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 剧院经理的脑袋剃得光秃秃的,那最后几缕天生的、像丝绸一样柔滑的头发, 他也把它剃去了。他的脑壳造形高雅,他用不着为此而感到羞怯。他庄重而自信地 剃了这个梅菲斯特式的脑袋,总理先生对这脑袋十分欣赏。他那苍白的、略显肿胀 的脸上,一对冷冷的宝石般的眼睛忽闪忽闪,显得比过去更具魅力。两侧太阳穴上 那过分敏感的痛苦的神情,令人又敬佩又同情。两须开始变得有点松弛,然而那个 中间有一道明显回痕的下巴颏儿,倒仍保持了过去的美丽,显得盛气凌人。特别是 当这位剧院经理高高地抬起下巴时——这是他惯常的动作——,那这下巴颏就更显 得优美动人,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然而当他垂下脑袋时,颈部便皱起许多皱纹,这 表明,原来他胖得已成双下巴了。 剧院经理相貌俊秀。恐怕只有像将军夫人这样的老太太,才拿起长柄眼镜,敏 锐地打量他,并相信自己可下断言,荷夫根的俊秀并不是完全真实的,并不是完全 父母天生的,与其说是天赋的美,还不如说是意志的结晶。“他脸部的表情是这样, 双手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些心怀恶意和吹毛求疵的批评者这样说。“两只手又宽 又难看,不过他很懂得如何来显示它们,仿佛他的两手是哥特式尖形的。” 剧院经理十分威严。他把单镜片眼镜换成了一副宽边角质的。他神情专注,昂 首挺胸,姿势显得有点僵硬。其实他已相当肥胖,不过由于他本人的魔力使人容易 忽略这一点。他说话的声调通常低沉、沙哑,但不乏唱歌般地婉转动听,时而他也 机智地交替出现专横、哀伤、卖俏和好色的语调,有时若遇隆重的场合,他则出人 意外地发出洪钟般响亮的声调。 剧院经理也是可以非常活跃的。他用以诱惑人的全部手法中,那种典型莱茵式 的、带有他个人特色的豪放、活泼占有重要的位置。剧院经理非常懂得去戏弄别人, 如有必要,他能将怏怏不乐的舞台工作人员、难以驾驭的倔强的演员以及很难对付 的政界代表人物,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他会把阳光带进严肃的集会大厅,把他那天 赋的、又经过长时间训练已臻完美的戏滤,运用到上午那气氛阴沉的排练中去。 剧院经理受人喜爱。几乎人人都喜欢他,称赞他平易近人,认为他是个规矩人。 甚至连反对派政党,对待他似乎也很温和,当然他们只有在秘密集会小心地紧闭门 窗的屋子里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总还算幸运——那些不赞成统治当局的意见者说 ——,像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由荷夫根来担任,一位明确宣布自己不是纳粹党的人, 坐了这把交椅。那些势不两立的反对派也知道,这位国家剧院的领导,面对部长们 尚敢擅自作主,做了一点事情。他把奥托·乌尔里希斯弄来普鲁士剧院——这件事 值得称赞,当然也是冒险行动。不久前他甚至请了一个私人秘书,这个人是犹太人 或至少是半犹太人: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约翰内斯·勒曼,他有一对金褐色、温顺、 柔滑的眼睛,对待剧院经理之忠诚,犹若一条忠实的小狗。勒曼改入了耶稣教会, 而且非常虔诚。他学过日耳曼语言文学和戏剧,还学过神学,但对政治不感兴趣。 “汉达里克·荷夫根是位伟大人物,”他通常这样说,而且在犹太人中,在反对派 宗教界人士中,他也热忱地谈他的看法,由于家庭的原因他和前者关系密切;由于 他信教虔诚,和后者又有联系。 这位忠诚的约翰内斯的薪金是由荷夫根自己支付的,他不惜破费钱财,雇用这 个下贱种族出身的人为自己服务,借以引起反对党人士的敬佩。要是这位私人秘书 是“雅利安人”,国家剧院本是可以负担工资的;但他不是“雅利安人”,剧院经 理不好要求官方为其支薪。对他的这种脾气总理大概是谅解的。汉达里克很重视在 经济上作出点牺牲。他每月得支付二百马克,他认为这是划得来的,何况这区区二 百马克在他全部支出中小得微乎其微,几乎感觉不到。而且正是这二百马克使他干 的这件好事,具有特别的分量,大大扩大了这二百马克的作用。荷夫根用不着太冒 风险就做了一笔“再保险”业务,在这项业务里的收入平衡结算表上,年轻的约翰 内斯·勒曼是笔重要的贷方账目。荷夫根需要有再保险,没有它荷夫根似乎难以忍 受他目前的处境,他的幸福生活也许由于心有内疚、也许由于担心将来的前途而受 到破坏,很奇怪,他的内疚心理似乎永不沉寂,对前途的担忧有时会使一个伟大的 人物连做梦也摆脱不开。 在剧院里——他在那儿是以高级官员的身份出现的——他要擅自行动决非上策: 宣传部长和他的报界严密地监视着他。倘若他能做到不让一些艺术上特别出丑的东 西搬上舞台,不让那些艺术上很不成熟的剧目上演,不要聘用除了头发是亚麻色的 之外、艺术上却毫无才能的演员,假如剧院经理能做到这些,他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的。 不言而喻,剧院要保证做到,从舞台工作人员,舞台监督,看门的直到明星演 员“没有一个是犹太人”。不言而喻,如果剧作者家谱的第四代和第五代,不是有 据可查地确保血统纯洁,那么他的剧目不能考虑上演。那些能使人推测出剧中的思 想倾向,并有可能使当局感到反感的剧目,自然不可能上演。在这种情况下要编排 出上演的节目单,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即使是经典戏剧家也不能信任。在汉堡 曾上演过《堂·卡洛斯》[注],当玛齐波沙[注]要求菲利 普国王给予“思想自由” 时,全场爆发出示威性的、几乎是挑衅性的掌声;在慕尼黑曾重新上演《强盗》[注], 久演不衰,后来只好由政府加以禁止。席勒青年时代的作品,当下成为具有现实意 义的革命戏剧,效果良好,鼓舞人心。剧院经理荷夫根,虽然他自己非常想既扮演 玛齐波沙,又扮演弗朗斯·摩尔[注],然而他不敢上演《堂·卡洛斯》,也不敢上 演《强盗》。那些直到一九三三年一月为止,曾经列入很苛求的德国剧院节目单中 的全部现代剧——格哈德·豪普特曼[注]早期的、仍具生命力的剧作,韦德金德、 斯特里贝克、乔治·凯泽、施特恩海姆的戏剧,由于具有破坏性的文化布尔什维克 主义思想而遭愤怒地断然拒绝。剧院经理行夫根不敢冒昧建议其中任何一个剧目搬 上舞台。那些具有天赋的较为年轻的戏剧家,几乎毫无例外地流亡到了国外,即使 仍住在德国的,却也无异于被放逐一般。剧院经理荷夫根该让那些高级的剧场上演 什么剧目才好呢?一些纳粹党的作家——全是穿上黑色或褐色制服的生气勃勃的小 青年——他们写的东西,凡略懂一点戏剧的人,无不吓得浑身战栗,急忙回避。剧 院经理于是向那几个具有战斗精神的年轻人下达任务,因为他相信这几个人尚有一 点儿天资:其中的五个人,在他们尚未着手创作之前,荷夫根下令支付他们几千马 克,以便最终能拿到一个剧本。但是结果却是十分可悲。他们拿出来的全是爱国主 义的悲剧,仿佛就是那些歇斯底里的文科中学学生最拙劣的作业。“在这个德国, 哪怕要搞点算得上有点理智的戏剧,确实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汉达里克对周 围知己者说,他双手托腮,由于过分劳累,脸色又苍白又难看。 情况非常困难,但剧院经理荷夫根是机智灵活的。由于没有现代喜剧,他就去 发掘古老的滑稽戏,而且演出取得巨大成功。一出老掉了牙的法国喜剧,他竟能让 它上演好几个月,剧院场场满座,不过,我们的祖辈也曾以这出戏来消遣娱乐过。 荷夫根自己扮演主角,上台出现在观众面前时,穿一件罗可可式精美的刺绣戏装, 脸部化装得非常有趣,下巴上还贴一块黑色美容橡皮膏,显得多么滑稽迷人,坐在 正厅池座头几排的女人,乐得哧哧直笑,仿佛有人在不停地给她们搔痒;荷夫根表 情灵活,说话富有生气,使得这出写得正正经经的先辈们爱看的笑话剧,其效果的 发挥完全如同一出最最出色的卖座率高的现代剧。——由于席勒一味追求自由,因 而名声不佳,剧院经理宁愿上演莎士比亚的戏。权威性的报纸宣布,莎士比亚是伟 大的日耳曼人,最为杰出的民族的天才。——洛特·林登泰尔,这位被神化了的大 人物的爱妾,新德意志国家典型女性形象的塑造者,她当然敢登台演《明娜·冯· 巴尔赫姆》[注]——这是一出喜剧,众所周知该剧的作者对犹太人亲善,并且完全 不合时宜地热爱理性,因而令人讨厌。但因为林登泰尔和飞行将军有爱情关系,人 们也就同样原谅了高特荷德·埃夫拉姆·莱辛的另一个剧本《智者纳旦》[注]。 《明娜·冯·巴尔赫姆》的卖座率也很好。由于新上任的剧院经理精明能干,国家 剧院的收入明显地得到改善,可那时在凯撒·冯·姆克的管理下境况极其糟糕。 凯撒·冯·姆克,受元首的特别委托,到欧洲各国进行一次巡回讲演和宣传。 他本来满有理由对他继任者所取得的胜利感到恼火;事实上他确实十分恼火,然而 他隐而不露,并且还从巴勒摩[注]和哥本哈根给他的“朋友汉达里克”写来明信片, 不厌其烦地强调,自由自在地漫游各国实在美不可言。“我们作家全是流浪汉,” 他从斯德哥尔摩大饭店写来信说。此外,他还随身带回了不少外汇。他写了一些文 艺小品,有的具有抒情风味,有的具有战斗气息,各报不得不大肆登载,文章大多 谈及豪华的旅馆、预订的包厢以及各大使馆接待的情况。《枞树山》悲剧的作者, 发现自己对这个伟大的世界相当喜爱,同时他把这次有趣的出游,看作是完成一次 高尚的道德使命。这位擅长交际、富有诗才的德意志独裁国家在国外的密使,喜欢 把自己可疑的活动称之为“牧师传道的使命”,而且强调说,他不是用贿赂金钱的 办法来为第三帝国作宣传的——大概他的上司,那位跛子就是这样做的——而是用 他那短小的、柔情脉脉的爱情诗歌。他处处遇到意外有趣之事,既引人入胜又意义 重大。例如在奥斯陆,有人从欧洲最北部的一个电话亭给他打来电话。从北部极地 有个关切的声音问他:“德国情况如何?”于是这位传道士式的环球旅行者,竭力 以最虔诚的态度编出几句歌诀:这恰如在黑夜中绽开的无数的三月花、雪莲花和最 早的紫罗兰。在那里茁壮成长。——到处都是十分亲切,唯独在巴黎,这位马祖里 [注]沼泽地战役的歌颂者,感到很不舒服。因为那里有一种黩武主义的战斗精神, 他感到陌生,他不喜欢,并为此大为恼火。“巴黎很危险,”作家向国内报告说, 他以非常激动的心情怀念波茨坦那样的庄重的和平气氛。——这次旅行经历丰富, 印象深刻,此外,他也以写信或打电话的方式附带搞了点反对他的朋友汉达里克· 荷夫根的小动作。这位德国作家在巴黎时通过某些密探——秘密警察的间谍或是德 国大使馆人员——查明了,在巴黎有名黑女人,她与荷夫根曾有过丑恶的、不道德 的关系,而且至今还由荷夫根赡养。凯撒克服生来对异族不道德行为的厌恶情绪, 来到“蒙玛特尔”小山脚下这个可疑的娱乐场,因为泰巴帕公主在那里扮演舞放 “小鸟”。凯撒订上香槟酒,还要这位黑女士作陪伴。当泰巴帕公主获知,他来自 柏林,并且想知道一点关于汉达里克·荷夫根的恋爱史时,她当即回敬了几句轻蔑 而粗野的话,并且站立起来,转过身子,把饰有飘飘拂拂的绿色羽毛的臀部对着他, 伴随这个动作的,她还噘起嘴唇低声地嘟囔了几句,不由得使人产生最不愉快的联 想。全娱乐场为之哈哈大乐。这位德国诗人可笑地出了洋相,碰了一鼻子灰。他那 铁青色的眼睛露出威胁的神情,用拳头捶捶桌子,还用浓重的萨克森口音怒骂几句, 随即离开了娱乐场。就在这天夜里他就打电话向宣传部长报告,说新的剧院经理在 爱情生活方面可能不甚正经。毋庸置疑:这里确实存在一个没弄清的秘密,总理先 生的大红人露出了一个薄弱环节。宣传部长向他的朋友、那位作家,表示最热切的 感谢,因为是他报告了这一有趣的消息。 目下想指摘这位帝国剧院的头号人物,该是多么艰难!因为他已成了实权人物 和观众的伟大宠儿,受到普遍的赏识,他已牢牢地站住了脚跟。甚至连他的私生活, 也会给人留下极好的印象。在家庭生活中,这位年轻的剧院经理先生,简直就是有 点儿家长式统治,而且方式奇特,神经过敏。 汉达里克把父母及妹妹约茜从科隆接来柏林。在格鲁纳瓦尔特区他与家人同住 一所宽敞的、宫殿式的别墅。在帝国首相广场大街旁租下的那一层楼房,还有几个 月才满租期,眼下暂由尼柯兰特居住。别墅有花园、网球场、漂亮的露台以及宽敞 的汽车间,年轻的剧院经理的这座别墅,背景非常豪华,地形相当适中,如今的汉 达里克很想、而且也需要有这样的环境。曾几何时,他穿上一双带扣带的轻便鞋子。 外披一件敞开的、随风飘动的皮大衣,一只眼睛戴单镜片眼镜——一个引人瞩目的、 近乎滑稽可笑的形象——急急忙忙行走在街头上?在帝国首相广场大街旁边住的时 候,他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流浪艺人,即使生活相当奢侈。而现在他住在格鲁纳瓦 尔特区,一跃而为生活阔绰的大贵族。这里不是钱起作用:倘若事关他们的宠儿时, 魔鬼政府绝不吝啬,也不惜任何代价。想当年,演员荷夫根对自己生活的要求,除 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和床头柜上一瓶科隆香水之外,别无它求。现在他却买得起好几 匹赛马、一停车场的汽车,雇得起一大群仆役。没有人,或者说几乎没有人对他显 示的阔气表示反感。年轻的剧院经理在紧张工作之余的休养生息的美丽环境,在所 有的画报上都有照片——“汉达里克·荷夫根在他宅邸的花园里,正在喂著名的纯 种狗霍比”,“汉达里克·荷夫根在他别墅文艺复兴时期式样陈设的餐室里,与母 亲共进早餐”——,大多数人认为,为祖国立下如此功绩的人,俸禄优厚一些,也 属合情合理。再说,剧院经理所置身的豪华环境,与他的有实力地位的主人和朋友 ——飞行将军那种难以想象的挥霍比较起来,那是多么微不足道,他的主人当着帝 国民众的面,公然挑衅似地、自命不凡地挥金如土…… 这座格鲁纳瓦尔特别墅现在是年轻的剧院经理的私有财产;他称它为“汉达里 克公馆”。这别墅是从一位犹太人的银行家手中买下的,价格相对说来比较低廉, 此人已迁徙到了伦敦。在“汉达里克公馆”里,一切如同当年那位“教授”的公馆 一样,极其讲究,可说是同样宏伟壮丽。仆役都穿银色镶边的制服,只有小矮个儿 伯克可以稍微马虎一点。通常他穿一件很脏的、蓝白条的上衣,偶尔也穿褐色党卫 军制服。这位愚拙的小伙子有一对如水一般明亮的眼睛,但头发硬得像一把刷子, 总是竖立在脑壳上,他在“汉达里克公馆”里享有特殊优越的地位。公馆的主人像 保存一件有趣的、小小的纪念品一样保留了伯克,以不忘逝去的年代。其实小矮个 儿伯克专门被雇用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断地为他的主人奇迹般的变化发出感叹,表 示狂喜。他确是这样做的,他每天至少说一次:“确是如此,我们变得多么富有、 多么美好!这真是无法描述呀!我还回想起,有一次为了那顿晚饭,我们还不得不 借七个马克五十芬尼!”小个子伯克非常尊敬地哧哧一笑,在回忆往事中显得十分 感动。——“一个顺从的人,”荷夫根这样说他的伯克。“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 对我也是忠诚的。”——荷夫根一说起小个子伯克就显得特别亲切友好,这似乎有 内在的针对性的秘密。那么这种反抗情绪是针对谁的呢,为谁而发呢?不就是巴尔 巴拉吗?她不乐意荷夫根身边有伯克这个忠实的奴仆。当时,在汉堡的住所里只允 许雇用一名女仆,她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已经干了十年。雇了她,枢密顾问的女儿 ——尊敬的夫人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如今汉达里克已荣华显赫,但永远忘不 了往日那最微小的失败。“现在我可是一家之主了!”他说。 如今他确是这一家的主人了,跨越他家门槛的几乎只有那些以钦佩和尊敬的心 情仰人鼻息的人。有幸能分享荷夫根荣华富贵的家里人,也得要领教一下他那变化 无常的脾气。有时汉达里克在温暖舒适的壁炉前举行愉快的晚会,有时在花园里欢 度情趣盎然的星期日上午。但往往也有这样的情况:他脸色苍白,露出一副家庭女 教师受委屈似的面孔,然后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以责备的口气声称他得了偏头痛 病——“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弄钱,我不得不拼命工作,你们这帮寄生虫。”这话他 虽未说出口,然而从他那痛苦和激怒的神态中表现得非常露骨。“你们别管我!” 他对家人说,要是确有好几个钟头没人去看他时,他却又抱怨个没完。 最善于和他相处的要算他的母亲贝拉。她对“伟大的儿子”非常温柔,然而温 存之中又不乏坚定,因而荷夫根在母亲面前很少敢于过分放肆。另外,他也确实非 常爱他的母亲,为有一位卓越的妈妈而感到自豪。贝拉太太擅长随机应变,对新的、 要求很高的局面完全能应付自如。她那大名鼎鼎的儿子现在家庭收支巨大,贝拉太 太善于庄重而又得体,审慎而又有经验地掌握家务。如今还有人能从这位年高望重、 衣着人时的太太身上看得出来,当年为了行善积德,她在香槟酒售货亭上执行公务 时,竟然成为恶毒的流言蜚语的对象?这事已过去久远了,而今再没有人知道这些 不愉快的往事。贝拉太太成为一位持重的、缄默的,然而却又是不容轻视的柏林上 流社会的人物。她被介绍给总理先生,出没于最显要的家庭之中。她头发已经灰白, 但发型烫得十分别致,她那聪慧的、笑吟吟的面孔,仍保持着青春的容貌,她名声 赫赫的儿子的相貌跟她活脱脱一个样。贝拉太太穿着朴素,然而又很讲究。冬天她 喜欢穿深灰色绸子的,天热的季节穿银灰色的、几年前她儿媳妇漂亮的外祖母曾穿 过银灰色的连衣裙,贝拉太太那时曾赞赏不已。将军夫人不到格鲁纳瓦尔特别墅来, 荷夫根的母亲感到由衷的遗憾。“我很乐意在我们家里接待这位老夫人,”贝拉太 太说,“尽管她有点儿犹太血统。我们可以不理会这些——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汉达里克?然而在她看来,甚至连给我们寄张明信片都不值得。在她眼里难道我们 现在还不够高雅?——看来她不会再有多少钱了,”贝拉太太下结论说,并且摇摇 头,似同情,又似生气。“还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在关怀她,她本应该感到高兴 嘛。” 遗憾的是,父亲克伯斯不像贝拉太太那样阔绰,有风度。他成了一个有怪癖的 人,出出进进整天总穿那件破旧的法兰绒便装,他的兴趣主要放在火车时刻表上, 能好几个钟头翻个没完,另外还兴致勃勃收集仙人球,把它们放在窗台上培育。他 极少刮胡子,若有客人来访,他就躲起来。莱茵区特有的风趣在他身上丧失殆尽。 他常常沉默寡言,呆傻地凝视着。他怀念科隆,尽管那里法院的执行官不把房子退 还给他,并把他的企业了结得相当糟糕。看来他往日不得不以鲁莽、坚韧的态度为 生存而进行的斗争,比他无所事事地呆在发迹升官的儿子家里,对健康更为有益。 汉达里克的荣誉和显赫地位,反使老头子经常感到惊奇,也可说是悲伤。“不行, 这怎么能行呢!”他喃喃嘟囔说,仿佛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件。每天早晨他惊愕地 看着这一大堆信件,全是给他有权力的、受人爱戴的儿子的。倘若约翰内斯·勒曼 觉得工作负担过重,某些不大要紧的信件,有时就请克伯斯父亲帮助处理。老头子 有时整个上午就是这样消磨的,他在许多相片上签上儿子的名字,因为他模仿儿子 的笔迹比秘书强多了。也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次剧院经理心绪特别舒畅,他问父亲: “你身体好吗,爸爸?你看起来常常精神萎靡不振。你没有不舒服吧?你在这里不 感到无聊吧?”——“不,不,”父亲克伯斯含糊不清地说,他那满脸胡茬的脸有 点儿发红。“我有那么多仙人球和那么多狗,已经很高兴了。”——克伯斯只许他 自己一个人喂狗,不让任何仆人接近它们。他每天牵着好几条漂亮的灵犭是狗去散 步,而对汉达里克,只允许他跟狗一起照个相。这些狗全迷上了父亲克伯斯,在汉 达里克面前很胆怯,因为汉达里克压根儿也害怕这些狗。“它们可都要咬人的,” 他断言;尽管父亲克伯斯竭力反对这种说法,但汉达里克就是坚持:“特别是霍比 可会咬人哩!这条小狗肯定哪天会突然把我咬得够呛的。” 妹妹约茜占有别墅最高层的全套房间,陈设十分花哨。但是她经常外出旅行, 房子往往空着。自从她的哥哥步入实权阶层之后,人家总让这位荷夫根小姐到电台 演唱。她用莱茵地区的方言演唱一些轻快的插曲,她那俊秀的面孔在所有的广播杂 志上都能见到。如今她与别人订婚的机遇很多,她确也这样做了,当然,不是随便 什么人都可以向她求婚的,只有门当户对者才加以考虑,穿上党卫军制服的年轻男 子当属优先,他们仪表堂堂的装束使汉达里克公馆增添了生气。“我真的要跟多纳 贝克伯爵结婚,”约茜预告说。她的哥哥表示怀疑,约茜不由得失声痛哭,“你总 是这样讽刺我,”她说。贝拉太太安慰她,汉达里克自然也不愿意妹妹流眼泪,所 有的人都向她保证说,她现在变得真漂亮。的确,她现在比当时巴尔巴拉在南部德 国大学城的火车站月台上见到她的时候漂亮多了。这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有钱买高级 衣服的缘故。她那俏皮的小鼻子上的雀斑,通过复杂的整容手术,几乎全部除去。 “多纳贝克威胁说,如果雀斑不除掉,就要解除婚约。”她说。 那么说,不光是汉达里克可以耍脾气,达哥伯尔特·冯·多纳贝克也是够任性 的,荷夫根是在林登泰尔家认识这位伯爵的,因为他喜欢与贵族人士交往。于是达 哥伯尔特——此人外貌俊秀,却一贫如洗,笨口拙舌,却又挑剔讲究——马上被请 到汉达里克公馆作客。约茜向他建议,陪她去骑马散步。汉这里克极少骑这些漂亮 的马:他时间宝贵,并且对骑马没有兴趣。为拍电影他费了大劲才学会的,而且骑 得一点不好。他紧紧地勒住马的缰绳,就是为了在画报照片上的马显得神气十足; 还有一点秘而不宣,也许连他自己从来也不肯承认的,这大概就是这些马也和小矮 个儿伯克一样,是对巴尔巴拉的报复,即使是过迟的、毫无意义的复仇,因为那时 巴尔巴拉常常清晨骑马散步来惹他生气。然而巴尔巴拉现在离这里远远的,她根本 不知道这些马的事,她在巴黎关心的是政治流亡者以及那份小小的、战斗性很强的 杂志,她在巴尔干半岛,在南美,在斯堪的纳维亚,在远东为这份杂志征集订户…… 而约茜小姐和她的多纳贝克伯爵骑马到郊外散步。年轻的伯爵有点儿爱上了这位活 泼的姑娘。看来约茜对这门婚事很重视,伯爵也就同意跟她订婚了,不过他当然不 会就此不去寻找其他的、可为他这个头衔付出更多钱财的女子。不过一开始不要那 么急于把荷夫根姑娘抛弃,再说,以粗暴的态度去对待一个与总理有私人交情的家 庭,他认为这不是明智的;另外,他感到在汉达里克公馆里非常有趣。 剧院经理企图把家庭生活搞成英国风格的。贝拉太太直接从伦敦订购威士忌和 果酱。他们喜欢吃土司,特别喜欢围坐在敞着的壁炉前,还有就是在花园里打网球 和棍球,星期日,若别墅的主人不登台演出,午餐时客人们就纷至沓来,一直到夜 深人静。晚餐后就开始在前厅里跳舞。汉达里克穿上那件黑礼服,认为在晚间穿上 这件衣服感到最舒服。约茜和尼柯兰特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这伙人突然心血来 潮,下午已经很晚的时候,还开上三辆汽车到汉堡去逛圣保利大街。“汽车嘛,这 里有的是,”多纳贝克伯爵略显愤懑地说。有时他感到恼怒,为什么这个喜剧演员 荷夫根能堆金积玉,而他这个贵族却囊空如洗。——剧院经理有三辆大汽车,还有 若干辆小的。那辆最漂亮的汽车——一辆闪闪发亮的、银色车身的大型表可达斯牌 汽车——是总理先生馈赠的礼物:当汉达里克搬进新居的时候,大恩人胖子想得够 周到的,派人把这辆华丽的汽车送到了格鲁纳瓦尔特。 剧院经理不喜欢搞大聚会,因而很少举行;然而他喜欢不拘形式地把客人召集 到汉达里克公馆来。——尼柯兰特完全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她常常事先不告诉一 声就来吃饭,和汉达里克共同商量演出的事,周末时她往往拎个手提箱就来了。手 提箱装得鼓鼓的,鼓得连一件晚礼服,一套睡衣和一个粉扑都装不进去了。约茜好 奇得难受,悄悄地窥视着,到底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使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 里面就是一双高统皮靴,是用鲜红柔软的漆皮制作的。 尼柯兰特打算与特奥菲尔·玛尔达离婚。“我又当上演员了,”她写信告诉他。 “我一直爱你,我一辈子尊敬你。我又重新获得工作的机会,使我感到极其幸福。 在我们新的德国,到处欣欣向荣,人们有很高的劳动激情,你孤寂一人,对此难以 想象。”——剧院经理荷夫根上任后要处理的头一批公务之一,就是把尼柯兰特安 排到国家剧院工作。可是尼柯兰特的演出的结果,还不及当年在汉堡时所获得的成 就。不过,渐渐地她那僵硬的动作消失了,声音和动作开始放松和灵活。“注意, 你又学会演戏了!”汉达里克向她预言说。“本来不该再让你登台演出的,你这个 傻瓜!那时你在汉堡干的那件事,实在太放肆了——我现在还认为,这不仅涉及到 可怜的克罗格,而且对你自己也如此。”——顺便还要提一下的是,作为女演员, 即使尼柯兰特的动作再不灵巧,但也会受到报界和同行们极高的尊重,因为她现在 是剧院经理的女友。人家知道,她对这位大人物影响巨大。在重要的场合她总出现 在他的身边。尼柯兰特穿一身铿锵作响的、金属做的盔甲式的晚礼服,陪同荷夫根 出席新闻界的舞会。多么奇妙的一对呀:汉达里克和尼柯兰特——两人都具有一种 魅力,却又有点儿令人恐怖;他们是两个危险的、却是十分妩媚诱人的冥府的神灵。 诗人伯扬明·佩尔茨突然想起,称他们是“俄培隆和泰坦尼亚”[注]。“你们领导 跳舞,两位冥国陛下!”诗人热情洋溢地说,在这位诗人看来,种族主义的法西斯 专政就是一种血腥、离奇的仲夏夜之梦[注]。“你们的微笑、你们神奇的目光使我 们陶醉。啊,我们多么愿意把一切向你们倾诉!你们领着我们走向地府,走向最底 层,走向那神秘的洞穴,那里,鲜血从墙上哗哗流出,相爱者相互厮杀,搏斗者彼 此交媾,那里爱情、死亡和鲜血在纵欲的圣餐上混为一体。……”这是诗人以最文 雅,最讲究的方式在舞会上对新的德意志国家的私下议论。诗人伯扬明·佩尔茨精 通说话风格。从前他不大通世故,现在他变得越来越圆滑机智、精明能干。他很快 就适应了这个上流社会,由于他最时新地偏爱那神秘的洞穴、最深的底层以及那陈 尸腐烂时诱人的芳香[注],使他能步入这个上流社会的最高贵阶层。他现在作为作 家协会副主席领导业务工作,该协会的主席是凯撒·冯·姆克,眼下他正在国外履 行他的传道士职责。在汉这里克公馆里,伯扬明是位很受欢迎的上宾。与米勒一安 德烈先生、伊利希博士先生以及彼埃尔·拉鲁先生一样,同是格鲁纳瓦尔特别墅的 常客。 吻一下高贵的贝拉太太的手,向约茜小姐下保证似地说一声,她长得多么妩媚 动人,这些显贵的绅士把此看作是荣誉和快乐。彼埃尔·拉鲁和小矮子伯克眉来眼 去,对这种事也就客客气气不去管它。每当那位扮演突出性格的演员约阿希姆带着 他那有趣的夫人来到别墅时,那便是大家最快活的时刻,因为他让大家尽情地多喝 啤酒。约阿希姆脸部丰腴,面部的皱纹都带有最丰富的表情,他不厌其烦地强调, ——“孩子们,你们爱怎么说都可以!”——反正世界上没有比格鲁纳瓦尔特更美 的地方了。有时他还把别人拉到一角,向他保证说,他那里“一切没问题”—— “这是说真话”——“几天前我才又下令把一个人给关起来,因为他说的是相反的 观点,”性格演员约阿希姆解释说,并眯起眼睛,流露出阴险的神情。 安格丽卡·西伯尔特有时也露面,不过她现在改姓了,因为她嫁给了一名电影 导演。她年轻的丈夫相貌俊秀,深蓝色的威严的大眼睛,外加一头稠密的、栗褐色 的头发。在这个已经有点变态的上流社会里,他似乎是个唯一的能以一颗纯朴的心 来面对这些德意志英雄好汉的年轻骑士,他无所畏惧,无懈可击。就是他,出人意 外地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反对态度。他天真无邪,善于沉思,他早已对德国发生的一 切格格不入。原来他对纳粹党也曾欢欣鼓舞,因而现在更加感到大失所望。他对荷 夫根的天赋和艺术才能感到由衷的钦佩,因此某些严肃又迫切的问题他要向荷夫根 请教。“您对最高当局还是可以施加某些影响嘛,”这位年轻人说。“您到底有没 有可能设法去阻止那些太粗暴可怕的行为?您有义务向总理先生说一说各集中营的 状况……”当他说这话时,年轻骑士聪明、诚实的面孔激动得满脸通红,然而他无 所畏惧,无可指摘。 但是汉达里克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年轻的朋友,您说的什么呀?”他不耐烦 地说。“您究意要我做什么呢?要我撑一把雨伞去挡住尼亚加拉瀑布吗?您认为这 是大有希望的事吗?——您瞧,怎么样啊!”他大胆无礼地下结论说,其语气,仿 佛他最后把别人驳倒了,为自己赢得了胜利。“您瞧,怎么样啊!”边说边奸诈地 露齿微笑。 有时剧院经理喜欢完全改变一下战术。突然他忘乎所以、嘲弄似地放弃一切掩 饰和托辞,神经过敏地满脸通红——不过不是出于羞耻——随之笑得全身哆嗦,急 匆匆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嚷嚷,侧悲叹笑诉,又似洋洋得 意:“我不是一个恶棍吧?我未必是一个恶棍吧?!”朋友们为之哈哈大乐。约茜 甚至高兴得拍拍手掌。只有那位年轻骑士的脸色变得很严峻,流露出反感的神情, 他无所畏惧,无懈可击,而约翰内斯·勒曼则忧郁地微微一笑,他的双眼像涂了油 似的闪闪发光,安格丽卡又哀伤又惊愕地望着她的朋友荷夫根,为了他,她曾多少 次泪湿衣襟。 每当那些与当权者过从甚密或本身就体现了一部分政权的客人在场时,汉达里 克当然不谈尼亚加拉瀑布的力量[注],也不谈他自己未必是个恶棍的问题。就是在 多纳贝克伯爵面前,剧院经理说话也很谨慎。每当他荣幸地接待洛特·林登泰尔来 访时,总是谈笑风生、满面春风,同时脸上还带有谦虚谨慎的神情。 那位麦穗般金黄色头发的、慈祥的夫人到汉达里克公馆来打一盘乒乓球,或与 主人先生跳一会儿舞,这是常有的事。她的光临常常就像过节一般热闹!母亲贝拉 让人把贮藏室最高级的东西端出来;尼柯兰特对这位高贵太太那双青紫色的眼睛, 一味阿谀恭维,她说话的语调准确清晰;这时,彼埃尔·拉鲁不再过问小矮子伯克; 甚至连父亲克伯斯,也透过门缝瞧一眼这位胸脯高耸的女士。她的到来,立刻使屋 内充满了年轻姑娘们纵情欢乐时那种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那么,现在从这辆大型小轿车上下来的到底是谁呢?犹若飞机掠过天空时发出 的可怕噪声,一辆大轿车停在汉达里克公馆的大门前。是谁突然闯进门来?是谁在 前厅里杀气腾腾地喧嚷?又是谁大腹便便,那肚子在两条柱子一样的大腿上晃来又 晃去,威严地挺着胸膛,胸前佩满闪闪发光的勋章?到底是哪位,挺肚突胸来到这 群对他敬重得发愣的人士中间?是胖子,就是那个手持干戈在神明的宝座边守卫的 人。他是来接洛特的,同时也向梅菲斯特道声晚安。 洛特·林登泰尔飞速走过去拥抱他。贝拉太太出于自傲和激动几乎感到有点恶 心,不过她还是说——听起来宛若呻吟一般: “阁下——总理先生——请允许我给您敬点什么吗?一点饮料?是不是来一杯 香槟酒……?” 众多宾朋聚集在汉达里克的公馆里,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被主人的盛情 所吸引来的,有的则是仰慕主人讲究的菜肴以及酒窖、网球场、精美的唱片,还有 那整个豪华奢侈的环境而前来的。在此极为惬意地消磨他们中午、午后及晚上的时 光的,有演员、将军、诗人和高级官吏,记者及外国的外交官,情妇及喜剧演员等 不同类型的人。然而有几位往日与汉达里克·荷夫根交往甚密的人,却从不参与这 些又奢侈又愉快的活动。将军夫人没有在汉达里克公馆露过面,贝拉太太白白等了 她一场。将军夫人迫不得已,已将庄园卖掉,眼下住在动物园附近一套小小的住宅 内。她已与柏林的上流社会渐渐失去接触;想当年她在这个社会中也是个风云人物。 “我不愿与这些家庭有交往,因为在那里我可能会遇上杀人犯、伤风败俗者或是神 经错乱者的,”将军夫人自豪地说,并且咔嗒一声放下长柄眼镜。她总用这副眼镜 来打量与她谈话的人。也许她还猜想,到汉达里克公馆去有碰上刑事犯或是满身病 态者的危险。这不只是没有根据的怀疑,而且还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因为它涉 及的是一家政府官员经常出没的家庭。 还有一位与剧院经理的宅邸离得远远的人,那就是奥托·乌尔里希斯。他没有 收到荷夫根的邀请。如果邀请了他,乌尔里希斯大概也不会接受的。他忙得不可开 交,而且忙得体力和心灵上均需付出巨大的力气。还应顺便提一下的是,乌尔里希 斯对他的伙伴汉达里克多年前的、而且一直深深地扎在他脑海中的形象,现在开始 逐渐加以修正。乌尔里希斯身上有巨大的革命热情,而且心肠好,重感情。他曾非 常信赖荷夫根,可说是坚不可摧。“汉达里克是我们的人!”乌尔里希斯过去总以 亲切的、令人信服的语气,回答每一个对他的朋友的道德和政治的可靠性表示怀疑 的人。汉达里克是我们的人!乌尔里希斯现在对许多事已不抱幻想,其中包括对汉 达里克·荷夫根。他不再是宽宏大量,好重感情。他的目光变得严肃威严,可说是 在窥伺别人,这是乌尔里希斯从前不曾有过的。他的两只眼睛也失去令人好感的坦 率神情,眼光凝滞而又平静、具有一种深谋远虑、渗透性很强的力量。 奥托·乌尔里希斯面部表情显得紧张,似乎在悉心窥望,他动作既谨慎又果敢, 随时作好跳跃和逃跑的准备,对一个时刻必须留神的人来说,这是十分相宜的。乌 尔里希斯现在的日子又艰难又危险,他必须时时留心,因为他干的是冒险活动。 他仍是国家剧院里的一员,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听从汉达里克出的主意——就他 本人来说,他可能并不十分在乎——;他可以利用在官方机构的职位作为掩护,使 自己免受秘密警察官员严密的监视和检查。至少乌尔里希斯本人是这样希望和打算 的。然而他可能估计错了。恐怕他一开始就受人监视,只是人家放长线钓大鱼,没 有立即动手,以便日后更有把握地抓住他,从他那里找到大量足以定罪的材料。可 是乌尔里希斯不相信人家已经盯他的梢。剧团的人起初都以怀疑的态度远远地躲着 他,现在则诚挚友好地对待他。由于乌尔里希斯具有男子气概的纯朴以及大方开朗 的气质,所以很能把剧团人员争取到自己方面来,还因为他学会了佯装的艺术。他 那激进的、目标明确的、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强烈意志,使他变得非常机智。他甚 至能与林登泰尔开玩笑,还向那位扮演突出性格的演员约阿希姆保证说,他对他的 纯种族的说法,不怀丝毫异议。他跟舞台工作人员打招呼时也故意用规定的公式: “万岁!”接着加上那个可恨的独裁者的名字。当总理出现在包厢里时,乌尔里希 斯说,他能为这位大人物演出,激动得心也怦怦乱跳起来。确实,他心跳剧烈,不 过那是一种胜利和恐惧浑为一体的战栗。因为当乌尔里希斯演完他自己的那场戏离 开舞台时,那位与他同伙的拉幕员悄悄地对他说了一些地下工作者集会的情况。几 乎就在这位可怕的胖子、佩满勋章的最高等级的刽子手的眼皮底下,这位微不足道 的演员,当然懂得刑讯室和集中营的可怕,但却敢于继续不倦地作煽动和瓦解工作, 为推翻统治者而斗争。 他遭遇恐怖后,只是在短暂时间内使他失去了活动能力。从地狱放出来的头几 个星期他曾处于僵呆状态。他的双眼看到了常人没见过的东西;在巨大的痛苦面前 他一点没有糊涂。他看清了那赤裸裸、横行无忌、以骇人听闻的迂腐手段策划的无 耻行径,还有那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卑鄙勾当,他们拷打手无寸铁的人,却以此 自我庆贺,自以为了不起,把它当作爱国主义行动大肆颂扬,说这是对“搞颠覆活 动的、人民的敌对分子”的道德教育,是对觉醒的祖国作出必要、公正、合乎道义 的效劳。 “如果有人一旦认清这些人是如此的卑鄙龌龊,那他最好再也不愿与这些人有 任何瓜葛。”乌尔里希斯说。不过他是热爱人民的,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总有一天 会从他们中间出现某种明智的东西。他克服了忧伤和麻木不仁。“倘若有人目睹了 这些最为骇人听闻的事,”他说,“那他就面临一种选择:要不自杀,要不就比过 去更加热情地投入工作。”乌尔里希斯是一位纯朴而勇敢的人,他的神经是坚强的, 他很快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继续投入战斗。 对乌尔里希斯来说,与地下反对派人士建立关系并不困难。在工人和知识分子 中他有许多朋友,他们对法西斯主义怀有强烈的仇恨,而且这种仇恨是他们周密考 虑后激起的,由此看来,乌尔里希斯又要经受最危险、可以说是绝望时刻的考验。 这位普鲁士国家剧院的演员参加许多地下活动,反对法西斯统治当局。不管是秘密 集会,还是印刷、散发遭禁止的传单、报纸和小册子,还是在工厂、专政当局公开 的庆典上、电台广播以及电影放映中搞各种破坏活动,奥托·乌尔里希斯总是这些 人中的一员,在准备搞这些活动时他们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在行动时又是把生命 置之度外。 乌尔里希斯非常重视所有反对法西斯的游行示威活动,高度评价其作用,认为 游行示威对那些被吓呆了的、胆战心惊的群众一定会起心理上的鼓舞作用。“我们 要把统治者搞得鸡犬不宁,而且,我们要向几百万群众——他们一直是法西斯独裁 专政的敌人,尽管今天他们已无勇气承认这一点——指出,纵使一大批密探监视着 我们,但争取自由解放的意志并没有磨灭,而且一定会实现。”演员乌尔里希斯这 样想,这样说,也是这样写的。然而他从未忘记,许多微小的行动并不是最关键的, 它们本来只是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目的、目标、伟大的期望仍然是:把反抗斗 争中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把反对派中相互矛盾的不同要求集中起来,因为反对派 是由许多不同的社会和思想观点的人组成的;还要建立、扩大斗争阵线,并使他们 积极行动起来——这就是反对法西斯专政的人民阵线。“这是关键,真正的关键,” 演员乌尔里希斯认识到这一点。 因此,他不仅与党内比较亲密的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秘密筹谋,而 且更重视与反对党的天主教徒、从前的民主党人以及无党派的共和党人建立联系。 然而资产阶级一自由党人士对这位共产党员首先表示不信任。但他热心、正直,善 长辞令,总是设法消除他们的疑虑。“你们和纳粹党人一样不赞成自由!”民主派 人士责备他说。乌尔里希斯回答说:“我们赞成自由!我们赞成解放。至于今后将 建立什么样的制度,将由大家讨论取得一致意见。”——“你们不爱祖国;”爱国 主义的共和党人对他说。“你们只谈阶级,而且说阶级是国际性的。”——“要是 我们不热爱我们的祖国,”奥托·乌尔里希斯回答说,“我们怎么可能对凌辱、败 坏祖国的人如此痛恨呢?那我们为什么把生命置之度外,天天为祖国的解放而进行 斗争呢?” 乌尔里希斯参加地下工作的头几个星期里,有一次曾试图向汉达里克·荷夫根 吐露一些情况。然而剧院经理显得胆怯、激动、神经过敏。“我不想过问这些事情,” 他急忙说。“我可不能过问这些事情——你理解我吗?我闭住双眼,我看不见你在 干什么。我决不能知道这些情况。” 当乌尔里希斯确信汉达里克不愿听他的话后,他还压低声音对他的朋友说: “那你得长期、坚持不懈地伪装自己,这可是多么艰巨、多么为难的事呀。”“不 过我已下定决心采取这一策略,因为我认为这是最正确、最有效的策略,”汉达里 克悄声说,并企图再次以谋叛者的目光来诱惑乌尔里希斯,但乌尔里希斯没有回眸。 “这不是轻而易举的策略,不过我必须坚持这样做。我置身于敌人的营垒之中,我 要从内部来颠覆敌人的政权……” 奥托·乌尔里希斯几乎不愿再听他絮叨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他对汉达里克 的幻想破灭了,开始认清了汉达里克·荷夫根的真面目。 剧院经理伪装得多么出色呀!一位卓越的演员事实上理应有这种能耐的。不然 人家很可能真的以为,汉达里克·荷夫根只为金钱、权力、荣誉而干,而不是为了 暗中破坏纳粹主义的统治。 在总理的大保护伞下,汉达里克感到非常安全和保险,因此他自信可以随意炫 耀自己处境的惊险,开玩笑式地唤来灾祸的恐怖。这当儿,汉达里克想向维也纳的 一位剧院经理借一名演员,他就与这位经理打电话,说话声既像唱歌,又像哭诉, 哀伤地把元音拉得长长的:“是……呀,我亲爱的——几个星期之后也许我又在你 们维也纳出现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否再呆两个星期。我的健康状况——您 会理解我吗?——我的健康受到了极大的损害……” 实际上,有可能使他垮台的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飞行将军不再给予他恩宠; 二是飞行将军本人丧失了权力。看来胖子对待他的梅菲斯特还是坚信不移,这在纳 粹党人士中并不常见,因而令人不胜惊讶。肥胖的巨人眼下仍处于吉里高照时期: 这位处决人的爱好者,金黄色头发、多情善感的女人的男朋友,头衔和财产越来越 多,因而对国家的领导阶层施加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只要胖子的光芒照耀他一天,荷夫根就用不着认真地去对待那位瘸子的阴险攻 击。宣传部长不敢公开反对剧院经理。相反地,他很注意在适当的公开场合和荷夫 根一起露面。此外,他与演员荷夫根少不了有某种知识性的接触。如果说荷夫根懂 得如何通过扮演漂亮的魔鬼以及挖苦逗乐的笑话使飞行将军为之陶醉,从而把他争 取到自己方面来,那么他也善于与这位宣传部的头子、“从前的博士”开怀畅谈, 因为他们两人不仅共操莱茵区方言——由此两人之间的谈话显得特别诚挚亲切——, 而且两人都使用同一种专门术语——当然是滥用。倘若有必要的话,演员荷夫根也 能胡扯一通什么“革命的活力”、“英雄主义的生活情感”、“血气方刚的非理性 主义”。这样荷夫根可与他的死敌激动地聊上个把钟头——当然这并不会使他的死 敌放弃继续无情地对他搞阴谋活动。 凯撒·冯·姆克从富有乐趣的国外巡游回来之后,千方百计散布关于那个黑女 人的种种传闻:据说汉达里克与她有很不正常的性的关系,这个黑女人现住巴黎, 花着汉达里克的钱,过着令人愤慨的显赫的生活;荷夫根通常跟这个女人——就是 这样传说的——秘密幽会,不仅继续和她往来,在种族问题上也丢尽了脸,而且还 利用这个黑女人作联络员,与流亡者中最险恶、最危险的团体取得联系,据说,在 这些团体中他的夫人——汉达里克只是表面与她离了婚——巴尔巴拉·布鲁克纳起 着领导作用。 现在在国家剧院里,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关于剧院经理的黑人情妇;就是 在重要的编辑部里以及在那些决策定调的人士中,人家对这位黑女士的情况也了解 得十分清楚,说她在巴黎施展了伟大的通天塔式的光彩——“她养了三只猴子、一 只幼狮、两只成年豹子,还雇了十几个中国苦力,”有人这么说——她与法国总参 谋部、克里姆林宫、共济会成员、犹太金融寡头,共同密谋来反对纳粹德国。形势 已开始对荷夫根十分不利,他决定与尼柯兰特结婚,以便巧妙地打掉这些离奇谣言 的势头。总理对这位机智的宠儿的这一决定非常满意,同时下令严厉警告所有胆敢 继续怀疑剧院经理的人。“谁反对我的朋友就是反对我,”胖子威胁地强调说。谁 再提那个黑女人,那就准备着秘密警察和飞行将军的恐怖分子来收拾他吧。在剧院 的黑板上,就在舞台的入口处贴了一张布告,上面写着,凡继续传播或即使只是听 取有关剧院经理先生的私生活和往事的任何谣言者,便是犯了敌视国家的错误。再 者,荷夫根有个私人间谍机关,人人对它提心吊胆。在这位阴险狡猾者面前,涉及 他的任何事,想要保守秘密决不可能:他豢养一小批密探,通过他们得悉一切。对 这个组织严密的间谍系统,连盖世太保可能都十分嫉妒。 甚至连凯撒·冯·姆克都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位《枞树山》悲剧作者认为现 在到汉达里克公馆去拜访一次,与主人用最亲切的萨克森方言聊上一个钟头,这也 许是最明智的办法。尼柯兰特为两位先生作陪,贝拉太太亲自端上美味清淡的小点 心,须臾,厄柯兰特突然以奸诈、高亢的声音说起黑人。这位已经离了婚的玛尔达 太太保证说,不论是汉达里克还是她本人简直对黑人厌恶透顶,但姆克先生一点不 动声色。“汉达里克哪怕远远地瞧见这种丑陋人种的任何人,他都会感到恶心,” 尼柯兰特声明说,她那对快乐、明亮的眼睛严酷地盯着凯撒。“这种人的气味根本 不堪忍受,”她气势汹汹地说。——“是,是的,”姆克先生证实说。“是真的, 黑人有臭味。”三个人:剧院经理、作家及这位显眼的女子,猛地放声大笑——长 时间的、由衷的笑。 是的,荷夫根是不能碰的:冯·姆克明白这一点,宣传部长明白这一点,这两 人决定暂时与荷夫根最友好地相处,等待最终某个时候机会来到时,再把他打倒, 清除掉。眼下他是攻不倒的。 胖子为荷夫根安排了一次晋谒独裁者的机会,因为关于泰巴帕公主的谣言甚至 都传到了最显赫的人物的耳边。这位上帝的天使对这件事表示异常反感;事实上他 对黑人与对犹太人几乎同样鄙视。“与卑贱种族的人交往甚密者,能具有剧院经理 职位所要求的道德标准吗?”元首以不信任的口气询问他周围的人。眼下汉达里克 要以自己宝石般的双眸、婉转动听的声音、愁眉苦脸的神情、十分高雅的举止,争 取这位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德国人,并要他深信,荷夫根的道德品质是高尚的。 剧院经理私人晋见这位所有日耳曼人的救世主所度过的半个小时,看来对他实 在紧张,可说是太折磨人了。谈话有点拖沓:元首对戏剧不甚感兴趣,他喜欢瓦格 纳歌剧,喜欢宇宙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出品的影片。荷夫根在邪恶的魏玛共和国年代 曾演过许多歌剧,并轰动一时,然而此刻他不敢提及,因为他害怕,也许元首可能 突然想起凯撒·冯·姆克说过的评价,姆克那时对这些具有瓦解作用的、有闪米特 人影响的试验演出,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汉达里克真不知道他现在该说什么话好。 统治者本人现在活生生地就在他面前,他胆战心惊,不知所措。这位坐在荷夫根对 面的大人物的巨大声誉,吓得这位追名逐利者魂飞魄散。 这位统治者脑门狭小,额头向后倾斜,一撮传奇式的、油腻发亮的头发搭拉在 额头上;双目呆滞无神,犹如瞎子的目光;统治者的面孔虚肿,呈灰白色,是一块 松软的、多毛孔的实体;他的鼻子长得非常普通——一只很寻常的鼻子:汉达里克 大胆地暗自在想,在他的欣赏之中夹带着反感,甚至可说是嘲讽。演员荷夫根还发 现,这位统治者根本没有后脑勺;他穿一件褐色衬衫,软绵绵的肚子显得很突出; 他说话声音很轻,为的是保养他那总是直着嗓子叫喊而沙哑了的嗓音。他对荷夫根 说话时用词艰深,以显示自己的“文化素养”。“为了维护北欧的文化利益,要求 个人无条件地投身到事业中去,而且必须精力充沛,目标明确,并能自觉地维护种 族的纯洁性。”统治者训戒说,说话时他试图尽量不说南德方言,而说高雅的标准 德语,然而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标准德语,犹若一位勤奋的小学生在机械地背诵学过 的东西。 当汉达里克二十五分钟后离开元首宫殿时,浑身汗淋淋的。他感到刚才自己精 神状态不佳,一切全砸锅了。然而就在当天晚上,他从飞行将军处得知,他给这位 统治者留下的印象并不那么糟糕,相反地,正是剧院经理的怯声怯气,使独裁者感 到格外高兴。倘若有人企图在他面前显得毫无拘束,甚至光彩夺目,那么元首是不 喜欢的,并且认为这是胆大妄为。不可容忍的行为。面对这位统治者,人们必须恭 顺地保持沉默。要是汉达里克在这位所有日耳曼人的救世主那里显得容光焕发,那 很可能会惹出麻烦事的。这位万能的主对迷惘。胆怯的汉达里克作出的判决是宽容 的。“这个荷夫根先生是个非常老实的人,”统治者说。 正如其他人喜欢集邮或收藏蝴蝶标本一样,总理先生喜欢自己身上有种种头衔, 因此他认为,要使他的朋友们高兴,莫过于也用这种方式来嘉奖他们。他把荷夫根 弄进“国务院”,提升他当了“参议员”。在第三帝国的所有文化机构中都有剧院 经理荷夫根的重要一席。他跟凯撒·冯·姆克以及其他几位身着军服的先生一样, 都是“文化参议会”的理事。这个组织的第一次“友谊会”是在汉达里克公馆举行 的。宣传部长光临晚会,当约茜小姐演唱一首通俗流行歌曲以助兴时,部长满脸露 出冷笑。不是什么小人物,而是这位凯撒·冯·姆克为年轻歌唱者作钢琴伴奏。晚 会招待特别简单。汉达里克请他母亲贝拉只让上啤酒和香肠面包款待宾客。那些穿 军服的先生十分失望,因为他们曾听到过许多传闻,说在剧院经理的别墅里,生活 极为豪华奢侈。那些衣着讲究的仆人,只给他们递送自己家里也有的三明治,这有 什么意思呢?要不是宣传部长兴致勃勃,使气氛显得愉快轻松,很可能使整个文化 参议会的人兴味索然。遗憾的是,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文化这个题目对大多数 参议员来说距离太远。这些穿军服的先生,为自己从小没有读过一本书而感到骄傲, 大概他们也有理由可以吹点牛的,因为那位极受公众尊敬、刚死去不久的、元首亲 自参加了葬礼的陆军元帅暨总统也是这么做的……当一位年迈的小说家建议,他想 朗诵一章他的三部曲《一个民族的崛起》时,顿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因为他 的书写得无聊至极,谁也不读,然而官方却评价极高。好几个穿军服者猛地跳了起 来,不由自主地、威胁似地用手插进装手枪的口袋,宣传部长狞笑了一下,脸部神 情立即走了样,伯扬明·佩尔茨长叹了一声,仿佛胸前受了可怕的一击,贝拉太太 偷偷溜进厨房,尼柯兰特神经质地失声哈哈大笑——要不是荷夫根马上以娓娓动听、 谄媚的语气挽救了局势,情况也许会非常糟糕。要是能详详细细地听一章《一个民 族的崛起》三部曲,那确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汉达里克容光焕发,保证说,一 边狡黠地微微一笑。——不过时间已经有点过头了,还有那么许多紧迫的、现实的 问题要商谈,在座的文化界精髓,似乎此刻对欣赏伟大的作品,精力不够集中;他, 荷夫根不揣冒昧建议,再安排一次专门的晚会来朗读作品,到那时大家一定会凝神 专注聆听朗诵的。参议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那位叙事文学的老作家失望之至, 几乎要失声痛哭。米勒安德烈先生马上转了个话题,讲述他称之为“营私舞弊”年 代的那些淫秽的奇闻轶事,说话语气充满着真正的满腔愤怒。那是几则从当时著名 的栏目《您对此曾风闻过吗?》中挑出来的珍品。在晚会过程中,人们发现,扮演 突出性格的演员约阿希姆非常有趣,既能学狗叫,又能模仿老母鸡的咯咯叫。洛特 ·林登泰尔笑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因为约阿希姆现在又开始模仿鹦鹉叫。在 散会之前,巴尔杜尔·冯·托腾巴赫,此人也是参议员,这次他专程从汉堡赶来参 加这次文化友谊晚会,他建议说,大家应该站着唱霍斯特·韦塞尔的歌,向元首第 一百次宣誓效忠。众人感到有点尴尬,不过当然是不得不唱的。 这次在剧院经理家中举行的文化参议员的友谊晚会,不但气氛亲切,思想上也 获得丰收,对此报界作了详细报道。总而言之,各报都不愿失去良机,向观众报道 汉达里克·荷夫根的艺术活动或是爱国主义方面的业绩,人家已把他算作是最积极、 最重要的“德意志文化意向的代表人物”之列,登出他的照片之多,几乎可与一位 部长媲美。当首都的社会名流在各大街上和酒馆里为“寒冬赈济会”[注]募集捐款 时,到汉达里克那里去捐款者也是门庭若市,可说与政府官员一模一样。不过官员 们周围都有全副武装的侦探和盖世太保作保镖,捐款的老百姓几乎不能直接接触到 他们,而汉达里克可以而且敢于没有任何保镖而自由行动。当然他选了一个无需担 心会与危险的无产阶级分子接触的地方:剧院经理在阿德隆饭店的大厅里募捐。不 过他还坚持非下饭店的厨房去不可,让每一个年轻厨师必须向小盒里投入一个子儿, 连洛特·林登泰尔也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在这个小盒里扔进过一张一百马克的钞票呢。 剧院经理还和肥头肥脑的厨师头子手挽手地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登在《柏林画报》 的封面上。 剧院经理结婚时,各报简直充斥了荷夫根的照片。荷夫根把尼柯兰特引到府上, 米勒一安德烈和伯杨明·佩尔茨是证婚人,总理送了几只黑天鹅作为结婚礼物,汉 达里克公馆的花园里有个小池塘,黑天鹅正好可放在池水里。几只黑天鹅!记者们 对如此独特的礼品无不惊愕;只有几位年已古稀的老人——比如像将军夫人——回 忆起从前有一次,一位身居高位的艺术爱好者也曾给他的宠臣送过同样的礼物,这 就是巴伐利亚州的国王路德维希第二送给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 独裁者亲自打电报祝贺年轻夫妇;宣传部长送了一个装满兰花的花篮,此花看 起来有毒,仿佛接收者闻了它的香气会死去一样;彼埃尔·拉鲁赋法文长诗一首; 特奥菲尔·玛尔达打电报咒骂了一顿;小安格丽卡刚生了一个孩子,这回又痛哭一 次,这是最后一次为她失去的爱情而痛哭;所有的编辑人员把有关汉达里克和泰巴 帕公主的材料藏到抽屉最底层、最隐蔽的地方,伊利希博士向他的女秘书口述一篇 文章,他在文中庆贺厄柯兰特和汉达里克结婚,用了一个具有最美、最深的含义的 词,称他们是一对“德意志式”的伴侣,还说“他们生气勃勃,既成熟又竭尽全力 为新社会服务,而且种族纯真,他们都是由高贵的物质构成的”。唯独有一家报纸 ——据人们背后议论,该报与宣传部长有特殊亲密关系——大胆影射尼柯兰特可疑 的往事:人们祝贺这位年轻太太终于离弃了“那个流亡者。犹太人的后裔、文化布 尔什维克主义者特奥菲尔·玛尔达”,以便能重新积极地参加到民族文化生活中去。 这是一丸苦药,尽管它裹上了一层精美的糖衣。由许多祝贺文章构成的那一部美丽 的协奏曲,特奥菲尔的名字听起来犹若一个刺耳的不谐和音。 尼柯兰特带着大衣箱和帽子盒,从帝国首相广场大街搬进格鲁纳瓦尔特区。当 那位帮她打开箱子的女婢看到一双红色高统皮靴时,有点吃惊,年轻的高贵夫人当 即以尖刻而直率的语气解释说,她穿亚马孙族女战士[注]服饰时需穿这种靴子。 “我扮演潘忒西利亚[注]时还要穿它!”尼柯兰特以引人注目的得意洋洋的口气大 声说。这位女婢被这个听起来完全陌生的外国名字,还有那女主人闪闪发光的猫眼 睛吓住了,从此她小心谨慎,再不提任何问题了。 晚上,在汉达里克公馆举行盛大的招待会——与这次极其隆重的喜庆场面相比, 汉达里克第一次结婚时在枢密顾问家举行的那场小型庆宴多么微不足道!俄培隆和 泰坦尼亚满面春风,妩媚动人,却令人胆战心惊,他们穿过成群的宾客向前走去, 昂首挺胸:汉达里克高高仰起下巴,尼柯兰特以高傲的神情撩起夜礼服的拖地裙据, 这身夜礼服似用金属制成,闪闪发亮,还发出叮当之声,与此相配,她还在两个肩 膀和头发上插了几朵又大又奇妙的玻璃花。——尼柯兰特的脸看起来是虚假的、冷 酷的;汉达里克的面孔呈菜色,仿佛能发出磷光。两人微微作笑,很明显,他们笑 得实在费劲,可说是活受折磨。两人的面部表情像戴上了假面具一般。他们目光呆 滞,迈着自豪的步伐穿过欢迎他们的人群宛若通过无人的空间。然而他们看到所有 这些穿燕尾服、贵重的夜礼服或讲究的制服的宾客背后是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双眸 要半垂下眼睑,而且显得那样的呆滞?到底有什么幽灵突然浮现在他们面前?它们 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使汉达里克和尼柯兰特伤心得连嘴角边上的一丝笑意都猝然 消失,脸上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怪相? 也许他们的眼睛遇上了巴尔巴拉那审视的目光,巴尔巴拉曾是尼柯兰特的朋友, 而此时她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履行她庄严而艰巨的义务——啊,她们两人之间有无法 逾越的鸿沟——;也许是特奥菲尔·玛尔达怪诞的殉道者的面孔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半受蒙蔽,半清醒,显得万分痛苦,他眼下所受的折磨是对他傲慢、愚蠢地 唯我独尊的罪过的惩罚——玛尔达愤怒而痛苦地向尼柯兰特这边望来,是她离弃了 他,由此也就放弃了她执拗地自己选定的命运——。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一 个特定的人的面孔,而是在作一次含糊的、然而却是不寻常的总结,他们在勾勒一 幅他们青春年少时的图画,在计算他们本来可以干出一番名堂、而却出于罪恶的虚 荣心而耽误了的总额;他们在回顾自己久远而可耻的背叛的历史——不仅背叛了别 人,也背叛了他们自己:背叛了他们自己身上原有的那一部分比较高尚、比较纯洁 的好的方面——;他们还在回忆自己衰败和下降的编年史,这是一部非常丢人的、 阴暗的历史,而下降对这个愚蠢的世界就表现为上升。他们两人的上升——愚蠢的 世界就是这样看的——导致了他们今天能共同胜利地举行婚礼;然而这个时刻正是 注定了他们共同的失败。从此他们这两个微微含笑者、熠熠闪光者将永远相依为命 ——正如两个叛徒、两名罪犯永远相依为命一般。把一个罪人与另一个系在一起的 纽带并不是爱情,而是仇恨。 “文化参议会”在举行亲切的友谊晚会,国家的要人们在旅馆大厅里为他们缺 吃少穿的同胞募集捐款,实际上却是资助了第三帝国在国外的宣传;到处仍在庆贺 婚礼,处处在举行滔滔不绝的讲演,人们在歌唱——而那个好战又高度发达的资本 主义全面专政的统治当局继续走它的路,这是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路,在道旁堆满 了无数的尸体。 那些到柏林来访一周和到外省逗留若干天的外国人——英国的勋爵、匈牙利的 记者或是意大利的部长——,颂扬这个被压抑的国家最令他们瞩目之处,是它的完 美、整洁、有条不紊。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人都欢乐愉快,于是断言说:元首受人 爱戴,他是全体人民的敬爱者,这个国家不存在反对派。然而,正是在这期间,不 仅国家内部有反对派,甚至在纳粹党的核心中也出现了反对派,其力量之强大,威 胁之大,连可怕的三巨头——元首、胖子和痛子——必须‘迅速”加以干预。有那 么一个人,独裁者私人军队的建立应归功于他,宣传部长昨天还在动人地咧嘴笑着 瞅过他,总理也在昨天称他为“最忠实的伙伴”——就是他,一天夜里被元首亲自 从床上拉起,几小时之后就被枪决了。在子弹射出之前,在这个日耳曼人的救世主 和他的最忠诚的伙伴之间还演了一场戏,这在身居高位的先生们中几乎并不常见。 这位最忠实的伙伴向救世主大喝道:“你是恶棍_叛徒:你就是叛徒!”因为他发 觉,他的最后时刻已经来到了,所以他有勇气说出这样的公正话。几百名老纳粹党 员不得不与他同死,因为他们太不听使唤了。与此同时他们又杀害了好几百名共产 党人;一方面他们进行大规模屠杀,一方面胖子、瘸子和元首又将那些对自己有个 人恩怨或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者,统统清洗掉,不管他们是将军、作家, 还是已退休的各州总理——这里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将他们的妻子也一起枪决。必 须人头落地,元首总是这样说的,现在已是时候了。一次小小的“清洗活动”—— 事后发表声明说。勋爵和记者们都认为,元首的毅力可有点奇妙:他是一个非常温 柔的人,爱动物,不吃肉,然而他却能不动声色地目睹自己最忠诚的伙伴硬挺挺倒 地而死,连这次血的纵酒宴乐之后,似乎老百姓对这位上帝的天使比从前更加强烈 地爱戴了,而那些反感者、惊愕者分散而又孤寂地困守在国内,“我一定得亲眼见 到,”浮士德博士从前曾悲叹地说过,“我一定得亲眼见到他们颂扬无耻的杀人凶 手。” 两位贵族年青姑娘的脑袋也落了地,据说她们在闲谈中泄露了国家机密——杀 头,这次是两个娇弱的女人的脑袋。男人的脑袋也落了地,他们除了发誓不肯放弃 社会主义思想之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罪过——然而下令处死他们的这位救世主, 也自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的呀。救世主声言,他热爱和平,然而他还下令在集中营 里拷打和平主义者。他们遭到屠杀,一只密封的骨灰盒连同一份通知书送到死者家 属的手中,上面写着的是,这个坏蛋和平主义者自杀身亡,或是在越狱逃跑中被打 死。德国青年把“和平主义者”一词当作骂人话来学习;他们无需读歌德和柏拉图 的书,只需学习射击和扔炸弹,而参加夜间野外军事演习那是再高兴不过了。当元 首对和平高谈阔论的时候,青年人知道,那是元首在开玩笑。这些军事上有组织、 有纪律、严格训练的德国青年,他们只知道一个目标、一个前景,就是打一场复仇 战争,打一场掠夺战争;阿尔萨斯—洛林[注]是德国的,瑞士是德国的,荷兰是德 国的,丹麦是德国的,捷克斯洛伐克是德国的,乌克兰是德国的,奥地利更是德国 的,对此本来就用不着再费口舌,德国必须重新拥有他的殖民地。全国变成了一个 军营,军火工业得到迅猛发展,全国范围内进行持续的战争动员,国外以最关注的 心情瞧着这一台雄伟壮观的、令人恐怖的戏剧,犹如一只家兔,紧张地瞧着即将把 它吞食的一条大蛇一般。 在独裁统治下有人也可以尽兴取乐。“力量来自欢乐”,这就是口号,各种各 样的民间节日层出不穷,萨尔[注]是德国的:一次民间节日。胖子终于决定娶林登 泰尔为妻,下令筹备价值几百万马克的结婚礼品:又一次民间节日。德国退出国际 联盟[注],德国重新拥有“国防自主权”:尽是民间节日。每一次撕毁条约,管它 是凡尔赛条约还是洛迦诺条约,以及紧接着带强制的“公民投票”,都成了民间节 日,而迫害犹太人以及公开谴责与犹太人“有亵渎种族行为”的姑娘们,那更是旷 日持久的民间节日。再就是迫害天主教徒。现在人们才得知,原来天主教徒并不比 犹太人好多少,滑稽可笑的是,为了微不足道的数额,对天主教徒搞了一起“外汇 诉讼案”,而纳粹党的头子们却把巨额财富转手到了国外;还有就是迫害“反动势 力”,那么什么是反动势力,人们难以准确想象。马克思主义被彻底铲除,然而却 始终存在遭受大规模起诉、审讯的危险;德国的文化“完全清除了犹太人的影响”, 不过它枯燥乏味得无人再予问津;黄油紧缺,不过大炮比黄油重要得多;五月一日, 过去是无产阶级的节日,而今有那么一位喝得酩酊大醉的博士——虚肿的、喝足了 香槟酒死人一般的脸色——在五一节里大谈什么生活的乐趣。难道老百姓对这类数 不尽的、名声不佳的节日活动不感到厌倦吗?大概已经厌倦了。老百姓大概已在呻 吟。但是麦克风和扩音器里发出的嘈杂声大大盖过了他们的恸哭声。 路边上尸体堆积如山,令人毛骨悚然,统治者还是走它的路。 谁反抗,谁就懂得他要承担什么风险。谁说了真话,谁就必须估计到谎言者的 报复。谁企图去传播真理,并为实现真理而斗争,谁就会受到死亡及种种恐怖的威 胁,而这种恐怖通常是死在第三帝国牢狱中的先导。 奥托·乌尔里希斯不怕危险,敢于一往直前。和他一起参加政治运动的朋友们 指派他去完成最困难、最危险的任务。他们认为——或许是希望,乌尔里希斯在国 家剧院的职位,在某种程度上对他起着保护作用。不管怎么说,他的处境总比其他 一些同伴要有利得多,因为这些同伴改名换姓过着隐蔽生活——一直都在逃避盖世 太保密探的追踪;他们像罪犯似的受到警察的追捕;像小偷流氓或杀人犯似的,被 这个已经沦为杀人犯和流氓小偷的国家所追逐。奥托·乌尔里希斯可能大胆地干了 许多事情,在他的朋友们看来,这意味着肯定会遭灭顶之灾。他确实有点过分大胆。 一天清晨他被捕了。 那时大家正在国家剧院里排练《哈姆雷特》。剧院经理自己担任主角,分配奥 托·乌尔里希斯扮演内廷侍臣吉尔登斯吞。乌尔里希斯那天没来参加排练,据说也 未请假,荷夫根大为惊诧,他当即明白了,或者说他马上就预感到,一定出了什么 事。荷夫根提前离开了排演场,但剧团没因他离去而中断排练。剧院经理从奥托的 房东太太处得知,奥托于拂晓时分被三个穿便衣的先生带走了,于是他立即和总理 官邸通话。真的,这回是胖子亲自接的电话。然而当荷夫根问他,他是否已经得知 奥托·乌尔里希斯被捕的消息时,胖子顿时变得心不在焉,很不耐烦。飞行将军声 明说,他尚未得到报告。“我根本不管这种事,”他有点烦躁不安地说。“假如我 们的人把他关进监狱,那么这家伙一定是干了什么不正当的事呗。我一开始就对这 个年轻人没有好感。此人过去是‘海燕’的成员,这可是一个极其糟糕的组织。” 这时荷夫根仍壮着胆子问他,是不是还可能采取点措施来改善一下乌尔里希斯目前 的处境,胖子态度霎时变得冷淡起来。“不,不行,亲爱的——您还是不要去于预 这种事为好!”胖子响亮而尖刻的声音在他耳际喊叫。“您放聪明一点,多关心点 自己的事吧!”完全是威胁的口气。还有暗示那个“海燕”组织时的声调,听起来 多么令人不快,荷夫根自己也曾作为“同志”在这个组织参加过活动。此刻荷夫根 幡然领悟到,他若再继续去过问老朋友的命运,那他就有丧失最高思宠的危险。还 是等几天再说吧!荷夫根当即作出了决定。要是哪天遇到胖子情绪好,我再小心谨 慎地试着把这事重提一下。总有一天我会把奥托从哥伦比亚大楼[注]或是从集中营 里救出来。眼下只好作罢了!这家伙得给我快到国外去。由于他毫无意义的轻举妄 动,还有那过了时的、幼稚的关于英雄行为的概念,很可能会使我也陷进最可怕的 麻烦的境遇…… 两天后荷夫根仍未得到关于乌尔里希斯的任何消息,他焦虑不安了,但又不敢 再打电话去打扰总理。经过细细的考虑之后,他决定和洛特通话。这位大人物的善 心太太首先声明说,她重新又听到汉达里克亲切的声音,感到非常高兴。荷夫根则 有点慌慌忙忙地对她保证说,他听到她的声音也有同样的感觉。接着荷夫根向她说 明,这次给她打电话有一个特殊原因。“我非常为奥托·乌尔里希斯担忧,”荷夫 根说——“为什么要担忧呢?”谷穗般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在她那间罗可可式陈设的 闺房里回话说。“他已经死了。”荷夫根还不知奥托已死,洛特对此感到惊奇,似 乎也觉得有点滑稽。“他死了……”荷夫根低声地重复一遍,他未向洛特道声再见 就挂上了电话,这使将军太太不胜惊讶。 荷夫根当即驱车去找总理。实权者在他的工作室接见了他。总理穿一身奇异的 便服,领子和袖口是用鼬鼠皮镶的,脚跟前蹲着一只大狗,在写字桌的上方,一把 宽阔、锋利的长剑在黑色的打有褶子的幄帐前闪闪发光。另有一个大理石底座的元 首胸像,胸像上那暗淡无光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洛特·林登泰 尔扮演明娜·封·巴尔赫姆的剧照,另一张是那位斯堪的纳维亚女士的半身像,正 是这位女士,有一次将在车中身负重伤的冒险家,开车送出意大利国境,后来在她 的骨灰盒上建造了一座巨大的拱形墓穴——半球形闪烁发光的墓顶,用大理石和镀 金的石块砌成,这位鳏夫以此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而实际上这是冒险家为显示自 己的骄矜才树立了这个纪念碑的。 “奥托·乌尔里希斯死了,”荷夫根伫立在门边说。 “是的,”胖子从写字台那边回答道。他注意到,荷夫根脸色苍白,犹如白热 化的火焰的反光,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一件自杀案子。”总理说这话时一 点不脸红。 俄顷荷夫根踉跄了几步。他以无法克制的、充分表露他内心恐惧的神态,摸着 自己的额头。这大概是总理第一次从演员荷夫根身上见到的丝毫没有做作的完全真 实的动作。这位大人物对自己机灵的宠儿如此缺乏端庄的举止,颇感失望。总理站 了起来,挺直身子,以显示一下他那令人恐惧的高大身躯。那条可怕的狗也随之站 立起来,并发出狺狺的叫声。 “我已好言劝戒过您,”飞行将军恫吓般地说,“我现在再重复一遍——尽管 我是从不习惯说第二次的——:您不必过问这事!”话说得一清二楚,荷夫根不禁 浑身颤栗,感到自己已面临悬崖绝壁,并正在它的边沿来回走动,只要这位肥胖的 巨人心血来潮,马上就可能把他推进万丈深渊。——总理低头站立着,他那短而粗 的后颈隆起三条宽宽的圆形皱纹,一对小眼睛忽闪忽闪,眼皮红肿发炎,连眼白也 布满了红丝,仿佛一股血流冲上了这个怒火中烧的暴君的脑袋,以致模糊了他的视 线。“这事很恶劣,”他又说。“这个乌尔里希斯已经卷入到一些肮脏的勾当中去 了,他自找绝路是有种种原因的。我的国家剧院的经理先生,不应该过分去关心这 种声名狼藉的重大叛逆犯。” “重大叛逆犯”一词将军是吼着说出来的。荷夫根霎时感到头晕目眩,感到自 己已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坠落下去,他立即紧紧地抓住了圈手 椅的扶手,这是一只沉重的、文艺复兴时代式样的椅子。荷夫根请求总理允许他就 此告辞,总理冷淡地点点头,就让他退了出去。 剧院中谁也不敢谈论他们的同行乌尔里希斯“自杀之事”。然而通过秘密的、 无法控制的渠道,大家仍然得知他是怎么死的。乌尔里希斯不是被处决的,而是被 折磨致死的。他们用严刑拷打想让他供出他的同行和朋。友的名字,但是他坚毅不 屈。并且在乌尔里希斯的住宅中他们也找不到任何材料,既无书稿,也无笔记,更 找不到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因而使盖世太保极为愤怒和失望。既然没有希望可从 他身上榨取到什么东西,那么就只有加重拷打和折磨来惩罚他的顽固态度。也许对 施刑的刽子手们并没有下过明确的打死奥托的命令,但是蒙难者却在第三次“审讯” 中惨死在他们的手中。乌尔里希斯遍体鳞伤,鲜血淋淋,完全变了样子。他母亲住 在外省,当得知儿子自杀的消息后,悲痛得神经不正常了。死者的脸肿胀着,皮开 肉绽,满脸都是脓血和污垢,可怜的母亲还怎能辨认出这曾是她儿子原有的那张面 孔。 “你是不是感到伤心,汉达里克?”尼柯兰特态度特别冷漠,似乎还带几分讽 刺的口吻,好奇地询问她的丈夫。“你还老想着这事?” 荷夫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我认识奥托已经很久了……”他低声说,仿佛他 在请求原谅什么事情似的。——“他在冒什么风险,他自己早就知道的,”尼柯兰 特说。“谁赌博,谁就必须准备着把赌注输得精光。” 这话使荷夫根既痛苦又难堪,他只得喃喃地说:“可怜的奥托!”——这就算 是对妻子刚才一席话的回答了。 妻子当即尖刻地回敬说:“为什么——可怜呢?”接着她又絮絮补充道:“他 是为他的事业而死的,在他看来这事业是正确的嘛。他也许还应该受人仰慕哩!” 稍停片刻后她又梦呓般地说:“我要给马尔达写信,告诉他奥托死了。马尔达敬慕 那些坚定不移地为一种信念而把生命孤注一掷的人。他喜欢这种执著的人。他自己 也许出于执著,也会把生命贡献出来的。他很可能认为,这个乌尔里希斯是一个人 物,有纪律性。” 荷夫根不耐烦地摆摆手。“奥托根本不是一个特殊人物,”他说。“他是一个 普通人——一个伟大事业中的普通战士……”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在他那苍白的 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为刚才说的话感到羞愧,因为他使用的这些词由于奥托 的死,使他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它的严肃性。由于他懂得了这些话的 分量和价值——不过只是现在,在这一瞬间他才懂得——因而他感到,这些问从自 己的口中吐出,就是对它们的亵渎;这些庄重的话出自自己的口,犹若是对自己的 嘲讽。 谁也不准去参加演员奥托·乌尔里希斯的葬礼,因为他“自愿的、并出于对人 民法庭公正惩罚的恐惧”而了结了他自己的一生。国家要像埋葬一条死狗似地埋葬 乌尔里希斯惨不忍睹的尸首。可是死者的母亲,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寄来了买棺 材和一块小小墓碑的钱。在一封布满油污和泪痕、几乎无法辨认的信中,母亲请求 说,希望能恩赐给她的孩子以基督教式的葬仪。但是教堂必然拒绝这样做,因为自 杀者的灵柩后面是不许跟随任何牧师的。年迈的母亲在她那间鄙陋的小屋里在为自 己迷途的儿子祈祷着:“仁慈的上帝,他不曾信奉你,他犯下了许多罪孽,不过他 不是坏人,他只是误人歧途,不是由于他不知悔悟,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条道路是正 确的。仁慈的上帝,凡世人善心走的条条道路,必在你那里找到它的终结。你会宽 恕他的,你会赦免他,使他免遭地狱之苦。神圣的天父,你是明察心灵的,我的迷 途的儿子心是纯洁的。” 老太太本来不可能筹划到这笔买棺材和墓碑的钱的,因为她一无所有,身无分 文,也没有任何可供变卖的东西。她藉以为生的就是为别人缝缀撕破了的衣衫。她 常常不得不忍饥挨饿。而现在奥托再也不可能赡养她了,她的生活定会更加恶劣和 穷困。——死者的一位朋友,此人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从柏林寄给她这笔安葬费, 并详细地告诉她,她该把钱再寄到某个地方。“请您原谅,我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那位不相识的人写道。“您一定会理解迫使我小心行事的种种原因,并会同意我这 样做的。” 然而老太太一点儿不理解。她哭了一会儿,随之又感到惊异起来,接着继续祈 祷,而后便把刚从柏林寄来的钱又寄回柏林去了。“城里的人好像一个个都变得神 经错乱了,”她思忖着。“钱是从柏林寄出的,最后又该在柏林花出去,为什么要 让它旅行半个德国呢?不过,为我的奥托办事的那个人,准是个好人——一定是个 虔诚的好心人。”她在祷告时也要为这位不知名字的施主祈祷几句。 就这样,被害的革命者乌尔里希斯的棺材和墓碑其实是用他自己的薪俸支付的, 不过是由剧院经理先生从纳粹国家的银行里领出来的。这算是荷夫根为他的朋友奥 托所能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件事,这也是奥托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次侮辱。 不过荷夫根把钱寄给乌尔里希斯的母亲之后,感到心里轻快了。由此良心得到了一 点慰藉,原来心中确有点负疚之感,现在总算又得到了补偿。在最近这些倒霉的日 子里,荷夫根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这下可以放松了。压力消除,现在又能把全 部精力倾注到哈姆雷特身上。 扮演哈姆雷特给他带来许多没有预见到的困难。那时在汉堡,他多么轻率地临 时把丹麦王子搬上舞台!好心的克罗格大发雷霆,在总排演时他还想取消演出。 “在我的剧院里,不能允许演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位崇尚道德教育剧的老 前辈大声吼道。荷夫根每每回忆起这件事,不由得还暗自发笑。 现在涉及到荷夫根的问题,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敢说这是“乌七八糟”。然而当 他独自一人,没有人会听到他的说话声时,他叹息道:“我演不好这个角色!”— —演梅菲斯特时,他对每一个声调、每一个动作,从一开始就很有把握,但是丹麦 王子却是那么难以驾驭,简直是在拒绝荷夫根。他要为争取这位王子而斗争。“我 不放过你!”演员荷夫根说。可是哈姆雷特却疏离他,回答他时语气悲凄,带有讽 刺味,表现出无限的傲慢:“你像魔鬼,你能理解魔鬼——你不像我!” 这位喜剧演员荷夫根向王子吼道:“我一定能扮演你!如果我在你面前表现无 能,那我就什么也无所作为了。这是严峻的考验,我一定要经得住。我的整个生命 以及我所犯下的一切罪孽——我的叛逆,我的一切羞辱只有以我的艺术家的气质来 加以判自。只有我是哈姆雷特时,我才是一名艺术家。”——“你不是哈姆雷特,” 王子回答说。“你不具备那种高尚的品质,独有历经坎坷、并有见识的人才能有这 种品德。你没有经历什么坎坷,你所认识到的事情,除了高贵的头衔的优厚的俸禄 之外,对你来说什么也不再具有价值。你不是高尚的人,你是权贵中的一个白痴, 供杀人犯消遣的一名小丑。再者,你的外貌也根本不像哈姆雷特。倒是瞧一下你自 己的那双手吧——难道这是历经沧桑从而荣获高深知识的人的那双手吗?不管你怎 么煞费苦心将这双手保持得纤巧和哥特式的尖形,但仍粗笨不堪。另外,你也太胖 了。很遗憾,我不得不指出这一点——若是哈姆雷特的臀部胖成这个样子,哦,可 悲!”说到这里,王子哈哈大笑,声音深沉而带有讽刺味,笑声发自他那永远声誉 赫赫的神秘的远方。 “你知道,我在舞台上看起来身材总是那么细长的!”喜剧演员激怒地,像是 受到侮辱似地大声喊道。“我已请人为我设计了一种服装,穿上它即使我的死敌也 决不可能发现我的臀部已经发胖。你真卑鄙,现在让我去想臀部问题,此刻我本来 就神经过敏!你为什么非要来欺侮我?难道你就那么恨我?” “我对你根本就无仇。”王子轻蔑地耸耸肩膀。“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 是像我这样的人。亲爱的,要作高尚的人,还是要升官发财,你已作了选择。你的 决心已定,那好,祝你幸福吧,不过不要打扰我的安宁!”说着,哈姆雷特修长的 身影渐渐消失了。 “我决不放过你!”喜剧演员又一次气喘吁吁地说,并伸出双手去抓王子,不 过扑了一个空,关于这双手刚才幻影说的话是多么的贬损哪。 “你不是哈姆雷特!”远处一个陌生、高傲的声音对他断言道。 他不是哈姆雷特,不过他在扮演哈姆雷特,他的娴熟的演技不能将哈姆雷特弃 置不理。“一定会十分出色的!”导演和同事们对荷夫根说——说这话大概并非出 于本性,也许就是为了谄媚剧院经理。“自从伟大的凯恩茨[注]年代以来,德国舞 台上还从未见到过如此卓越的成就。”不过荷夫根自己清楚,他并没有理解剧中诗 句的真正内容及内在的奥秘,他的表演仅仅停留在语言技巧的运用上。他深感自己 没有把握,并且不具备哈姆雷特的真正幻觉,因而他自己作着试验。他把那些只有 细微差别的声音以及根本无任何内在联系的、只能产生微弱的突然效果的声音排列 在一起,故意神经质地加以剧烈渲染,并把丹麦王子具有男子汉气质的、刚毅有力 的方面特别予以强调。“哈姆雷特不是懦夫,”他向导演和同行们解释说;就是对 记者,他也是本着这个意义来发表讲话的。“哈姆雷特根本不是懦弱的——整整几 代的演员都犯了错误,把他当作柔弱的典型来理解。他的伤感情绪并不是他无故的 脾气古怪,而是有明显的原因的。王子首先是作为为父复仇者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 的。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完全有贵族气派,不可能不愤世嫉俗。我首要的是非 常重视祛除他那痛苦、悲戚的性格特征,而传统的理解总是把这些特征强加在哈姆 雷特身上。” 导演、同事、新闻记者无不认为他的见解新颖,大胆,十分有趣。伯扬明·佩 尔茨对荷夫根的设想更是兴高采烈,关于哈姆雷特他们两人已经多次作过长时间的 交谈。“只有像您这样的天才感觉和理解的哈姆雷特,丹麦王子才能被我们今天的 人——我们都是愤世嫉俗讲求现实的人——所接受,”佩尔茨说。 荷夫根塑造的哈姆雷特是一名患有神经衰弱症的普鲁士少尉的形象。他突出所 有的重读音节,以掩饰自己表演的浅薄,然而重音强调过分,听起来却十分刺耳。 陡然间他挺立不动,随之高声嚷嚷,即刻又陷入昏厥状态。他不是在控诉,而是在 狂叫怒吼。他笑声刺耳,动作像抽筋似的。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缺乏他演梅菲斯特时 有过的那种深邃、神秘的忧郁感——其实那时他并不是故意要去表现伤感情绪,而 是按照一种捉摸不透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法则表演的——他现在朗读的大段独 白,在结构上具有典范的技巧,然而他只是把独白“传达出来”而已。请听他在申 诉: “啊!但愿一个太坚实的肉体, 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 这诉苦声既不严峻也无音乐感,既不美也没表现出绝望情绪;观众感觉不到, 这话出口之前,哪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哪些是历经沧桑后的肺腑之言。既无感情, 又无认识,怎能使言词具有崇高的气质。这些话不过是卖弄风骚的哀诉,努努嘴— —热中于博取别人好感的微弱的申诉而已。 尽管如此,哈姆雷特初演时还是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成就。柏林的新观众,很少 按照演员在艺术成就上的纯真程度和他们的努力程度来评价演员的,而是按照他们 与当权者的关系。另外荷夫根的全场演出就是要使那些坐在剧场正厅前排的高级军 官和残忍好杀的教授以及他们不乏英雄主义思想的太太为之倾倒。导演特别粗扩和 形象地突出莎土比亚悲剧的北欧性格特征。布景非常粗笨,全剧自始至终是在这种 布景下演出的,这类布景用来作为《尼伯龙根之歌》[注]中勇士们的背景也许还比 较合适。舞台昏暗朦胧,台上不断地发出铿锵的击剑声和非常粗鲁的喊叫声。在一 群粗暴的汉子中,荷夫根的动作显得悲凄而又矫揉造作。有时他能表现得十分诙谐, 几分钟之久一动不动地静坐在桌子旁,向动情的观众只伸出一双手。他的脸部是个 黑影,双手白得如同涂上石灰似的,放在黑色的桌面上,舞台耀眼的灯光直射着它。 这位剧院经理如同展示宝物似地展示他那双不美的手。他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出于 高傲——他要显示一下,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在自我折磨,因为 出示那双宽大粗笨的手,内心毕竟还是感到剧烈痛苦的。 “《哈姆雷特》是具有代表性的日耳曼戏剧,”拉迪希博士在他受宣传部长的 启迪所作的首次发言中宣布说。“丹麦王子是德国人的伟大象征之一,从他身上我 们发现了自己最深刻的本性的一部分。关于我们德国人荷尔德林[注]大声疾呼过: 因为,你们德国人,你们也是 行动的矮子,思想的巨人。 因而哈姆雷特也是德国人的一种危险。我们大家身上都有哈姆雷特,我们必须摒弃 他,因为当今时代要求我们的是行动,而不只是思考和分析性的反省。元首给我们 的谕旨就是要我们必须为了民族的公众利益而行动起来,但是哈姆雷特这个典型的 知识分子,常常无谓思虑而使自己孤立和远离于公众之外。” 人们普遍认为,荷夫根扮演的哈姆雷特本身,使人明显地觉察到,深刻思考和 准备行动之间的悲剧性冲突,而这种冲突非常有趣地使德国人有别于所有其他的人。 他在观众面前把王子塑造成为一个神经错乱的鲁莽汉,然而观众不论是对这种鲁莽 行动还是对神经错乱,都是充分理解的。 剧院经理的戏装确实做得十分合体,穿上它臀部显得一点不宽,完全是青年人 的形象。他不得不一再谢幕,站在他旁边鞠躬的是他的年青的夫人尼柯兰特·荷夫 根,她扮演了那个有点古怪脾气的、呆钝的,不过特别在发疯的那几场戏中给人留 下深刻印象的奥菲利妞。 总理全身闪烁着金色、银色和紫色,他的太太洛特的服装是天蓝色的,光泽柔 和,两人并排站立在包厢中,故意不断地热烈鼓掌。这是实权人物与他的内廷小丑 和解的表示,梅菲斯特式的荷夫根,感激涕零地领略到了这一点。荷夫根身着哈姆 雷特戏装,脸色苍白却很俊秀,深深地向高贵的夫妇鞠了一躬。洛特又爱上我了, 他暗想,同时,他的右手在作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弧形动作后就按在心窝上,但从神 态上观察,他已精疲力竭了。他那宽阔的、异常小心地涂上深红色油膏的嘴,露出 一丝深受感动的微笑。在圆而黑的孤形的眉毛下,双眸散发出诱惑人的甜蜜而冷酷 的光芒。两侧颞颥间由于过度劳累而显得异常痛苦,不过绷得紧紧的纹路倒使他的 面容增添了异彩,使他那邪恶的魅力更为诱人。此刻飞行将军的太太挥动着与她的 天蓝色夜礼服一样颜色的小绸巾,向荷夫根频频招手,将军狞笑一下。“我又重新 受到了恩宠,”哈姆雷特想,心中顿感如释重负。 他谢绝了一切邀请,自称过度疲乏不能参加,于是即刻就驱车回家了。荷夫根 独自坐在工作室里,发现自己并无睡意。他内心沮丧,很不平静。雷鸣般的掌声并 没有使他忘却自己担任这个角色是不成功的;不过重新获得胖子的宠爱,这倒是一 件至关重要的好事,他曾不得不为此事而忧心忡忡。然而,即使今晚的成就具有关 键和深远的意义,但它未能使荷夫根对自己的失败得到慰藉,他崇尚虚荣,贪图功 名,但今天却遭到了惨败。“我不是哈姆雷特,”他满怀忧伤地思索着。“报纸一 定会向我下保证,说我从头到脚无处不像丹麦王子。然而他们是在撒谎。我是假的 哈姆雷特,一点也不像。——要懂得我演得并不成功,我需作点自我批评。每当想 到我朗诵‘存在与非存在’这句话是多么空洞肤浅时,我的心便倏地纠在一起,自 己都感到恶心……” 荷夫根在窗边的靠椅上坐下,窗户是敞着的。他信手拿起一本书,随即又没精 打采地把它放到一边,这是本诗集《恶之华》,这不禁又使他怀念起尤莉爱塔。 透过窗户能直瞥黑魆魆的花园,园中的芳香和潮气扑面而来,荷夫根禁不住打 了一个寒战。他把丝绸睡衣的胸口处拉紧。现在到底是几月?四月还是已经五月初 了?他蓦然感到十分悲伤,这些天来,连春天的来临以及美丽的春日又悄悄地进入 夏天,他都未予留意。“这该死的戏剧,”他又痛苦又生气地思忖着,“戏剧摧残 了我的身体,由于它,我延误了自己的一生。” 他正闭目静坐,突然一个粗鲁的声音对他喊道:“你好!剧院经理先生!” 荷夫根蓦地跃起。 花园中有人在向他的窗户攀缘,这真是杂技演员般的本领,因为这里没有任何 可以支撑的地方。窗框上露出半截人影,荷夫根吓得魂不附体。瞬间他寻思,这是 不是一个幻影,也可能是自己神经过度受刺激的反映。不,不是的,那个小伙子看 起来不像是个幻影;完全可以肯定,此人是活人。他戴一顶灰色的有檐帽,穿一件 满是污垢的工作服上装。面孔的上部被阴影遮掩,下部长满了略呈红色的胡茬。 “您要干什么?”荷夫根大声嚷道;一边去摸装在他身后写字桌上的电铃。 “不要那么喊叫!”那男子说,声音听起来善意而略显粗鲁。“我不会伤害你 的。” “那您找我干什么?”荷夫根重复了一遍,不过声音比刚才低。 “我是来转达对你的问候的,”窗前的男子说。“奥托的问候。” 荷夫根的脸色霎时变得如同围在他脖子上的丝巾一样雪白。“我根本不明白, 您说的是哪一个奥托。”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回答他的是来自窗边的一阵短促的哈哈大笑,这笑声不禁使人不寒而栗。“呐, 让我们打什么赌呢,你怎么还会想到这一点?”来客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嘲弄口吻问 道。但当他继续往下说时,态度变得异常严肃:“我从奥托处得到的最后一张纸条, 上面明确地写着,要我们来问候你一次。你不要以为我是来开玩笑的。奥托的愿望 我们非常尊重。” 荷夫根此时只能耳语般地轻声说:“如您不马上离开,我就要叫警察了!” 那人的笑声旋即变得像是很有诚意。“你本来就可以这么做的嘛,同志!”来 客爽朗地说。荷夫根迅速打开写字桌的抽屉,取出手枪装进衣兜,动作是那样地不 惹人注意,他自信,窗边的来人不会发现。但是那男子已经在喊了——同时作了一 个极为轻蔑的姿势,将帽子向头上一推,说:“那玩意儿你还是放在抽屉里为好, 剧院经理先生。开枪没有什么意义——这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我这次来是不会伤害你的。” 那男子比荷夫根原先估计的要年轻得多。此刻,因为额头上已经没有了帽子的 阴影,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一张粗犷而漂亮的面庞,一对斯拉夫人的颧骨, 眼睛呈深绿色,特别明亮有神,眉毛和睫毛略带红色,那粗而硬的胡茬也是这种颜 色。另外,脸上的皮肤显现出闪亮的砖红色,这脸色通常是那些整日在露天下劳动 或天天在户外露宿而受太阳曝晒的人的脸色。 “他大概是神经错乱了吧,”荷夫根想,这种考虑虽然预示着极其可怕的前景, 但总可以镇定一下自己,甚至也是对自己的某种安慰。“我认为他非常可能是神经 病。他若神志清醒不会对我作这样一次异想天开的拜访的,因为这可能会要他的命 的呀,而且对谁也不利。理智的人决不会为了吓唬我一顿而把生命孤注一掷的。真 的是奥托给了他这个使命吗,这真是难以想象。奥托绝不喜欢搞这种乖僻的事,他 知道,我们必须把力量用在一些比较严肃的事情上……” 荷夫根向窗边走近几步,他如同劝戒一位病人似地去说服这个不速之客——同 时一手紧紧握着装在睡衣口袋里的手枪不放,他认为这是取胜的重要一招。“伙计, 您快滚开!我是好心劝说您!我的仆人就在下面,可能会发现您的,我的太太和母 亲随时都可能到我的屋子里来。您这不是白白的自找绝路嘛!——赶快离开吧!” 荷夫根激动地喊着,因为自边的那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那男子没有按照荷夫根的好心建议去做,而是突然以低沉而十分平静的声音回 答说:“告诉你政府里的朋友们,奥托在临死前一个小时让人告诉我这样一句话: 我现在比我一生中的任何时候更加深信我们一定会胜利——奥托说这话时已经被打 得皮开肉绽,满嘴鲜血直流,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了。” “您怎么知道的?”荷夫根问道,他呼吸急促,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知道的?”来客又爆发出一阵爽朗短促却令人战栗的笑声。“一个冲 锋队员告诉我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人,一直在奥托的近旁,直到他死去。他记住 了奥托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说的一切话。‘我们一定会胜利!’奥托一再重复这句 话。‘人若到了像我这个地步,他是不会再迷途的,’奥托说过这话。‘我们会胜 利的!’”来客将双臂支撑在窗沿上,上半身向前俯伸,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绿眼 睛——也许这就是一个疯人的眼睛吧——威胁似地打量着房子的主人。 这一瞥却似火焰一般正好烧到了荷夫根身上,他急速后退,一边气咻咻地问道: “为什么您要给我讲这一切?” “为了让你高贵的朋友们知道这一点!”那男子恶狠狠的喊声中还夹着粗鲁的 欢呼。“让那些显赫的无耻之徒都知道这一点!也要让你的总理先生知道!” 荷夫根顿时失去自制,奇特地抽搐起来,两手急速伸向面部,马上又耷拉下来, 双唇颤抖,一对出众的眼睛骨碌骨碌地东张西望。“这到底要干什么呀?”他终于 说了出来,嘴边还带白沫。“您到底想用这戏剧性的玩笑达到什么目的?!是不是 想讹诈我?想要钱?请吧,我这里正有一点!”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丝绸睡衣的口 袋,但是兜里分文没有,只有一把手枪。“要么您是专门来吓唬我的?不过您不会 达到目的的!您大概以为,我在你们即将掌权的时刻会发抖——当然有朝一日你们 会掌权的!”剧院经理说话时双唇哆嗦,毫无血色,一边以翩然起舞似的步伐、近 乎蹦跳似地在室内走动着。突然他在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尖声地说:“正相反!那 时我将更加大有作为!您大概以为你们掌权我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畸!”剧院经 理以胜利者的姿态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我和你们的人关系极好!共产党对我评价 很高,他们还应该感激我才是!” 回答他的是一阵轻蔑的嘲笑。“你可能会是这样的,”窗外的人十分吃惊地说。 “和我们的人有极好的关系!你那么轻松,朋友,我们不会那么便宜你的!剧院经 理先生,我们懂得,我们和你是不共戴天的——我专程来此攀登你的窗子,就是为 了通知你:我们已经知道和你是势不两立的。我们的记忆力很好——朋友,我们有 超等的记忆力!我们一个也忘不了!我们知道该把哪些人第一批送上断头台!” 此刻荷夫根只会尖声乱叫:“您滚出去!!五秒钟之内不滚,我就真的叫警察 了——我倒要看看,我们两人中谁将第一个上断头台!” 荷夫根怒发冲冠,全身战栗,想立即抓个什么东西向这妖魔扔去,可是什么合 适的东西都找不到,只得一把扯下鼻梁上的眼镜,伴着一声怪叫把眼镜向窗户方向 抛去,可惜这一掷没有打中敌人,轻轻的当啷一响,眼镜在墙上摔得粉碎。 可怕的不速之客消失了。荷夫根急步走近窗子,对离去的来人又叫喊了几句。 “缺了我压根儿就不行!”剧院经理对着黑洞洞的花园猛喊。“剧院需要我,每一 种政权都需要戏剧!没有一个统治者缺了我可以过得了日子!” 无人回答。那个爬墙头的红胡子早已销声匿迹,仿佛是那漆黑的花园把他吞噬 了似的。夜晚的花园里黑压压的树木婆娑摇曳,黑黝黝的灌木上盛开的白花星星点 点,依稀可辨。园中散发出阵阵郁香,令人气爽心怡。荷夫根擦擦自己汗湿的额头, 俯身拾起眼镜,哀伤地端察一番,眼镜确已碎了。 由于他双眼因受惊而迷离恍惚,再加上那副戴惯了的眼镜又被打碎了,他只好 像瞎子似地摸着家具蹒跚地在屋内行走。 他一屁股坐到一张宽阔低矮的安乐椅上,即刻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了。“这是个 什么夜晚!”他寻思着,想到刚才经受的这场惊恐,不禁对自己产生无限的同情。 “这类人就是想把最强者打翻在地。”接着把双手捂住沁着汗水的面孔。“我不是 最强者。”——现在哭一会儿,也许是最痛快的,不过他不愿意洒下谁也见不到的 眼泪。在经受了这些惊吓之后,他相信现在最需要的是亲人在身旁的安慰。 “然而他们全离开了我,”他心中抱怨着,“巴尔巴拉,我的善良的天使;还 有泰巴帕公主,这是我力量的秘密源泉;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她是我忠实的女 友;甚至还有那位矮个儿的安格丽卡,所有这些人我都失去了。”在极度苦恼中他 倒觉得,死去的奥托·乌尔里希斯是值得羡慕的;他用不着再去忍受痛苦;他已摆 脱了生活的孤独寂寞。他的最后的思想是充满了信念和自豪的,对前途是满怀信心 的。——那么连那个汉斯·米克拉斯,我的微不足道的顽固的敌人,是否也是值得 羡慕呢?凡是有信念的人都值得羡慕,而那些耽于自己的信念而贡献出生命的人, 更应受到双重的敬慕…… 这个夜晚该怎么熬过呢?这个一筹莫展、惶恐不安、虽然心怀期望却又完全落 空、并且似乎已近绝望的时刻,该怎么度过呢?——荷夫根思索着,这么孤独寂寞, 哪怕再持续几分钟他也难以忍受。 他知道,他的太太尼柯兰特正在上面的闺房里等他。她可能穿一身轻盈的丝绸 衣裳,脚踏一双柔软的油光光红皮革制成的高统靴子,梳妆台上放在盒子、油膏、 香水瓶旁边的那根鞭子是绿色的。但是在尤莉爱塔那里,鞭子是红色的,靴子是绿 色的…… 荷夫根现在就能上楼去找尼柯兰特,她定会扭嘴佯笑来欢迎他的,定会睁着明 亮闪光的猫眼瞅着他,说些诙谐的、抑扬顿挫、娓娓动听的话。不过,这不是荷夫 根现在想听的——他现在急迫需要的不是这个。 他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他那模模糊糊的视线竭力想适应室中的朦胧光线,他 终于费力地认出了藏书、地毯、花瓶、油画、装在硕大的镜框中的照片和青铜雕塑。 是的,室内的陈设是多么的高雅、阔绰,他现在升官又发迹,这是谁也不能否定的。 身兼剧院经理、枢密顾问和议员的荷夫根刚刚被当作哈姆雷特而受到热烈庆贺,现 在他在自己豪华宅邸中安乐、舒适的工作室里恢复一下元气。 荷夫根又叹了一口气,这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贝拉太太,他的母亲。 “我怎么觉得,似乎听到了这里有别人说话,”母亲说,“有客人来过,亲爱 的?” 荷夫根苍白的脸慢慢转向母亲,“没有,”他悄声说,“谁也没有来过这里。” 母亲莞尔一笑说:“怎么能听错呢?”随即向儿子走近过来,荷夫根这才发现, 母亲一边走,一边还在打毛线活,一件很大的毛线活,可能是一条围巾,或者是一 件毛衣。“我实在感到很遗憾,今晚未能去剧院看戏,”母亲说,她的视线仍不离 手中的活。“你知道我有偏头痛,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演出怎么样?一定很成功吧? 给我讲点儿!” 他呆板地回答着母亲,一边呆呆地望着她,但目光像是对她一扫而过,心不在 焉地、却是异常贪婪地要把她吞食似的:“是的,还很成功。” “我早就这么想的,”母亲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起来那么疲乏,什么地方不 舒服?我给你弄杯茶好吗?” 他默默地摇摇头。 母亲在他旁边的一把有宽阔靠背的留手椅上坐下。“你的眼睛怎么跟平时不一 样。”她仔细地打量着儿子。“你的眼镜呢?” “打碎了。”他想强作笑容,但是笑不出来。贝拉太太用手指尖抚摸着儿子的 秃脑袋,并俯身对他说:“真傻!” 这时荷夫根放声痛哭,上身向前一扑,把额头沉入母亲的怀中,双肩由于哭泣 时的痉挛而在不断颤动。 贝拉太太对儿子多次发作的神经质早已习以为常,尽管如此她今天还是吓了一 跳。她本能地理解到,这次抽泣比他多次发生过的小小的虚脱,另有其他更深、更 糟的原因。 “到底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说。她的脸快贴近儿子的脸, 两张脸多么相似——不过她的脸较之儿子的,显得更加纯洁无邪、阅历丰富。贝拉 太太感觉得到,她手背上湿漉漉的正是她儿子的眼泪。儿子使劲去抓母亲的脖子, 仿佛他要搂住母亲的脖子不放。母亲头上经久不乱的波浪型鬈发顿时乱作一团。她 听到儿子在喘息,在呻吟,她的心已经充满同情,她理解一切,深深地怜悯他。她 了解他的全部过错,知道他现在很不成功,然而他的悔恨却十分不足,她也知道, 为什么儿子非在这里躺着,非在这里呜咽不可。“海茨!”她轻轻地说,“海茨— —你倒是冷静一点!事情还不会那么糟的!海茨……” 当母亲用小时候的名字称呼他时,他哭得尤其厉害;荷夫根的高傲和虚荣早已 把这名字抛之九霄云外了。不过随后他的哭声就缓和了,双肩也不抽搐了,但是他 的脸仍靠在贝拉太太的双膝上。 过了几分钟,他慢慢地站立起来,睫毛上仍挂着几颗泪珠,他确实流了眼泪, 是这泪水浸湿了他的双领,濡湿了他的双唇,这两片嘴唇他曾以胜利者的姿态不停 地鼓噪过,多少人受它欺骗引诱,还有那高雅的下颚也泪湿了,他懂得,在胜利的 时刻总不忘扬起他的下巴,而现在却是可怜巴巴地在抖动着。他向后微微仰起他那 泪痕满面、疲惫不堪的脸,以潇洒的、控诉般的、孤立无助、却又在寻求救助的动 作,张开双臂高喊: “这些人要对我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他们对我为什么要如此严酷?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演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