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名逐利,肆无忌惮 翌日全城的街谈巷议是:总理在自己的包厢里接见了演员荷夫根,和他足足交 谈了二十五分钟。剧场休息后演出又推迟了相当长的时间,观众不得不等待,不过 他们是乐于等待的。在总理包厢里演出的那场戏,远比《浮士德》本身更加引人入 胜。 汉达里克·荷夫根曾在“海燕”剧场作为“同志”登过台,为此人家几乎已将 他抛弃,并把他列入民族的渣滓,也就是流亡者的行列,而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与那位有实力地位的胖子紧挨着坐在一起,胖子看来情绪特别高昂。梅菲斯特和 实权人物后来眼去,还不停地开玩笑,胖子多次拍拍他的肩膀,分别时握着他的手 久久不放。面对这样的一场好戏,国家剧院的观众无不感动得彼此低声耳语。当天 夜晚,这件轰动的事成为咖啡馆、文艺沙龙和编辑部热烈谈论和评论的话题。在近 几个月里,人们一说荷夫根的名字,无不带有怀疑的口吻——不是遗憾地耸耸肩膀, 就是幸灾乐祸地狞笑一下了之,——然而现在,一提他的名字无不表现出新的敬畏 心情。环绕着这个政权的无限光辉中的一点微光,现在也射到了荷夫根的身上。 这位身材魁伟、刚刚才晋升为将军的空军军官,是全面独裁国家的最高阶层的 一员。在他之上只有“元首”——人们几乎不能把他算作凡人之列。正如天国的上 帝有一群天使一样,这位独裁者的周围有无数随从。在他的右侧是机灵的、具有猛 禽外貌的小矮子,这就是那个畸形的预言家、阿谀奉承者、爱说悄悄话的游说者, 此人长有蛇一样的分叉的舌头,每一分钟都能编造出谎言。占据这位独裁者左侧位 置的是那位顶呱呱的胖子:他叉开双腿站立着,一副威严的形象,手中拄着一把斩 首剑,胸前的饰带、勋章、链子烟烟闪光,还天天变换一套别的华丽的服装。窃据 宝座右侧的小矮个儿能编造种种谎言,而那位胖子能天天制造新的耸人听闻事件— —为了自己取乐,也为了给百姓取乐——举行种种庆典,购买华丽服装,还有杀人。 他收藏各种星形勋章、奇异的服饰以及离奇的头饰,当然他也搜集钱财。每当他获 知许多老百姓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一味追求豪华生活而传布的笑话时,总是愉快 地大笑一阵,如同猪吼一般。但有时若遇他情绪不佳,那他就命令将那个说话过于 轻佻的人关进监牢或鞭打一顿。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友好地冷笑一下。他认为 自己成为公众说幽默话的对象,这是他享有声望的征兆——而他正欲成为一个众望 所归的人。由于他不善于像他的竞争对手——广告部的那个恶魔——一样引人神往 地闲聊瞎扯,他不得不借助大规模的、耗资巨大的、无节制的活动来争得自己的声 望。他生活愉快,对已得的荣誉心满意足。他装饰自己矮胖的身体。他打猎,酗酒, 大吃大喝。他让人从博物馆偷来名画挂在自己的官邸里。他结交富翁和显贵人士, 邀请王子和高贵的女士同桌进餐。他曾经又穷又败落,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由此 他现在要更加尽情地享受,因为他现在堆金积玉,腰缠万贯,想要多少有多少。难 道我的生活不是同神仙一样?!他常常暗自思忖。他对浪漫主义颇有兴味,因此他 喜好戏剧,纵欲地吮吸舞台后面的气味,情趣盎然地坐在丝绒包厢座上,在欣赏一 些精彩的表演之前,他自己在被观众欣赏。 看来他眼下的生活过的舒适,不过要完全适合他的口味:既骄纵放肆又荒诞离 奇,那只有当战争重又开始之日。战争——胖子是这样看的——是一种比他现在得 到的一切享受具有更加强烈兴味的娱乐。他怀着像小孩期待圣诞节一样的高兴心情, 等待战争的爆发,并且把谨慎机智地准备战争看作是自己最根本的义务。尽管作广 告的矮子在备战方面有他的一套,诸如在国外收买了十几种报纸作宣传,为此需支 付几百万马克用以行贿;在世界五大洲布下了奸细和间谍网;用无耻的威胁来恐吓 全世界;还用更加无耻的和平保证来麻痹世界人民。——而他,胖子,关心的是飞 机,因为德国首先得有飞机。用卑鄙无耻的谎言来毒化空气,这毕竟只是预备性的 把戏。总有一天——胖子眼巴巴渴望着,这一天一定为期不会太远了——欧洲各城 市的天空将不再是比喻意义上的毒化:对于这件事飞行将军愿承担起责任,他绝对 不是整日坐在剧院里消磨时光的人,也不是整天只知道换新行头的人。 他大腹便便,双腿粗得像两根柱子。此刻他挺着肚子站立着,面部神采飞扬。 照在他和那位负责作广告业务先生身上的光彩,跟照在“元首”身上的几乎是同等 的,因为元首站立在他俩的中间。这位元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双眼犹若瞎子 一样呆滞无神。他是否在内审?他是否在倾听自己的心声?那么,他到底听到了什 么?是否他心中唱的和说的,就是宣传部长和由他指挥的所有报纸不厌其烦地向他 一再保证的那些话?说什么他是上帝派来的,他只需遵循上帝的星号行事,由此德 国以及全世界将在他的领导下繁荣幸福。他确实听到了这些话?他当真相信这些话? 他的脸部表情——这是一张极度兴奋、自鸣得意、虚肿的小资产阶级的面孔——能 使人推测出,他确实听到了,他当真的相信了。不过我们还是任他去狂喜,任他去 怀疑吧。这张脸隐藏不住会使我们久久地迷惑或激怒的秘密。它不具有精神上的威 严,也不是一张饱经风霜而显得高贵的面容。让我们扭过脸来不要去理睬它。 我们就让他这位大人物伫立在他那最不可靠的奥林匹斯山中吧。那么麇集在他 周围的还有些什么人呢?一群美妙的众神!一伙典型的怪诞和危险的诱人的家伙, 然而遭上帝摈弃的人民却对他们表现出狂热般的尊敬!这位受爱戴的元首双手交叉 在胸前,他低垂的额头下那无神、冷酷和僵视的目光,阴险地扫过匍伏在他脚下喃 喃祈祷的人群。宣传部头子摇唇鼓舌,飞机部长露齿冷笑。是什么使他心花怒放? 是什么使他欣喜若狂?他现在是否在想枪毙人的事?是否是他那兴奋的幻想力给他 虚构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新型的杀人方法?你们瞧哪,他慢慢地举起一条粗壮的手 臂!这位实权人物的一只眼睛正好落在人群中某一个人的身上。这位不幸者是否会 立即被带出去,受拷打,遭杀害呢?正好相反:他受到了赦免,还给予他升官晋爵。 那么他是谁呢?是一名演员吗?众所周知,这些大老爷对这位喜剧演员十分好感。 他现在迈着拘谨、但又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你们得承认:他和这个社会匹配甚佳, 因为他具有这个社会所特有的虚假的威严,歇斯底里式的热情,自负和玩世不恭的 态度以及廉价的魔力。这位演员抬起下巴额儿,让宝石般的眼睛闪烁发光,胖子相 当亲切地向他伸出双臂。这位演员完全向这群众神靠近了,他已沐浴在他们的光辉 之中。他以宫廷骑士最高雅的优美动作低首屈膝在这位脑满肠肥的巨人面前。 位于帝国首相广场大街一侧的汉达里克住宅中的电话铃响个不停。小个子伯克 拿着一本记录簿坐在电话机旁,把来电人的名字一一记录下来。来电者大多是剧院 和电影公司的经理、演员、评论家、裁缝、汽车公司以及征集亲自签名的女人们。 荷夫根一概不接电话。他仰卧在床上,高兴得发狂了。总理请他到官邸参加一次私 人晚宴:“只有几位朋友莅临,”总理对他说。只有几位朋友!这么说汉达里克已 属于他的知己者之列!他在缎子的枕头和被子上乱蹦乱叫,向自己身上酒香水,又 打碎一只小花瓶,还把一只拖鞋向墙上抛去。他狂呼:“这简直无法描绘!这下我 就要大大出名了!是胖子让我大大出名、让我步步高升的!” 猛地他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并把伯克叫了过来。“小伯克——请听我说,小 伯克!”他拖长声调说,并侧目瞟了他几眼。“我本是一个狡猾透顶的流浪汉吗?” 伯克那对淡蓝色的眼睛闪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为什么——是流浪汉呢?” 他问道。“为什么就是流氓汉呢?荷夫根先生!您可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我可是获得了成功,”汉达里克重复着伯克的话,两眼一边炯炯有神地望着 天花板。他狂喜地拖长声调说:“成就……我要好好地利用这个成就。我能做出成 绩来,你相信我吗?” 伯克相信了他。 这是汉达里克·荷夫根的第三次发迹。第一次是最体面、最有价值的,因为汉 达里克在汉堡演技高超,观众度过某些美好的夜晚应归功于他。第二次发迹是在魏 玛共和国年代的柏林,有点青云直上,速度过快,带有许多肺痨病热式不健康的迹 象。这第三次则有加官晋爵的性质,瞬息间“一步登天”,就如同纳粹政府所发动 的一切闪电行动一般。前不久汉达里克·荷夫根还是一名流亡者;昨日还是个行为 有点可疑的人物,谁也不愿与他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可是一夜之间却晋升为一位 大人物了:胖子总理一示意,一切马到成功。 剧院经理姆克立即向他提供最好的条件。他这样做大概不是完全出于自发的, 也许根本就不乐意,只是遵照上面的命令;尽管他心里很不愉快,但面部表情仍然 显得特别诚挚,他向新聘的艺术家伸出双手,为了表示真心诚意,他说的是萨克森 方言。“真了不起,您现在也属于我们这一阶层的人了,亲爱的荷夫根先生。我特 别想告诉您的是,我对您的发展是多么的钦佩呀。您从一位略显轻率的人成了一位 十分严肃、非常完美的人。” 凯撒·冯·姆克很清楚,刚才他为什么要用委婉的语言来描述荷夫根发迹的曲 折道路,为什么他以如此谅解和善意的态度来评价它,因为他自己也经历了类似的 发展道路;无疑他的“轻率的往事”——也就是政治上有失体统的行为——他早已 弃之不干,要比荷夫根抛弃他的罪恶行径早得多。在凯撒·冯·姆克高升为“元首” 的朋友和纳粹党的文艺明星之前,早已是一名煊赫一时的剧作家了,他的剧本充满 和平主义和革命的激情。 当凯撒·冯·姆克此时以特有的崇敬心情来谈论汉达里克·荷夫根的鸿运的时 候,也许剧作家正在回忆自己狂热的青年时期文学上的那些过错,后来他决心摆脱 那该受谴责的思想倾向而转向崇尚英雄主义的宇宙观,并终于争得了剧院经理的职 位。姆克以亲切的目光补充道: “今晚我有机会将您介绍给宣传部长先生。他已通告,今晚来看戏。” 汉达里克结识了这些神人,事实证明,与他们极易相处,几乎与随便哪个奥斯 卡·赫·克罗格相处一样,甚至比那位令人敬畏的“教授”好处多了。他们根本不 那么坏,汉达里克想,他真诚地感到心中轻快。 那么说,这位敏捷的小矮子先生指挥着第三帝国的庞大的“广告”机构,此人 在工人面前好称自己是“你们的老博士”,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摇唇鼓舌的才能, 并动用了全副武装的歹徒,为纳粹党夺下了柏林城,柏林人机敏、多疑,不会轻易 受人蒙骗,可见他就是纳粹党诡计多端的智囊人物,一切由他策谋:什么时候该举 行火炬游行,什么时候必须咒骂犹太人,什么时候反对天主教徒。剧院经理说的是 萨克森方言,而宣传部长说话带有莱茵区口音,这使汉达里克的怀乡之情油然而起。 此外,这位灵活的小矮子,虽整天喋喋不休,仿佛磨损了嘴皮,但看来他还装着一 脑袋有趣的、时新的思想:他大谈“革命的原动力”、“神秘的种族生活法则”, 最后干脆谈到新闻界的舞会问题,还请荷夫根在舞会上表演节目。 这次庄重的舞会是汉达里克可在这群神人中间公开露面的第一次机会。由于总 理又迟来一会儿,汉达里克荣幸地有义务陪伴林登泰尔小姐进入大厅。洛特穿一身 艳丽的节日服装,似用紫线和银线交织而成;汉达里克在高雅和庄重的气氛下,脸 上反露出有点苦恼的神色。在晚会上他不单和飞行将军合影,而且也留下了与宣传 部长谈话时的照片,这是宣传部长示意的。宣传部长露出他那有名的、令人倾倒的、 迷人的狞笑,即使是几个月后将要牺牲的人他也赠以这种狞笑。当然他不可能完全 控制自己,双目仍闪现出恶意的光芒,因为他恨荷夫根——他是竟争对手总理的人。 然而这位宣传部的头子并不是感情用事者,决不让感情决定自己的行动。相反,他 保持冷静的态度,仔细算计着:倘若这位演员有朝一日成为第三帝国的文化名人, 把发现这个人的荣誉完全归于胖子一人,那不就是我策略上的一个错误。于是他咬 紧牙关,冷笑着对准照相机的镜头站在荷夫根的旁边。 一切得来多么轻而易举!一切是多么的巧合幸运,因此汉达里克感到他是个幸 运儿。这巨大的恩泽我得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汉达里克寻思,难道我该拒受荣耀? 处在我的地位,谁也不会这样干——谁声称这样做,我就称他是骗子和伪君子。呆 在巴黎当个流亡者,这对我本来就不合适嘛——简直太不合适了!汉达里克傲气十 足地得出这个结论。如今他又置身于人群的喧闹之中,不由得一时又想起当年孤苦 伶仃徘徊于巴黎的广场和林荫大道时的绝望情景,反感之情在心中骤然升起。上帝 保佑了他——现在他又生活在人群中了! 那个衣着入时、长着一对凸出的蓝眼睛、头发灰白的男子叫什么名字?此人总 在呶呶不休地规劝他。对了,他就是米勒一安德烈,《趣味杂志》著名的杂谈家。 他是否一直还写那些使人受启迪的系列文章来赚大钱?汉达里克指的就是那个“您 对此曾有过风闻吗”专栏。不对,《趣味杂志》已经停刊,不过米勒一安德烈先生 还活着,他甚至高升了,一个时髦的人,一个愉快活泼的家伙。一九三一年他就出 了一本书,名叫《元首的忠实朋友》——当然那时是用笔名发表的。眼下他自然承 认书是他写的,最高当局对他十分重视,人们对他刮目相看。米勒一安德烈先生巧 妙地摆脱了困境,他无需再去怀念那家《趣味杂志》,在宣传部工作,挣的钱比过 去还多,这位快活的老先生现在就在那里工作。他热情洋溢地握着荷夫根的手,哦, 又重逢了,是的,是呀,时代变迁了,不过我们两人,我们很幸运——米勒—安德 烈先生过去一直对演员荷夫根十分崇拜。 这里又出现一个小矮子,他像挥动旗子一样挥动着他的小笔记本,这就是彼埃 尔·拉鲁——不过现在在他身边的不再是那些“年轻的共产主义伙伴”,而是那些 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年轻士兵,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衣服漂亮整洁,令人生畏,却 也有诱惑力。拉鲁先生认为,纳粹高级官员举行的各种庆典和招待会,这要比当年 犹太银行家举办的活动有意思得多。他容光焕发,这么多不平常的人物现在允许他 与之相识:他们是那些非常可爱的杀人犯,目前都窃据了国家秘密警察局的重要岗 位;还有那些视法律为自由党人的偏见的法学家,把医术当作犹太人骗术的医生, 视“种族”为唯一客观真理的哲学家;再就是那位首席小学教师,他不久前才从精 神病院出来,现在已当上了文化部长:所有这些高贵人物拉鲁先生都请他们到“埃 斯普拉纳德”旅馆共进晚餐。是的,纳粹党人很欣赏他的好客精神和文雅的举止。 甚至还允许他在各大使馆为他们搞点情报活动,后来让他在体育宫里发表讲话,这 就算是对他的报偿。当苍白干瘦的小老头走上讲台,开始尖声尖气地谈论“真正的 法国对第三帝国”有深切的理解时,人们起初哄堂大笑,少顷,听众马上就严肃起 来,因为他们的“老博士”、宣传部长本人生气地提醒大家保持安静,彼埃尔·拉 鲁朗诵了一首情歌似的赞美诗,献给霍斯特·韦塞尔[注]——那位死于非命的靠妓 女过活的男子,新德意志国家的殉道士,拉鲁先生则称他是德法两个伟大民族的永 久和平的保证人。 当拉鲁先生重新见到荷夫根时,高兴得几乎想去拥抱这位演员了。“哦,我亲 爱的朋友,再次看到您非常高兴!”他一边同荷夫根紧紧地握手,一边诚挚爽朗地 哈哈大笑。生活在这个德国不是非常快活吗?我的那位新的大红人,他穿上那件合 体的党卫军制服不是比从前漂亮得多吗?那时他是卑鄙的共产主义小伙伴中的一员。 亲爱的,您好啊,我高兴极了!元首万岁,今晚我就向巴黎报道,柏林多么快乐, 一派和平景象,没有人去想那些邪恶勾当,林登泰尔小姐外貌实在迷人,嗬,现在 又来了伊利希博士,祝君健康! 又是一阵紧紧的握手,困为伊利希博士加了进来。他似乎也是满面春风,种种 原因使他喜形于色:他和纳粹当局的关系,尽管初期十分紧张,不过现在一天比一 天改善。你好,伊利希,怎么样?老家伙!荷夫根和伊利希,犹若两位正人君子, 相视哈哈大笑。现在他们又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公开场合共同露面了,他们彼此间不 再觉得丢脸,在对方面前也不再感到愧赧:已经取得的成就以及对自己每个无耻行 为所作的高超而难以驳倒的剖自,使这两人完全忘却了羞耻。 这四个人:拉鲁先生、伊利希、米勒一安德烈以及荷夫根先生,个个容光焕发, 笑容可掬地鞠了一躬,因为总理和林登泰尔正跳着华尔兹舞从他们跟前旋转而过, 总理向他们问目示意。 汉达里克和洛特·林登泰尔的关系越来越温情脉脉。两人在演出喜剧《心》中 获得了巨大成功。洛特原来担心柏林的报界可能会不讲情面地挑她的毛病,事实证 明这是毫无根据的。相反地,所有的评论都是一片称赞声,说她的表演体现了“女 性的妩媚”、严肃的质朴以及真正德国式的热忱。没有人向她提出那个棘手的问题: 为什么她总是可笑地张着那只小手指。与此相反,伊利希博士写了大块评论文章, 说洛特·林登泰尔是“新德意志国家真正女性形象的塑造者”。“您看,汉达里克, 我的这一成功,首先应归功于您,”善良的麦穗般金黄色头发的洛特说。“如果不 是您这样坚毅有力、志同道合地同我合作,我不可能取得这样卓越的成就。”—— 汉达里克心中暗思,她的光辉成就,更多地应归功于胖子飞行将军,而不是他,不 过荷夫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荷夫根和洛特还到若干其他大城市:汉堡、科隆、法兰克福以及慕尼黑,合作 演出喜剧《心》;荷夫根以“新帝国女性典型形象塑造者”的配角身份在全国登台 演出。在长途火车旅行中他们彼此倾谈,这位高贵的女士让荷夫根深入了解她的内 心生活,她认为这样做一般说来是有益的。她不单谈她的幸福,也谈她的忧愁。说 她的胖子常常十分暴躁。“您能想象吗,我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洛特说;不过 总的说来,他是个好人,洛特又保证说。“不管敌人怎么说他——从根本上说,他 就是善良的化身,而且富有浪漫精神!”这时洛特泪水盈眶,开始叙述,她的那位 总理先生有时在深更半夜披上一件熊皮大衣,身佩一把闪亮的宝剑,在他亡故的夫 人肖像前,稍时默哀祈祷。“她确是个瑞典人,”林登泰尔说,仿佛这一说,一切 全清楚了。“一位斯堪的纳维亚人,当时曼纳在慕尼黑暴动中受了伤,她开车把曼 纳送走,越过整个意大利。我当然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这样怀念她——不过在这件 事上他是够浪漫的。不过现在他终究有了我,”洛特略显生气地补充说。 演员荷夫根先生现在连这些神人的私生活也可以参予了。每当夜晚演出结束后, 他就出现在动物园附近的洛特美丽的住宅里,与她一起下棋或玩牌,偶尔也有这样 的事:事先没有通知,总理突然高声嚷嚷踏进屋里。他看起来像个最善良的人吗? 能从他的脸上察知他今天干了什么恐怖勾当,明天又打算干什么吗?他和洛特开着 玩笑,接着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向前伸展两条粗壮的大腿,一边同荷夫根谈正经事 儿,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关于梅菲斯特。 “亲爱的,您第一次让我对梅菲斯特这个家伙有了正确的了解,”将军说。 “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家伙!我们大家不是也有点儿他的精神吗?我指的是:不是在 每一个真正的德国人身上都有一点梅菲斯特精神吗?有那么点儿流氓和恶棍的味儿 吗?假如我们只有浮士德式的心灵——那我们的情况又将如何呢?很可能正中我们 许多敌人的下怀!不能这样,决不能——梅菲斯特,他就是德意志的民族英雄。不 过只是不能对人这么说而已。”这位从航空事业起家的总理推论说,一边高兴得像 猪吼一样地哈哈大笑。 汉达里克利用在林登泰尔家舒适地度过的夜晚时光,向他的恩人——文学艺术 和轰炸机联队的爱好者,倾谈他心头的种种思虑。例如,他坚决要求扮演普鲁士的 弗里德里希大帝,并在国家歌剧院演出——其实这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我不愿 总是扮演花花公子和犯罪分子,”他面带愠色地对胖子说。“如果我总演这些角色, 观众一定会把我和这些典型等同起来。现在我需要扮演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的人物。 关于老弗里茨[注]的这出戏,尽管写得拙劣,但我们的朋友姆克已同意上演,这正 合我意。也许只有我演最合适!”将军兴许正想反驳说,荷夫根的形象与这位驰名 的霍恩措他亲王毫无相似之处——然而汉达里克坚持认为,他是出于爱国激情才提 出来的,再说洛特·林登泰尔也支持他的意见。“我可以化妆嘛!”汉达里克大声 说。“我生平已扮演过许多与老弗里茨的外貌差不多的角色!”——胖子对这位被 保护人的化妆技术有充分的信任,于是他下令由荷夫根扮演老弗里茨。凯撒·冯· 姆克对这一角色本已另有安排,起初他咬紧嘴唇没发一言,须臾,却又握住汉达里 克的双手,说一口萨克森方言表示诚挚的欢迎。就这样汉达里克饰演普鲁士国王, 他贴上一个假鼻子,走路拄个拐杖,说话声低沉沙哑。伊利希博士写道,汉达里克 渐渐已成长为一位新帝国的典型演员。彼埃尔·拉鲁向巴黎的一份法西斯周刊报道 说,柏林剧院目下已达到完美的境界,这是以往十四年在屈辱和姑息政策下从未有 过的情况。 汉达里克在这位强大的保护人那里,除了谈这类无关痛痒的事之外,还谈了一 件别的事。那是在一个特别愉快的夜晚——洛特调制了波列酒[注],胖子讲述战争 的往事——这时荷夫根下定决心,要胸襟坦白,谈出他以往的不光彩历史。这是一 次重要的忏悔,这位实力人物对待荷夫根十分宽宏大量。“我是一个艺术家!”汉 达里克闪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大声说,一边犹若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在房间里匆 匆地走着。“跟每一个艺术家一样,我干过不少蠢事,”他骤然驻了脚,把脑袋缩 进脖子里,微微张开双臂,慷慨激昂地说: “总理先生,您可以杀掉我。现在我对一切供认不讳。” 他招供说,他并不是没受破坏性的布尔什维克思潮的影响,并且还以“左派” 炫耀过自己。“那就是艺术家的脾气!”他既痛心又自豪地说。“或者叫做艺术家 的愚蠢行为——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 当然胖子好久前早已得悉了这一切,而且比他供认的要多得多,不过他并未为 此而激怒。在全国范围内必须有铁的纪律,并且要尽可能地多处决人。至于对待他 那个圈子里的人,这位大人物则是宽容的。“是啊,”他简洁地说。“每个人都可 能误人歧途,干出一些愚蠢的事,而且当时正是个又混乱又糟糕的年代。” 但是汉达里克决不就此罢休。接着他向将军进一步阐明,还有几位卓有功勋的 艺术家也像他一样做过一些傻事。“不过他们还在为这些过失而受惩罚,而我却得 到了慷慨的宽恕。您看,总理先生,这事使我多么烦恼。我想为一个人,为一个同 伴说说情。我可以保证,他已经改好了。总理先生——我想为奥托·乌尔里希斯说 情。有人说他已死了,其实他还活着。他是应该获得自由的。”说着他以令人倾倒 的优美姿势,张开双手,仿佛他的双手是哥特式尖形的,并把双手举到鼻子的高度。 洛特·林登泰尔不禁大吃一惊。总理喃喃嘀咕说:“奥托·乌尔里希斯……这 是谁?”他旋即想起来了,他就是共产党的卡巴莱特[注]“海燕”的领导人。“这 可是个真正相当恶劣的家伙,”他怏怏不乐地说。 喔,不是的,他确不是恶劣的家伙!他恳求将军不要相信这种说法。他有点儿 轻率——这一点汉达里克愿意承认有点儿不够慎重,不过并不是坏人,再说他已有 了变化。“他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汉达里克断言道,其实他已有好几个月没与 乌尔里希斯取得任何联系。 由于洛特·林登泰尔在这件棘手的问题上亲自给予汉达里克以帮助,最后,这 件不可置信的事终于在胖子那里获得通过:乌尔里希斯被开释,甚至在国家歌剧院 里给他安排一个小小的职位——是汉达里克和洛特联合起来的力量使这件极端不可 置信的事得以实现。然而乌尔里希斯却说:“我不知道,我能否同意这样做。我讨 厌去接受这些杀人犯的恩赐,讨厌去扮演一个作了忏悔的罪人——从根本上我是反 感的。” 汉达里克一定会给他的老朋友作一个关于革命策略问题的报告吗?“不过奥托,” 汉达里克惊呼道,“你的理智似乎受了损伤!如今,没有诡计和伪装你能行得通吗? 你就学我的样吧!” “我早已清楚,”乌尔里希斯既善意又忧虑地说。“你比我机灵。这种事我实 在难以做到……” 汉达里克强调说:“你必须强迫自己这样做。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他又教训 他的朋友说,像他现在这样,不得不遗憾地随波逐流,这需要多大的自我克制呀。 “我们必须悄悄地进入狮子的洞穴,”他说。“如果我们总停留在外面,那么就只 会咒骂,一事无成。现在我已置身于其中,这就达到了目的。”汉达里克暗示,是 他的执意努力,才使他乌尔里希斯获得了释放。“假如你被国家剧院聘用,你就能 与一些老关系重新接上头,这同你躲在隐蔽的角落里开展政治活动是大不一样的呀。” 这一论证使乌尔里希斯茅塞顿开。他点点头。“总而言之,”汉达里克要他考虑, “如果你不接受聘请,你将以什么为生?你还想重操‘海燕’的旧业?”汉达里克 带着嘲弄的口吻问道。“或是你准备饿死?” 他们现在都在帝国首相广场大街的荷夫根住宅里。奥托几天前才获得自由,汉 达里克在邻近为他租了一间斗室。“让你在我这里住,恐怕不太慎重,”汉达里克 说。“也许对我们两人都不利。”乌尔里希斯对一切都表同意。“你觉得怎么最合 适就怎么干吧。” 乌尔里希斯的目光显得忧伤和涣散,面容比原先消瘦得多,而且经常抱怨身上 疼痛。“肾脏出了毛病。他们把我折磨得非常厉害。”然而,当汉达里克以某种渴 求和好奇的口气想了解更确切一些的情况时,奥托摆摆手,继而黯然无语了。他不 愿谈他在集中营的遭遇。每当他提到某些细节时,似乎立即感到羞愧和后悔,因为 他已经把它说出来了。一天当他与汉达里克在格鲁纳瓦尔特住宅区散步时,他指指 一棵树说:“有一次他们命令我爬一个像树一样的东西。往上爬相当困难。当我爬 到顶端时,他们向我扔石块。有一块石头打中了我的额头——瞧,这里还有疤痕。 他们要我在顶端喊一百次:我是无耻的共产党猪猡。我终于允许爬下来后,等待我 的是无数的皮鞭……” 奥托·乌尔里希斯——也许是由于疲乏和麻木不仁,也许是汉达里克的论据打 动了他的心——同意受聘到国家歌剧院工作,荷夫根十分满意。我拯救了一个人, 他自豪地暗思。这是一件好事。他就是以这样的看法来慰藉自己的良心,这颗良心 还没有完全麻木,无论如何对它尚能寄予希望。再说,这不单是良心驱使他干了这 些麻烦的事情,而且还有另一种感觉:害怕。他担心:他现在如此热心参加的整个 事业能否长期坚持下去?会不会有朝一日来个大变化,受到大报复?一旦出现这种 情况,有个再保险是十分有利、甚至是非常必要的。为乌尔里希斯作的这件好事就 是特别有价值的再保险,汉达里克为此而感到高兴。 万事如意,汉达里克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可惜有一桩事使他忧心忡忡。他不 知道他该如何摆脱尤莉爱塔。 其实他根本不愿意摆脱她;若按他本人的意愿,他最好永远留住她,因为他仍 爱尤莉爱塔。也许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地想念她。汉达里克明白,其他女 人几乎没有一位能够完全代替他的尤莉爱塔。然而他不敢再去探望她。这太冒险了。 他估计,姆克先生和宣传部长会派暗探监视他——这类事是很有可能的,虽然剧院 经理完全出于诚心,常常用一口萨克森方言和他说话,宣传部长则让自己和他合影。 要是他们一旦得知,他和黑姑娘有暧昧关系,而且还让她用皮鞭抽打自己,那他可 就身败名裂了。一个黑女人:这至少与一个犹太女人同样糟糕。这不正是现在普遍 在说的“种族耻辱”吗,并且认为这是特别下流可鄙的。一个德国男子应该和金黄 色头发的女人生孩子,因为元首需要士兵。无论如何他决不能再在泰巴帕公主那里 继续练习跳舞,虽然这本来也是件阴森可怕的娱乐活动。没有一个珍重自己人格的 第三帝国的公民会干这种事情。汉达里克可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 有一段时间他愚蠢地心怀希望,最好尤莉爱塔不知道他在柏林。然而自不待言, 就在他到达的当天尤莉爱塔就得知了。她耐心地等他来访。由于他不露信息,她就 转向主动进攻。她给他打电话,汉达里克要伯克告诉她,他不在家。尤莉爱塔大发 雷霆,继续不断打电话,并威胁说,她就来找他。天哪,汉达里克该怎么办呢?给 她写信,似乎也不甚妥当:她可能拿信作为讹诈的证据。最后他决定约她到那个僻 静的咖啡馆会面,那里他曾和批评家伊利希秘密聚首过。 尤莉爱塔没穿那双绿色长统靴和那件短上衣,而是着一身朴素的灰色连衣裙, 她按约定时间来到咖啡馆。她双眼红肿,显然痛哭过。泰巴帕公主,刚果国王的女 儿,为她不忠的白人朋友哭涕抹泪。在他那隆起两块小小的肉疙瘩的低低的额头上 露出威胁性的严肃神情——她是被气哭的,汉达里克寻思,因为他几乎不能相信, 尤莉爱塔除了愤怒、贪财、贪吃或纵欲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感情。 “那么说你要把我打发走,”黑姑娘说,她那双机灵、聪颖的眼睛垂了下来。 汉达里克企图急切而谨慎地向她阐明形势;对她的前途表现出慈父般的关怀。 并好言好语地给她出主意,要她尽快到巴黎去。作为一名舞蹈演员她在巴黎会找到 工作的。此外他还答应,每月给她寄点钱。汉达里克诱人地微微一笑,把一大叠钞 票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可不愿去巴黎,”泰巴帕公主执意不从地说。“我的父亲是个德国人。我 感到自己完全是个德国人。我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确实是,我的头发不是染的。 而且我一句法文也不会说。我到巴黎该怎么办?” 汉达里克不由得讥笑起她的爱国主义来,尤莉爱塔对此顿时勃然大怒。她那双 愤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骨碌骨碌地转悠着。“你总有一天也会笑不出来的,”尤 莉爱塔大声喝斥他。她举起粗壮的黑手,对着他伸了过去,仿佛她想给他看看她的 手心并不是黑的。汉达里克目光惊骇地东张西望,在寻找女招待员,因为尤莉爱塔 大声哭诉着,几乎吼叫似地在谴责和控诉他。“你对什么从来都不是真心诚意的,” 尤莉爱塔痛心又愤怒地断言道。“除了你的可耻的升官发迹之外,在这个世界上你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心对待的!对我你不是真心诚意的,对待政治也 是如此,纵使你在我面前把政治问题说得天花乱坠也好!如果你当真倾向于共产党 人,那你现在怎么能和这些置共产党人于死地的人相处得那么好?” 汉达里克蓦地脸色变得像桌布一样刷白。他霍地站起身。“够啦!”他低声说。 然而尤莉爱塔讥讽地哈哈大笑起来,尖锐刺耳的笑声响彻整个咖啡馆,汉达里克还 算幸运,咖啡馆中别无他人在座。“够啦!”尤莉爱塔嘲弄般地模仿着他的话,一 边愤愤地咬牙切齿。“够了——是的,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够了!多少年来我不 得不扮演一个粗鲁的女人,尽管我对此毫无兴趣,而现在你突然要成为一位了不起 的大男子!够了——够了:是的,现在你用不着我了——大概是因为现在全国都在 迫害犹太人吧?没有我你大概可以过得很快活吧?!……嘿,你这个恶棍!一个卑 鄙无耻的流氓!”她用两手捂住脸,抽泣得全身哆嗦。“我已能理解,你的太太, 巴尔巴拉为什么对你无法忍受下去,”从濡湿的手指间她又继续说。“我观察过她。 她嫁给你太可惜了……” 汉达里克已经走到了门边。一叠钞票仍然放在尤莉爱塔面前的桌子上。 啊,不!泰巴帕公主是不那么容易被打发走的,她不会自愿让步的。倘若她这 一次作了退让——这一点她很明白——那她就完全失去了他,她的汉达里克,她的 白人奴仆,她的主人,她的海茨——除了他,她身边谁也没有、那时,当他娶了巴 尔巴拉,这位平民姑娘,尤莉爱塔仍然信心十足,毫不惧怕:她知道,汉达里克会 回到她——黑人维纳斯身边来的。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眼下关系到他的升 官发迹,所以他要打发她到巴黎去。可是她是姓马尔腾斯的呀,要不是她父亲在刚 果染上了疟疾,也许他今天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纳粹党人…… 尤莉爱塔决不愿屈从。然而汉达里克比她有势力;他与统治者结成了联盟。 有一段时间,可怜的姑娘不断写信和打电话来打扰他,使他心神不宁。后来又 在剧院门口窥探他的行动。一次当荷夫根演出结束离开剧场时——一次偶然的好机 会只有他一个人——,尤莉爱塔就站在他面前,穿一双绿色长统靴,短上衣,挺着 胸脯,露出一副闪闪发亮的牙齿。汉达里克惊惶失措地摆摆手,仿佛在驱逐一个鬼 怪。他大步流星地踏进自己的麦可达斯牌汽车,尤莉爱塔刺耳地在他后面哈哈大笑。 “我还要来的!”她大声嚷嚷,而他却已坐在汽车中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晚上 都来,”她以令人恐惧的快乐的态度向汉达里克预告。对他的背叛她痛苦,她失望, 大概她是发疯了。也许只是喝醉了酒。她身上带着那条红鞭子,这是她与汉达里克 ·荷夫根志同道合结合的标志。 如此可怕的惊人场面绝不允许重演。在这件为难的事情上汉达里克不得不向他 的恩赐者、胖子总理吐露实情,除此别无他法。只有他能帮助他。无疑,这是一次 轻举妄动的冒险:实权人物有可能失去耐心,取消对他的全部恩赐。带有关键的一 招势在必行,不然不可避免地要引起公众的轰动。 荷夫根请求谒见,他要又一次作出全面的忏悔。将军意外地充分谅解,而且几 乎非常感兴趣地理解这些性爱问题上的放肆行为,由于这些行为使他的宠儿眼下正 处于可怕的狼狈不堪的境地。“我们大家决不是清白无瑕的天使,”胖子说,汉这 里克对胖子的宽容,这一次可是真诚地受到了感动。“一个黑女人竟敢在国家歌剧 院前随意乱挥鞭子!”总理由衷地哈哈大笑。“这真是一桩有趣的事!——那么, 我们怎么办呢?这姑娘必须把她弄走,这一点肯定无疑……” 汉达里克并不想直截了当地让人把泰巴帕公主处死,他低声地请求说:“不过, 最好不要出现什么不幸!”于是总理借此耍弄了他一下。“哦,别激动嘛,”他用 手指做着威胁性的动作。“您似乎对这位漂亮的女士还有点儿难舍难分呀!——让 我来办吧!”他慈父般地安慰说。 就在当天,这位不幸的公主家里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态度谨慎、却又十分强硬, 并通知说,她被捕了。泰巴帕公主高声尖叫:“为什么?!”两个男子声音又低又 强硬,不容任何反驳地异口同声说:“跟我们走!”这时尤莉爱塔只好呜咽着说: “我没有干过坏事……” 屋前停着一辆封闭的汽车,这两个男子以令人战栗的客气态度要求尤莉爱塔立 即上车。路程相当长,在行驶过程中尤莉爱塔又抽泣又唠叨;她提了许多问题,要 求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由于他们对她一言不答,她又开始大声喊叫。但当 她惊骇地感觉到,这两个伴送者中有一人紧紧捏住她的一只手臂时,她猛地停止了 喊叫。她明白:再说,再诉苦都是枉然了,大叫大嚷也许更危害她的生命。或许是 不是她的生命本来已经完蛋了?汉达里克唤出统治者来反对她。汉达里克利用残酷 无情的统治者,要把她——一位孤独无援的姑娘清除出去……她惊愕得睁大眼睛, 然而眼前似乎模糊一片,她瞪着双眼凝视着。 接踵而来的是她多少天的孤独寂静——不知这是十天、十四天或只是六天?她 被关在一间昏暗的单人牢房里;她不知道,这牢房是在哪幢房子里。没有人答复她: 她在哪里,为什么被抓,得关多久。后来她什么也不问了。一日三次由一位系一条 蓝围裙的默默无言的女人给她送上一点吃的。有时她呜呜哭泣,但通常只是一动不 动地静坐着,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她等待着牢门被打开,有人出现在面前,把她带 赴刑场——痛苦地、不明不白地死去,不过死倒会使她获得拯救。 一天夜晚她在无梦的沉睡中被人叫醒,她立即,并且几乎是轻松地感觉到:她 的末日已经来到。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却不是奉命来杀她的穿制服的人,而是汉达里 克。他的面部十分苍白,两边太阳穴上露出紧张痛苦的神情。尤莉爱塔注视着他, 仿佛他是一个幽灵。 “看见我你高兴吗?”汉达里克轻声问。 泰巴帕公主一言不答,她只是注视着他。 “你不说话,”他忧伤地断定说。他以悲痛的、娓娓动听的声音继续说——同 时以迷人的宝石般的目光望着她:“我——亲爱的——我一直期望这一时刻的到来。 ——你自由了,”他说,还作了一个漂亮的手势。 但是泰巴帕公主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一直瞪着他,而汉达里克却对她解 释说,她现在马上就可以去巴黎了……一切都已办妥:她的护照上已有法国的签证, 行李已运到火车站,到巴黎后每月月初她到一定地点可拿到一定数量的钱。“不过 这个伟大的恩赐有一个附加条件,”荷夫根,这位赐她自由的人说,一边亲切的目 光霎时变得严厉起来。“你必须保持沉默!——如果你不能闭口不言,”荷夫根改 变腔调,以非常粗鲁的语气说,“那你会完蛋的。即使在巴黎也逃不出你的命运。 ——你答应我好吗,亲爱的,你一定缄默不语?”此刻他的声音变成了恳求的语气, 并合情脉脉地俯身对着这位为他而受害的人。尤莉爱塔没有反驳。好长时间被监禁 在半明半暗的单人牢房里,她的反抗精神已被消泯殆尽。她默默地点点头。—— “你变得理智了,”汉达里克确证说,他如释重负地莞尔一笑。此刻他寻思:我的 强硬方法终于使她驯服了。我无需再怕她了。不过真可惜,终究是太可惜了,我不 得不失去她…… 泰巴帕公主走了,汉达里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阴霾已从他幸福的天空中消 退。不会再有可怕的电话声打扰他的睡眠。他所感受的难道就只有一种轻松吗? 尤莉爱塔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巴尔巴拉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曾对这两个 人发过誓,他将永远爱她们。他不是称过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吗?“她嫁给你太 可惜了”,这是泰巴帕公主的话。——这个粗野的黑姑娘知道我什么呢?她能知道 我心灵中复杂的考虑吗?汉达里克企图这样去思索。然而他的心也不能允许他总去 找这些贫乏的遁词。有时他也感到羞耻:也许在自己面前,也许在尤莉爱塔面前; 在昏暗的单人牢房里,尤莉爱塔以悲凄、责备、威胁性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不放。现 在他已失去了她,背叛了她,把她打发走了,眼下这个时刻汉达里克不由得当真对 他的黑人维纳斯沉思起来。他曾把尤莉爱塔当作声名狼藉、缺少灵魂的人来欣赏的, 然而却能从她身上更新力量,振作精神。他还把她变成了一尊偶像,在它面前他可 以变幻般地叨叨:“美人,你是从九天而下还是从地狱而来?”[注]而且当他陷入 自私的极度兴奋之时他曾向她呼唤:“你踩着死人走路,他们你并不在乎……”[注] 不过,她大概根本不是一个恶魔。肆无忌惮地向上爬,毕竟完全不是她的本性。而 今她孤苦伶汀,悲切地痛哭着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因为有 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兴许就有能耐,踩着尸首向前走?…… “他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惯于用这种蔑视的口吻来 谈论他的同事、名演员汉达里克·荷夫根。这个倔强的孩子毫不考虑,他原来的仇 敌如今已在总理先生和那位高贵的林登泰尔的特殊保护伞下。米克拉斯任性地轻率 行事:他不仅咒骂他的同行荷夫根,而且还咒骂那些比荷夫根更高的先生。难道他 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胆大妄为、未加深思的无谓之言,将要承担什么风险?或许他 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只是毫不在乎?他孤注一掷,他究竟深思过没有?是否他已 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从他的面容上可以相信他有这种感觉,他有这种内在的决心。他从来没有,即 使在汉堡时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恶狠狠地、异常执拗地直发愣。那时他心中有一个 伟大的信念,对未来充满着撞憬。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游来逛去,还说 “这他妈的全是胡扯淡”。——“我们受骗了,”他说。“元首除了要权势,别的 什么也不感兴趣。自他掌权以后德国到底有什么好转?有钱人变得更加富裕。而今 他们一边胡诌什么爱国主义,一边大发其财——这就是唯一的区别。那些阴险狡猾 的人仍然窃据高位。”米克拉斯想到了荷夫根。“正直的德国人只能去死,有谁去 关心他们,”米克拉斯怒火中烧,悲愤填膺地断言。“而那些党魁——他们的日子 比以往任何时候过得都好。你们倒是瞧瞧这个胖子,他穿上金光闪闪的军服,坐上 豪华的高级大轿车悠哉悠哉的!元首本人也并不比他们好——现在我们可是知道了! 不然他怎能容忍这一切呢?数不胜数的不公正现象?!——当纳粹运动尚未形成之 时,我们这种人为此而奔走奋斗,如今人家不想理睬我们了。可是一个从前的文化 布尔什维克分子,比如荷夫根,他却又深得器重……” 如此放纵和该受谴责的言论,年轻的米克拉斯到处说,每个人都能听见。不足 为怪,国家歌剧院的同仁们开始回避他。有一次剧院经理把他叫去,警告了他一顿。 “我知道,您在党内已经多年了,”凯撒·冯·姆克说。“正因为如此您早应该懂 得纪律,对您的政治理智我们必须提出特别高的要求。”米克拉斯脸上露出反抗的 神情。他倔强地低下额头,撅起双唇,两片嘴唇过分鲜红,显得不够健康,随后他 以低沉、沙哑的嗓音说:“我要退党。”——他真的要走极端吗? 姆克勃然大怒,转过身来背朝这位年轻的演员,这时米克拉斯骤然一阵猛咳, 咳得他消瘦的身体全身抖动,这几年来他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他一边咳嗽一边 离开了剧院经理的办公室。他脸色灰白,脸颊上露出两个幽深的窟窿,但灰黑色的 眼眶间双眼仍炯炯有神,射出一丝仇恨的光芒。——剧院经理怒气冲冲,他的双目 不无惊讶地盯着年轻人的背影,看来他也有点儿同情心。他完了!凯撒·冯·姆克 思索着。 可怜的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你完了!你完全是白费力气,过分滥用信念: 到头来你有什么呢?只有仇恨、悲伤,还有那加速自己灭亡的愤慨情绪。嘿,毁灭 会很快自行来临,你至少已注定会毁灭的,你无需长久地仇恨,也无需长久地悲哀。 你敢于反抗强权,反抗这些大人物,尽管你过去总是渴望他们能掌握政权。不过你 是弱者,年轻的米克拉斯,你没有保护人。 你曾热爱过的统治者是残酷无情的。他们容不得批评,谁反抗他们,谁就会粉 身碎骨。——孩子,你也会被这些你曾真心诚意祈求过的诸神弄得粉身碎骨的,你 将摔倒在地,你小小的伤口中渗出的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洒在青草上,你的双唇如同 你闪闪发亮的额头一样变得苍白了。 你倒下去了,难道没人为你哭泣吗?希望破灭了,它曾经是那么远大,那么令 人渴望,然而又那么无情地完全成了泡影;难道没人为之而痛哭吗?可是谁会哭泣 呢?你几乎总是孤苦一人。你已多年不给母亲写信,她已另嫁男人,你的父亲已经 死去,他是在世界大战中阵亡的。那么到底谁会哭你呢?谁将为你痛苦地白白逝去 的青春,为你悲惨的、可怜的死去而哀伤呢?——是我们把你合上眼睛,使你的那 对眼睛不要死不瞑目,以默默的控诉、无声的谴责,总在对天凝视。可怜的孩子, 现在你已死了,冷酷的生活使你遭受厄运,然而你是比他们宽容得多的吧?你也许 会原谅我们的,是我们——你的敌人——,是我们唯一向你的尸体默哀的人。 你的命运已经注定,并且很快就会实现。这个结局是你挑起的,是你招来的。 你是否还把另外几个年轻小伙伴——比你自己更年轻,更无知——召集在一起,和 他们一起策划过阴谋诡计?你们到底想杀谁?是杀你们的“元首”,还是只杀他的 某个宠臣?你们认为,一切必须“大变样”——这从来就是你们的最大愿望。民族 革命——你们是这样认为的——是真正真实的不妥协的革命,可是人家卑鄙地欺骗 了你们。这个革命早已到时候了,但还未能实现。你们是否曾给一位流亡者写了信? 此人从前是你们元首的一位朋友,他和你们一样对元首失望了。 一切都被出卖,这当然是指所有的一切。一天清晨在你的房间里出现几个身着 军装的小伙子,他们是你的老朋友,从前你和他们有过交往——他们要你登上一辆 停在下面的汽车。你没有长时间的反抗。他们开车把你带到几公里外的城郊,带进 一个小林子里。早晨空气清新,你打着寒颤,然而没有一个你的老朋友给你一条毯 子或是一件大衣。车子停下了,人家命令你溜达几步。你照办了。你再一次感觉到 青草的芳香,清晨的微风吹拂着你的额头,你昂首挺胸。车里那几个人也许为你那 不可名状的高傲的表情感到惊讶;不过他们看不见你的脸,只看到你的背部。随后 枪声响了。 人家通知国家歌剧院说,你死于车祸;这个剧院多少星期以来你就没有资格再 登上它的舞台。人们以冷静的态度听取这个消息,不过决不想去探究一下它的真实 程度。林登泰尔小姐说:“真可怕,这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过我对他从来就没 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他看起来不知怎么的总令人不安——您觉得是这样的吗,汉达 里克?他那双眼睛显得十分凶恶……” 这一回汉达里克对他这位有势力的女友没有给予回答。他一想起年轻的汉斯· 米克拉斯的面孔就毛骨悚然。不管汉达里克愿意不愿意,米克拉斯的面孔总是出现 在他的面前。在走廊朦胧的光线中米克拉斯的身影清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双目紧 闭,额头闪闪发亮。他顽强地撅着的嘴唇还在不断启动。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汉达 里克蓦然转过身子,逃遁了——逃避到白日忙碌的事务中去——,这样他无需去听 那个消息,对他来说这消息就是那张严峻的、由于死去而显得更具魅力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