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中午天放晴了,风吹散了残云。天高气爽,碧空如洗。太阳明朗地照耀着。 湛蓝色的海水,在和煦的阳光下,更显得清亮碧透。一道道狭长的波浪,卷起轻轻 的浪峰,缓缓地朝着雪白色的汽艇涌去,有节奏地冲击着它的底部,使它前后起伏, 摇摆不定。表铜色的桅灯发出黄色的光芒,把欢快的太阳光影投向高高的驾驶室那 发暗的玻璃窗上。窗内可以看见舵手,他身穿橙黄色尼龙上衣,头戴一顶长舌帽。 驾驶室的上空一面旗帜迎风招展,无线电天线发出清脆的声音,小雷达的叶片在不 停地转动。 这是一艘被长枪党成员改装成半军事船只的游艇:船头和船尾都架有四挺合组 的用绿色防水布遮盖的大口径机枪。驾驶室后也架起这样的防水布,用来保护带有 四根弯曲得稀奇古怪的金属桌腿的玻璃桌子,使其免受阳光的照射。汽艇的主人三 十来岁,穿着深绿色的装饰,有五颜六色条带的长枪党服装,懒洋洋地坐在编织的 沙发椅上,手中拿着一大杯没有稀释的威士忌。尽管吹着凉爽的海风,但他仍觉得 很热,一络稀疏的黑发梳向前额,紧贴着热得一个劲儿冒汗的皮肤,活像希特勒。 一副墨镜几乎盖住了他的半个脸庞,但是透过墨镜,汽艇主人的目光显得更加犀利 和冷酷。薄薄的苍白的双唇紧闭着。 他以主人身份在自己的汽艇上殷勤地接待客人,但是米舍尔感到很不痛快。这 个长枪党首领所欠的血债太多了,在贝鲁特关于他的传说太可怕了。 如果米舍尔早知道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杰赖米亚。史密斯关于在汽 艇上共度星期天的邀请,美国人是在米舍尔帮助他回到大使馆后提出邀请的。 “麦克,”杰赖米亚。史密斯当时在使馆门口对他说。当时有个卫兵在那里踱 来踱去——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留着浅色短发,二十来岁,身穿绿色避弹衣, 肩挎“M —16”自动步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请不要反对,您已经帮了我 一次忙,现在我想请您再帮一次忙。” “我很高兴!”米舍尔立即回答并想:他越能为这个美国人效力,将来就越有 希望得到对方的帮助。 “我的朋友邀请我到比布洛斯坐汽艇游玩,呼吸一下海上的空气。我们一起去, 好吗?况且天要放晴了。” 比布洛斯是一个古老的海滨小镇,只有三十来公里的汽车路。米舍尔去过,星 期天常到那里的美妙的沙滩上晒太阳。但是现在的比布洛斯属基督教区,国内战争 把它和黎巴嫩的“穆斯林”部分隔裂开来…… “您是基督教徒吧?”杰赖米亚。史密斯问,米舍尔点了点头。 “不过,”美国人用信任的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们坐我的汽车……有使 馆车牌,有这种车牌我们就不会遇到任何危险,即令您是个最狂热的穆斯林也罢。” 现在他已经用进行实际安排的口气说话了,好像他已经深信米舍尔一定同意和 他一道去比布洛斯并和他的朋友一起在海上度过星期天似的。 “您现在就回家换换衣裳,我也回去换换衣裳。然后到‘走私犯餐馆’,离您 的家不远……” 这次米舍尔对于美国人连他的住处也一清二楚这一点不感到惊奇了,他已经习 惯于这样的想法,觉得杰赖米亚。史密斯了解他的一切情况。 “走私犯餐馆,”他重复着,好像要把它记住似的,“对,离我家很近。” “我到那里接您,”美国人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金色“劳力士”,“好吧…… 比如说……现在就算九点吧,那么……我们十一点到。好吗?我坐的是蓝色的雪佛 莱牌汽车……”……美国人整整地晚到了五分钟。漆得闪光发亮的蓝色轿车悄悄地 靠近“走私犯餐馆”面前的狭窄的人行道。杰赖米亚。史密斯从方向盘那边探出整 个身子,给米舍尔打开了右车门“请!”他请米舍尔上车,立刻又补充地说:“过 了‘绿线’后,您来驾驶。” 在贝鲁特,多年来人们曾把这座战火纷飞的城市分割为西区(穆斯林区)和东 区(基督教区)的街道和街区地带为“绿线”。在战火停息时,根据“斗士们”的 协议可以开辟几处由双方武装“警察”,更确切地说由敌对双方的战斗队员守卫的 通道。现在是贝鲁特生活中比较平静的时期,东西区的通道敞开着。 “您打扮得很漂亮,”杰赖米亚。史密斯瞥了米舍尔一眼,说。米舍尔穿一件 浅色短袖上衣,手提一只小小的运动袋,袋内露出一件深绿色的毛纺绒线衫。锁链 上挂着一副墨镜。 美国人穿一件法兰绒双排扣上衣,在外加的胸兜上绣着某快艇俱乐部独出心裁 的金红色徽章,天蓝色的轻便裤子与上衣的颜色十分协调。白色的敞领男衬衫使强 壮的略带黄色的脖子袒露出来,脖子上随便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三角巾。眼睛上那副 镶着珍贵龟甲镜框的墨镜几乎盖住了半个脸盘。 美国人发现米舍尔很有兴趣地观察他,便笑了起来并开车上路。 “万一那里有漂亮的姑娘呢?”他开了一句玩笑,好像在解释自己这种时髦打 扮的原因。“我就是喜欢漂亮的女子,您呢,麦克?” 米舍尔很难为情。 “啊……别脸红了,我是在开玩笑!”史密斯的说话声音显得很调皮。我知道 您有……女朋友,也许已经是未婚妻。请您不要对我知道这一点而感到奇怪,整个 大学都传开了。这件事嘛……是很不一般——基督教徒和德鲁兹姑娘。嘿,爆炸性 的混合物!好啦,好啦!换个话题吧,不再难为您了。“ 他巧妙地挤进了贝鲁特西区主干道之一的马兹拉大街上的车流,又把车驶出了 老街区迂回曲折的狭窄街道。 他们长时间地在长长的车流里行驶。交通拥挤的街道上十分热闹。凡是有办法 的都急于到城外去度星期天。 杰赖米亚。史密斯满怀信心地驾驶着功率强大的汽车,它的六只汽缸几乎没发 出什么噪音。米舍尔本想向美国人建议换换位置,但是对方看来身体很好,并对能 在这样好的公路上奔驰感到满足。 米舍尔向美国人述说了自己对苏珊的爱慕之情,述说了自己的忧虑和担心,怕 她的亲人妨碍他们结为伉俪,述说了对未来的计划和希望。他怎么把这些都告诉了 美国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杰赖米亚。史密斯表现得无拘无束,泰然自若,而 且对米舍尔体贴关怀,结果米舍尔就自动向他倾吐自己的心思,想取得这位美国人 的鼓励和支持。 ……现在汽艇正驶向碧波荡漾的地中海,米舍尔陪着美国人和长枪党首领法蒂 围坐在汽艇上的一张桌子旁。米舍尔想到,他不该把心里话告诉这个美国人,因为 他对他毫无了解。美国人和法蒂的紧密关系决不说明任何问题,甚至马龙派里的很 多人都认为这个长枪党首领是个不可救药的刑事犯和刽子手。 杰赖米亚。史密斯只喝穗桔汁,他背靠编织椅,悠然自得地伸着双腿。饶有风 趣地说,在自己的家,在纽约市郊罗舍利度周末是多么寂寞和单调,尽管那里是个 幽静的好地方,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色小草地和美丽如画的沟渠。 杰赖米亚。史密斯谈笑风生,把自己那些枯燥无味的邻居作为笑料,甚至讥笑 自己,因为那时他也装模作样地携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去度星期日,夫人用锐 利的目光审视自己女邻居们的衣着,她们也和无鲜明形象的、标准化的模范丈夫和 相当数量(三个或四个)的子女一道在那里闲游。史密斯本人有三个孩子,两个女 儿和一个儿子,目前还在当地学校上低年级。当他谈到自己的子女时,话音中流露 出忧伤的情调。 法蒂一面大口大口地喝着威士忌,一面宽厚地微笑,点头。可以感觉到,他对 美国人的讲述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出海前,法蒂请自己的客人在古城堡旁边的小餐 馆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古城堡是十字军的参加者在数千年来作为比布洛斯心脏 的古代城堡遗址上建筑起来的。站在小餐馆第二层楼放眼望去,古城的废墟,古城 堡,布满古玩商和纪念品商人小铺的又短又窄的小街尽收眼底。昔日这里曾来过旅 游者,但如今旅游者已不来黎巴嫩了,只有身穿深绿色的长枪党服装。腰束皮带, 佩挂武器的肥头大耳的小伙子在街上闲游。 法蒂吩咐上了年纪的烧菜有一手,在黎巴嫩各餐馆出名的好手艺的厨师之后, 向米舍尔道过歉,便请美国人和自己一起下楼到对面的小铺去,店铺老板有几枚腓 尼基古钱。原来杰赖米亚。史密斯是古钱收藏家。根据他的请求,法蒂有时替他在 本地的店铺里物色一些有趣的钱币。他们离开了约半个小时,美国人回来时,对自 己的收获十分满意。他把一小包钱币放进胸前的衣兜,不时亲切地抚摸一下,向神 秘莫测的法蒂点头表示谢意。 现在,杰赖米亚。史密斯一面用高高的杯子喝着穗桔汁,回忆自己的孩子,呼 吸着令人感到神爽的海上空气,一面不时地用手碰碰胸前的衣兜,好像想证实那包 钱币仍在兜里似的。 法蒂几次想谈论政治,谈论穆斯林对基督教黎巴嫩的威胁,长枪党永远忠于西 方的民主思想,在黎巴嫩的危机中西方应该态度鲜明。但是,杰赖米亚。史密斯巧 妙地转换了话题,有一次甚至轻轻地谴责了穆斯林团体和基督教团体都有极端主义 分子。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法蒂懊恼地皱了皱眉头并声明说,黎巴嫩的主要极端主 义分子是教长法里德先生,说他越快得到和他父亲法德教长同样的教长,对所有的 人就越好,包括基督教徒和穆斯林。 此时,汽艇不断地改变方向,沿着从远处看活像一条若续若断的线条海岸,时 而朝一个方向航行,时而朝另一个方向航行。航手好像在海上寻找他熟悉的和需要 的地方。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减弱了。米舍尔明白,马达工率减少了转数。从船 头沿船舷飞来的浪花变小了,它的噬噬声也变低了。 驾驶室走出一个穿着白色水手服,标致的蓝色贝雷帽的长枪党人,帽上带有红 色大绒球。他停止了脚步,等待法蒂允许他向前靠近。 过了几分钟,汽艇的速度更加减慢了,发动机已经在空转了,汽艇利用惯性在 碧绿的海面上滑行,静静地冲破长长而又平和的波浪。风停了,他们的身上不再有 已经习惯了的飞沫。杰赖米亚。史密斯讲述着他和贝鲁特国家博物馆的看管人谢哈 布首长的会晤。他曾向谢哈布建议将博物馆收藏的腓尼基钱币交给美国某个博物馆 暂时保存,但是这个老头子却断然拒绝。 “这个老头子很怪……但是对于他的爱国主义精神怎么能不加以肯定呢?!我 们美国人也是爱国主义者,但是……” 某个人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米舍尔本能地迅速站了起来,国内战争的岁 月使他学会了迅速反应。此时,又听到了沉重的拍水声。米舍尔冲向附近的船舷。 突然,几乎是在自己脚下的碧绿的海水中,在慢慢滑动的船底下看见一副人脸,朝 上的眼睛充满了恐惧感。那个人迅速地往下沉,两手在用力挣扎,但无力制止下沉。 他在水下叫喊,气泡从张大的嘴中冲向水面……人体是垂直往下沉的,好像有什么 东西抓住他的双腿拖向海底。 “人!”米舍尔回过头来,对从座位上欠了欠身的美国人和法蒂惊恐地大喊一 下。 “回来!”法蒂大声呵叱,颧骨上肌肉凸起。 “但是……”米舍尔看见法蒂颤抖的手正在打开挂在绿色布带上的手枪皮套, 急忙离开船舷。“人……” “法蒂!”美国人几乎在同一刹那也大声呵叱,这声音米舍尔从来未从美国人 那听到过。“住手,法蒂!” 杰赖米亚。史密斯显得十分严厉,脸色极为紧张。他紧握法蒂正解开皮套扣钩 的右手,法蒂大声地深深叹了口气,把手放下。 “阿卜杜先生,回到原位!”美国人用同样绝对的声音命令他。“马上回来!” 米舍尔像中了邪似的,朝桌子迈近一步并按照给他指着编织椅的杰赖米亚。史 密斯的手势,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