他们。我们应该说服这些年轻人拥护 共和国——而且嘛,”这些社会民主党人和自由党人先生压低了声音,用严肃的目 光亲切地补充说:“而且嘛,亲爱的枢密顾问:敌人是左翼分子。” 某些问题布鲁克纳不得不认真地听着:说什么在纳粹主义中,“不管怎么说” 也蕴藏着“健康的、有建设热情的力量”;还有关于青年人高尚的民族激情问题, “我们这些老家伙”对待年轻人不能总是采用毫不理解、一味拒绝的态度;关于 “德国人民本能的政治直觉”,人民的“正常的理智”往往能防止最坏情况的发生 ——(“德国不是意大利”)——枢密顾问对此又失望又恼火,在他启程之前他心 中已经打定主意,再不回柏林。 枢密顾问布鲁克纳要逃脱这个社会。但是汉达里克·荷夫根却在这个社会中庆 祝他的胜利。 在柏林的沙龙里,谁有钱,谁的名字常在街头报刊上出现,谁就受到欢迎。在 动物园别墅区、格鲁纳瓦尔特别墅区的交易厅里,那些投机商经常和赛车运动员、 拳击家和著名的演员聚首。大银行家为能在自己家里接见汉达里克·荷夫根而洋洋 自得。荷夫根当然十分愿意在自己的宅邸中见到多拉·马丁,不过她往往婉言谢绝, 或至多露面十分钟。 荷夫根当然在午夜前也不会露面。晚上演出结束后他还到一家音乐厅登台表演, 唱一支小曲,七分钟,得三百马克。荷夫根的出场使这个风流的上流社会更增添了 光彩,人们向他哼唱一支流行歌曲中的副歌,因为他使这支歌风靡一时: “无法描绘哟—— 难道我该完全变得粗野?! 啊上帝,我到底遭了什么厄运!” 汉达里克多么英俊、潇洒——简直无法描述!他总是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出入于 上流社会中,他们是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犹太金融巨头、政治上激进、艺术上无 能的文人以及那些从未读过一本书却被文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运动员,紧随其后的 是他的忠实侍从卡茨先生和伯恩哈特小姐。“他看起来像不像一位勋爵?”那些满 身佩戴珠宝的、典型的东方式女士窃窃私议。“他的嘴角有点洒脱不拘的样子,那 双眼睛显得多么傲慢!他的燕尾服是从克尼格店买来的,值一千二百马克。”在沙 龙大厅的一角有人断言说,荷夫根和多拉·马丁有暧昧关系。“不过不是与马丁— —他和伯恩哈特小姐睡过觉!”某些较知内情者声称道。“那么他的太太呢?”一 位不久前才出入于柏林上流社会的、略显稚气的年轻人询问说。没人回答他,人们 只是轻蔑地微微一笑。自从枢密顾问老先生在政治上如此有失体统、而且未经深思 熟虑地招惹是非之后,布鲁克纳一家不再受人重视。学者不应该去过问他们不懂的 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意见一致——,此外,有人认为,逆潮流而行是一种顽 固的愚蠢行为。作为一个当今新派人物,对纳粹主义这个有远大前途的运动应当有 所了解,这个运动包含许多积极因素,当然要去除它小小的、干扰性的缺点,例如 排斥犹太人运动。“自由主义已经有点过时,并且没有前途,这大概已是事实,对 此我们无需再加讨论,”文学家们说,无论是拳击家还是银行家均未予以反驳。 “荷夫根先生,您为我们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家 庭主妇对这位别具魅力的客人奉承说,并给他端上一小碟鱼子酱。“谁都知道,您 多忙哪!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两位对您最为崇敬的人好吗?这位是米勒一安德烈 先生,他在《趣味报》上发表的那引人入迷的杂谈,您一定早已知道。这位是我们 的朋友,著名的法国作家彼埃尔·拉鲁……” 米勒一安德烈先生是位灰白头发的男子,衣着入时,脸色红润,一对浅蓝色的 眼睛长得特别外突。谁都知道,他的太太出身于贵族家庭,他的生活全靠他漂亮的 太太的上层关系。从她那里获知柏林上流社会的全部闲言琐闻,从中他为《趣味报》 编撰一批短小文章。这是一份臭名昭著的小报,米勒—安德烈先生每周在《您对此 有所风闻吗?”的标题下,发表他的杂谈。《趣味报》受人欢迎,应归功于米勒一 安德烈先生这些趣味性很高的文章;人们从中获知,某某工业巨头的夫人和某位抒 情男高音歌唱家到布拉里茨[注]作短暂旅行;某位伯爵夫人每天下午在阿德龙的舞 会上露面,不是由于乐队出色,而是由于有那么一位男舞伴……米勒一安德烈先生 善于用这种公开别人私生活的方式来吸引和教训读者。他生活相当奢侈,但决非靠 他发表文章的收入来维持生计,更多的倒是靠那些未经发表的“杂谈”。某些太太 为了不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您对此有所风问吗乃一栏之中,给他汇来了大笔款项。 米勒一安德烈先生是一个卑鄙的勒索者,对此没人否认——包括他本人在内——; 但谁也没有特别声张。 演员荷夫根的另一位“狂热的崇敬者”是彼埃尔·拉鲁先生,这是个小矮子。 他伸出苍白、瘦弱的手去握汉达里克的手,并用哭诉似的女高音说:“非常有意思, 亲爱的荷夫根先生!我可以记下您的地址吗?”说着动作熟练地拿出一本厚厚的笔 记本。“我希望您下次在我住的埃斯普拉纳德旅馆就餐。”他仍然以哭诉似的、又 像塞壬妖精[注]般诱人的小嗓子说。——拉鲁先生的脸像老处女似的尖瘦,布满了 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是引人注目的敏锐和透彻,双目熠熠闪光,流露出狂喜和极度 好奇的神情,他的癖好就是要结识人,寻到别人的姓名和地址,这是他生活的根本 原动力和唯一真正的生活内容。如果有一天不让他结识人,他就会像小鱼离开了水 一样死去,悲凄地归天。不过这种令人哀伤的情况,对这位矮小的人物志搜集者来 说是不会发生的,至少他在柏林逗留期间不会有这种事,因为在柏林的上流社会里 外国人的日子非常好过:一位客人,能说德语,尽管语调错误百出,他也会像拳击 家、伯爵夫人或一位电影演员一样,给这伙上流社会的人士带来莫大的荣幸——何 况现在他还是一个外国人,又有钱,并且在埃斯普拉纳德旅馆举办不寻常的宴会, 他被介绍给好几位亲王相识,他本人甚至还认识威尔士亲王[注]。一切大门为拉鲁 先生敞开,连那位受人尊敬的元老总统先生也接见过他。他和波茨坦那些最反动。 最不易接近的上层家庭交往甚密;同时在左翼激进的年轻人的社交场合中也能见到 他的身影,拉鲁先生还喜欢把这些年轻人作为他的“共产主义年轻朋友”带到银行 经理的官邸中。 “昨天我在冬日庭园里欣赏了您的节目,”当彼埃尔·拉鲁记下荷夫根的电话 号码后说。接着他又诙谐地、不过仍带哭诉的腔调,重复着那句极其流行的副歌: “这确是无法描述……”随之他嬉笑一阵,笑声如同秋风扫落叶似的籁籁作响。 “哈、哈、哈”拉鲁先生一边笑,一边在胸前不停地搓动他那双苍白、骨瘦如柴的 手。他身着晚礼服,尽管室内温度很高,但他仍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把脸缩进厚厚 的黑色羊毛围巾里。 这确是无法描述——世间从未见过这种事——这只有一次,不会重复!德国一 切皆是光辉灿烂,不可能比这更好的了,人们能无忧无虑沁情愉快地生活。那么有 没有危机?有没有失业,有没有政治斗争?有没有那么一个不仅缺乏自尊性,而且 又缺乏自卫本能,在全世界面前受无耻和野蛮的敌人嘲弄的共和国?然而敌人却受 人支持,受到那些心惊恐惧症的富豪的恩宠,因为他们担心共和国有可能夺走他们 一部分钱财。柏林发生过政治辩论时动武打架的事吗?有过夜间巷战吗?是否已经 开始了几乎天天死人的内战?那些身穿褐色制服的小伙子是否打破过工人的脸,割 断过工人的喉咙?而那位伟大的人民教唆犯——“热心投身于建设者”的头子,重 工业巨头和将军们的宠儿——却无耻地向这些野兽般的杀人犯发出了祝贺的电文。 就是这位挑动者,他公开起誓,他的要求就是夜晚要刀光剑影,要大批人头落地, 要“完全通过合法途径”掌握政权。为什么允许他为所欲为?为什么他敢于用威胁 和卑鄙的手段天天向全世界大叫大嚷? 这确是无法描述的!内阁摇摇欲坠,一再重新组建,然而并不比原来的明智多 少。人们是否都应该变得粗野?在受人崇敬的陆军元帅的官邸,大地主们在阴谋策 划推翻风雨飘摇的共和国。民主党人发誓说,敌人是左翼分子。自称是社会主义者 的警察局长们,下令向工人开枪。天天有咒骂声在放肆地预言,要对这个“政体” 严加惩罚,通过流血斗争置它于毁灭之地。 世间未曾见过这种事!难道政体的那位高俸厚禄的诙谐人物[注],也没有看到 这一形势?那些无耻的走狗的一切狂吠诅咒不就是针对这个政体的吗?那么演员荷 夫根又如何呢?他演的节目压根儿就是非常阴森可怕,他却担任劣迹昭著的主角, 还有他跳的舞蹈,不就有令人恐惧地走向毁灭的倾向?他却是这种舞蹈最受欢迎的 领导人之一。难道这一切都未引起他的注意? 汉达里克·荷夫根——他是专演时髦恶棍的专家,专演衣冠楚楚的杀人犯以及 历史阴谋家的行家——他现在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现。他根 本不是生活在柏林——正如他当年根本没生活在汉堡一个样——;除了剧场、电影 摄影棚、剧院更衣室、几个夜总会、某些宴会厅和那些高人一等的沙龙之外,他什 么也不知道。难道他没觉得季节在变换?难道他没意识到岁月在流逝?——这个充 满希望的、受人欢迎的魏玛共和国的最后几年:一九三○、一九三一、一九三二年 正在悲凄地消逝。演员荷夫根的生活就是一次演出到下一次演出,拍完一部电影又 拍另一部电影;他计算的是“拍电影多少天”、“排练多少天”,但他几乎不去过 问,雪在消融,树木和丛林正在含苞欲放、吐枝生叶,清风吹来阵阵郁香,还有那 大地、流水和百花争艳。他沉溺于贪求功名,犹若被关进牢狱一般;他贪得无厌、 不知疲倦;演员荷夫根总是在歇斯底里的高度紧张状态中,经历和享受在他看来是 不寻常的命运,其实这命运无异于一种濒临死亡、疏远于才智而向灾难前进的事业 边沿上的一种五彩缤纷的、粗俗的、阿拉伯式的装饰花纹。 这确是无法描述——他到底耍了多少花招,运用多少不同办法和令人意外的手 段,把公众的兴趣吸引到自己身上,这确实也已无法列举。——使伯恩哈特小姐苦 恼而又不知所措的是,荷夫根取消了他和教授的几个剧场所签订的合同,他要自由 地去选择呈现在他面前的种种吸引人的机遇。拍摄电影有利可图,荷夫根在拍电影 之余,他还时而到这个剧场、时而到那个剧场演出。在银幕上或在舞台上总见他穿 一件合体的印第安土族人的服装——黑色的衬衣配上一条鲜红的围巾;亚麻色的假 发套直压到额面上,假发使他的面部表情显得更加可疑——,时而穿上华丽的洛可 可伯爵式的绣花戏装,时而穿一身东方暴君式阔绰的长袍,有时是一身古罗马人的 宽外袍,有时穿一件毕德麦耶派[注]式的上装;间或扮演普鲁士国王,间或扮演英 国堕落的勋爵;忽而穿一身打高尔夫球的运动服或英国式的宽大睡衣裤,忽而又穿 燕尾服或匈牙利轻骑兵式的制服。在一出大型的轻歌剧中荷夫根把愚蠢无聊的东西 唱得准确、巧妙、格调明快,那些蠢蛋还以为这些话具有幽默机智的意味;在一些 古典戏剧中他动作高雅,但又显得漫不经心,以至于席勒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似乎成 了风趣的滑稽剧;荷夫根还善于变戏法,将那些在布达佩斯或巴黎粗制滥造的时髦 笑剧演得精巧而别具小小的效果,以致使人们竟然忘却了这种拙劣剧本本是毫无价 值的。——这个荷夫根真是多才多艺!他那杰出的、无所不能的、能演多种角色的 本领似乎具有天赋的本性。然而,若逐一单个地来观察他的成就,人们大概不难得 出结论,他的每一项成就并不是第一流的:作为导演荷夫根从未达到“那位教授” 的水平;作为演员他还不能与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多拉·马丁相匹敌;多拉·马丁仍 是天空中的第一颗明星,而他只是闪烁在它上面的一颗彗星而已。他的成就全面多 样,它们使他闻名遐迩,并将继续煊赫一时,此时此地在观众中只有一个声音:妙 极了,他演得多好啊!报纸重复了这一看法,不过措词更为讲究。 荷夫根是左翼一资产阶级和左派报纸的宠儿——同时也是,并将继续是富裕的 犹太人文艺沙龙里的大红人。而且,由于他不是犹太人,所以这伙人似乎对他倍加 珍视;因为柏林犹太人中的精华把头发染成亚麻色的。——极端右派的报纸天天狂 怒地宣传,要用恢复真正的人民的、爱国主义的、纯种族的办法,来革新德意志文 化,这些报纸则对荷夫根持怀疑和反对的态度,在他们看来他是“文化布尔什维克 分子”。然而犹太人各报的副刊编辑对他评价很高,这又使人们对他产生怀疑,再 加上他对法国戏剧特别偏爱,而且表演的又是古怪的、脱离人民的花花公子形象, 这就更令人生疑。除此而外,那些纳粹主义的戏剧家满怀仇恨,密切地注视着他的 行动,因为荷夫根拒绝演出他们的剧本。例如凯撒·冯·姆克,他是正在崛起的纳 粹主义运动的代表作家,他在他的剧本里用犹太人被扼死、法国人被抢杀这种情节 来代替戏剧对话的高潮——凯撒·冯·姆克,这位敌营里坚决敌视文化的文化问题 的最高权威,为瓦格纳歌剧的重新上演写了一篇评论——荷夫根正是演出瓦格纳歌 剧而轰动一时——姆克评论说:这是最拙劣的无产者艺术,完全受犹太人的影响, 是一种破坏性的冒险尝试,放肆地践踏了德意志文化财富。“荷夫根先生厚颜无耻 到了极点,”凯撒·冯·姆克又写道。“为了让选侯帝大街上的观众消遣娱乐,他 竟敢在德国最伟大、最受人尊重的大师——里夏德·瓦格纳身上作试验。”——汉 达里克和一些激进的文学家对这位爱国主义和崇尚纯洁种族者的这番劣等作品中的 话深感可笑。 荷夫根没有放弃与那些具有共产主义思想或半共产主义思想的人土的交往;有 时他还在首相广场大街自己的住宅里招待年轻的作家或党的干部,他以越来越新颖、 给人以越来越深刻的印象的言词向他们保证,他对资本主义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对世界革命心怀热切的希望。他常与革命者交往的目的,不仅是因为他认为,这些 革命者总有一天很可能掌握政权,到那时,他的一切努力都会大大得到报偿,而是 认为这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安慰。他对自己永不满足,总想比现在当一名喜剧演员 更好一些,尽管眼下收入已很可观;他不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事业中去,因为他 根本对它是蔑视的,然而却又被它所吸引。 汉达里克自夸地说,他的生活既有内容也有难题,在这一点上他的同事们是无 法加以炫耀的。例如多拉·马丁,这位出色的女演员,她蜚声遐迩,总还比他高出 一筹:然而她内心会在想什么呢?她进入梦乡时一心想着薪俸,当她醒来时马上希 望再签新的电影合同,汉达里克就是这样自言自语;其实他对多拉·马丁毫不了解。 汉达里克内心世界所想的,却是最为奇特的。 他和尤莉爱塔这位既残暴又天真的姑娘之间,不单有性的关系,而且还有更为 复杂和深奥莫测的关系:——汉达里克极为重视这种有利的状况。有时他认为,他 和巴尔巴拉的关系——巴尔巴拉,他曾称她是善良的天使——并未根本断绝,还可 能给他带来奇迹、疑云和惊人的意外事件。每当他追忆精神生活的有价值的要素时, 他忘不了把巴尔巴拉也计算在内——实际上他与巴尔巴拉的接触日渐减少。 荷夫根内心不寻常活动的节目单上,最重要的节目仍然是他的革命意向。对这 件稀有珍宝他决不想放弃,因为这将给他带来许多好处,并使他有别于柏林戏剧生 活中的其他“名流”。因此他精心巧妙地保护他和奥托·乌尔里希斯的友谊。乌尔 里希斯放弃了在汉堡艺术家剧院的职位,现在在柏林的北区领导一个政治性的小型 歌剧场。“我们现在必须把全部力量投入到政治活动中去,”奥托·乌尔里希斯说。 “我们一刻也不能失去时机。决定性的时刻已经来临。” 在这个名叫“海燕”的小型歌剧场里演出的节目,讽刺深刻、质量高超,在工 人区中引起了很大轰动,除了名作家、名演员之外,年轻的工人们也进行创作和表 演。 汉达里克自认为,现在是他到这个窄小的“海燕”剧场亲自露面的时候了。在 庆贺俄国作家来访的欢迎会上,乌尔里希斯向观众宣布了一项特别精采的节目,这 就是国家剧院名演员荷夫根将亲自登台。但未等乌尔里希斯把话讲完,荷夫根一个 箭步从帷幕后跳了出来,他今天穿一身最简朴的灰色西装,并且不是乘自己的麦可 达斯牌汽车,而是坐出租汽车来的。“谈不上出名,也不要说是国家剧院,”他以 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并以优美的动作张开双臂。“我是你们的同志荷夫根!”观 众向他热烈喝彩。第二天在《新交易所报》上,那位严格的马克思主义评论家伊利 希博士写道,演员荷夫根一下子就赢得了柏林工人群众的好感。 在无产者居住的郊区,如此动人经历使他的良心得到了慰藉。平日这颗心就反 对这样的说法,似乎他在柏林西区只上演那些上流社会愚蠢无聊的剧目。他毕竟是 属于先锋队行列的:不单是他本人的觉悟说明了这一点,而且了解这一情况的文学 家们也可以证实——例如伊利希就是。——还有像凯撒·冯·姆克这类可笑人物对 他的攻击,不就是令人深思的嘛!他确实是属于思想先驱者之列!重新排演瓦格纳 歌剧不就是大胆的尝试——不言而喻,这件事使那些老落后分子勃然大怒。荷夫根 现在又大谈建立文学剧“试演场”的问题,也就是在室内演出一系列小型现代剧目; 不过这个美好的计划汉达里克是不会付诸实现的,正如他在汉堡没有实现革命剧场 的计划一样。然而他总把它经常挂在嘴上,说得令人动听,所以许多年轻演员和年 轻作家几年来衷心地期待这一计划的实现。既然自己是革命的中坚分子,就得不惜 破费点钱财:通过奥托·乌尔里希斯的介绍,他把一笔款项交给了共产党的某些组 织,数目虽然不多,但他们高兴地接受了…… 谁敢断言,他是空虚的、稀里糊涂地混日子的?他全力关注时代的重大目标和 问题。汉达里克对自己完美激进的思想深感喜悦,当然十分有理由地蔑视那些狐疑 不决的人,大概巴尔巴拉就是其中之————她现在住在枢密顾问家中或是在将军 夫人的庄园里,过着自私、闲散的生活,完全沉浸于怪僻的知识分子的娱乐和忧虑 之中。 汉达里克知道什么是巴尔巴拉的忧虑和欢乐吗?他对别人究竟是怎样理解的呢? 关系到别人命运以及国家生存的问题时,他不就是一无所知吗?他所关心的是不是 就是那些被他心爱地称之谓“他的生命中枢”的人?他对她们是否比对矮个子伯克 和彼埃尔·拉鲁先生关心得更仔细更亲切?伯克先生现在真的成了他的仆人,而拉 鲁先生还在埃斯普拉纳德旅馆为那些“年轻的共产主义伙伴”举办高级晚宴。 那么汉达里克关心他的女友尤莉爱塔的精神生活吗?他期待于她的,莫过于要 她冷酷凶暴、却又情绪高昂。尤莉爱塔则从他那里捞到大笔钱财,并可挥动皮鞭: 那么说她就没有理由再感到不满足了?荷夫根从不思考,这位黑姑娘阴沉沉的目光 为什么现在常常盯着他望?这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位异国姑娘是否在怀念她家乡的 海滨?风云变幻的命运把她从美丽故土的海滨沦落到这个名声不佳的文明社会。在 神秘莫测的心灵中,她是开始爱上这个脸色苍白、甘愿受鞭答的朋友呢,还是开始 憎恨他?汉达里克对此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泰巴帕公主就是诱惑人的野蛮人,一位 美丽的野姑娘,在她身上有一种不折不挠的力量,只要他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他就 会精神大振。 他对尤莉爱塔不了解,同样对巴尔巴拉和对他母亲贝拉也不了解。可怜的妈妈 给他的信,汉达里克只是草率地浏览了一眼。她的女儿约茜和她的丈夫克伯斯,这 两位逍遥自在、却又是轻率得令人忧虑的人,给贝拉太太带来多少忧愁哟。父亲克 伯斯的生意现已全部破产。“危机!”母亲在信中诉苦。“你善良的父亲是这次危 机的无数牺牲者之一。”要不是汉达里克在最后时刻电汇去了一笔可观的款项,父 亲的全部家产将被抵押出去,家庭将遭到无情的耻辱。约茜妹妹又订婚了,至少每 半年一次;每当婚约被解除时,贝拉太太总感到如释重负,因为这种婚约时常孕育 着不幸的因素。 一次尼柯兰特来到柏林,不过很快又走了,她的丈夫玛尔达打来电报,又是威 胁,又是诉苦,把她召了回去。“我和他在一起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尼柯兰 特宣告说,跟从前一样,她竭力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熠熠闪烁。不过后来得知,这 两年来玛尔达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尼柯兰特整天护理他来消磨时光——每当尼柯兰 特谈到她那位天才的丈夫多么天真地向她表示感激时,总是真挚而温柔地露齿一笑。 “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她满怀希望地说。“不久我们就能迁到南方去,他需要阳 光……” 汉达里克吹嘘的“生命中枢”,他亲爱的尼柯兰特确是具有的。即使其他人也 可以有他们自己的“生命中枢”;例如乌尔里希斯就是这样,他战斗不息、耐心地 等待着“那一天”。“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乌尔里希斯自己深信,并向他可靠 的朋友们预言。——“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心灵深处一个快乐的、满有信心的声 音也向年轻的米克拉斯在预言;米克拉斯所指的美好的一天,就是“元首”终于上 台的那个日子,到那时他的敌人将全部被消灭。最凶恶、最可恨的敌人当然首先就 是荷夫根。米克拉斯一直远远地密切注视着他的生活经历,心中满腔愤怒,却又无 力反抗,打倒这个可恨的人,该是这“伟大日子”里最为喜悦的事件,也是他的本 来目的之一。 汉斯·米克拉斯和他的政敌奥托·乌尔里希斯一样,是个只为“伟大的事业”、 全面的目标效劳的演员。米克拉斯早已不演戏了,而是在纳粹主义运动的青年团里 工作。他的任务就是为元首的“少年队”[注]排练节目,以便在露天剧场和集会大 厅里举行庆祝和宣传演出,他的这颗心由此得以满足。男孩子们齐声吼叫,说他们 一定要打败法国人,永远忠实于元首;孩子们是在米克拉斯的导演下学会这种朗诵 的。此时米克拉斯的脸色比在汉堡时健康多了,精神也比以前振作——他面颊上那 两个幽黑的窟窿似乎也已消失。 这一天即将临近:这一想法使汉斯·米克拉斯和奥托·乌尔里希斯陶醉入迷, 心驰神往,像几百万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们欢欣鼓舞。那么汉达里克·荷夫根期待 的到底又是什么日子?他期待的永远只是扮演一个新的角色。 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演出季节里,他扮演的重要角色就是梅菲斯特: 为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国家剧院重新上演《浮士德》,汉达里克在新的《浮士 德》演出中扮演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这个“混沌世界的怪儿”,是演员荷夫根扮演的重要角色——他从 未像现在扮演这个角色如此勤奋努力。梅菲斯特应该成为他的杰作。就是面部的化 妆也要引起轰动:汉达里克把魔鬼演成了一个“滑头”——“无限仁慈的上帝也把 恶人理解为像他这样的滑头,有时还与他有所交往,因为在一切精灵之中,上帝并 不觉得他有多么轻重[注]。”汉达里克把梅菲斯特演成了一个悲壮的小丑,一个法 国哑剧中恶魔似的丑角。头发剃得精光,脑袋和脸全都搽上了白粉;两条眉毛怪诞 地向上吊起,双唇涂得血红,两边嘴角画成呆板微笑的模样。两只眼睛与人为向上 吊起的眉毛间那段宽宽的上眼皮,闪烁着无数的奇光异彩;这里的行家们有机会来 欣赏这超等的化妆技巧。在梅菲斯特的眼睑及双眉的弧线上,所有虹彩的颜色交相 辉映:黑中泛出红色,红色夹带着金黄色、紫色和蓝色;银色的点点闪烁其间,同 时还巧妙而周到地点缀着金光。这个撒旦[注]他那诱人的宝石般眼睛的上方,闪烁 着多么动人的奇光异彩呀! 汉达里克一梅菲斯特身穿一套紧身合体的黑绸子戏装,以优美的舞姿、轻捷的 步伐出现在舞台上;他既像嬉闲,又像认真地在表演,令人迷惘,诱人入迷,从那 张含笑的涂得血一样鲜红的嘴里吐出引人上钩的至理名言和那辩证的诙谐戏言。这 个既可怕又漂亮的小丑能把自己变成一条狮子狗,还能施展魔法把桌子的木头变成 美酒,并且只要酒兴一发作,酒就凭空从敞开的大衣上滴流下来,对他的魔法谁曾 怀疑?似乎这个梅菲斯特具有无限能耐。大厅里的所有观众都感到梅菲斯特是个强 者——他甚至比天上的上帝还强大,偶然他也乐于见一下上帝,不过总以某种蔑视 的、高雅的骑士般的态度对待上帝。是否他没有足够理由对上帝有所蔑视?他比上 帝更机智、更博学,不过肯定也比上帝大为不幸——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比上帝强大 有力,因为他是个颓丧者。与可怕的忧伤和冷冰冰的悲哀相比,庄严的上帝的伟大 乐观精神以及他快乐的同情心,显得似乎天真烂漫,却又可敬地老朽,然而在激昂 慷慨的《赌咒颂》中,众天使大加颂扬,还称颂他创造万物之美。这个已经变成恶 魔似的最受宠爱的天使、该死的堕落者,间或在令人生疑的欢快之中,突然又陷入 忧伤和悲哀之中。当荷夫根扮演的梅菲斯特,从他鲜红刺目的口唇间道出下面的话 时,不禁使柏林国家剧院的听众为之战栗: 凡物都是有成必有毁, 所以倒不如终始无成。[注] 此刻,这个过分圆滑世故的小丑纹丝不动,他静静地站立着。他是否悲伤得愣 住了?此时,他眼睑下那双搽得五颜六色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让天使们围着 上帝的宝座去欢呼吧——他们对人间事一无所知。而魔鬼却是了解人的,他深知人 间一切邪恶的秘密,哦,为他们而悲痛使他的四肢瘫住了,使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呆 板又绝望。 《浮士德》的首演,博得了观众的喝彩。演出结束后荷夫根把自己关在演员更 衣室中,不愿见任何人,但是有一个女人来访,矮个子怕克不敢加以阻拦。多拉· 马丁观看自己不参加演出的节目,‘这是十分罕见的。她今晚的亲莅引起了极大的 轰动。小个子伯克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给她打开通向圣地的门:汉达里克· 荷夫根的更衣室。 不论是荷夫根还是他的同事和竞争对手马丁,两人看起来都疲劳过度,前者是 由于刚才演出时过度兴奋而弄得精疲力竭、虚弱不堪;后者则是因为忧心忡忡,但 荷夫根对她却毫无所知。 “演得不错,”马丁说,声音很低,但说得比较客观。没等荷夫根让座,她就 立即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她蜷缩在一张狭窄的圈手椅上,脸深深地埋在棕褐色的 毛皮领子中,她额头宽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睁得圆圆的。“演得不 错,汉达里克。我早就知道,您能演好的。演梅菲斯特是您的重要角色。” 荷夫根坐在化妆桌边,背对马丁,在镜子里他向马丁微笑着说:“您说这话不 是没有恶意吧,多拉·马丁。” 马丁回驳了他,不过语气仍然十分平静和客观:“汉达里克,您搞错了。我对 谁都没有恶意,他是怎样就是怎样。” 然后他向马丁转过脸来,这时,他已将魔鬼的眉毛和眼皮上涂的各种颜色擦净。 “谢谢您今晚光临,”他柔声说,双眸闪闪发光。 然而马丁几乎是轻蔑地使了一下手势以示拒绝,仿佛她想说:别来这些玩笑话 了!——汉达里克似乎没有看到她的手势,继续温声细语地问道:“多拉·马丁, 您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我学了英语,”她回答说。 汉达里克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英语?为什么学这个?为什么恰巧学英 语?” “因为我打算到美国去演戏,”多拉·马丁说,她那平静的、审视般的目光一 直注视着他。 由于汉达里克还一直装得不理解的样子,并区总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恰巧 到美国?——马丁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因为这里完结了,亲爱的。难道您还一点 没有注意到?” 这下他激动起来了。“您说的什么呀,多拉·马丁!对您来说什么也不会改变 的!您的地位坚不可摧!您受到爱戴——真的受到千万观众的爱戴!我们当中没有 一个人——这您是知道的: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像您一样受到如此的爱戴!” 这时马丁悲凄而嘲讽地微微一笑,汉达里克不由得戛然住声。“千万人的爱戴!” 她说,出于蔑视而声音显得近乎单调。随之她耸耸肩膀。沉默片刻后,她避过汉达 里克的视线,对空自言道:“人家会找到另外的大红人的。” 然而荷夫根仍然喋喋不休地说:“演戏可以赚大钱!不管在德国的土地上发生 什么事情,戏剧总会使人感兴趣的。” “不管在德国的土地上发生什么事情,”马丁低声地重复一遍,并蓦然站起身 来。“那好,我祝愿您一切如意,汉达里克,”她急速地说。“我们会长久见不到 面的。这几天我就动身。” “就在这几天?”汉达里克困惑地询问说;马丁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回答 说:“再等是没有意义的。我在这里不会再受欢迎。”稍停片刻后她又说:“不过 您一切都会顺利的,汉达里克·荷夫根——不管在德国的土地上如何风云变幻。” 马丁长着一头稠密而略呈红色的头发的面孔——比起她那修长的身材,她的脸 显得过大——流露出自豪和忧伤的神情,这时她徐步向门口走去,离开了汉达里克 ·荷夫根的化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