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米舍尔再次地看了看专门迎接隆重事件而戴的最时髦的手表——欧米卡自动表。 今天,米舍尔已正式向苏珊求婚。就在这里,在这棵古老的桉树下细长凳上。光滑 的树干上布满了贝鲁特美国大学许多毕业生用阿拉伯文、英文和法文刻下的留言。 按树像蛇蜕皮那样,每年都要脱落一层树皮,好像想摆脱有时令人可笑、有时令人 激昂、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冷落悲凉、有时严肃高雅、有时淫秽下流的留言似的。 但大学生们知道这按村的本性,把留言深深地刻人到树体之内,使它永远留存。 由美国传教士于上个世纪创立的这所大学的教学宿舍区,一片静寂,只有古老 树冠上的鸟儿的鸣叫声偶然打破这宜人的宁静。这些鸟儿是从全贝鲁特飞集到校园 里来的,因为在市区,每个男孩都认为用小口径步枪杀戮这些鸟儿是自己的职分。 铺满砂砾的宽阔的林阴路时而往下倾斜,时而沿着慢坡的山岗往上缓缓延伸,山岗 上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式的大学楼房,潮湿的弯弯曲曲的小道远远地伸向校园里的 密林,经过细心修整的花坛上培育着五颜六色的奇异夺目的鲜花,艳丽的鲜花发出 令人陶醉的芳香,使人留连忘返。 校园用坚实的石墙与市区隔开。有栅栏的大门旁,经常由警察或者士兵站岗。 校园里的山岗平稳地向沿岸街道延伸开去,站在山岗上可以眺望美丽诱人的海景和 奇妙的灯塔。灯塔之下辟有一个活水游泳池。有条地下通道从校园通向游泳池。这 是一条从运动场经沿岸街地下,直通街外护堤的狭窄的地道,地道入口也派有人看 守,因为校方在努力阻止外人进入校园,好像这样就可以使学生们免受从1976年起 就震荡着贝鲁特和全黎巴嫩的政治狂热的影响。但是这种狂热还是渗入了大学。在 校园里,在敌对派别的学生之间不时地发生剧烈的冲突,而在黎巴嫩,敌对派别真 是多如牛毛。 事情往往闹到动刀动枪的地步。于是从著名的“第16旅”召来了宪兵。这些宪 兵昔日仍是维持贝鲁特法律秩序的支柱,但如今,使贝鲁特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 主要是保卫自己的营房了。不错,他们冲进校园时,是无所畏惧的,因为他们知道 不会受到任何反抗。 宪兵们驱散了斗殴者并随手抓走了十来个学生之后,便匆匆离去。被捕者过几 小时又回到了校园并在赞赏他们的英雄行为的女学生面前夸耀自己的青伤和疙瘩。 不过还得承认,这类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大多数学生还是勤奋攻读学业,力图尽快 地结束学业,领到毕业证书,以便离开此地到某个阿拉伯国家去,或者干跪到非洲 或拉丁美洲去挣大钱,去享受他们从充塞着贝鲁特影院的美国商业电影那里了解到 的幸福生活。 大学的最后一年专攻医学的米舍尔。阿卜杜也幻想着同样的生活。 米舍尔力戒参与政治。他出身于一个在南黎巴嫩拥有大片地产,靠大多数为什 叶派穆斯林的贫苦佃农交租生活的富裕的基督教家庭。阿卜杜家族的地产世代相传, 而且在不断增加。为了不让众多的家庭成员分散这份地产,做了以下规定:地产由 一个家庭成员经营,所有收入由大家根据协议分享。 就这样,米舍尔的大哥现在住在南方经营地产,还有两个哥哥住在美国和加拿 大,而最小的米舍尔则在美国大学选择了将有可观收人的职业,并希望带着医生的 毕业证书到沙特阿拉伯去。据说,那里在很短时间内可以挣到大钱,因为富有的教 长们由于无聊很喜欢就医。但是孤身一人,而且又是伊斯兰国家里的一个基督教徒, 是会遇到不少困难的,所以米舍尔必须结婚。 他已经26岁了,爱上了苏珊。苏珊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又是同一所美国大 学的学生,最后一年专攻艺术并想成为一名演员。当她在同系同学在学校舞台上演 出的戏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扮演角色时,米舍尔就爱上了她。苏珊演格鲁申卡。 米舍尔大受感动:是她的演出呢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所创造的形象感动了他? 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从此,米舍尔便开始悄悄地打听这个身材苗条、体态端庄的大学生的情况。姑 娘有一双像深夜那样漆黑发亮的大眼睛,长长的耷拉到双肩,梳得整整齐齐的深棕 色头发和有点嘎哑、但很动听,低沉洪亮的声音。根据她能对自己的女友指挥自如 这一点判断,她是个性格坚毅的倔强姑娘。米舍尔虽然性格温和而善良,但对于具 有坚强气质的人,他总是表现出敬重和爱慕之情。这也许是一种借助强者使自己也 坚强起来的潜意识的流露,也许是弱者希望借助强者躲避生活风暴的一种自卫本能。 米舍尔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吸引他,使他对苏珊倾倒,但是这种吸引力在一天大地 强烈起来,最后他终于承认,他爱上了苏珊,没有她,他简直无法再生活下去。 在大学的图书馆,在饭厅,在校园的林阴道,在网球场,在游泳池,苏珊总是 见到一个有点发胖的淡黄色头发的男子的那忧郁的蓝色眼睛。他随时随地都会出现 在苏珊面前。在他们相遇的时候,又忽忙文雅地给她让路。这种行为无须做什么解 释。苏珊的女友很快就发现了,接着其他大学生也发现了。最后终于有好心人帮助 米舍尔和美丽的姑娘牵线说合。 起初,米舍尔说话结结巴巴,声音颤抖,手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搁。在姑娘略带 嘲弄的凝集目光下,他满脸通红。苏珊很快就对这个腼腆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其 他男学生都是那样寸步不让,那样吵吵嚷嚷和易动肝火,而米舍尔却从来不是这样。 她早已从女友那里得知他是谁,惟一妨碍她的是他的信仰,他是基督教徒。 苏珊本人属德鲁兹派,这是一个居住在黎巴嫩山脉的山坡和山峰上的独立的山 地民族,充满自尊心,而且英勇善战。德鲁兹人许多世纪以前就脱离了伊斯兰教, 但仍然认为自己是穆斯林,尽管伊斯兰教并不同意这种看法。德鲁兹派和基督教派 之间早就存在着血海深仇。基督教徒渴望到德鲁兹地区,那里的肥沃的上地吸引着 他们。对于德鲁兹封建主来说,把土地出租给顺从、勤劳,为开辟出能种植庄稼和 果林的梯田面愿意起早贪黑地开山辟岭的基督教农民是合算的。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让外人渗入山区已经变得越来越惹人生气了。德鲁兹 公社习惯于按着自己秘密的教规和秘密的习俗生活。敦厚朴实、性格直爽的山地居 民无法与由精明强干的马龙派神甫率领的得到梵蒂冈和耶稣会神父支持的基督教徒 竞争。基督教堂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封建主出卖给他们的土地上。这些教堂越来越 变得比德鲁兹封建主和埃米尔更加强大和有影响。此外、马龙派神甫们还把山民变 成基督教徒! 不满转变为仇恨。一点小小的火花,一起小小的冲突,就足以引起大厮杀。基 督教的和德鲁兹的村庄熊熊燃烧,教堂的围墙和封建主的山庄飞上天空!这种厮杀 在上个世纪60年代就发生了,但后来这些血腥的恩怨又使基督教徒和德鲁兹人多次 发生冲突。 苏珊生长在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她的父亲先是当教师,后来成了建筑工程师。 两个哥哥在国外学习,大姐在贝鲁特的一家左倾的有影响的大报社工作。学校是千 方百计地防止教派冲突的。外国的教授和教师们都宣传容许各种宗教信仰并存的思 想。基督教、穆斯林和德鲁兹的大学生们都能在课堂上、在图书馆和运动场上和睦 相处。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参加考试、一起领到毕业证书,他们都盼望这一天的到 来。在黎巴嫩人的身份证上取消“宗教信仰”这一栏,黎巴嫩国家不再建立宗教信 仰的基础之上。 苏珊并不反对基督教徒,更不反对温柔、腼腆的米舍尔,更何况她觉得他有点 像过早死去的著名法国歌唱家克洛德。弗朗索瓦呢!但是……如果认真起来,那么 山地里的人将怎样对待米舍尔呢?要知道,她的家是教长本人的氏族公社的一部分, 而氏族首领们对其他宗教信仰是决不会宽容的。 苏珊现在常常和米舍尔在一起,甚至互相亲吻过数次,但是……谁也未见过他 们一起进过城,如果这样就会导致最严重的后果,因为姑娘的贞操应该是纯洁的, 污点只能用血来洗刷。 苏珊对米舍尔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爱慕之情。苏珊不知道,米舍尔为什么吸引 着她,但苏珊的确被吸引住而且越来越强烈。米舍尔在场时,苏珊平日那种爱嘲弄 人的神态和举止,就变成了羞怯和难为情。米舍尔却相反,他变得越来越自信,甚 至开始谈论他们的未来。宗教的不同似乎没有使他感到不安,而苏珊对此既高兴, 又害怕——难道可以避开宗教信仰去考虑任何严肃的问题吗? 今天,米舍尔在古老的按树下等候苏珊。苏珊知道,他们将会进行一次严肃的 谈话。 时间在过去,米舍尔不时地看看表并耐心地等待着。在黎巴嫩,人们不习惯于 服从时针的指使,不习惯于使自己受到按时这种累赘的束缚。“明天”、“以后” 这些字眼在黎巴嫩没有任何意义,只要说声“没什么”、“不要紧”、“算不得一 回事儿”、“管它呢”,就可以避开这些字眼儿了。 “可以吗?” 正要陷人沉思的米舍尔抬起头。他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壮、剃着光头、脖子粗 短的人。在有点发黄的胖脸蛋上,一对带有斑白毛的黑色浓眉在鼻梁上长合在一起, 浓眉下的那双褐色的眼睛露出了快乐和善意的微笑,肥厚的鼻子朝下翻过来,像黑 人那样发紫的双唇下垂,下巴粗大,而且四方。是的,此人谈不上是漂亮的男子, 但脸上却有某种逗人喜欢的地方。米舍尔觉得,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多次地 见过他。当时米舍尔对他似乎就产生了好感。 “您是在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对吧?”陌生人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温厚 地放声大笑地说,“我叫科扎克。您记得关于美国侦探故事的电视系列片吗?那就 是我。” 米舍尔高兴得叫了一声:不错!陌生人完全像科扎克——长得并不漂亮,但有 魅力的美国影片男主角,反对犯罪活动的所向无敌的不屈战士。但是他是怎样突然 地来到贝鲁特,来到大学园地的呢? 陌生人又猜到了米舍尔的心思。 “别伤脑筋了,我的朋友。”他满脸堆笑:“我不是科扎克,只不过我很像演 科扎克的演员。所以凡是看过这部没完没了的、与实际生活相矩甚远的电视系列片 的人都把我当成他罢了。我叫杰赖米亚。史密斯,我的远祖是从黑大陆运到我国南 方棉花种植场的非洲奴隶。” 米舍尔心里在想:“我国南方。就是说,他是美国人。” “是的,我是美国人,”杰赖米亚。史密斯又猜出了他的想法。米舍尔大吃一 惊:万一这个人真的会猜别人的思想呢?要知道,这种人是有的。米舍尔听过不少 这类怪人的故事,虽然他作为医生不大相信此类事情。 此时,杰赖米亚。史密斯从棕色花呢上衣的内衣兜里取出一个珍贵的皮夹子, (鳄鱼皮制作的!)从中取出用浅蓝色硬纸板印的名片,递给了米舍尔:“我们认 识一下吧,……先生……先生……”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等待米舍尔做自我介绍。米舍尔急忙地这样做了:“米 舍尔。阿卜杜……” “……阿卜杜先生,”美国人快活地重复对方的话。“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阿卜杜先生。我是美国大使馆的新闻专员,确切地说,是代理专员,在我的同事回 到美国……”史密斯丢个眼色,接着压低声音,用一种信任的口气说:“……看情 况他不急于回来。” 米舍尔看了一下名片:“小杰赖米亚。史密斯,美利坚合众国驻黎巴嫩大使馆 一等秘书”。往下是电话号码:两个是办公用的,两个是家用电话号码,但只有办 公地址。 “办公地址和住址一样,”美国人急忙解释(对史密斯能看出别人的思想这一 点,米舍尔算是心服口服了!),“我住在使馆大楼,这幢大楼您一定很熟悉。” 米舍尔点点头:在贝鲁特谁不知道美国大使馆呢?庞大的多层楼房,矗立在沿 岸街,几乎是在灯塔的对面,离大学很近。 “您可以给我打电话和来做客,”史密斯开玩笑地继续说,“不过最好是直接 来玩,因为贝鲁特的电话不是您需要它时就能接通,而是它高兴时才能接通。” “谢谢,”米舍尔有礼貌地点点头。他想,这个美国人来的不是时候。如果苏 珊看见他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她是决不会走过来的,这样他何日何时才能鼓起勇气 对她说出他今天打算说的话呢! “我不再打扰您了,”美国人友好地微微一笑,从凳上站起来。“我只是坐下 休息一会儿。我经常来这里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们这里的空气不错,只是 小山岗有些陡峭,所以得歇歇……老啦……” 他愉快而又和善地笑着伸手向米舍尔告别。米舍尔赶快站起来,也向对方伸手。 他感到杰赖米亚。史密斯的手是粗硬的,和那种温厚和善的表情很不协调。 “那么……来电话吧!”美国人再次和善地但坚决地重复说,并像老朋友那样 友好地使了个表示信任的眼色:“说不定我能对您有所帮助……很难说!” “他多大年纪了?”米舍尔望着杰赖米亚。史密斯的背影,这样想。“40?50? 60?不,他根本不显老,像个年轻人,走起路来……步子坚定!” “这个人是谁?”背后响起了苏珊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见她站在三步远的 地方,正注意看离去的史密斯。 “没什么……我的一个熟人……美国人……大使馆的秘书。”米舍尔突然用一 种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 “你的熟人真不少呀!”苏珊气冲冲地说,脸色变得严厉起来。“你很早就认 识他了吗?” “不!”米舍尔感到心神不安,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使心爱的女朋友生气的错误。 “我坐在这儿……而你一直没来……他走过来,坐下休息,做了自我介绍……就这 些。” “算了。”苏珊看见米舍尔的脸庞紧张得泛出红晕,于是又心软了。 苏珊再次地朝快下到沿岸街的美国人那边瞥了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到 凳子上,将一条腿压到另一条腿上。 苏珊穿一件红颜色的衬衣,两袖卷起,露出肘部;一条截短的牛仔裤,上宽下 窄,踝部雅致的裤口紧扎着,鞋也是牛仔式的,后跟很低。 苏珊从提包里拿出一盒“寒莓”香烟,一只镀金的、镶有绿宝石的打火机,点 着烟,仰靠在凳子的靠背上。 此时米舍尔看见她拿烟的右手上,肘部稍高的地方有个大伤疤,带点鲜红的白 伤疤,在晒黑的皮肤上特别显眼。米舍尔以前从未见过……“这是什么?”他连自 己也感到突然地问。 苏珊懊恼地皱起眉头,她放下袖子,紧紧地扣住了袖口。 “你是医生,应该清楚这种事,”她不大客气地回答:“你们是研究战地外科 学的……” “大口径子弹或是弹片,”他无意识地判定。“肌肉组织受伤,未伤及骨头。” “对,医生,”苏珊冷冷地一笑说,“是大口径以色列的机枪打的。在哈尔德 村,1982年7 月。我们的队伍和共产党人,和什叶派一起打退了那里的以色列空降 兵。你记得吗,我们多次把他们赶到海里!” 米舍尔默默地点了点头。在1982年夏天以色列入侵时,他偶然地在南方大哥处 逗留,只是到了年末才回到贝鲁特,那时贝鲁特刚开始从以色列人的血腥大屠杀中 稍微恢复过来。不过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他没有积极参加保卫贝鲁特的队伍,尽管 对保卫者表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