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赛利姆把自己那辆陈旧的多处起皱纹的大众牌小汽车停放在偏僻的狭窄的死胡 同里,胡同两边是在上世纪初,贝鲁特还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个偏僻的港口城市时, 按穆斯林传统建筑起来的三层楼房。在胡同上空的破旧的木头阳台之间拉着各种绳 子,绳子上飘动着洗净的衣服。第一层楼的窗户又高又窄,上面装有粗大、生锈的 铁条和由于天长日久而变成了灰色的木制百叶窗。窗内传出阿拉伯无线电播音员喉 音很重的声音,全近东闻名的黎巴嫩女歌手费鲁兹的痛哭声,大声的谈话声,男人 的欢笑声和婴儿的啼哭声。胡同里散发着燃烧的木炭味儿、烤羊肉串味、浓烈的佐 料味、香味。香皂味和煤油味。这是一个与周围的现代化钢筋水泥塔楼很不协调的 旧街区,狭窄、人多,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独特生活,具有自己的传统,自己的欢乐 和忧伤。在一天的别的其他时间,胡同里挤满了小孩,墙边则坐着老人,他们坐在 很久以前保存下来的摇晃不定的维也纳式椅子上,默默地吸着波斯水烟袋,坦然自 得地皱着眉头,享受着巧妙地通过狭窄而潮湿的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所带来的温暖。 但是现在是吃午饭和休息的时间,所以胡同里空空荡荡的。 “过这边来!”赛利姆朝灰墙上那扇包着生锈铁皮的小门点了点头,对米舍尔 说。他让自己那辆拱背的大众牌小汽车紧靠着墙边停下。门边是电铃按钮。赛利姆 伸手按了一下,门里便响起了某种复杂的抑扬婉转的声音,接着是人的脚步声。过 了一会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穿带斑点军上衣,手握手枪的粗壮男子 出现在昏暗的通向内屋的走廊里。他向赛利姆点了点头,用一种疑问的目光看着米 舍尔,好像是在问:“你是谁!” “穆罕默德,”赛利姆顺口地对他说了一句,那男子便退到一边,让他们进来。 米舍尔发现,早就有人在这里等候他了。 赛利姆沿着昏暗的狭小走廊健步地往前走着。走廊里有一套旧式寓所里面所陈 设的又低又软、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雕刻和装饰品的典型的阿拉伯家具。这个寓所 的四扇还是五扇门,除了离得较远的那扇门以外,都朝走廊敞开着,房内却没有一 个人。赛利姆很有把握地用手推开最后一道门。里面有点像无线电或电器修理所, 固定在木制工作台上的三盏绘图灯把修理所照得通明,工作台上堆着塞满一束束金 属导线的仪器、半导体线路和小型工具。一个两眼红肿,戴着绿色塑料遮阳舌帽的 上了年纪的男子在一张工作台旁耐心地拆修一个有点像收音机的塑料盒。他手里拿 着一把小螺丝刀和带有长“刃”的锡焊烙铁。他甚至没有因听到吱吱的开门声而转 过身来,而是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跟着赛利姆走进房间之后,米舍尔迅速地环视了一下。这是一间宽阔的房子, 但堆满了硬纸箱和各种尺寸的盒子,还有三把老式软沙发椅和一张铺着灰色被子的 士兵用的金属单人床。床上放着一支美国“M —16”自动步枪,自动步枪旁边放着 一筐圆圆的绿色手榴弹。窗户里侧牢牢地钉着铁制百叶窗,窗下放着一支装有子弹 的手提机枪。旁边的地上是一只崭新的镀镍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咖啡壶和三只带咖 啡渣的白色瓷碗。 “坐下,”赛利姆命令米舍尔,朝沙发椅方向挥了挥手。“习惯一下环境……” 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到沙发椅上,欣然自得地伸长双腿,冷笑着观察米舍尔一边 继续环视这奇怪的房间,一边小心翼翼地坐到他的对面。那个放他们进来的小伙子 仍然站在门槛上,紧握手枪,继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米舍尔。在短时间室内一片 静寂,只听到那个在工作台旁摆弄塑料盒的人发出呼呼声。最后他满意地叹了口气, 把螺丝刀和烙铁放到工作台上,推开塑料盒,在转椅上扭过身来。 此人目光敏锐,机智沉着,两眼闪着寒光。在有点发黄的麻子脸的衬映下,轮 廊清晰的厚厚的嘴唇显得格外鲜红,嘴唇上面是断了鼻梁的肥大鼻子。 “叫穆罕默德?”他边用审视目光打量着米舍尔,边用有点嘶哑的半是提问, 半是肯定的声音低声说。 米舍尔点点头,他感到口干舌燥,他明白,现在他的命运正取决于这个人。 “我叫萨米,”麻子继续地说,然后朝着仍然站在门口的小伙子点了点头,说 :“这个叫瓦利德。你和赛利姆已经认识了。我们没有很多时间来了解你擅长什么, 所以我命令你做什么,你就照办好了,明白吗?不过,首先要记住,你将和赛利姆 搭档。他已经取得了不少成绩,你得向他学习。为保存你自己的性命,首先要保密, 明白吗?” “明白了。”米舍尔低声说。他感到一条无形的绞索在脖子上越拉越紧“没什 么,小伙子!”萨米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而且微微地一笑,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一切都会顺利的!只要你努力,我们将使你变成真正的勇士。” 他的脸色又变得严厉起来。 “现在你和赛利姆到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你们可以安静地喝啤酒和交谈,享受 生活的乐趣……费用由你和我们为之效力的公司支付。” 萨米向赛利姆投去严厉的目光,赛利姆立即严肃起来并挺直身子。 “去吧!”萨米板着脸孔说,坐着转椅朝工作台转过身去,继续拆修塑料盒。 赛利姆向米舍尔示意,两人便朝房间门口走去。瓦利德让他们出去,又像护送 人员那样跟在后面。只有走到寓所门口时,他才默默地推开他们,走到大门口,朝 监视孔看了一眼,在确信外边没有人后,才让他们走进胡同。 在错综复杂的贝鲁特街道绕行了20分钟之后,赛利姆把自己的大众牌小汽车停 在一家没有招牌的小店面前,这小店有点像酒吧或者小吃店。从地面到天花板的高 高的窗户,同时对着两条街道,店内有个大理石柜台和一个做冰箱用的玻璃橱窗, 里面藏有用肉类、云豆、新鲜蔬菜和醋渍蔬菜制作的美味小吃。在小店的人口处, 显赫地放着一只镀镍大柜,柜内的烤肉铁扦在慢慢转动,煤气喷灯正用慢火烤着肥 鸡。柜台前的五张桌子有三张坐满了人。松软的面颊上带着一撮白毛秃头老头围着 一条破旧的白围裙,向米舍尔和赛利姆投去疑问的目光。当赛利姆给他要了两大罐 啤酒时,他冷漠地点点头。 他们在靠窗子的一张桌旁坐下。老头把高大的玻璃杯和绿色的啤酒罐放到他们 面前,然后再次走过来,端上一碟洒盐的炸瓜子。之后,回到柜台后面,动手拭擦 柜台上的酒杯。 赛利姆拽掉啤酒罐上的小金属片,将啤酒倒进玻璃杯,把其中一杯挪到米舍尔 跟前。 “来……由公司付款!” “好,由公司付款!”米舍尔欣然答应,接着便举起酒杯。 他们默默地喝完啤酒,赛利姆又要了两罐。全身暖融融的,紧张感消失了,心 神平静了。 米舍尔看见赛利姆的眼睛流露出几分醉意,温厚地问:“你经常喝酒都是这样 ……由公司付款吗?” “这算什么……”赛利姆夸口说。“小意思,不值一提。啤酒算什么。比这大 得多的开支有的是,公司很会办事。你等着吧,我们办完这件事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们会发财的。不过要注意……不要冲昏头脑!一开始挥霍金钱时,自己要当心… …公司再也不需要你了!” 他富于表情地朝天上翻着白眼,用手指在自己的喉咙上划了一下,发出嘶哑的 声音,好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似的。 “在你之前我有个帮手……叫阿巴达伊!简直是一个大笨蛋。经常去‘黎巴嫩 赌场’,纵酒作乐,玩女人……我们的人就把他除掉了。我们是去干大事业的,小 伙子,只要完成它,我们就可以离开此地,去过一辈子的安定生活,明白吗?戴德 已经给我们准备好到美国的护照,而且保证我们有工作,他们需要我们这种人。” “戴德?哪个戴德?”米舍尔问,但他立即明白,这是指杰赖米亚。史密斯。 “与戴德……有何相干?” “你好像不知道!”赛利姆冷冷地一笑。“萨米算老几?和我们一样,只是硬 充是个头儿罢了。要是他不擅长制做炸弹,戴德早就甩开他了,有谁需要连走出地 下室一步都害怕的老鼠呢!” “炸弹……税是说,萨米在那里做……做炸弹,”米舍尔叹了口气。“所有这 些爆炸事件……”米舍尔胆战心惊地看着已有三分醉意的赛利姆。“装有黄色炸药 的汽车……垃圾箱,煤气罐里的黄色炸药……在学校门前……在清真寺和教堂门前 ……是戴德干的?” “报纸在谈到我们这些使用硝酸甘油炸药的人时说,我们是以色列的代理人。 不错……也可以这样说,”赛利姆耸耸肩。“中央情报局和以色列情报机关有共同 的事业,只不过是中央情报局比较富,比较有气魄罢了。本质都一样!” “那么说……史密斯先生……是中央情报局的啦?” 赛利姆眯缝着眼睛,用一种嘲笑的口气说:“你怎么啦,小伙子?你真是从月 亮上掉下来的还是在装傻呀?戴德当然没有向我递交国书,但他是中央情报局贝鲁 特站的头目,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米舍尔惊呆了。这就是杰赖米亚。史密斯,对人体贴人微,关心备至,而且只 喝橙汁,同时却雇佣赛利姆、萨米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在贝鲁特西区的大街上屠杀无 辜的人,以便证明,在贝鲁特西区是无政府状态和一片混乱! “我们是不会在这里白喝啤酒的,小伙子!” “你瞧,对面有座灰楼,看见了吗?请记住!上面一命令,我们就把我们的汽 车开到那里。不是停放在楼房跟前,而是把一辆停在靠近大街,另一辆停在楼房那 边较远的地方。我们一个人在这里等候,另一个人在那边,那里也有小店铺。我明 天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两人中某个人将在某天来这里……当教长的梅塞德斯 —奔驰牌汽车经过我们停下的汽车时,就按电钮……轰隆一声,火光冲天!事情便 办完了!” ……是的,退路是没有了。现在米舍尔已经无法选择和动摇了。他现在只有一 种选择:用教长的生命去换取苏珊和她弟弟的生命。 他在小吃店里喝了些啤酒之后,便和赛利姆分手了。他脑袋有点发沉,但他拒 绝赛利姆建议用大众牌汽车送他回家,说他想步行一下散散心。米舍尔搀扶喝醉了 酒的赛利姆坐上汽车。等他消失在附近的胡同里之后,便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朝灰 色的单独住院——这次行动的目标走去。他感到奇怪,这是谁的住处呢?据他所知, 教长在贝鲁特的家离这里相当远——在德鲁兹人住的街区,而且严加防卫。通往那 里的大街小巷都放满了数吨重的方形水泥柱,汽车司机必需转弯抹角地慢慢开车才 能通过,无法开快车。这种办法是在一天夜里教长的住宅被一辆飞速驶过的汽车用 火箭筒袭击之后才采取的。每条胡同和住宅附近都设有德鲁兹民兵的岗哨——身穿 带斑点的制服,袖上佩带有进步党人标志(带白色圆盘的自动步枪和与之交叉成十 字形的农民锄头)的红色袖章,全副武装的小伙子。小伙子拦住每辆经过的汽车, 打开背箱和车罩,从里面检查驾驶室。他们用装在长棍子上的大镜子进行检查,汽 车底部是否带有炸弹、炸药,认真挑剔地审查司机的证件,有时还进行搜身。他们 不允许任何一辆不熟悉的汽车经过教长的住宅时减速,更不用说在附近停靠了。 但是,教长还是遇到了几次未遂谋杀,所以他宁愿住在自己的山区老家,只有 在迫不得已时才偶尔地来贝鲁特。当他平安地回到山区之后,人们才得知他进过城。 大家对于这一点已经习惯了,并且明白,不这样做不行。但是,教长在自己老家度 过的时间也不多。据报纸报导,他时而访问大马士革,时而访问安曼,时而访问黎 波里,时而访问亚丁。他无所不在,但又捉摸不定。他知道,有人在寻找他的踪迹, 他吸取了父亲遇害的教训。但是现在还是有人打听到,他很快就要来到贝鲁特西区 这幢灰色的三层楼房。这些人也许知道他到来的日期,甚至知道他到来的具体时刻。 这就意味着,在教长的亲信中……或者在这座灰色楼房房东的人中安插有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