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涯海角 岁月如流,一九三三年过去了。倘若那些记者的话是可信的——事实上,他们 的观点和见解都是柏林宣传部长面授的——,那么,一九三三年确是伟大的一年; 这是实现了愿望、获得了胜利的一年,是可以洋洋自得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德国 民族觉醒了,德国民族明确地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他们的元首。 对于演员荷夫根来说,这也是光辉的、令人喜悦的一年,这一点毋庸置疑。年 初时还曾优心如煎,然而年终时却是满心喜悦。机灵圆滑的汉达里克可以信心十足、 兴高采烈地跨进一九三四年。他将得到大人物的恩宠,这是满有把握的,他可以指 望总理先生的恩惠;这位大人物慷慨、宽宏大量地庇护他。总理把荷夫根一梅菲斯 特看作是宫廷小丑、出色的滑头、有趣的玩偶这一类人物。荷夫根可疑的那段往事 早已被当作艺术家的愚蠢行为而得到宽恕。那位手持皮鞭的黑姑娘他已摆脱,眼下 可以扮演又多又好的角色。他还可以拍电影,赚大钱。总理经常接见他。如今这位 喜剧演员进入将军的办公室或私人房间,几乎如同当年跨进斯密茨经理或伯恩哈特 小姐的办公室一样无拘无束。 “我留在这儿替你把忧郁排解, 我作为高贵的食客善于诙谐。”[注] 汉达里克引用浮士德的俏皮话向这位实权人物致意。——实权人物懂得,他干完那 些血腥而又辉煌的勾当之后,除了和这位滑头丑角闲混之外,没有比这更好的休息 方法了。林登泰尔小姐几乎对此产生了嫉妒心。不过她是善良的,再说她这方面对 汉这里克·荷夫根又有偏爱。荷夫根和这位令人可怕的胖子结下了友谊,人们对此 议论纷纷,搞得满城风雨,荷夫根由此名声大振,荣耀无比! “若你们有兴致细看的话, 连孩子和笨蛋都在钦佩……”[注] 面对同事们、作家们、新的“上流社会”的女士们,甚至还有政治家们对他的虔敬 的盛情和谄媚,汉达里克有时不由得深思起来。他对那位德国纳粹党分子彼埃尔· 拉鲁先生糖一样甜蜜的悄悄话,当真感兴趣吗?他对伊利希博士那些文学方面言简 意赅的恭维话,也真的感到欣慰吗?还有那米勒安德烈善于社交的彬彬有礼态度? 可是在他的老朋友奥托·乌尔里希斯面前,说起“这群该死的家伙”来,他的态度 可是十分轻蔑。然而所有这些对他表示忠诚的保证、滔滔不绝的殷勤话,难道他不 感到甜滋滋的吗?彼埃尔·拉鲁先生住的“埃斯普拉纳德”旅馆桌子上的香按酒, 不是也非常美味可口吗?更何况这是和这伙衣冠楚楚的年轻的党卫军在一起咂咂地 品尝嘛。 汉达里克有众多的朋友,其中不乏诙谐滑稽的人物。诗人伯扬明·佩尔茨就是 其中的一个。许多年青人——不过大多数已在流放中——对伯扬明极其苛求的、难 以理解的、朦胧地引人入迷的抒情诗喜爱得达到陶醉的地步——伯扬明·佩尔茨, 一个矮小敦实的男子,有一双温和、冷静的蓝眼睛,两颊胖得有点下垂,厚厚的嘴 唇显得残酷又贪婪,他在私下的谈话中说,他热爱纳粹主义,因为它将彻底铲除文 明,而文明社会的机械一般的秩序已经变得不堪忍受;因为它将走向毁灭,它已嗅 到死亡的气息,它要将巨大的痛苦倾注到地球的各个地方,而这个大陆正在一半变 成组织得完美无缺的工厂,一半变成为懦弱者的疗养所。“生活在民主政体中已是 没有危险的了,”诗人佩尔茨指摘说。“我们的现实生活已渐渐地失去了英雄主义 的激情。今天我们可以参加演出的戏剧,是造就新型人的戏剧——或更确切地说, 是一种重新造就远古时代的、具有魔法的、好战的人的戏剧。多么惊险、杰出的戏 剧呀!多么能刺激人心的办法呀!亲爱的荷夫根,您能积极参加这种戏剧的演出, 您该感到自豪啊!”说着诗人亲切地以温和、冷淡的眼睛打量着汉达里克。“生活 将重新获得节奏和魅力,将从僵滞中从新恢复活力,不久的将来,又会像逝去的美 好年代一样,生活将再次出现像跳舞一样的剧烈动作。对那些不善于看、也不善于 听的人来说,这新的节奏很可能就是一支练习得们熟的进行曲。傻瓜们被这种好战 的、远古生活方式的严厉外表所迷惑。多么严重的错误呀!实际上现在不是在齐步 行进,而是在蹒跚爬行。我们敬爱的元首把我们拉向黑暗,拉向毁灭。因此,我们 这些与黑暗和堕落素有特殊关系的作家,难道不该为元首感到敬佩吗?称我们的元 首是神圣的,这确实不是夸张。他是冥府的神灵,对所有知晓魔法的人来说,他是 最神圣的神。我无限地敬佩他,因为我对理性的无聊的专横和对进步的庸俗的偶像 概念无限憎恨。所有值得获此美名的作家,生来都是社会进步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创作本身就是回复到早期神圣的和文明社会以前的人类状况。创作和杀人,流血和 诗歌,谋害和颂歌: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凡超越文明之外的、已深深坠落到秘密 的、极其危险地区的东西,都是相辅而行的。——是的,我爱灾难,”佩尔茨说, 他那张两腮横肉下垂的、忧伤的面孔略向前倾,并且微微作笑,仿佛他的两片厚厚 的嘴唇正在品尝甜食或回味接吻的滋味。“对那些有生命危险的冒险行动,对走向 毁灭以及对经历一下极端的形势,我是非常好奇的,这里的极端形势是指置人于文 明社会的关系之外,也即置人于警察、保险公司以及那舒适的战地医院的保护之外 的地方,即不保护人们免受坏人和那些猛兽般敌人残暴的袭击。我们会经历这一切 的,请您相信这一点,我们将欣赏到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不过对我来说也许这还不 够那么骇人听闻。人们总还是太温和了——我们伟大的元首还没能完全做到他想做 的一切。公开的严刑拷打在哪里?流放了哪些博爱主义的空谈家?放逐了哪些唯理 主义的庸人?”说到这里佩尔茨不耐烦地用小匙敲敲咖啡杯,仿佛他在呼唤那位让 他等待火刑[注]等得过久的招待员。“为什么还总是不合时宜地保密?为什么还要 有虚伪的羞愧,还要羞羞答答地掩盖那集中营高墙后面的刑讯逼供的盛大庆典?” 佩尔茨严峻地发问。“据我所知,现在只焚烧了书籍,这不算什么。元首一定还会 给我们提供别的什么,我对他坚信这一点。地平线上火光冲天,条条道路上鲜血成 河,而那些幸存者和受到饶恕者将围着尸首着了魔似地狂跳乱舞!”诗人在谈到最 近将要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时,他信心十足,不禁感动得心花怒放。他以虔诚的 态度将双手贴在胸前,优雅而彬彬有礼地对汉达里克保证说:“您,我的亲爱的荷 夫根先生,有人会以最优美的姿势跨过腐烂的尸体,您准是其中之一,您的面部表 情很像他们,我看出来了。您是冥府的一位非常骄矜的儿子,总理先生如此嘉奖您, 这不是偶然的。您的确具备真正创造性的、激进的玩世不恭的天才,我对您评价极 高,非常亲爱的荷夫根先生。” 汉达里克注意地倾听着这类奇特的、似是而非的恭维话,他奸诈地微微一笑, 双眼神秘莫测地闪烁着。——并非每个人都像诗人佩尔茨一样,能如此深入地、头 头是道地讲出他新发现的热爱纳粹主义的种种理由。另一些人简单地声明说:“我 是,并将永远是一个德国的艺术家、一个德意志爱国者,不管谁在我的祖国掌握政 权。我喜欢柏林胜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我没有丝毫兴趣,要离开德国,再说, 我大概再没有别处能像在这里挣到那么多的钱。” 这就是那位体态肥胖的扮演突出性格角色的演员约阿希姆,他是在晚上喝啤酒 时说这番话的。从他身上至少可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好莱坞方面给他一个 待遇优厚的职位,他很可能流亡到国外,成为一个富有激情的反法西斯分子。然而 很遗憾,这个机会落空了;这位德国最著名的演员之一的约阿希姆,眼下并不吃香, 因而他在同僚中显出一副老实人的面孔说:“什么地方还有像我们这儿一样的古老 的德国式地窖里的上等啤酒,有谁能说得出来吗?”他以挑衅性的目光奸诈地环视 一下周围。约阿希姆的脸盘子很大,富有表情,两颊胖得宛若海绵,一对小眼睛疑 神疑鬼的,显出狗熊般憨厚而又机诈的样子,这狗熊看起来既粗笨又有趣,然而它 是所有猛兽中最为残暴的。一些奉承拍马者对这位扮演突出性格角色的演员约阿希 姆保证说,他活脱脱地像总理先生。于是这位演员暗自高兴地微微一笑。然而当他 听到有人说他是个半犹太人时,便与上述的表情完全相反,顿时怒发冲冠。“哪个 混蛋敢过来对我说!”约阿希姆高声嚷嚷,气得脸都发紫了。“我倒想知道,他敢 不敢当着我的面,重说一遍他那无耻的骗人鬼话!卑鄙无耻!竟敢破坏一个德国人 的荣誉!” 有关这位演员的可怕的谣言似乎盛传不衰。有人一再在私下议论:他的祖母或 曾祖母的血统总有点不纯。后来约阿希姆通过侦探得知,到底谁是诽谤者。为此一 些人进了集中营,因为他们怀疑过这位悲剧演员的祖母。“在这里,决不允许卑劣 行为任意肆虐而不受惩罚,”约阿希姆满意地断言道。 约阿希姆拜访了一些最有影响的朋友和同事,以便当面向他们再一次强调地保 证。他本人可以担保,他的祖先的种族是无可非议的。“我可以发誓,”约阿希姆 对荷夫根说,一个星期日上午约阿希姆不无庄重地拜谒了荷夫根。“我这里没什么 问题。本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嘛,我自己完全问心无愧。”他那对忠诚的狗眼睛向 上仰视着,每当他扮演粗鲁而善良的父亲角色时,他通常也是这样的;他扮演的那 些父亲起初总与儿子争吵,继而则老泪纵横,言归于好。“谁说我有问题,很抱歉, 我必须得让他蹲监狱,”他以多愁善感的语气像最后总结似地说。“因为我们生活 在一个有法度的国家里。”对这个见解汉达里克·荷夫根只能表示同意。他的同事 如此孜孜不倦地为维护自己的荣誉而斗争,确实值得称颂,荷夫根用雪茄烟和珍贵 的法国陈白兰地酒来招待他。两位艺术家上午相聚的时刻,气氛又愉快又亲切。分 手时约阿希姆拥抱他的同事荷夫根,动作似狗熊般笨拙,搂得过紧,似乎要把对方 压死,他还请求荷夫根,代他向林登泰尔小姐表示衷心的问候。 如今荷夫根就是结交了这些朋友——一部分像佩尔茨这样有意思的人,另一部 分像约阿希姆这样心地善良的人。那么从前他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儿 呢?他们现在如何了? 巴尔巴拉从巴黎给荷夫根来信,她希望跟他离婚。法院的手续办得又快又容易, 尽管夫妇双方均未到场。无需特别的离婚理由:法官完全理解,像荷夫根这样身居 要职又有思想倾向的人——普鲁士国家歌剧院有声望的演员,总理先生的私人朋友 ——无论如何不能继续与一个流亡在国外的女人保持婚姻关系,而且她敌视国家的 观点是无法掩饰的,还有,新近已经得到证实,她的血统也是不纯的。即使纳粹党 报界的职业撒谎家们,不敢背后说巴尔巴拉的父亲——枢密顾问,政治上已被弄得 名誉扫地——有犹太血统,然而人家指摘他更为恶劣、更为不可原谅的,是他的 “有伤种族荣誉”的行为。他的已故夫人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并不是确实无疑的 “雅利安人”。巴尔巴拉的外祖父是位高级军官,陡然问对他军事上的功绩,无人 再予过问,却说他生前有自由党人的思想倾向,人家怀疑他这一点,并非完全没有 道理。将军夫人在思想方面也非常活跃,其活跃的程度大大超出在军官阶层中通常 所许可的范围,这种事现在是用最简单,然而也是最糟糕的方式一说了之。将军不 是德意志第三帝国人民联盟的公民,而是下等人和闪米特人。对此威廉二世[注]出 于好心而故意未予过问;然而纽伦堡的反犹太报纸却把它公开出来了。将军夫人也 是半犹太人:《反犹太人报》能拿出真凭实据。她那王公贵族般的美貌,她的尊严, 她的伟大,她的辉煌的历史眼下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不三不四的末流作家, 一个一辈子从来说不准确一句德语句子的无耻之徒就可以断言,说她不属于第三帝 国公民之列。 那么说,巴尔巴拉方面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血是不纯的:就这一项作为离婚的 理由,对德国法院来说也已绰绰有余。亚麻色头发的莱茵区人有权利挑选一位完美 的、血统很纯的结发妻子。像巴尔巴拉这样的女人,即使她是确凿无疑的“雅利安 人”,汉达里克也不该容忍。巴尔巴拉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耻辱,公然的胡闹! 自从她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到达巴黎后,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里。与她久已相识的 人无不发现,她变了。过去她身上那种爱空想的东西已经消失,看来她已不喜好那 些令人忧伤的或令人兴高采烈的事。她脸上显出一股坚毅的神情,这种神情显露在 眉宇间,也显现在额头上。连她走路的步伐也变了,从前优哉游哉的,现在则显出 新的活力。那些胸有目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就是用这种姿势走路的。 巴尔巴拉从前喜欢绘图作画,埋头书本,独自沉思;她还很关心朋友的愁忧, 却又处置轻率:她就是这样度过时光的。然而她现在变得积极了。她在德国政治流 亡者的一个委员会里工作,此外还和她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 共同负责出版一份杂志。该杂志专门揭露德国法西斯备战阴谋、文化及法律方面的 恐怖活动,揭露法西斯的卑鄙和危险性。塞巴斯蒂安和赫尔茨费尔特夫人负责编辑, 巴尔巴拉管发行业务。使她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她在财务方面并不是没有天赋, 也不是笨拙无能。这本小小的周刊必须自负盈亏,得不到任何外界的资助。它每周 出一次,每期用德文和法文出版。起初预订者甚少,因为不是铅印的,而是胶印出 版。半年之后由薄薄几页变成了一本在德国疆土之外,在欧洲各大城市拥有自己读 者的杂志了。“在斯德哥尔摩有五十人订我们的杂志,在马德里有三十五人,在特 拉维夫[注]有一百一十人,”巴尔巴拉可以确切地说。“对荷兰和捷克斯洛伐克我 非常满意。瑞士的情况一定还要好。要是在美国有个能干的发行人该多好呢!总的 发行量还是太少了。我们要说的话应该让千千万万的人都知道。——可是我们太穷 了,”巴尔巴拉说。——在旅馆一间小小的房间里他们举行了一次“编辑会议”。 “我们的敌人花几百万马克,用来宣传他们的谎言——而我们却不知道,邮票钱该 从哪里开支。”巴尔巴拉那双小小的、淡褐色的手握紧着拳头,两眼射出咄咄逼人 的目光——每当她想起那些可恨的人,想起那些“敌人”,她的目光总是这样的。 塞巴斯蒂安也变了,他从前只关心那些最精细、最复杂的事情,现在他力求做 到,考虑问题简单扼要,写文章短小精悍。“斗争有斗争的规律,这与表现高超的 艺术是不一样的,”他说。“斗争的法则要求我们放弃那么多的细微差别,而把精 力完全集中在一个事业上。我现在的任务不是去正确估价什么,或是塑造什么美好 的东西,而是行动——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干。这是一种牺牲,我将作出这种牺牲— —最重大的牺牲。”——有时当他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也说:“真讨厌,一点没有 意思。人家官运亨通,比我们强过多少倍。扮演堂吉河德是多么痛苦,长此下去也 是多么可笑。我渴望到一个遥远的岛上去,在那里,一切煞费苦心的事都将烟消云 散,不再具有现实性……” “这样的岛是不存在的!”巴尔巴拉喝住他说。“它现在没有,将来也根本不 会有,塞巴斯蒂安!——再说我们的敌人根本不是非常强大,他们甚至还怕我们几 分呢。每一句话——我们反对他们的每一件事实,都稍稍打中了他们的痛处,并且 会稍微——塞巴斯蒂安,稍微!——加速他们的灭亡,这灭亡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巴尔巴拉就是这样信心十足,或者说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是满怀信心的,而 她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厌烦了。“你倒想想,”巴尔巴拉对他说,“我们在阿根廷有 了两名新的订户,多好哪!他们甚至把钱都寄来了。”——巴尔巴拉花了半天时间 写了好几封催款信给书店和发行中心,有索非亚、哥本哈根、东京或布达佩斯的, 都是为一笔小小的欠款。 巴尔巴拉和赫达·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有深厚的友谊, 但比两个合作者之间的单纯业务关系要进一步。巴尔巴拉对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 相当尊敬,因为这位夫人坚毅勇敢。她完全子然一身,全心扑在工作上。她和塞巴 斯蒂安一起编辑这份杂志,她像母亲疼爱孩子那样关心这份小小的杂志。当刊物第 一次印刷出来,并以较好的装帧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高兴得几乎哭了起来。她 搂住巴尔巴拉说——虽然没有第三个人在屋子里,但她却咬住耳朵悄悄地说——这 一切她要感谢巴尔巴拉。巴尔巴拉则久久地注视着冯·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的脸,那 张宽大、柔软、香粉扑得毛绒绒的脸。她脸上的纹路比过去明显,比过去深了,巴 尔巴拉得出了结论。由此推断她在进行思想斗争;心灵上的斗争又痛苦又激烈,她 们共同度过的这一年,赫尔茨费尔特夫人经受了多少精神上的痛苦呀。在流亡的最 初几个星期,有一次她与丈夫不期而遇,他们是好多年前结婚的。也许她对这次旧 地重逢寄予很大希望。结果得知,她的丈夫在莫斯科已与一位姑娘同居。显而易见, 结局只能如此,不会是别的。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十分理智,她认清了这一点。尽管 这样,她得知这个消息如同得知一件意外事件一样,内心受到很大刺激,完全绝望 了,虽然她不大承认,她曾寄予过希望。 她是否偶尔还想念汉达里克?一次,也仅仅只有一次,她当着巴尔巴拉的面提 了一下仅达里克的名字。“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她低声地问——那次是深夜, 她们在一起已工作了很长时间。“现在的工作是不是使他感兴趣?他对自己获得新 的声誉是否满意?”——“你在说谁呀?”巴尔巴拉头也不抬地反问说。赫尔茨费 尔特夫人有点脸红,同时却想嘲弄一下似地赧然一笑:“喏,还会谈谁呢?谈您那 位离婚的丈夫呗……”巴尔巴拉冷淡地说:“他还活着?我已根本不记得还有他这 个人。对我来说他早已死去。我不喜欢历史上的幽灵,而且最不喜欢像他这样的可 疑的幽灵。”——自那次以后她们没再谈起过荷夫根。 有时巴尔巴拉去探望她的父亲,他现在独自住在地中海边法国的一座南方城市 里。国会纵火案后他立刻就离开了德国——这使一群纳粹党的大学生大为恼火和失 望,因为当这群学生来到他家时,发现房子是空的,他们本来是要向这位“红色枢 密顾问”显示一下“真正的德意志青年”对他是怎样评价的。这伙人曾决定,要痛 打一顿这位世界驰名的老学者,然后把他拖进汽车,关进就近的集中营。然而他们 在别墅里只找到一个战战兢兢的女管家,这伙歹徒暴跳如雷。为了使这次夜晚驱车 闲逛不失意义,为了为纳粹的事业作点小小的贡献,他们对这位可怜的老太太推推 搡搡了一阵,然后把她关进地窖里,同时在楼上的书房里他们又寻欢作乐。这伙真 正的德意志青年把歌德、康德、伏尔泰、叔本华、莎士比亚、尼采的作品扔在地上 乱踩。这全是马克思主义的东西,这伙穿着党卫军制服的人十分厌恶地下结论说。 当他们把列宁和弗洛伊德的作品投进壁炉中焚烧时,还跳起欢乐的舞蹈。在驱车回 去的路上,这些年轻人断言说,他们毕竟在枢密顾问的住宅里,度过了一个非常美 好的夜晚,尽管只有几个小时。“要是这个老东西本人在场的话,”这伙狂喜的年 轻人大声嚷嚷,“那才有一场好戏看呢!” 枢密顾问只能把一些最重要的文件以及少量特别喜爱的书籍装进箱子,随身带 走。有几星期之久他是在捷克斯洛伐克、瑞士旅途中度过的,最后在法国南部安顿 下来。他租下一套小房子,花园中有几棵棕榈树和盛开花朵的美丽的灌木树,并可 眺望大海。 老先生深居简出,通常孤身一人。他常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来回散步,或者坐在 宅前不厌其烦地观赏海上那变幻无穷的色彩。“观赏大海对我是最大的欣慰,”他 对女儿巴尔巴拉说,“面对这美丽的大海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未来这里之前,我真 完全忘却了,这地中海竟是如此湛蓝……所有名副其实的德国人都曾向往地中海, 崇敬地把地中海看作是我们文明的神圣摇篮。然而在我们的国家里,据说突然有人 憎恨地中海了。德国人要使用暴力,使自己脱离地中海的温和势力,脱离地中海强 有力的恩赐。这些人认为,他们无需地中海的美丽和清澈,甚而大叫大嚷,他们已 经厌烦了。但是,他们在那里声称腻烦的东西,正是德国自己的文明呀!难道德国 人当真要把他们自己给予世界的所有伟大的事物,也加以否定吗?看来几乎是如此…… 嘿,这些德国人哪!他们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哟!并且还要给别人带来多么大的痛苦 幄!” 纳粹当局没收了枢密顾问的房子和财产;还宣布剥夺他的国籍。布鲁克纳在法 国报纸上一条简讯中得知,他已“被取消国籍”,不再是德国人了。布鲁克纳获知 这个消息后不几天,又重新开始握笔写作。“我将写一本重要的书,”他写信告诉 巴尔巴拉,“而且这本书就叫《德国人》,我将把我知道的关于德国人的一切情况, 把我对他们的担心及希望,统统写在这本书里。我对他们有足够的了解,我对他们 怀着深切的忧虑,不过,我仍一如既往对他们寄予很大期望。” 枢密顾问在异国他乡他所喜爱的海滨城市度过他的时光,然而他感到精神痛苦, 常常陷入沉思之中。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除了和管家的女佣人说过几句法文之外, 总是默默无言。他收到好多信。他从前的学生,有的流亡在国外,有的走投无路只 好留在德国,都来求教于他,请求鼓励和安慰,请求思想上的帮助。“您的名字对 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更加美好的德国的典范,”巴伐利亚州某小城有人胆敢给他这 样写信——当然他是化名的,并且也不泄露地址。像这类直言不讳以及发誓效忠的 话,枢密顾问读后又感动又痛心。他不由得深思,我们国家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所有这些感觉到问题,并给他写信的人,不是也容忍了,他们也有一份责任啊。他 把信件放置一边,重又翻开稿子奋笔疾书,渐渐地稿子越积越厚,这里交织着他多 少爱,多少见识,多少悲伤,多少执著啊,还有那深深的疑虑和强烈的信心,纵使 这信心尚有无数保留条件。 布鲁克纳知道,特奥菲尔·玛尔达同尼柯兰特就住在法国南部的另一个小城, 距他住地不足五十公里。一次散步时,他们俩曾不期而遇,并且彼此打了招呼,然 而没有约定下次什么时候见面。玛尔达也和布鲁克纳一样,无心交谈,无心交际。 在这位讽刺作家身上往日具有的那种爽朗、挖苦、出言不逊的特性全部消失了。德 国出现的灾难使他吃惊得沉寂无言。他像布鲁克纳一样,坐在小花园里,那里有棕 榈树和盛开鲜花的灌木丛,并久久地凝望大海。可是玛尔达的目光不是在静静地沉 思,而是显得烦躁不安、闪烁跳动,面对这广阔无垠、波光粼粼的大海,他的双眸 显得茫然无措、悲观绝望。他的两片淡青色的嘴唇还保持着当年吧嗒吧嗒吸饮和咀 嚼的机巧,然而现在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有那无声的控诉。 往日趾高气扬的特奥菲尔,如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铅灰色的双手搭落在骨 瘦嶙峋的膝盖上,看起来疲惫无力,仿佛他再也不会把双手挪动一下了。他一动不 动地蹲坐着,只有两只眼睛在扫视,双唇在痛苦地说着无声的语言。有时他惊颤一 下,仿佛有一张极其可怕的面孔把他吓住了。于是他费力地站起身子大声叫唤。其 声音已不是响亮的格格声,而是老态龙钟的沙哑声。“尼柯兰特!过来!我请你马 上过来!”特奥菲尔又哀求又带恐吓地说。尼柯兰特随即从屋中出来。 尼柯兰特的脸上露出疲乏、忧伤、忍耐的神情,这似乎与她的鹰钩鼻、圆额头 以及轮廓鲜明的嘴型不甚相称。她的双颊比过去宽大柔软了,一双漂亮的、圆圆的 眼睛已没有当年那种气势汹汹的光泽,那时她的眼神多么迷人,多么令人心神不宁。 尼柯兰特看来已经不是一位执拗的、自负的姑娘了,而是一位饱尝过爱情苦乐的女 人。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为一种感情所陶醉,这感情熔痉挛似的歇斯底里和那种 真正的炽热以及内心宝贵的激情于一炉,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一位男人,这就是现 在躺在她面前沙发椅上、沮丧得一蹶不振的玛尔达。 “你哪儿不舒服,特奥菲尔?”她问。她的发音仍然非常标准,尽管其他的一 切在这些年里可能已经丧失了。“亲爱的,你要什么东西?” 然而他像恶梦初醒似的不断地呻吟。“厄柯兰特——尼柯兰特,我的姑娘…… 多么可怕……太恐怖了……我总听见在德国受酷刑的那些人的喊叫声……我听得非 常清楚,是风越过海洋把这些人的喊声吹到这里来的……刽子手们一边像恶魔似地 审讯他们,一边放留声机取乐,卑鄙下流的诡计,他们还把枕头堵住被拷问者的嘴 巴,不让他们喊出声来……但是,我还是听见他们在喊……我不得不听,这是上帝 对我的惩罚,在凡人中间唯独让我有一副最灵敏的耳朵……我的良心是属于全世界 的,我能听到所有的一切,尼柯兰特,我的姑娘!”他紧紧地抓住尼柯兰特。他那 双忍受着痛苦的眼睛向南方[注]扫视,在那里来了这么多可怕人物,但仍生气勃勃, 一片和平景象。尼柯兰特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额头沁出汗水,又湿又热。“我知 道,特奥菲尔,”她用最温柔的准确语调说。“你听到一切,你洞悉一切。你必须 把你知道的情况向全世界报告:这对你、对世界都将十分有用。你应该写作,特奥 菲尔!你必须写作!” 一年以来尼柯兰特一直恳求他开始写作。对他的麻木僵化她感到痛苦。他总是 无所事事,整日绝望地沉思,尼柯兰特忍受不了。她钦佩他,在世间活着的人中, 她认为他是最伟大的,她愿看到他在一切事件中起中枢作用,而不是无所作为:创 作,干预,号召和警告全世界加以思索。然而他却回答说: “我还有什么该写的呢?我一切全说过了。我一切全预言过了。我揭露过这种 骗局。我嗅到了它的腐臭味。姑娘,你要是能体会到就好了,我说得这么正确,多 么不容易哪。我所写的书全被遗忘了,好像从来没有写过一样。人家把我的全集都 焚毁了。我的非凡的预言似乎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 当今这一切不可名状的痛苦,不外是对我具有预见性的作品加个结尾而已,是希腊 悲剧三部曲后的附加剧。在我的作品中一切全说到了,都预见到了,即使是后来才 发生的事——那最终最为严重的灾难——我已经经历了,我已经把它写下来了。我 现在还该写什么呢?世间的苦难我都承担,毁灭呀、垮台呀,都在我的心头出现过, 不管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我——我——我……”在说到“我”字这三个拼音字 母[注]时,在这个“我”字里他那不大清楚的、恍恍惚惚的意识,犹如被一个圈套 套住了一般,戛然中断了声音。这个饱经沧桑后反显得漂亮的脑袋——现在它比过 去长得更加纤巧、柔滑、严密;可说比从前长得更加端正了——突然向前一沉,特 奥菲尔进入梦乡了。 尼柯兰特走进屋子,在昏暗、清凉的前厅里驻住脚。她慢慢地举起双臂,两手 捂住脸。她想呜咽,然而哭不出眼泪;她过去哭得太多了。尼柯兰特双手掩脸自言 道: “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我一定得离开这里。我忍受不了。” 从前被汉达里克称为朋友的人,而今居住在许多城市,散落在世界各国。其中 有些人境遇良好,例如那位“教授”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有这样的世界声誉,是 用之不竭的,他也许可以指望,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都可以住在陈设有巴罗 克式的家具、备有哥白林挂毯的宫殿里,或是住在第一流的国际大饭店的豪华的套 间里。人家不让他在柏林继续演出,是因为他是犹太人吗?那好——或许这样做对 柏林人更为糟糕。教授庄重地用舌头在腮帮子里转动着,他抱怨,恼火了好几天, 不过他最终发现,在最近这些日子自己反正已够忙碌的,柏林可能有他们独自的花 招,但是“那个荷夫根”一定会给他的“元首”表演喜剧——而他,教授,在这个 演出季节里要在巴黎导演一部大型轻歌剧,在罗马和威尼斯导演两部莎士比亚的喜 剧,在伦敦导演一出带有宗教色彩的歌舞剧。此外,还带《阴谋与爱情》和《蝙蝠》 到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去巡回演出,春天还得到好莱坞去,因为他已经签订了 一个庞大的电影合同。 在维也纳的两家剧院由伯恩哈特小姐和卡茨先生管理,对于这两位他用不着担 心。有时卡茨先生以忧郁的心情回忆起那有趣的年代,那时,他把深奥的戏剧《罪 恶》来捉弄柏林人,自己则冒充是个西班牙的神经科医生。“真是开足了玩笑!” 他说,跟他的主人和老师一个样,几乎以同样庄重的态度用舌头在嘴里搅动着。现 在再也用不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揭露心灵罪恶的戏剧了,卡茨先生最终也被贬黜, 作些低级的事务性工作。——伯恩哈特小姐,每当她想起选侯帝大街,特别是想起 荷夫根时,内心也不免感到凄怆。“他的那双眼睛恶狠狠的美哟!”她如醉似痴地 回忆着。“我的汉达里克——我最最不愿将他交给纳粹党人,他们实在没有资格得 到汉达里克这样的杰出人才。”顺便提一下,伯恩哈特小姐现在又结识了一位年轻 的维也纳花花公子,此人虽没有像荷夫根那样具有魔力,不过比他会献殷勤,比他 不苛求,伯恩哈特小姐也让他称自己是“罗莎”,并让他搔搔自己的下巴额儿。 多拉·马丁在伦敦和纽约第二次青云直上,获得了新的成功,可说大大超过她 当年在柏林取得的成就,并使前者相形见细。她奋发学习英语,其努力的程度犹如 一个具有雄心壮志的小学生,或是一个想掠夺其他国家的冒险家。如今她能用新的 语言任意夸张地施展自己的技艺,从前她就是用这种夸张的艺术使柏林为之陶醉, 为之惊讶的。她把元音拖得长长的,说起话来温声细语、娓娓动听,她时而悲诉, 时而欢呼,时而吃吃发笑。她有时表演得胆怯、笨拙,宛如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有 时则飘逸轻盈,犹若一位漂亮的女妖。表面上她看起来是在作即兴表演,漫不经心, 喜怒无常;但实际上她聪明过人,胸有成竹,认真仔细地考虑着每一种表演的效果 以及它们的细微区别,使着了迷的观众,或微笑或抽泣。她机智,懂得盎格鲁一撒 克逊人[注]喜爱什么。她非常有心地使自己比在德国时更加易动情感,更加具有女 性的温柔。她现在很少运用低沉沙哑的音调,而是以纯洁无瑕的、孩子般的、不知 所措地睁得圆圆的眼睛来打动人。“我稍微改变了一下我的形象塑造,”她说,同 时把脑袋卖俏似地缩进双肩。“我只改变最必要的那一点儿,以使英国人和美国人 对我感到满意。”她往返于伦敦和纽约之间,在这两个城市里先后演出同一个剧目 达百余次之多。白天她还拍电影。她干这么多事,而且体力上能支持得住,实在令 人惊叹。她那孩子般瘦小的身体仿佛不知疲劳,似乎具有一种魅力。美国和英国的 报纸称颂她是当代世界上最杰出的舞台艺术家。每当她演出结束在“莎弗”饭店少 时露面时,小乐队便奏起响亮的乐曲,在场者个个起立对她表示敬意。这位被驱逐 出柏林的犹太女演员,两个首都[注]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上流社会对她十分尊敬。 英国的女王接见过她,威尔士亲王把一束玫瑰花送到她的化妆室里,年轻的美国作 家为她写演出剧本。有时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记者赶来采访她,问她有无兴趣再用 德语演出。她回答说:“不。我没有兴趣了。我已不是德国演员了。”不过有时她 也想到:人家在柏林对我现在的成就会说些什么呢?人家得知了没有?当然他们是 知道的。我可以想象,他们一定有一点儿恼火。那里没有人会对我的胜利感到高兴 的。成千上万的观众,那时拿我大吹大擂,仿佛他们对我怀有炽热的爱,现在至少 对我也很恼火,以示他们对我还没有完全忘记。 多拉·马丁在一部很重要的英国电影里扮演主角,并在柏林上演。但是只上演 了几天,接踵而来的是一场吵闹。宣传部长下令要“自发地表示愤慨”。一些冲锋 队员穿上便服被派到电影院里。当多拉·马丁的特写镜头出现在银幕上时,那些分 坐在大厅各处的冲锋队员立即吹口哨,狂呼乱叫,甩出臭气炸弹。“在德国电影院 里我们不愿再看到那该死的犹太女人。”这些假扮成观众的无赖汉不停地起哄。于 是不得不开亮电灯,中断放映。那些好奇和胆大的观众惊惶失措地纷纷离开了电影 院,他们本来就是带着疑惑的心情来看这场电影的。在这些落荒而逃的观众中,凡 看起来是犹太人模样的,一概遭殴打和拘留。为看一眼多拉·马丁,确有相当多的 犹太人来了。宣传部在伦敦散布消息说,具有自由民主思想的德国政府本是同意上 演这部电影的,但柏林的观众不能容忍这类片子上演。公众的愤怒是直接的、激烈 的,并且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从此以后凡由女演员多拉·马丁出场的影片一概禁演。 ——当她得知,由于她的缘故——或者说为了她在银幕上的形象——犹太人遭到虐 待,她恶心得蜷成一团,仿佛这恶心是吃了有毒食物引起的。“这伙恶棍,”她喃 喃自语,双眼散发出愤怒的火焰。“这些卑鄙无耻的恶棍!”当她挥动着拳头时。 她那蓬乱的、略呈红色的头发在脸部飘动着,那样子恍如一位号召人们起来报仇的 人民英雄的形象。 他们住在许多城市里,他们在不同的国家里寻求避难:比如奥斯卡·赫·克罗 格暂时在布拉格落了脚。他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共产党人,而是一位老一辈的文学 先驱:他相信剧院是道德教育的场所,他相信公正、自由是永恒的理想,尽管多次 遭到失望,但他不愿放弃他那质朴的、信心十足的激情。像他这样的人在新的德国 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他下定决心要把美好的法兰克福年代的宝贵传统继续下去,到 布拉格后他立即着手去寻觅那些对他的激情理解的人,要他们提供几千捷克克朗的 费用,因为他想在市郊的一个地下室里开设一个文学剧的剧场。他终于找到了资助 者——虽然他们捐赠甚少——,找到了地下室和几个年轻演员,还有一个剧本,该 剧很多地方谈到“人类”,谈到“更为美好的时代的曙光”,克罗格和年轻演员们 积极排练,剧目终于公演了。他的朋友,一贯忠实于他的斯密茨,负责财务工作, 而克罗格——顽固的理想主义者,为最高最美的艺术执著的追求者——愿意不受任 何干扰地单纯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可是,斯密茨先生不能总让他高高在上,因为 缺乏最必需的资金,克罗格——资产阶级式的、生活豪放不羁的老艺术家,经济拮 据的困难大概经历过,但不知道真正贫穷是什么滋味——不过他从来没有认为,即 使这样一个最简单的剧院,就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款项是能够维持得下去的。只是凑 合——暂时凑合一下,虽然在经济困难之外又添加了政治上的麻烦;因为德国驻布 拉格的公使馆在捷克斯洛伐克当局那里施展诡计,反对这位流亡的汉堡剧院的经理, 说他异想天开的和平主义观点使公使馆讨厌。克罗格和斯密茨起而反抗,立场坚定, 决不退让。在斗争中两人都掉了好几磅肉,变得衰老了。斯密茨看起来再不是红光 满面,克罗格心中也压抑得很,额头和嘴角添上了越来越明显的皱纹。 在许多城市,在许多国家…… 被称为泰巴帕公主、刚果国王女儿的尤莉爱塔·马尔腾斯,在“蒙玛特尔”[注] 山脚下一家小型歌舞剧场找到了一个工作:从半夜到凌晨三点给一些美国人——自 从美元下跌以来,在巴黎的美国人越来越少——,若干个从外地来巴黎的喝得微醉 的法国人以及还有几个靠妓女过活的男人,表演她那优美的身段和富有艺术性的踢 跶舞。她几乎是裸露着登台表演的,上身只戴一个由绿色玻璃珠编织的小小的乳罩, 下面穿一条绿缎子做的又窄又小的三角裤,臀部饰有许多绿色的鸵鸟毛。她声称, 带着这些漂亮的羽毛意味着她是一只小鸟。她多次重复地说:我是一只小鸟,飞越 海洋来到这里“蒙玛特尔”的山脚下为自己筑一个小窝。可是实际上她一点不像一 只小鸟。她那间殉难者大街上的可怜的小屋,哪有一点小窝的样子。室内黑洞洞的, 视野所及就是那个又窄又脏的院子。在光秃秃、污渍斑斑的四壁墙上唯一的装饰品 是一张演员汉达里克·荷夫根的照片:尤莉爱塔在气愤和痛苦之时曾将照片撕碎过, 但是后来她又仔细认真地将碎片拼凑贴好——所以汉达里克的嘴有一点儿歪斜,脸 部表情显得阴险奸诈;另外额头上有一道浆糊印,犹若一块伤疤,除此之外荷夫根 漂亮的脸庞还是修复得相当完美。 每个月一号,尤莉爱塔到一幢房子的门房里取回汉达里克给她的一笔数目不大 的款子,至于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谁,她从不知道。在“蒙玛特尔”小型歌舞场的收 入加上来自柏林的支援,刚够尤莉爱塔的生活费,用不着再去当妓女。她很少见人, 也没有一个情人。关于她在柏林的艳遇她从不与人谈起,一部分原因是担心自己会 失去生计,或至少会失掉那笔小小的每月补贴,另一部分原因:她不想给汉达里克 增添麻烦,因为她一直还爱恋着他。 她什么也没有忘却,她什么也不原谅。怀着仇恨和恐惧,她每天至少有一次回 忆起那半昏半暗的单人牢房,在那里她受尽了苦头。她想着要报仇,而且这个仇要 报得出色,报得耐人寻味,不是那么卑劣、那么可怜巴巴。漫长的白日,泰巴帕公 主常常久久地躺在她那张肮脏不堪的床上作着美梦。她将回非洲去,把所有的黑人 都召集在一起,成为他们的女王和军事首领——以带领她的人民举行伟大的起义, 对欧洲开展一场大规模的战争。白人统治的欧洲已到了灭亡的时候了:自从她那次 在自己家中迎接过这些柏林的秘密警察之后,她完全知道这一点,而且深信不疑。 白人统治的欧洲必然走向毁灭,泰巴帕公主要和她的黑人兄弟们一起踏上胜利的征 途,越过欧洲的所有首都。一场空前的浴血战斗将洗刷掉覆盖在欧洲大地上的耻辱。 那些无耻的老爷一定得让他们当奴隶。这位沉浸在黄粱美梦中的公主,看到汉达里 克成为她最宠爱的奴隶跪倒在她的脚下。嘿,她将严厉地折磨他一顿!她将狠狠讽 刺他一顿!她要给他那光秃秃的额头带上花环,不过这花环得由他自己跪在地上把 它举起。这个卑鄙无耻的亲爱者,他将戴上花冠,恭顺地作为她最为珍贵的战利品 行进在她的随从的行列之中。 这位黑人维纳斯就是这样地想入非非,她那粗糙、壮实有力的手指头还在玩弄 着那根红颜色的皮鞭子。 一次,尤莉爱塔晚间在林荫道上散步,在从玛德兰娜到协和广场去的人流中, 她看见巴尔巴拉从自己的身边走过。这是汉达里克的夫人,很久以来她是尤莉爱塔 嫉妒或同情的观察对象,此刻她若有所思、急冲冲地向前走去。尤莉爱塔用手指尖 非常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袖子,以低沉、沙哑的嗓音用法文说:“您好,夫人。”并 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巴尔巴拉惊讶地抬头一望,这位黑姑娘早已擦肩而过,不过还 看见了她那宽大的背影,但是这背影很快就被别人的背影、别人的躯体挡住了。 在许多城市,在许多国家……有人在丹麦,有人在荷兰,有人在伦敦,有人在 巴塞罗纳[注]或佛罗伦萨[注]。另一些人到了阿根廷或中 国。 但是尼柯兰特·冯·尼布尔——或叫她尼柯兰特·玛尔达——一天却又重返柏 林。手提两只红色的圆形帽盒,不过均有裂缝或破损,出现在帝国首都广场大街边 上的汉达里克的宅邸里。“我回来了,”她竭力使自己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在那 里受不了啦。特奥菲尔是个奇妙的人,是个天才,我比过去更加爱他。然而他把自 己置身于时代和客观现实之外,他变成了一个梦想家,一个巴齐法尔[注]——这我 受不了,汉达里克,你能理解吗?我忍受不了。” 汉达里克理解这一点。他根本就反对幻想家,在他来说,他同这个时代以及它 的现实环境完全具有必然的紧密关系。“流亡到国外那是懦弱者的事情,”他严厉 地声明说。“这些闲居在法国南部疗养地的人,看来似乎是些殉道者,实际上他们 只是逃兵。我们在这里站在第一线上,他们却躲到外面的后方。” “我想无论如何得重新演戏,”尼柯兰特说,她已离弃了她的丈夫。 汉这里克认为,这件事不会有太多的困难。“在国家剧院里,凡我感兴趣的事, 差不多都能付诸实现。凯撒·冯·姆克——他现在虽还是剧院经理,但说实在的, 总理并不喜欢他。宣传部长只是从维护威信出发还在庇护他。人们议论纷纷,说我 们的凯撒是个蹩脚透顶的剧院领导人。他定下的全部上演节目都是无聊乏味的,而 且总是最喜欢把自己的作品搬上舞台。他对演员一点不了解。他的唯一的能耐就是 搞了一个巨额的财政赤字。” 重返柏林的尼柯兰特有希望在国家歌剧院谋职。不过汉达里克首先想和她一起 到汉堡客串演出,因为这个剧目只需两名演员。那是在荷夫根和巴尔巴拉·布鲁克 纳结婚前不久,他们两人,荷夫根和尼柯兰特,曾带着这个节目到波罗的海的疗养 地巡回演出过。汉堡艺术家剧院非常自豪,能接待他们从前的同行来作客,自那时 以来荷夫根已经蜚声遐迩,成为当权者的朋友。剧院的新领导,也就是克罗格的继 任者,一位名叫巴尔杜尔·冯·托腾巴赫的先生,他在火车站迎候荷夫根和他的陪 伴。托腾巴赫曾是一名现役军官,他脸上还留下了许多伤疤,和姆克先生一般,他 的眼睛是铁青色的,说话也和他一样,满口萨克森地方口音。“欢迎,荷夫根同志!” ——仿佛汉达里克也有一段当军官的光荣历史,而不是那段文化布尔什维克的可疑 历史。“欢迎!”其他人也喊道,他们是和托腾巴赫先生一起,到火车站来欢迎他 们的同事荷夫根的。其中有莫茨,她热烈拥抱汉达里克,眼眶中充满了真正激动的 泪水。“时间过得真快呀!”这位勇敢的女士大声说,她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 “我们什么都经历了!”她已有了一个孩子,尼柯兰特和汉达里克而后得知,她生 了一个女孩——这是她与彼得森,一位扮演老头子的演员,多年关系的成果,然而 却是迟了的、有点令人感到意外的成果。“一个德意志小姑娘,”她说,“我们给 她起名为瓦尔普尔迦。” 彼得森一点儿没变,脸上看起来总是光溜溜的,因为他没有长络腮胡子。从他 喜好活动的本性来看,他根本改不掉他的旧习,还是追逐那些年轻的姑娘,辛辛苦 苦挣来的一点钱随意挥霍,仍然很可能是这种情况: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莫茨。 俊秀的伯奈蒂穿上了一身党卫军的黑色制服,看起来神采飞扬,似乎在向人显 示,他现在收到来自观众中的求爱信比过去更多了。英伦维茨已不在剧院工作。 “她有犹太血统,”莫茨用手掩着嘴窃窃私语,接着又是一阵短促的、放肆的大笑, 笑得全身抖动,仿佛她说出了一件伤风败俗的事。罗尔夫·伯奈蒂的脸部露出非常 反感的神情——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从前与拉尔·莫伦维茨有过暧昧关系,那可是有 伤种族荣誉的行为。这位具有魔力的年轻姑娘——有人还告诉汉达里克好多呢——, 当她的血统不纯的事传开之后,莫伦维茨企图自尽,后来总算嫁给了捷克斯洛伐克 一位制鞋厂的厂主。“物质方面嘛,她现在大概是很优越的,喏,那边——在外国………” 莫茨以蔑视的腔调推测说,并用拇指伸过肩膀指指后面,似乎在那边,在某个不友 好的远方,就是“外国”。 剧团的新成员——都是些亚麻色头发的体格粗壮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把低俗 的趣味与严厉的军事纪律大胆地融为一体——他们一个个被介绍给荷夫根见面,向 他表示可以想象的恭顺。荷夫根是童话中的王子,美得使人着魔,他像接受属于他 的贡品一样地领受别人对他的羡慕和钦佩。是的,他下凡了,暂时回到他原来鄙陋 的地方,不过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今天他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居然把一只手臂 搭在莫茨的肩膀上。“哦,你完全还是老样子,”莫茨如醉似痴地说,一边还捏捏 荷夫根的手。接着听到彼得森的声音:“汉达里克过去就是一位杰出的同志,”— —这时托腾巴赫先生不无严肃地下结论说:“在新的德国土地上到处都是同志,不 管他们身处什么岗位。” 汉达里克表示想去见一下克努尔先生,向他请个安——就是那位剧院看门的, 他从前总把干字证章暗暗地别在上衣翻领的背面,那时荷夫根、这位“文化布尔什 维克”,常常惴惴不安、很不乐意走过他的门房。此刻这位纳粹党的老党员,可与 总理的好朋友和大红人荷夫根去握手,他会不会高兴得全身发抖呢?——然而使荷 夫根感到完全意外的是,他受到克努尔先生相当冷淡的接待。在门房的小屋里没见 有元首像,尽管现在不仅允许挂,而且希望到处都挂。随后汉达里克询问克努尔起 居如何,克努尔只是低声喃喃自语,听起来似乎心绪不佳,而且把目光盯住荷夫根 望,露出十分厌恶的样子。不言而喻,克努尔先生对他的元首——救世主以及那全 部美妙的纳粹主义运动,已经深深地失望了——跟许多人一样,他的一切希望全都 落空了。对这个飞行将军的朋友荷夫根来说,跟从前没有两样,走过这间门房小屋, 仍然是件难堪事儿:他和克努尔先生的关系并未得到改善。 然而可以使汉达里克解除心头负担的是,他发现那些共产党的舞台工作人员, 现在没有一个留在剧院工作,从前他遇到他们时总爱攥紧拳头,用红色阵线的敬礼 方法向他们打招呼。但是他现在不敢打听他们的下落。也许他们被打死了,也许被 关进监狱了,也许流亡了…… 晚上演出的戏票销售一空,汉堡人向他们原来最喜爱的演员喝彩欢呼,因为这 个演员在柏林宫运亨通,飞黄腾达:起初在教授的手下,接着在胖子总理的手下。 观众对尼柯兰特普遍感到失望,觉得她呆板、做作,甚至有点阴险可怕。的确她演 戏已经相当荒疏了。她姿势变得僵直,声音变得特别低沉,听起来就像在哭诉一般。 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嗓子眼里打碎了或梗住了。另外,观众现在对她的大鼻子 也很不欣赏。她是不是也有点犹太血统?有人在正厅池座上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不 过不可能,另一些人说——不然荷夫根不会跟她公开登台演出的! 次日早晨汉达里克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要去拜访一下默克贝克领事夫人。 她也该瞧瞧荷夫根现在多么光彩,多少年来正是她,以高雅的贵族风度,弄得荷夫 根低三下四的。枢密顾问的女儿巴尔巴拉一搬来,这个领事夫人马上请她上楼喝茶, 而对他只是高雅地、嘲讽似地一笑了之。而今他要乘上麦可达斯牌汽车,直接开到 这位贵族老太太的家门口。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到了别墅后,从一位陌生的管家先生处获知,默克 贝克领事夫人已经去世。她大概就是这种人!以逃遁来躲避这次相遇,因为这对她 来说,也许是相当难堪的。这些具有高雅贵族风度的资产者——贵族身份,却一贫 如洗,不过有个荣华的过去,脸上总是显出超凡脱俗的、柔情脉脉的神态:难道他 们总是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吗?而他这个变成了梅菲斯特式的小资产阶级,与 沾满鲜血的统治者串通一气的人,为什么总得不到机会享受一下胜过他们时的得意 心情? 汉达里克非常生气,他的计谋未能成功,他本来期望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很大的 乐趣。除此之外,他对这次汉堡的访问还是十分满意的。送别时托腾巴赫先生说: “我和我的全体演员——我们对您的访问感到自豪,荷夫根同志!”——莫茨把她 的小女儿瓦尔普尔迹抱来见他,急切地请求他,务必给正在哇哇哭着的小宝贝祝福。 “为她祝福吧,汉达里克!”莫茨请求道。“这样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为我的 瓦尔普尔迦祝福!”彼得森也赞成这样做。 汉达里克旅行回来后,洛特·林登泰尔就向他报告说,最高当局对他这个人正 进行着剧烈的争论。总理——“我的未婚夫,”洛特现在已这样来称呼他——对凯 撒·冯·姆克很不满意,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为大家所不知的是,到底飞行将军 选谁为普鲁士国家歌剧院经理的继任者;这就是汉达里克·荷夫根。反对的是宣传 部长,还有那些跟他一样的党内身居要职的显贵,他们“思想激进”,“百分之百 的纳粹党人”,强烈反对任何妥协,特别是在文化事务方面。“决不能容忍,把一 个不是党员的人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有代表性的岗位上,并且此人还有一段文化 布尔什维克的不光彩的历史,”宣传部长声明说。——“一位艺术家是不是党员, 我认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得有能耐。”总理反驳说,他手握大权,心境喜悦, 常常表现出惊人的自由主义情绪。“在荷夫根的领导下普鲁士国家剧院的卖座率一 定会高的。姆克先生管理的剧院挥霍浪费,纳税人受不了。”当将军关心他的宠儿 升迁发迹的时候,还想到了纳税人,这真是罕见哪! 宣传部长反对,说凯撒·冯·姆克是元首的朋友,是位久经考验的战友,把他 简单地逐出门外,这是不行的。飞行将军兴致勃勃地建议说,应该任命他——这位 《枞树山》剧本的作者,担任作家协会的主席——“在那儿他影响不了别人”—— 并且首先让他出外旅行一次。 宣传部长打电话给正在巴伐利亚山区休养的元首,要求他务必进行裁决,制止 把荷夫根这样的喜剧演员提拔为帝国最重要的剧院领导人,此人虽有天赋,艺术上 娴熟,然而道德和思想方面十分糟糕。——但是总理已在两天之前派出一名使者到 达巴伐利亚州的阿尔卑斯山区。元首想回避这种裁决,他回复说:这件事他不感兴 趣,他脑袋要考虑的事比这更重要、意义更重大,希望两位同志最好自己协商解决。 神人们争吵不休。这件事就成了宣传部长和总理、即拐脚和胖子之间争夺权力 和威望的焦点。汉达里克等待着——不知道从这次神人们的争斗中自己该期望什么 样的结果。一方面他渴望当剧院经理,这对他贪求虚荣、追逐名利有着多么强大的 诱惑力;另一方面他也踌躇不决,一旦他在这个国家里担任了官方要职,那他就永 远和这个国家的统治当权者完全一样了,兴衰存亡,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个双手沾满 鲜血的冒险家联系在一起了。他愿意这样做吗?这就是他的本来意图吗?在他的心 灵中有无许多声音在警告他,不要采取这个步骤?有无良心谴责的心声?与之相随 的有无惧怕的心声?…… 神人们相斗,最后的裁决是:胖子胜利了。他命令荷夫根前来晋见,庄重地请 他担任国家剧院的经理。然而荷夫根似乎迷惘甚于喜悦,表现得惊惶失措而不是满 腔激情,总理顿时十分恼火。 “我为您施展了我的全部影响!现在您可不要推三阻四了!——再说,元首也 是很赞成您当剧院经理的,”将军撒谎说。 汉达里克犹豫不决,部分原因似乎是他胸中的心声不愿沉默;另一部分原因是 他要品味一下受这个血债累累的统治者请求的乐趣。他们需要我,为此他内心感到 欣喜若狂。我差一点沦落为流亡者,现在倒是实权人物在乞求我,要我帮助他的剧 院免遭破产! 汉达里克请求给他二十四小时考虑的时间。胖子嘟囔了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夜晚汉达里克和尼柯兰特倾心交谈。 “我不知道,”他悲叹地说,半垂着眼睑,那含情脉脉的、宝石般的眼睛扫视 着空间。“我该——还是不该……?这一切是多么的困难……”他把脑袋往脖子里 一缩,那张过分劳累的、俊俏的面孔朝着天花板。 “你当然应该啰!”尼柯兰特说,声音高亢、尖锐、动听。“你自己完全清楚, 你是应该的——你是必须的。这是你的胜利,我亲爱的,”她轻声轻气地说,一边 扭动着嘴巴,还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这是你的成功!我一直认为,你一定会成功 的。” 汉达里克问她——他那冷漠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天花板望着——: “你会帮助我吗,尼柯兰特?” 尼柯兰特坐在他面前床上的两个枕头之间,她那双漂亮的、睁得圆圆的猫一样 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回答他时像玉珠落盘、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 “我将为你感到骄傲。” 次日天气晴朗,汉达里克决定从自己的住宅步行到总理的官邸去。这是一次不 寻常的长距离散步,具有节日般的气氛。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汉达里克·荷夫根把 他的才能和名望全部呈献给了这个血债累累的统治者,难道这一天不是具有节日般 的气氛吗? 尼柯兰特陪伴她的朋友。这是一次令人神往的散步。两位漫步者的情绪高昂而 又愉快,遗憾的是,他们在半路上与一个人不期而遇,这使他们的情绪稍微受到点 影响。 在动物园附近有一位老太太正在闲步养神,她皮肤白皙,相貌漂亮,腰板挺直, 显出高傲的神情,令人敬慕和瞩目。她穿一身银灰色的连衣裙,式样有点过时,与 之相配的还戴一顶由闪亮发光的黑料子制作的三角形帽子。帽子下的两鬓边露出几 个白色的、圆圆的、卷得挺结实的发卷。她的头部打扮完全像十八世纪的贵族妇女。 老太太徐徐而行,步子很小,但却十分稳健。她那衰老、弱不经风的,然而却由毅 力支持的挺直的身子,毕竟还能显出那忧伤地逝去的年代的威严,在那个时代,人 们对自己和对别人要求的姿势,比当今年代通行的更漂亮、更严格;而我们现在则 是一个忙碌、激动,却又相当空洞乏味、疏忽失职、令人忧虑地近乎全面侮辱人格 的时代。 “这是将军夫人,”尼柯兰特十分尊敬地低声说,并且即刻驻了脚。厄柯兰特 顿时脸红了。汉达里克脸上也泛起了红潮,同时摘下那顶轻便的灰色礼帽,向将军 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军夫人举起用长长的链子挂在胸前的长柄眼镜,那链子还是用蓝色的碎宝石 镶嵌的、透过镜片她仔细地、从容不迫地打量着这对年青人,他们只离她几步之远。 这位漂亮的老太太面不改色,对演员荷夫根和他的陪伴者的致意毫不答理。是不是 她已知道,这两个人是往哪里去的?——她是否已得知,曾娶巴尔巴拉为妻的汉达 里克,一小时之后要去签订什么条约?也许她预感到了这一切,或者预察到了类似 的事情。她懂得,她该如何看待汉达里克和尼柯兰特。她密切注意着他们的下一步 行动,于是她决定不与这两个人再有什么交往。 将军夫人的长柄眼镜咔嚓一响轻轻地放下了,老太太随即把背转向汉达里克和 尼柯兰特,迈着小小的、有点费力的步伐离开了他们,是她的毅力和内心的自豪感 使这步伐显得那么坚定,甚至给人以一种强有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