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魔鬼订约 可悲呀,在这块国土上,天空乌云沉沉。上帝躲开了,不愿再见这块大地,所 有城市的街头,眼泪如流,鲜血成河。 痛苦哪,这块被玷污了的大地,谁能知晓,何年何月才能使它重新恢复纯洁— —用什么样的悔罪法,要为人类幸福作出什么样的巨大贡献,才能得到赎罪,才能 洗刷掉这奇耻大辱?污泥浊水夹带着鲜血和眼泪,从所有城市的街头喷洒出来。本 是美的东西被污染了;本是真实的事情,被谎言的喧嚣声淹没了。 在这个国度里,肮脏的谎言可横行得势。在一切集会大厅里、报纸的栏目上、 电影银幕及麦克风里,谎言到处喧嚣尘上。谎言张开血盆大口,从它的喉咙里散发 出瘟疫和脓的臭气,这臭气把许多人从这个国家熏走了;而那些迫不得已留下的人, 对他们来说这个国家就是一座监狱——一座臭气熏天的地牢。 可怕呀,《约翰启示录》的四骑士[注]已经出动了,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建 立起他们可怖的统治。从这里出发,他们还要霸夺整个世界: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意 图所在。他们要统治一切陆地和海洋。所到之处,他们就要人家尊敬和羡仰他们那 丑陋的形象。尽管他们丑恶,却要人家当作新型的美来欣赏。谁今天嘲笑了他们, 明天就必须跪倒在他们面前。他们下了决心,要用战争来袭击世界,然后再加以侮 辱和破坏——正如他们今天已经统治、侮辱和破坏的这个国家——我们的祖国一个 样;祖国上空黑云滚滚,上帝已经愤然扭头摒弃了它。黑夜笼罩着祖国大地。心怀 叵测的先生们,乘着飞机、特快火车或是高级汽车横行在祖国各州的土地上。他们 忙忙碌碌地到处乱窜。他们在所有集市广场上喋喋不休地在兜售骗人的把戏。在一 切场合,只要他们或他们可鄙的支持者一出现,理智的灯光顿时熄灭,黑暗笼罩了 一切。 由于在那位令人崇敬的共和国总统和陆军元帅[注]的官邸里发生的阴谋诡计, 那个爱狂吠的男子,也就是被汉斯·米克拉斯以及还有一大群同他在一块儿的无知 和绝望者称之为“元首”的人,当上了总理,这时演员荷夫根正好在西班牙。汉达 里克·荷夫根在一部侦探片里扮演一名漂亮的骗子,这部片子的外景是在马德里附 近拍摄的。他白天紧张的工作之后,晚上疲惫不堪地回到旅馆,向门房买了几份报 纸,霎时他愕然了。怎么——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那些有见识和思想进步的同志 常常对他加以取笑的那个人——怎么忽然成为国家最有实权的人物了?!——简直 骇人听闻,演员荷夫根暗自思忖。令人可憎的意外!我曾深信,对这些纳粹分子用 不着认真对待!这下可失算了! 荷夫根穿一身漂亮的浅褐色春装,站在“里茨”旅店的客厅里,那里已云集了 世界各国的人士,都在谈论孕育着灾祸的德国问题以及证券交易所对这些事件的反 应。可怜的汉达里克、当他一想到自己将面临什么命运时,不由得感到身上一阵热 一阵冷。许多过去受他刻毒对待的人,现在很可能感到时机已到,将对他进行报复。 凯撒·冯·姆克就是其中之一。嘿,要是他那时不要拒绝他的所有剧本,对这位崇 尚爱国和纯血统的作家,稍为客气一点该有多好啊!真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而现在才翻然领悟,为时已晚矣。确实已经晚了,我在纳粹分子中结下了不共戴 天的敌人。丧魂失魄的汉达里克这时甚至不由得想念起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 他多么希望,要是在汉堡艺术家剧院没有发生那次招灾惹祸的事件,那该有多好呢! 到底当时是为哪件小事争吵起来的?事后证实,这场争吵多么令人遗憾。噢,为的 是那位名叫洛特·林登泰尔的女演员:也许很可能甚至连这位女演员突然会变成重 要人物的,说不定在有利还是有弊的关键点上她将起决定作用…… 他双膝哆哆嗦嗦地踏上电梯。今晚和几位同行的约会,他一概谢绝。他请招待 员把晚餐端进房间里。当他喝完半瓶香槟酒后,他的心情才有点平静。 必须保持镇定、沉着,切勿惊慌失措。这个所谓的“元首”现在成了帝国的总 理了——真是糟糕。不过,无论如何他还不是独裁者,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决不 能成为独裁者。那些把他请上台的人,也就是纳粹党人,也将考虑不能过于厉害地 让他骑在他们头上的,汉达里克思索着。接着他也想到了那些强大的反对党,他们 毕竟还是存在的。社会民主党人和共产党人会起来反抗的——也许还是武装反抗哩 ——:就这样汉达里克·荷夫根在他旅馆的房间里,喝了半瓶香槟酒后,战战兢兢 却又兴致十足地下了结论。不,离纳粹主义专政,那还为期尚远!也许局势会出人 意外地迅速改变,把德国人民任凭法西斯主义摆布的企图,很可能以社会主义革命 而告终。这类事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将证明,演员荷夫根思考得多么机敏,他确 有远见卓识。——那么,就说是纳粹分子仍然执政,他,荷夫根对他们又有什么可 担心的?他无党无派,也不是犹太人。特别是后一点——不是犹太人——使汉达里 克蓦地感到莫大的安慰,并且意义重大。真是意想不到的、突出的有利条件,从前 谁也不曾当真的去考虑过它!他不是犹太人,那就是说,他的一切可以得到宽恕, 连他在“海燕”小型歌剧场被当作“同志”庆贺的那件事,也可以得到宽恕了。他 是亚麻色头发的莱茵河地区的人,他的父亲本来也是亚麻色头发的莱茵地区人,纯 粹是为财经困难操心才使他变成了一头白发。他的母亲贝拉和他的妹妹约茜,也确 凿无疑的是亚麻色头发的莱茵地区人。 “我是亚麻色头发的莱茵区人,”汉达里克·荷夫根愉快地低声哼唱,香槟酒 的余味以及冥思苦想的结论,使他感到心里轻松,接着他就高高兴兴地上床入睡。 但是次日早晨他又感到惶恐不安。他的同行将如何看待他呢?他们可从未在 “海燕”登过台,也未曾被作家姆克称之为“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当他们一同 驱车去拍外景时,汉达里克确实感到,他们对他有点冷漠相待。只有那位犹太族的 滑稽演员和他聊得较久,这无疑是个令人忧虑的征兆。由于汉达里克自感孤立,又 觉得自己像个殉难者,心情变得烦躁又固执。他对那位滑稽演员说,纳粹分子可能 会很快垮台,他们定将丢尽脸皮。然而小个子丑角却胆怯地说:“嘿,不可能,一 旦这些人单了权,他们一时垮不了的。但愿上帝保佑,他们稍微理智一点,对我们 这种人稍微宽容一点。只要完全保持沉默,可能不会出大事吧,”滑稽演员道出了 他的希望,汉达里克所希望的也完全与他相同,不过他太自傲,不愿说出口罢了。 由于天气恶劣,德国演员小组有几天不能到户外拍戏;他们不得不在马德里逗 留到二月末。来自家乡的消息矛盾百出,令人烦恼。似乎毋需怀疑,柏林对这位纳 粹党总理的欢呼,达到了真正疯狂的地步。但是在南德,特别在慕尼黑则完全是另 一种情况——要是报上的这些报道以及私下的消息确是可信的话。据称,巴伐利亚 州要脱离帝国并将宣告立维特斯巴赫为君主。[注]大概这些全是空泛的谣言和带有 倾向性的夸张。不过无论如何最好还是不要过分信赖他们,倒是要有意地去强调对 新政权的同情。 聚集在马德里的那些德国演员都有这种看法,他们是为拍那部侦探片才来到这 里的。那位扮演青年恋人的演员——一位外貌英俊、带一长串斯拉夫语名字的男子 ——忽然吹牛说,他几年前已是德国纳粹党党员,迄今为止他一直严格保密;他的 女搭档——她那温柔的黑眼睛、长得十分端正的鼻子,使人有理由怀疑她是否是纯 日耳曼种族——也向人暗示,她和一位纳粹党的高级干部差不多已算订了婚;但是 那位犹太族的滑稽演员心情越来越压抑。 荷夫根则作出了最简单、最有效的决策:神秘地保持缄默。谁也无法察觉出, 他到底心中隐藏着多少忧愁。来自伯恩哈特小姐和柏林其他听天由命者的报告,却 令人沮丧。罗莎写道,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她一味秘密地暗示关于“黑名单”的问 题,几年前纳粹分子已经开始搞黑名单,枢密顾问布鲁克纳,还有那位教授及汉达 里克·荷夫根都上了黑名单。教授眼下在伦敦,暂时不打算回柏林。伯恩哈特小姐 建议汉达里克,暂时也远离德国首都为好——当荷夫根读到这里时,顿时感到毛骨 悚然。他刚才还是一个最出色的演员,转瞬间却成了一名流放犯!要在多疑的同僚 们面前保持镇定的神色,并且在拍摄片子时,要显得“狡黠”而又无忧无虑的样子, 这是人家期待于他的,这一切眼下对荷夫根来说,该是多么不容易呀。 拍摄小组准备回国,连那位犹太族滑稽演员也带着愁容在整理行装,荷夫根却 声称,人家让他到巴黎洽谈重要的拍片事宜。他的想法是:我必须赢得时间。正巧 在这个时刻在柏林露面,也许并不明智。过几个星期之后人们可能会平静下来…… 然而,首先迎接他的恰是那些震惊寰字、骇人听闻的事件。他一到巴黎,得到 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德国国会纵火案[注]。由于荷夫根多年的经历是扮演流氓恶棍角 色,在猜测刑事犯罪的内在关系方面颇有经验,对大城市黑社会的那些卑鄙勾当有 着本能的直觉,因此荷夫根马上明白,这种挑衅性的罪行是什么人策划,什么人干 的:纳粹分子这种丧尽天良却又十分拙劣幼稚的奸计,正是在许多电影和戏剧中已 经进行了准备和训练的,而荷夫根常常在这些剧目中扮演主角。他不能隐瞒,在听 到关于纵火这种野蛮的诡计之后,他不禁全身战栗,然而在战栗之中却又夹杂着另 外一种感觉——满意和近乎快乐之感。道德堕落又幻想作出离奇的行径,导致了这 种无耻的、破绽百出的骗局,然而骗局之所以能获得成功,只是因为在德国不允许 有人胆敢起来反对这个骗局,还因为外部世界关心的更多的是他们自己的安危,而 不是欧洲社会生活的道德问题,似乎不倾向于干预在这个可疑的帝国中发生的那些 可怕的纠纷。 真是罪恶当道呀!演员荷夫根寻思,他还惊魂未消。简直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行动放肆却又不受惩罚!——世上的事确如电影、戏剧中描绘的一般,而我常常是 这些剧目的主人公。这是荷夫根眼下最敢于大胆思考的问题。他已有所察觉、然而 还不想承认的是,他第一次感到,个人的气质与那个腐败堕落的环境之间有一种神 秘莫测的内在联系,因而使纵火这类粗野的流氓行径,得以在这种环境下策划和实 现。 起初,对德国这些作恶者的心理学以及那种有可能把他与这个黑社会典型人物 联系在一起的事,汉达里克当然不愿多加深思。下一步自己的前途如何,已经够使 他发愁的了。国会纵火案后,柏林已有许多过去与他交往甚密的人被逮捕了,其中 有奥托·乌尔里希斯。罗莎·伯恩哈特放弃了她在选帝侯大街剧院的工作岗位,匆 匆忙忙到维也纳去了。她从维也纳给她的朋友荷夫根来信,恳求他无论如何不要再 踏进德国这块土地。“你可能有生命危险的!”罗莎从维也纳布里斯托尔旅馆写信 这样警告他。 汉达里克认为,这只是具有浪漫色彩的夸张而已。尽管如此,他仍心神不宁。 他一天又一天地推迟启程回国的日期。他神情紧张、无所事事,整日漫步在巴黎街 道。对这个城市他并不熟悉,然而他现在决无雅兴来欣赏她的魅力,甚至也察觉不 到她有什么魅力。 这几周的日子实在难熬,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几个星期。他不见任何 人。虽然他知道有几个熟人已经抵达巴黎,但他不敢与他们取得联系。现在他和那 些人有什么话可说的呢?他们很可能慷慨陈词,对德国发生的事表示极大的震惊, 从而使他更加打不起精神——德国的事确实越来越荒诞,越来越令人恐怖。这些人 肯定已经断绝了和家乡的一切联系,他们咬牙切齿地痛恨那里的暴君。他们已沦为 流亡者。难道我也是其中之一吗?——汉达里克·荷夫根不由得心惊胆战地自问。 然而他心灵深处竭力反对承认这一点。 另一方面,荷夫根现在孤苦寂寞,许多时光是在巴黎的街道、桥头、咖啡馆和 旅店的房间里消磨的。在孤寂中他内心开始产生一种模糊的对抗念头——反抗得好, 一个好念头,这是他往常不曾有过的最好的心绪。——我有必要去乞求这伙杀人恶 棍的宽恕吗?——随后他又思索起来。难道我得依赖他们过日子?我的名字不是已 经举世闻名?我到哪里都可以出名——或许并不那么容易吧,不过一定能行。要是 我自豪地志愿离开那个疫疠流行的国家,并以响亮的声音宣布,我是同情这些正在 与双手沾满鲜血的统治者进行斗争的战士,我的心将会多么轻松,是的,简直就是 获得解救!要是我能痛下这个决心,那我就会感到自己多么纯洁!我的生命将获得 新的意义、新的尊严! 荷夫根的这种情绪,时而非常强烈,时而又闷闷不乐地自我陶醉,他决非总是 如此;与此同时,他想见巴尔巴拉的念头倒是经常出现,他多么需要和她长时间促 膝交谈。巴尔巴拉,他曾称她善良的天使,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她!但是几个月以 来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他根本不知道,巴尔巴拉现在在何方。很有可能她现在蹲在 将军夫人的庄园里,什么也不过问!荷夫根痛苦地思忖。我早就对她预言过,她将 从法西斯的白色恐怖中找出它有利的方面。事情必然会如此的:我是殉难者,在异 国城市的街头漂泊;而她也许正在和一个杀人犯和刽子手闲谈聊天,正像她常常和 汉斯·米克拉斯闲聊一般…… 由于荷夫根感到寂寞难忍,他起了个念头,想让泰巴帕公主从柏林来巴黎。重 新听到她那怨气冲天的笑声,重新抚摸她那像树皮一样粗糙而健壮的手的皮肤,这 将给他增添多大的精神力量呀!离开德国,开始和泰巴帕公主过一种新的、放荡的 生活:哦,这该是多么美妙、多么称心如意!难道这做不到?难道这不是在可能的 范围内?只要往柏林拍一个电报,这位黑人维纳斯,准是穿上那双绿色高统靴,红 色的皮鞭放在箱子里,很可能第二天就抵达巴黎。汉达里克沉浸于悖逆而甜蜜的美 梦中,其中心人物是泰巴帕公主。汉达里克以最鲜艳、最动人的色彩描绘着他将与 泰巴帕公主的共同生活。开始时可以一对舞蹈者的身份在巴黎、伦敦和纽约挣钱度 日。汉达里克和尤莉爱塔是世界上两位最优秀的踢跶舞演员。自然也绝不会停留在 跳舞上。汉达里克大胆设想着多种可能性。从一对舞伴也可能发展成为一双骗子— —人们常在电影和戏剧中扮演骗子,要是在现实生活中当真冒一切危险,坚决去充 当一个花花世界刑事罪犯的角色,那该多有意思!和这位美妙的野姑娘并肩战斗, 用粗暴的态度来奚落和欺骗这个可憎的社会,它的恐怖的真面目在法西斯主义中已 暴露无遗——这将是多么迷人的想象呀!几天之久汉达里克完全沉浸在想象之中。 也许他真的会给这位黑人亲王的女儿拍电报的——要是他没有接到一个使他的情况 突然起变化的消息。 这封意义深远的信来自小安格丽卡·西伯尔特——谁能想到,正是这个常受汉 达里克冷酷而又傲慢地奚落的姑娘,有一天会在他的生活中起如此决定性的作用! 他已很久没有想这个小安格丽卡了,此刻他竭力想象着她的面貌——一张十三岁少 年似的可爱而腼腆的面孔,一双眯缝着的近视眼睛,目光炯炯有神——而汉达里克 觉得,仿佛安格丽卡的脸总是泪流满面。是不是小安格丽卡经常哭泣?是不是常常 有人惹她哭?汉达里克清楚地记得,他总是粗暴地对待她……尽管如此,她那颗执 著、温柔的心一直对他忠诚不渝。对此汉达里克惊讶不已。他总以许多好听的理由 来估算周围人的自私和卑鄙——也就是以自己来推论别人。现在安格丽卡善良的行 动,勇敢温柔体贴的行为使他茫然失措。当他读完安格丽卡的信之后,不由得在沉 闷无聊的旅馆房间里哭泣起来,这房间的四壁和家具他已熟悉得开始讨厌它、害怕 它。不独是神经过敏和过度兴奋使他呜咽,而且是出于真正的感动,他的眼睛湿润 了。这个小安格丽卡,从前为他之故常常泣涕涟涟,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他也泪水盈 眶,并且由于她的爱抚,使他那双宝贵、冷漠而又敢于冒险的眼睛终究也充满了咸 滋滋的泪水,那她会感到多大的快乐,这也就算是对她所受委屈的极大补偿吧。 安格丽卡在信中写道,她眼下住在柏林,人家让她拍点电影,情况还可以。一 位很有成就的年轻导演坚决要求和她结婚,“当然我不会考虑的,”她写道,当汉 达里克读到这里时,不由得莞尔一笑: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男人的求婚, 不管它的条件有多么大的诱惑力,总是采取拒绝和矜持的态度;然而她却又顽强、 执著地追求她达不到的东西,她的感情白白耗费在蔑视和忽视她的感情的人身上了。 ——在拍一部华德麦耶尔派重要的喜剧片时,她结识了女演员林登泰尔,就是那位 耶拿[注]的第一多情善感的女人,她同时也是纳粹党的空军军官 [注]的女友。汉达 里克以仇恨和热切的心情,密切关注着报上关于德国问题的报道,他当然知道,这 位空军军官是属于新的帝国中的最有实权的人物。那么说,洛特·林登泰尔也成为 有影响的人物了。安格丽卡·西伯尔特在洛特面前为汉达里克说好话,成效显著。 安格丽卡在信中如醉似痴地描绘了林登泰尔的聪颖、温柔、庄重以及超人的魅 力。按照安格丽卡的看法,可以放心,这位亲切、善良的女士一定会在一切方面对 她实力强大的朋友起最良好的影响。洛特现在已经这样做了,特别是涉及到戏剧方 面的一切问题。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表现出恩宠般的关怀。他的许多 情人——或者说他有许多特别敬重的女士——多数都是那些有丰富想象力或多情善 感型的女演员,他很乐于帮她们的忙,只要不涉及事关重大的问题,而是只涉及诸 如像一个演员的艺术生涯这些无关紧要的轻松小事。——小安格丽卡的话引起了洛 特·林登泰尔的注意。荷夫根现在尚在巴黎,不敢回德国。这位实权人物的情人不 由得为此而善意地哈哈大笑。他害怕什么呢?——她询问道,双目显得天真无邪的 样子。荷夫根又不是犹太人,而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莱茵区人,并且他从未参加过 任何党派。再说,他又是一位有名望的艺术家——林登泰尔小姐看他演过梅菲斯特。 “像他这样的人我们可不能缺,”这位出众的女人说,她还答应,就在当天要和她 的实力强大的朋友谈谈这件事。“曼纳[注]是非常宽宏大量的,”这位来自耶拿的 头等多愁善感的女人下保证说,她显然必定知道情况——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敬 畏和恐惧,因为她真的赏脸,用如此亲密知己的方式来谈论这位众人害怕的大人物。 “他绝不是耿耿于怀想乘机报复的人。不管这位荷夫根过去如何放肆,干过一些小 小的蠢事——如果这是涉及到一位高水平的艺术家,曼纳对这种事都能谅解。最重 要的倒是要有好的天赋,”洛特有点失去自制地说,不过强调得特别有力。她允诺 的事后来果真做到了。当实权人物晚上拜访她时,她恳求说:“曼纳,你作个好事 吧,”洛特坚决要求,她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先演出的那出喜剧,必须由汉达里克· 荷夫根当她的搭档。“演这个角色就是他最合适,”多愁善感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在柏林的同志们面前登台,你毕竟也非常重视,我得有一个称心的 配手!”将军询问,荷夫根是不是犹太人。当他获知,他根本不是犹太人,而是一 位地地道道的金黄色头发的莱茵区人时,将军答应说,不管他从前干了什么坏事, 对“这位小伙子”保证什么事也没有。 洛特·林登泰尔立即把这次和曼纳亲切谈话的情况告知了她的小同事安格丽卡, 安格丽卡迫不及待地即刻将事情的有利转机通知了汉达里克。 荷夫根在巴黎度过的忧郁痛苦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他再也用不着徘徊街头, 用不着独自一人顺着那圣米歇尔林荫大道,沿着塞纳河或穿过香榭丽舍大街,而对 这条大街的古雅美丽却视而不见地散步了。在那间沉闷无聊的旅馆客房里,汉达里 克·荷夫根是否曾沉溺于大胆而悖逆的梦想之中?是否他也曾强烈地、却又沉闷不 乐地感觉到,他需要自我解脱、自我净化,打算去过一种放荡的新生活?然而他此 刻什么也记不清了;当他整理行装的时候,他完全忘却了他所梦想过的一切。他乐 滋滋地哼着歌曲,恨不得突然蹦跳一阵,随后急忙来到玛德兰纳大街的托马斯分公 司的旅行社,买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荷夫根住的旅馆坐落在蒙巴那斯环形大道的附近,他返回旅馆途中路经“多莫” 咖啡馆。天气温和,许多人坐在户外,撑起一张轻便的帐篷布,桌子和椅子一直摆 到人行道上。汉达里克走得全身暖和,正有兴在此稍坐片刻,喝上一杯橘子汁。他 驻了脚。当他傲慢的目光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时,另一种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他 寻思:谁知在这里会碰到什么人。也许在这些人中正有我的老相识,我可是宁愿躲 开他们。“多莫”咖啡馆是否就是流亡者的接头地点呢?对,对,最好还是不要在 此停留。他正欲转身走开,目光却正好落在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边的一群人身上, 汉达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感到胃脘一阵刺痛,少顷连脚步也迈不开了。 他第一个认出的是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后来才发现,坐在她旁边的原来是 巴尔巴拉。那么说,巴尔巴拉就在巴黎,这段时间她就在近旁,他曾经多么怀念她 呀,多么需要她呀,原来她和他同住一个城市、一个街区,也许只相距几幢房子! 那也就是说,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她坐在“多莫”咖啡店的平台上,就在赫 达·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的旁边,过去在汉堡时,巴尔巴拉和她并无交情。目下, 特殊的情况、严酷的形势把她们两人引到一起来了……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旁,她 们都沉默不言,两人的双目都显得深沉、忧郁,她们的目光似乎沉思般地扫过一切 物体投向远方。 瞧,巴尔巴拉脸色多么苍白!汉达里克暗思,他觉得,仿佛在他面前的这几个 人根本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而是他的脑子冲动的产物,他们只是存在于他的想象 中的幻影。如果他们是活生生的人,那么为什么都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他们默坐无 语、毫无生气?为什么他们的眼神如此悲凄? 巴尔巴拉双手托腮,面孔苍白又瘦削。在她那紧锁的浓眉间露出一种汉达里克 以前从未见到过的神情,这也许是她过度痛苦沉思的结果,这种结果使她的面容更 显出冥思苦想、近乎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雨衣,翻起的领子间,一条鲜红的围 巾艳丽夺目。她的这身装束以及她愁眉不展的面容,使她的形象显得有点怪诞,甚 至有点令人可怕。 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可是她的柔润、宽大的脸盘子上没 有那种令人可怕的神色,只是流露出轻度的郁郁不乐。坐在桌边的除了巴尔巴拉和 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外还有一位汉达里克从未见过的姑娘和两位青年男子,其中一位 就是塞巴斯蒂安:从他那前伸的脑袋、那撮搭落在前额上的金灰色头发以及那对温 柔而影影绰绰的、沉思般的眼睛,荷夫根一眼就认出他了。 汉达里克想喊出声来,想同他们打招呼,他本能地想拥抱一下巴尔巴拉,和她 说话——他要把自己在孤苦的日子所希望、所想象的一切,全部向她倾诉。然而种 种思虑相继闪过他的脑际。他们会怎样接待我呢?人家将向我提出各种问题——我 该怎么回答呢?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已经装着去柏林的卧铺票。通过两位友好的、金 黄色头发的女士的介绍,我和统治当局几乎已经和解;是这个统治当局把这些人赶 出国外,而且我在巴尔巴拉面前常常表示过,誓与这个统治者势不两立。这个塞巴 斯蒂安一定会对我露出轻蔑的嘲笑!再说怎能受得了巴尔巴拉那带有嘲讽味儿的严 酷的目光呢?……我必须逃离——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他们的目光一个个奇 怪地注视着空间。我必须马上逃脱,与他们相会,我是难以对付… 坐在桌旁的人仍然一动不动,他们的目光似乎透过汉达里克·荷夫根如同透过 空间一般。他们静止地坐在桌边,仿佛剧烈的疼痛使他们僵住了,这时,汉达里克 迈着僵直的小步匆匆离去,活脱脱像一个亡魂丧胆、速欲逃离险境的人,却同时又 想隐瞒,他是在逃跑的。 第一次排练后,洛特·林登泰尔对荷夫根说:“真是遗憾,将军眼下正巧极其 繁忙。倘若他能安排得开的话,他一定会来看我们排练的,还要看一看我们是怎样 工作的。您根本想象不出,将军有时会对我们演员提出极好的建议。我认为,他对 戏剧如同对他的飞机一样精通——这意义可是重大呀!” 汉达里克当然能够想象,于是他必恭必敬地点点头。然后他问林登泰尔小姐, 他能用他的车把她送回家吗。林登泰尔仁慈地微微一笑以示同意。汉达里克一边去 挽她的胳臂,一边低声说:“能和您一起演出,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愉快。这几年来, 我可受够了我的女配角们表演上那种矫揉造作之苦。多拉·马丁痉挛式的格调,她 的坏榜样毁了德国的女演员——那不是演戏,而是歇斯底里式的乱叫乱嚷。现在我 算是从您这里重新听到了清晰、质朴、圆润、充满感情的语调!” 林登泰尔那双无神的略显外凸的青紫色眼睛感激地望着他。“您说这话我太高 兴了,”她低声细语地说,并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一些。“因为我知道,您不是在 奉承我。一个人,若像您那样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他的职业,他在艺术问题上 是不说恭维话的。”汉达里克不由得为之一惊,因为他正在考虑,刚才说的是不是 恭维话。 “请您别误会!”他把手捂在心窝上。“我——说恭维话!我的朋友常常责备 我,说我太直言不讳,当面对别人说出难堪的实话。”林登泰尔听了心中乐滋滋的。 “我就是喜欢坦率的人,”她简单地说。——“真可惜,我们已经到了,”汉达里 克说,在动物园大街一座幽静、高雅的房子前面他停了车,洛特·林登泰尔就住在 这里。汉达里克俯身去吻她的手,一边将她的灰皮手套向下掠了一下,这样他的嘴 唇能直接碰到她那乳白色的皮肤。她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小小的轻佻行为,或许 她本来就是同意的,林登泰尔满面春风地微微一笑。“太感谢您了,我能陪您回家!” 说着俯身吻了她一下手。当她向住宅大门方向走去时,汉达里克想:要是她再转过 身来的话,那就万事如意了。如果她再挥挥手,那就是我的成功,我就可以步步高 升。——她昂首挺胸跨越马路,当走到门口时,她转过头来,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多么幸福呀!——她高举着手向我挥动。汉达里克不禁打了一个幸福的寒颤,洛特 ·林登泰尔狡黠地喊道:“喂,再见!”这已大大超过他胆敢期待的一切。他轻松 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就靠在麦可达斯牌汽车的皮靠垫上。 汉达里克抵达柏林之前就知道:没有林登泰尔的保护,他就完蛋了。到车站接 他的小安格丽卡,毋需特别指出这一点,这种情况他本来就是清楚的。他有许多可 怕的敌人,其中有些人颇有影响,包括作家凯撒·冯·姆克在内,宣传部长[注]已 经任命他担任国家剧院经理。荷夫根过去总是拒演他的作品,现在这位剧作家接见 他时,态度冷若冰霜。他那铁青色的眼睛、紧闭的嘴唇,这些表情给人以难以接近 的严厉和威严之感,他说:“荷夫根先生,我不知道您能否再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 比起您曾在这个剧院里习惯了的那种精神生活,现在则是完全两样了。文化布尔什 维克主义已经彻底铲除。”说到这里这位《纵树山卜剧的作者威胁似地伸展一下身 子。“您可没有机会再演您朋友玛尔达的剧目或是你们喜爱的那些法国笑剧了。眼 下这里既不演闪米特人[注]的也不演高卢人的剧目,而是德国人自己的。荷夫根先 生,您必须用行动来证明,您能否在这样庄严的事业中对我有所帮助。坦率地说, 我觉得不存在任何特殊的理由,需把您从巴黎召回这里。”在说到“巴黎”二字时, 凯撒·冯·姆克的眼睛令人可怖地闪闪发光。“不过林登泰尔小姐要在此首演一出 小小的喜剧,她希望您当她的配手。”姆克说这话时流露出某种轻蔑的神情。“对 待这位女士我不想使她不称心,”他以虚假的诚实态度继续说,随之傲慢地下结论 道:“不过我深信,您扮演一个漂亮的情夫和行骗者的角色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然后经理先生打了一个军人式的简单手势,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一开始就使荷夫根吓得惊恐不安——而当他考虑到,站在这个有强烈报复欲的、 已经升官发迹的作家后面的正是那位宣传部长大人物时,汉达里克更是惶惶不可终 日。宣传部长在文化事宜上几乎是万能的,要不是那位晋升为普鲁士总理的飞行军 官一心在涉及国家剧院的事情上也要有发言权,那么宣传部长很可能确是全权人物 了。由于洛特之故,这位胖子对国家剧院怀有强烈的兴趣。这就出现了两位实力人 物——宣传部长先生和那位空军军官先生之间的权力之争。然而汉达里克尚未亲眼 见过这两位神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他知道,只要赢得其中一位的可靠支持,那么 他也就能在一段时间内顶得住另一位的敌意。通向总理的道路必须经过这位女演员, 因此他得把洛特·林登泰尔争取过来。 汉这里克这次重新在柏林逗留的最初几个星期,索回在他脑际的只有一个念头: 洛特·林登泰尔必须爱我。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挡住他那宝石般的眼睛和狡黠的微笑 的引诱,毕竟洛特也是人嘛。这一次事关全局,我必须施展我的全部技艺——要像 攻克一座堡垒一样地把洛特争夺过来。不管她乳房高耸、眼睛似牛眼一样凸出,也 不管她双下巴、金黄色的电烫头发,看起来是小地方出身,土里土气,对我来说, 她比女神更值得我追求。 于是汉达里克积极奋斗。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的意志和才智全部 集中于一个目标:把金黄色头发的洛特夺过来。他的眼里现在只有洛特一人,其他 人他都视而不见。小安格丽卡以为,出于报思,荷夫根也会对她稍加注意,然而她 完全搞错了。只是在他到达柏林的头几个小时里,荷夫根对她很亲切。然而当她刚 刚把他介绍给林登泰尔之后,对荷夫根来说好像小安格丽卡已不复存在。安格丽卡 无奈只得在电影导演那里痛哭流涕;而汉达里克照自己的目标前进,这目标就是洛 特。 汉达里克注意到没有,柏林的街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看见穿褐色制服和黑色 制服的人,还有那囗字旗和集队行进的青年没有?他从街上、无线电收音机里以及 电影的银幕上听到那些好战的歌曲没有?他注意元首那些大吹大擂、咄咄逼人的演 说没有?他读过那些善于美化、隐瞒、撒谎、然而字里行间仍然透露出足够骇人听 闻的消息的报纸没有?他关心那些他从前称他们为朋友的人的命运吗?他根本不知 道,他们现在在何方。也许他们现在正坐在布拉格、苏黎世或巴黎某家咖啡馆的桌 子旁,也许正在一所集中营里受酷刑,也许躲藏在柏林某一阁楼或地下室里。但他 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他不想知道这些令人不快的细节。我根本不能帮助他们: 每次想到那些受折磨的人,他都用这个公式加以搪塞。我自己还朝不保夕哩——谁 知道,凯撒·冯·姆克明天是否会坚决要求逮捕我。只有我最终获得了搭救,也许 我才能对别人有所帮助! 关于奥托·乌尔里希斯的命运谣传很多,当有人告知荷夫根时,他只是勉强地 用一只耳朵一听了之。这位共产党的演员和宣传鼓动者,在国会纵火案后马上就遭 逮捕了,他已经受了多次恐怖的审判,而人家称此为“审讯”,实际上就是残忍的 严刑拷打。“这一情况有人告诉过我,这人曾被关在哥伦比亚大厦[注]乌尔里希斯 隔壁的牢房里。”此人就是戏剧评论家伊利希,直至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注], 他属于激进的左派,是一位只为阶级斗争服务的、严格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的极富战 斗性的先驱者,他压低嗓门战战兢兢地报道了如上的消息。当下他正欲与新的统治 者取得和解。那些有资产阶级一自由主义或纳粹主义思想嫌疑的作家,当年曾在伊 利希博士面前个个吓得浑身发抖!这位最有警惕性的、最不留情的正统的马克思主 义的教士,常以要把他们逐出教门似的大话来惩罚他们,还告发他们是资本主义唯 美主义的雇佣军,借以严厉谴责和打击他们。这位红色的文学教皇不喜欢把每件事 看成有程度上的细微差别,他的见解是:谁不赞成我,就是反对我;我的方法是普 遍有效的,谁不按照我的办法写作,谁就是吃人的野兽、无产阶级的敌人、法西斯 分子——倘若他还不懂得这一点,那么他将从我作为《新交易所报》的文艺副刊主 编那里知道这一点。伊利希博士的这些绝对的看法,虽然只在一份非常资本主义化 的报纸上登载过,然而所有自认为是左派先锋队的人,对此十分重视。当时,《新 交易所报》喜欢故意捉弄一下马克思主义的副刊——有过一个有趣的备忘录,当真 的谁也不受妨碍。商业活动的那一部分是极其严肃的内容,只有在报纸的下方—— 殷实的商人从来不瞥一眼的——那位红色的文艺教皇可以乱发议论。 伊利希博土这几年放肆发表议论,成为在所有艺术问题上用马克思主义观察问 题的决策人物之一。当纳粹分子攫取政权之后,《新交易所报》的那位犹太主编离 职了。但是伊利希博士允许继续留职,因为他能拿出真凭实据:他祖祖辈辈,父亲 方面的也好,母亲方面的也好,全部都是“雅利安人”,还有他从未参加过任何社 会主义的党派。他毫不踌躇地感到,从现在开始有责任要严格按照民族精神来编辑 出版《新交易所报》的副刊,该报的政治栏内现在已经充满了这一精神,《世界各 地的综合消息》栏中也可明显地体现出来。“我是一贯反对资产阶级和民主党人的,” 伊利希博士狡猾地说。与往常一样他可以继续叱骂《反动的自由主义》——只是他 反自由主义意识的正负号有了改变。 “奥托的事,确实骇人听闻,”勇敢的伊利希博士说,看起来他内心十分忧伤。 他曾在许多文章中,称“海燕”小型革命剧场是首都唯一的戏剧艺术单位,大有前 途,的确值得重视。乌尔里希斯是这位著名批评家中最知己的朋友之一。“可怕! 骇人听闻,”博士喃喃自言,一边神经质似地摘下角质眼镜擦拭着。 荷夫根也认为,这实在可怕。除此之外他们两人没有更多可说的话。一个人为 另一个人作伴,他们感到并不舒服。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顾客很少的咖啡馆作为 他们聚首的地点。由于他们过去的历史,两人都已名誉扫地,大概人家还总在怀疑 他们有敌对思想;要是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很可能以为,他们在搞阴谋活动。 两人沉默不语,目光沉思地凝视着空间,一个人的目光透过他的角质眼镜,另 一个透过他的单镜片眼镜。‘当然我眼下对这个可怜的家伙帮不上什么忙,”荷夫 根终于开口说。伊利希想说的话跟他一个样,因此他点点头,接着两人又默不作声 了。荷夫根手里玩弄着香烟嘴;伊利希清了清嗓子,也许两人在对方面前都感到羞 愧。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荷夫根想伊利希,与伊利希想荷夫根一样:是 呀,亲爱的,你跟我一样都是出名的无赖汉。他们各自从对方的眼神中猜到了这一 想法,因而两人都觉得害臊。 由于两人许久沉默而相当尴尬,荷夫根站了起来。“必须有耐心,”他低声说, 向这位革命的批评家流露出一副家庭女教师训斥人时的苍白的面孔。“这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必须有耐心。亲爱的朋友,再见。” 汉达里克有种种理由感到心满意足:洛特·林登泰尔的微笑越来越甜,越来越 预示着前途辉煌。每当他们共同排练私会场面时——喜剧《心》场场戏几乎都有私 会场面,即由洛特扮演一位大商人的夫人,由汉达里克饰演一位风度潇洒的情夫, 他们之间的私会——,常有这样的事,洛特唉声叹气地把胸脯紧靠在配角的身上, 双眼泪水盈眶。荷夫根则保持一种忧郁的、然而却是适度的审慎态度,他那热切的 欲望似乎正隐匿在其中。荷夫根以极为冷静的态度对待洛特,在大多数情况下称她 为“尊敬的女士”,只有在极少的场合称“洛特女士”,仅仅在工作时间内,在一 起紧张的排练中,荷夫根不由自主地以亲切的、同事般的态度称她为“你”。然而 他的眼睛似乎总想说;哦,若能做到我所希望的那样该多好呀2你,亲爱的,那我就 将热烈地拥抱你!你,我的恋人,我多么想紧紧地拥抱你啊!使我遗憾的是,我不 得不克制自己,出于忠诚,我违背一个德国英雄的意志,没有称呼你为“陛下”…… 这种激情的、为男子所特有的思想,从演员荷夫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显露无余。然 而在实际上他思索的只是:为什么——天哪,这位总理什么样的女人不可以弄到手, 为什么偏偏找上了她?!她可能是个非常顺从的女人,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不过 她实在太胖,而且非常矫揉造作。可说是一名蹩脚的女演员…… 在排练时他也偶尔心血来潮,怒骂一顿林登泰尔。要是任何一个别的女演员他 就会这样当面喝斥的:我的宝贝,瞧您演的,是最拙劣的乡下戏。然而现在您扮演 的是一位贵妇人,那就不能像您所喜爱的那样,用高声的假嗓音说话,不能用这种 怪诞的动作,常常把小指头翘得高高的。贵妇人们早已不总是这样做的了。那里有 这规定,一位大商人的太太,当她与情夫卖弄风骚时,必须把两肘与身子离开,仿 佛她的上装已沾上了污臭的液体,担心两只袖子会沾上污垢似的?还是请您别来这 种笨拙透顶的动作吧! 对洛特汉达里克当然十分小心,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的。不过,即使她 没有当面听到她应得的辱骂,但已感觉到自己在排练中丑态百出。“我觉得自己一 点没有把握,”她抱怨说,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似的面孔。“这柏林的环境 ——弄得我完全晕头转向了。嘿,我肯定不会受观众的欢迎,也得不到报刊的好评!” 她装作仿佛她是一个不出名的首次登台的新演员,当真非常害怕柏林的评论家似的。 “哦,汉达里克,请您,请您告诉我吧!”——她一边说,一边像婴孩似地拍击着 两只高举的小手——,“人家会非常严厉地对待我吗?人家一定会把我批评得体无 完肤吗?”汉达里克完全能够以真正充满自信的口气说,这种事根本不会出现。 当荷夫根和林登泰尔还在排练喜剧《心》的时候,关于国家剧院将重新把《浮 士德》列入经常演出的保留节目的消息已经公布了。接着汉达里克就获知,凯撒· 冯·姆克——无疑已获得宣传部长的同意——已经决定,梅菲斯特的角色将由另一 名演员来担任,此人很久以前已是纳粹党党员,在几周之前已把他从地方上召回柏 林,汉达里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纵树山卜剧的作者对他的报复行为,因为汉 达里克曾拒绝演出他的剧目。荷夫根感到:若姆克的可恶计谋得以实现,我就一切 全完了。梅菲斯特是我的重大角色。如果不允许我扮演梅菲斯特,这就表明我已失 宠。那就很明显,林登泰尔还未在总理那儿为我施展影响,或者说,她并没有像别 人说的那样具有强有力的影响。那时我只有卷起铺盖回巴黎去,别无其他出路—— 也许我本来就应该留在那里的;因为这里的一切原来十分可恶。我的地位,特别是 与我过去的相比,实在可悲。众人都以不信任的眼光瞧我。人家知道,剧院经理和 宣传部长恨我;可是别人又无丝毫证据,说明我确实得宠于飞行将军。我现在的处 境真是微妙呀!梅菲斯特很可能会解救一切,眼下一切都依赖于梅菲斯特这一角色 了…… 一次在排练之前,荷夫根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向洛特走去,他说话时声音发颤, 不过这次例外地决非故意做作,他说:“洛特女士——我对您有个重要的、非常重 要的请求。”洛特略显不安地微笑着说:“我总是乐于帮助我的同事和朋友的—— 只要我能做得到。”这时荷夫根以深沉的、像着了魔似的目光凝视着她,说: “我一定得扮演梅菲斯特。您能理解我吗,洛特?” 荷夫根如此庄重、紧迫、严肃的态度不禁使洛特大吃一惊,而且他的身子向她 贴近过来,她感到非常激动,其实她早已很喜欢他这样做了。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 红晕,双眼低垂——俨然似一位少女,当有人向她提出求婚时,她答应,她将与父 母亲商量——她低声细语地说:“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愿意试一试。今天我就与他 谈。” 汉达里克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国家剧院经理室的秘书打电话通知他说,下午人家等他协商安排重新排 练《浮士德》的问题。这就是胜利了,总理为他说了话。我获得了拯救,汉达里克 ·荷夫根暗思。——他送给洛特·林登泰尔一大束黄玫瑰花;在美丽的鲜花上又夹 上一个条子,上书两个大大的、有棱有角的、庄重的字:感谢。 剧院经理凯撒·冯·姆克在排练开始前把荷夫根请到办公室里,在荷夫根看来 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位纳粹作家表现出最纯朴的诚挚——较之汉达里克那高 雅的审慎态度,姆克更显出他有不可忽视的伪装才能。 “我高兴地期待着看您演出梅菲斯特,”剧作家说,一边热情地闪烁着他那铁 青色的眼睛,同时以男子气概的诚挚,握着这位他本想拔除的人的手。“我以孩子 般的高兴心情盼望着看到您扮演这个永恒的、具有深邃的德意志意识的角色。”— —显而易见,自从总理为演员荷夫根说话之后,这位经理下决心对待荷夫根的态度 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当然凯撒·冯·姆克,跟从前一样仍心怀叵测,决不能 让这个讨厌的家伙青云直上,若有可能,要尽快把他从国家剧院撵出去。但姆克认 为,眼下最策略的办法似乎就是,从现在开始,要用一种更为隐蔽、更为狡猾的手 段来和从前的敌手展开斗争。姆克先生根本不想由于荷夫根之故,跟有实力地位的 总理或林登泰尔闹翻。作为普鲁士国家剧院的经理他有种种原因,既需与总理、同 样又要与宣传部长搞好关系。 “我俩私下说说,”剧院经理以同伴般的亲切面容继续说,“您将重新扮演梅 菲斯特,这件事您得感谢我。”也许他今天想特别强调他的忠实可靠,因而在说话 中萨克森口音异常明显。“曾经有过某些疑虑,”——他压低声音,做出一副遗憾 的表情——,“在部里的一些人士中产生过某些疑虑——您会理解的,亲爱的荷夫 根……人家担心,您会否将上次《浮士德》演出的精神——也就是人家说的某种文 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精神——带到我们这次新的排练中来。不过现在我已成功地驳 倒和战胜了这些疑虑!”剧院经理兴高采烈地结束了他的话,并热情洋溢地拍拍演 员荷夫根的肩膀。 本来这一天成效卓著,但荷夫根无奈又经受了一场严重的惊吓。当他登上舞台 排练时,与一位年轻人碰了一个照面,他就是汉斯·米克拉斯,汉达里克已许久不 去想他了。当然,米克拉斯还活着,他甚至已受聘于国家剧院,并将在新的《浮士 德》演出中扮演学生。对这样的不期而遇汉达里克毫无思想准备;他自己处于经常 不断的惊恐纷扰之中,未去关心那些不重要角色的分配。此刻他神速地思考着:我 该采取什么态度?这个执拗的小伙子一定还恨我——他刚才还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要不是这是他自然表情的流露,那必定是在向我透露,他还恨我,他一点没有忘记 过去。倘若他兴趣一来,他会加害于我的。如何阻止他去给林登泰尔讲,那时在汉 堡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我们之间为什么发生了一场争吵。如果他敢于冒一下险的 话,那我就完蛋了。不过他不敢这样做的,很可能他不敢走得那么远。——于是汉 达里克当机立断:我将对他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并且我要以高傲的神态给他一个 下马威。随之他又想到,我现在平步登天,稳操胜券,谁反对我,谁将一事无成。 ——他把单眼镜片夹在一只眼中,摆出一副嘲弄人的面孔,用鼻子哼着说:“米克 拉斯先生——瞧着我点,您倒还活着呀!”汉达里克边说边瞧着自己的指甲盖,狡 黠地微微一笑,接着轻咬了几声,然后信步走开了。 汉斯·米克拉斯咬紧牙齿,一声未吭。他不动声色,但当汉达里克走得再也看 不到时,出于仇恨和痛苦,米克拉斯的面容顿时变了样。他顽强、孤独地靠在舞台 的侧幕边,元人去过问他。谁也没有看见,他紧握双拳,那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泪 水。汉斯·米克拉斯身材颀长、脸膛清瘦,他全身发抖,那瘦弱的身躯,使人想起 他当年的形象:一个营养不良的街头流浪儿,一名练功过度的杂技演员。汉斯·米 克拉斯到底为什么要发抖?他为什么痛哭? 他是否已开始认识到,他受骗了——而且是可怕地、极大程度地、再也无法挽 回地上当?唉,他还没有能理解到这个地步。然而大概也出现了最初某些预感,他 双手抽搐,两眼泪水盈眶,这就是一种预感。 在纳粹党和他们的“元首”接管政府的头几个星期里,这位年轻人感觉自己置 身于天国之中。这伟大、美好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人们期待已久、满怀希望的这一 天终于实现了!那欢呼的场面多么热烈呀!年轻的米克拉斯感到极度的幸福,他曾 呜咽和雀跃。那时他当真欢欣鼓舞,喜形于色;额头光彩熠熠,双眼灼灼生辉。当 人们举行火炬游行,欢庆帝国的总理、元首、救世主上台时——那时米克拉斯也在 街头狂呼,他像一个着了魔的人,狂跳乱舞,如醉似痴,当时全城百万人,也可说 全德国都沉浸在这种狂喜之中。也许一切诺言从此就将付诸实现。毫无疑问:黄金 时代要开始了。德国重新获得了荣誉,不久也许德国社会要起变化,奇迹般地变成 真正的人民联盟:因为元首不下一百次地许诺过,纳粹主义运动的殉道者用他们的 鲜血来保证元首诺言的实现。 屈辱的十四年终于过去了[注]。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为此而作斗争和准备的, 现在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人们终于可以安居乐业——参加重建一个统一的、强大 的祖国。汉斯·米克拉斯在国家歌剧院弄到一个职位,工资收入微薄,那是一位较 高的党的官员为他谋到的。当时荷夫根还呆在巴黎,是个流亡者——而米克拉斯却 在普鲁士国家剧院找到了工作:这种形势对年轻人产生了巨大的魅力,致使他看不 到某些本来可能会感到失望的东西。 如今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果真是新的、比过去更好的吗?难道它没有人们切齿 痛恨的那个旧世界的许多痼疾吗?而且它是否还有不少至今人们并不知道的新的缺 陷?对于这类事汉斯·米克拉斯怎敢承认?他那年轻、疲惫、苍白的面容上,双唇 过分红润、眼眶发黑,双目炯炯有神,脸部偶尔露出从前他所特有的那种沉默、痛 苦和倔强的表情。现在又有人在向剧院经理凯撒·冯·姆克献媚,而且其手法比起 当年拍“教授”马屁时更为卑鄙无耻,每当米克拉斯不得不看到这种情况时,这位 倔强的年轻人总是愤慨而高傲地把头一扭。每当宣传部长步入剧院的时候,瞧这凯 撒·冯·姆克卑躬屈膝的模样,似乎整个身心完全陷于阿谀逢迎之中了。那样子实 在叫人不堪人目。被纳粹主义的鼓动者们称之为“官僚经济”的状况不仅继续下去, 而且情况越来越糟,越来越不受节制。在演员中间也有“知名人物”,他们瞧不起 那些不出名的人,他们身披名贵的皮大衣,乘着大型小轿车直驶剧院的入口处。现 在鼎鼎大名的女明星已不是多拉·马丁,而是洛特·林登泰尔。她演技拙劣,决非 一名好演员,然而她是一位有实力地位的男子的情人。米克拉斯有一次竟然为了这 位女演员的名誉,差点儿和别人打架——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还为这位女 演员洛特丢了工作。不过她不知道有这回事,米克拉斯又太自傲,不屑于暗示此事。 他倔强地撅着嘴,脸上作出拒绝的表情,任凭这位高贵的女士对自己视而不见。 德国重新赢得了荣誉,因为共产党人及和平主义者现在都被关在集中营里,而 且其中的一部分已被杀害。全世界开始非常害怕这样一个民族,因为它称那位招灾 惹祸的人是他们自己的“元首”。社会生活的革新则是人们翘首企望,然而又不得 实现的事,至于社会主义更是影踪全无。不过并不是一切都可以马到成功的,像汉 斯·米克拉斯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心中是这样想的。由于他们过去对这一信念忠贞 不渝,因此现在似乎还不可能感到失望。对于这些事情元首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 必须耐心等待。德国必须首先从长年的屈辱中恢复过来。 这位小伙子仍然对一切深信不疑。然而当他在排练的名单上看到,汉达里克· 荷夫根将出演梅菲斯特时,他确实感到,这对他是一个关键性的打击。他从前的敌 手,最为机灵,却是个完全不讲道德的人——现在又重新出现了,这个玩世不恭的 家伙,到处吃得开,他左右逢源,使得人人喜爱:荷夫根,我的永久的敌手!可是 这位女士,我为了她,差一点儿和他打了一架,她却亲自把他召来这里,因为在一 出风流的喜剧中她要他当搭档。现在她又为他弄到一个经典角色,和她在一起,他 准会飞黄腾达……他,米克拉斯,能不能干脆走过去告诉这位洛特·林登泰尔,说, 那时在汉堡艺术家剧院的餐厅里,荷夫根说过她什么坏话?!谁阻挡他这样做呢? ——这么费劲值得吗?人家能相信他吗?他反而会自惹嘲笑吗?再说荷夫根称林登 泰尔为笨女人,毕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吧?她不就是一个笨女人嘛。 米克拉斯默默无语,他握紧双拳,把脑袋转向阴暗处,以使别人看不见他眼中 噙着泪水。 一个小时后他必须和荷夫根一梅菲斯特共同排练有他出场的那台戏。他不得不 必恭必敬地向这位本是魔鬼的犹太教经师走近过去,大声朗诵道: 我才到这儿不一阵, 我怀着满腔热诚, 前来领教,拜见先生, 先生是万人之所尊敬。[注] 学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当这位少年必得回复戴着假面的魔王那混乱不堪 的名言、嘲弄人的诡辩时,他的声音变得像呻吟一般: 先生这一席话把我搅混乱了, 脑筋里面好像转着一架水车。[注] 这位飞行将军和总理在他的女友洛特·林登泰尔的陪同下,出席了国家剧院的 《浮士德》公演。演出推迟了一刻钟,因为这位大人物久等不来。他的官邸来电话 说,他正与国防部长商谈工作脱不了身。 演员们在化妆室里彼此讥讽地窃窃私语,准是这位总理又不能按时打扮完毕。 “他换衣服总得花上一个钟头时间,”扮演甘瑞卿的女演员吃吃发笑说,她长着一 头真正金黄色的头发[注],因此她可以表现出一点点反叛的精神。后来这一对高贵 的宾客入场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只要剧院大厅灯光不灭,总理就一直躲在包厢的 后边。只有正厅池座中头几排的观众才能看到他,他们以敬畏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满 身佩饰的军服,领子是紫色的,袖口是宽边银色的;人们以同样敬畏的目光注视着 他的女友闪闪发光的金刚钻头饰,她胸脯高耸,头发是麦穗般金黄色的。当幕布徐 徐启开后,总理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时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因为他那脑 满肠肥的臃肿躯体要正好坐在一把相当狭小的靠背椅上,确实也够他费劲的。 在演天上的序幕这一场时,这位杰出的观众似乎为义务所驱使,装出一副受感 动的表情。这出悲剧的下面几场,当剧情进展到梅菲斯特变成一条鬈毛狗悄悄溜进 浮士德的书斋时,他似乎感到有点乏味了;当演到头几段重要的浮士德独白时,人 家看见他多次打哈欠,即使是腹活节漫步》这一幕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在低声对 林登泰尔说些什么,很可能有不甚满意之意。 和以上的表现完全相反,当荷夫根扮演的梅菲斯特一出场,这位实权人物顿时 心花怒放。当浮士德博士高喊:“问题的要点原来在这儿!是一个流浪经院哲学家 吧?这件事实在使我可笑。”——这时这位显贵要人也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笑得既 洪亮又真挚,在场者没有一个人听不见他的笑声。这位团头团脑的男子一边格格大 笑,一边身体向前俯倾,同时还把两臂靠在包厢红丝绒的胸墙上。这时他才开始兴 高采烈、聚精会神地注意起剧情的发展来——说得准确一点,也就是注意汉达里克 ·荷夫根的表演,他舞步灵巧,风姿优美,看起来虽诡计多端、卑鄙凶恶,却有迷 人的魅力。 对她的曼纳了如指掌的洛特·林登泰尔立即明白了:他一眼就对荷夫根产生了 爱慕;荷夫根使我的胖子陶醉了——这一点我太了解他了。因为荷夫根这小伙子实 在迷人,他现在穿一身黑色戏装,一副恶魔般白粉丑角的脸谱,比任何时候更加令 人倾倒。他既诙谐幽默,又庄重严肃,舞姿妩媚动人,宛若一名舞蹈家,不过有时 他的双眼显得深沉可怕,流露出非常吓人的愤怒目光,譬如他现在朗诵时就是这样: 因此你们便叫做“犯罪”, “毁灭”,更简单一个字“恶”, 这便是我的本质。[注] 在这个地方总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后来,在学生那场戏中——汉斯·米克拉 斯在这场戏里塑造的人物形象,显得特别呆板和拘束——似乎这位大人物如同观看 一出最最有趣的闹剧一般,非常快活。当莱比锡的奥尔巴赫酒家里出现那些滑稽故 事时,当荷夫根既傲慢又怀有恶意地表演国王和跳蚤的歌以助雅兴,最后他还给那 群喝得酩酊大醉的粗野家伙,从桌子里汲出托考伊甜酒——冒着白气泡的香按酒— —时,胖子的心绪简直是达到了欣喜若狂的程度了。——当荷夫根在漆黑的魔女厨 房里以魔王那铿锵有力的尖嗓子喊叫: 认得我么?贱骨头!死鬼! 认得你师祖师爷吗? 有谁作难我的,我便要捶, 要把你和你的小猴精捶得五零四碎! 你对于我的红色褂儿便不尊敬了? 我的野鸡翎子你不能认识了? 我是把我的面孔覆定? 我难道还得自行报名?[注] 这时胖子更是高兴得完全失去了自制。 这话是针对魔女、那个可怖的女人说的,魔女后来也惊讶得瘫成一团泥了。然 而飞行将军却高兴得拍起自己的大腿;那魔王光辉的自信心,对自己丑恶的头衔的 自豪感,实在使飞行将军乐开了怀,他发出了粗声粗气、猪吼一般的笑声,伴和他 的是林登泰尔银铃般的笑声。演完魔女的厨房这场戏后,剧场休息。总理把演员荷 夫根请到自己的包厢里。 当矮个子伯克向荷夫根转达这意义重大的口信时,汉达里克顿时脸色刷白,有 好几秒钟不得不紧闭双眼。伟大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将对面地站立在这位神人的 面前……安格丽卡在他的化妆室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把水一饮而尽,立即又恢 复了精神,能够勉强狡黠地微笑了甚至还能够说:“这一切全按我的愿望,按我的 计划办的嘛!”——仿佛他在取笑这一决定性的大事;不过他的嘴唇是苍白的,因 为他说这话带有嘲弄的意味。 当汉达里克踏进这高贵的女士和先生的包厢时,胖子正坐在靠近包厢的栏杆边, 在红丝绒的垫子上摆弄着他那肥胖多肉的手指头。汉达里克在门边站住了。多么可 笑,我的心怦怦乱跳!他想。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秒钟。后来洛特·林登泰尔发 现了他。她柔声说:“曼纳——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杰出的同事汉达里克 ·荷夫根。”——巨人转过身来。汉达里克听到了他相当响亮、粗壮而又刺耳的声 音:“啊哈,我们的梅菲斯特……”紧接着就是朗朗的笑声。 汉达里克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迷惘之中;他为自己过分激动而 感到羞愧,可是心中却更加激动起来。他目光迷离恍惚,仿佛连同事林登泰尔的模 样也有了惊人的变化。是不是那件闪光的饰物赋予她令人震惊的王公贵族般的外貌? 或者是不是由于环境的缘故,因为她现在非常信赖地、紧紧地靠在她的伟大的主人 和保护者的身旁?不管怎么样,她给汉达里克的印象是,她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位仙 女,而且是一位丰满、可爱,不过并不是绝对不害人的仙女。她嫣然一笑,从前汉 达里克总觉得她的微笑亲切善良,虽有点愚蠢,然而此刻他感到这笑容中包含着神 秘莫测的诡计。汉达里克在惊恐、紧张、颤抖之中,几乎没有看清这位穿着光彩夺 目军服的肥头大耳的巨人、阔绰堂皇的神人。在这位实力人物的突出的形象面前似 乎蒙上了一层薄纱——这是一种神秘的雾霭,它历来不让凡人胆怯的目光,去察看 那些实权人物、决定命运者和众神的真面目。只有一颗星形勋章透过薄薄的雾气在 闪烁发光,随后那个后颈横肉隆起的令人恐惧的轮廓才渐渐清晰起来,接着他听到 了那刺耳、粗壮的命令声: “倒是走近一点呀,荷夫根先生。” 在正厅前排座位上随便聊天的观众,这时一下子都注意起总理包厢里的那群人。 人们窃窃私语,有的伸长脖子。实权者所做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逃不过这群张口 呆视者的眼睛。他们在排椅边上你推我搡。有人断言说,飞行将军的面部表情变得 比过去和善多了,越发快活了。此刻他格格大笑,池座里的观众以敬畏和激动的心 情证实将军确实越来越高兴——这位大人物此时诚挚地、张开大嘴高声大笑。而洛 特·林登泰尔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一位花腔女高音,但是演员荷夫根——他全身 上下未卸化妆,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只是粲然一笑,他是带着梅菲斯特的化妆脸 谱,因而这一笑似乎既像洋洋得意的微笑,又似痛苦悲凄的狞笑。 实权人物和喜剧演员之间的谈话显得越来越兴奋。毫无疑问:总理兴致勃勃。 到底荷夫根讲了一些什么神奇轶事,使得这位飞行将军高兴得简直快陶醉了?池座 中的观众企图捕捉汉达里克那张嘴唇搽得血红的、人为地向两边延伸的嘴在说些什 么话,但是梅菲斯特说得很轻,只有这位实权人物能听到他那高雅的幽默话。 荷夫根以优美的动作在披肩下张开双臂,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他长上了两只黑 色的翅膀,实权人物拍拍他的肩膀:池座中的观众没有一人没看到,于是激起了一 阵交头接耳的卿喳声,大家都怀着敬重的心情。须臾,乐队响起了像马戏团里表演 特别惊险节目时的音乐,众人的唧喳声戛然而止——此时即将出现特殊的场面。 总理站起身来:他肥胖魁梧,威风凛凛地挺立着,向喜剧演员荷夫根伸出手去。 他是不是在祝贺他取得了辉煌成就?看来似乎这位实权人物想跟这位喜剧演员结成 联盟。 他座中的观众个个瞪大眼睛,引领而望。人们目不转睛地、贪婪地目睹了上面 包厢里三位人物的一切手势:这是一出特殊的戏,一出令人着迷的哑剧,它的题目 叫:演员诱骗实权人物。汉达里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别人强烈的羡慕。他一 定是高兴极了! 在这群好奇者中间,有谁可曾预感到,当汉达里克俯身去亲吻这位实权人物多 肉长毛的手的时候,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活动的?仅仅是幸福和自豪使他全身震颤吗? 或者说他是否觉察到使他自己也感到别的意外的什么东西?这别的什么东西到底又 是什么?是恐惧吗?这几乎是厌恶透了……现在我可是陷入了肮脏的泥坑,这是汉 达里克惊惶失措中的感觉。现在我的手上沾染了污点,永远再也洗刷不掉了……我 出卖了自己……现在我已被打上了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