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要砍公猫尾巴, 不能完全砍下。 留下一段孽根, 带到教堂做弥撒。 ——儿歌 汉娜从儿时起,就为后来作阿图尔·冯斯坦的妻子做了很好的准备。 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半孤儿,很早就学会了垂下眼皮去接受富人餐桌上残余的一 切怜悯。她也学会了接受礼物时应该表示的虔诚的感激之情,好让施主自我感到, 自己是一个何等宽宏大量的人物,这对她继续得到捐赠是至关重要的。 对母亲茜姬来说,汉娜从一出生就是一个累赘。茜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真正的 婚姻幸福,就已经成了寡妇,而且经济上也陷入了困境。她死去的丈夫除了一个响 亮的名字约旦以外,只给她留下了透支的银行账户和一个三岁的孩子。 汉娜受了很多苦!她是一个柔弱的生灵,但还没有可爱到能获得那些“叔叔” 的欢欣,他们有时出现,但却几乎从不再回来。 生活中没有男人的茜姬常常变得歇斯底里,犯起病来就粗暴殴打汉娜,而汉娜 从来也不知道挨打是为了什么。所幸的是,这种发泄会使茜姬陷入一种满足的疲惫 和舒适,在这种状态下,她甚至会怜悯那个不知所措的抽泣的孩子。有时她也会把 汉娜抱在怀里安抚,求她原谅自己的“恶习”,并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为表示 她的悔过,汉娜甚至可以提出某些愿望,比如玩一盘“莫烦恼”模或者看一场电影。 “你看,”茜姬会向汉娜泄漏一个秘密,“挨打后就会有甜果,打得越重,甜 果就越甜。要想得到甜果,就得默默忍受挨打。” 汉娜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红色的头发、细嫩的皮肤和浅蓝色的眼睛,从茜姬那里 继承的是密密的睫毛和匀称的身材。青春期时她站到了十字路口,或者成为一个靓 丽的红发女郎,或是变成一朵黯淡的墙头小花,一头红发,四处碰壁。当然,在茜 姬的淫威下,她是不可能成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的,尽管她具有这方面的素质。由 于无端的毒打会随时从天而降,她还患有一种神经性恶疾,只要一激动,柔嫩的面 部皮肤就会出现紫色的癍痕。 她知道,她的脸上会反应每次的情感波动,因而内心产生了无助的惶恐,这既 是茜姬为女儿生活道路上设置的屏障,同时也使她具有一种逃避现实的能力,把自 己投入到内心的梦幻之中。和其他的孩子相反,汉娜总是急迫地期待晚间的到来, 躺在床上,把自己蜷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打开自己心中的秘密影院,她的真正 的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汉娜16岁那年,离开了中学,成了一座慈善医院的护士班的学员,在离开茜姬 300公里远的地方。奇怪的是,她却常常怀念自己的母亲。巴贝斯堡泉城,是一座社 会福利温泉疗养地。它过去的豪华已不复存在,在疗养场所中走动的,已不再是达 官贵人,而是一些面孔灰暗的常人了。对这类病人提供哪怕是浅薄的文艺节目,当 地的行政部门都觉得没有必要。过去,这里每天都举行音乐会,圣诞节期间还有圣 诞老人,而当地的电影院几年前就已关门不再营业了。 遥远的路途和疗养地内到处是苍老的面孔,使汉娜回忆往事时,觉得茜姬是一 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具有幽默感,并常常拿出甜果。至于鞭答,汉娜早已忘记了。 她给茜姬写信,说年终时要回家度假。然而,终于摆脱重负的茜姬,现在正以其最 后的精力,把自己投向了婚姻市场,并成功地吸引了经营一个生意兴隆的运输行的 维姆·波特斯的注意。他刚刚被妻子玛高特所抛弃,正处于茫然的失落之中,这正 是对茜姬有利的地方,因为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找上茜姬的。维姆喜欢茜姬身 上的两个优点:茜姬很性感、茜姬没有任何其他牵连。他不必顾虑会突然出现孩子 和老人。维姆·波特斯最恨麻烦,尤其是家庭麻烦。 茜姬写信给汉娜,说她已经长大,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所以没有任何理由, 非要回家来不可。然后,她通知了汉娜,她将要和维姆·波特斯结婚的消息,并暗 示,他们夫妇已决定到巴哈马岛去过圣诞节。 同样,阿图尔在汉娜身上首先看到的,也只是她孤身一人这一事实。他是在巴 尼法丘教堂的一次圣诞音乐会上认识汉娜的。当时,他陪伴着母亲菲塔去听音乐会。 病弱的菲塔这一天感觉很好,确信经受得住这样的大行动。她丈夫约翰内斯死后, 菲塔感到了莫大的轻松,决定离开那间空荡清贫的牧师的居所,带着阿图尔回到了 她的家乡巴贝斯堡泉城。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牧师妻子,牧师为了向教民 们掩饰这一点,费尽了心机,也使他过早地衰老了。 菲塔与约翰内斯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不幸福的,所以菲塔只想要阿图尔这一个 孩子。就在孩于出生之后,菲塔就躲入了那场不可言喻的病痛之中,这也是她丈夫 早逝的原由。 出于这种不可言喻的心态,菲塔变得无法捉摸。在她卧床的这些年里,没有确 诊她有任何可以想象的病症,因而也无从治疗。看来,菲塔是那种无力为其生活奋 斗,而只能藏匿求生的女人。 实际上,怀孕和分娩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恐惧,使她从此以患病为由拒绝一切婚 姻生活。 约翰内斯一直期望着这种状态会发生变化,能恢复阿图尔出生前的生活,但却 是枉然。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把责任加在了阿图尔身上。 菲塔不仅拒绝了做妻子的义务,而且也放弃了做母亲的责任,所以阿图尔只好 在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管家的照料下成长,女管家常常让他坐在冰冷的剩饭盘子前面 接受训导,说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不怕黑暗的。 10岁那年,阿图尔突然开始尿床了。于是,他的克星就强迫他把闹钟拨到每个 小时响一次,催他去上厕所。她有意让阿图尔终生记住这种人厕的紧迫感。但总的 说,他还是安全地熬过了这个恐怖的童年,真是令人惊叹不已。他甚至彻底忘却了 这一段记忆,连毒化他童年的女管家叫什么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也忘记了他母亲睡 衣的颜色。 后来才发现,生活中没有记忆,是很有好处的,因为谁没有记忆,也就不会暴 露自己。 从作牧师妻子时期,菲塔还留下了一件古老的基督雕像、一块手织的地毯和夸 大的而实际只能捐献一件小衣服的慈善行动的能力。此外,她还具备让别人高高兴 兴自愿为自己服务的才干。她回到巴贝斯堡家乡的时候,把这些也都带了回来。 她回到了度过童年时代的家乡,这时,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那座巨大的别墅, 已经租给了一对有五个子女的夫妇。菲塔抚摸着孩子的头,表示了深刻的歉意,提 出了自己要使用这座房子的需求;同时指出,由于生病,无法忍受五个孩子的喧闹, 尽管这座巨大的房产即使再住上五个孩子也富富有余。 100多年来,这座别墅一直在山坡上俯视着这座城市,它上面装饰有小塔楼、角 窗和阳台,但现在看来它却有两大缺点:不仅从外表上看,它具有兴建的那个年代 的陈旧了的特色,而且里面也是如此。总之,两个人居住,实在太大了。菲塔很快 就发现,楼下的房间,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大厅,一个难以取暖的厨房和四处透风的 门厅,是不适合居住的,于是决定住在二楼,这里同样有很多房间,布局比较合理, 而且可以观赏外面美丽的景色。 她此举给阿图尔造成的印象是,住到二楼是她的谦逊和知足的表现,是值得深 深尊敬的行为。 几年平淡无奇的共同生活使菲塔常常感到委屈,一方面是阿图尔经常外出不在 家,另一方面,因为那个帮工保姆玛尔塔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而且是绝对的不 可靠。于是,菲塔开始物色儿媳妇了。儿媳妇必须懂得珍惜这所房子的辉煌,而且 也有力气去维护它。当然也得讨阿图尔一点喜欢。 菲塔和别的母亲不一样,她没有爱上她的儿子,这一点倒是对她今后和阿图尔 妻子相处有好处,而且会对儿媳妇护家的积极性产生正面影响。 从外表上看,阿图尔是个相貌不错的男子。他有一副魁梧的身材,个头足以使 那些柔弱的女人依靠于他的胸膛,享受几分钟受到保护的幻觉,这对大多数女人来 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注意他眼睛里缺少的热情和话语中缺少的温暖。 其实,没有什么人比阿图尔更不愿意提供任何保护了。但他的大个头却很容易使人 产生错觉。更何况他那毫无特色的气质,会诱导女人通过他脸上的屏幕,想象出一 切可能都能为她实现的理想男子来。 菲塔是对阿图尔的个头毫无反应的少数女人之一。阿图尔过细的脖于和那个上 下蠕动的喉头,使她想起她死去的丈夫,只不过阿图尔不像他那样,总是合起苍白 的双手,默默地目光越过她凝视着的高远的空间[这是菲塔最憎恨的一个习惯]。 然而,即使阿图尔长相不像他的父亲,菲塔也是不会爱他的。因为,菲塔不爱 任何男人。其实,她也不怎么喜欢女人,但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有魅力,所以她不感 到讨厌。另外,她们无疑是最好的护士。 菲塔的个子很矮,一头金发,手脚都小巧玲珑。她具有音乐天赋,而且也有某 种幽默感。菲塔讨厌很多人,就因为他们不像她那样具备细腻的思维能力,而且大 多数人的仪表不雅。出于以上种种事实,菲塔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爱她自己了。这 是她一生中最持久的结合,可以说是一种没有任何危机的情恋。 菲塔、阿图尔和汉娜的道路,就交汇在巴尼法丘教堂的那个降临节星期日,是 下午16时左右。从菲塔和阿图尔身上,汉娜认出了她迄今为止尚无幸相会的那个社 会阶层的成员,立即带着兴奋和激情抓住了这个机遇。 至于菲塔,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就是她今后的护理人。 但阿图尔却没有看到这一点。 汉娜当时24岁,长的也不算丑,只不过完全没有女人的魅力,而且个头正好比 阿图尔高出了五厘米,对她这种模样,男人多会自动产生充当保护人的感觉。而现 在,站到汉娜身旁时,他们反而会感到是在受她的保护。而这一点,恰成了这场婚 姻的甚为有利的条件。 阿图尔当时刚好30岁,正在准备学术论文,力图取得高等学校的教授学位。但 他并不想为了事业而牺牲生活,而只是想有一个舒适的职业,用它在全世界面前掩 盖住身后的温馨。同样,他的爱情生活,也应该做这样轻松的安排。 那些愿意付出一切而无所要求的女人,一直吸引着阿图尔。周末前去拜访,吃 一顿丰富的晚餐,喝上他喜欢的葡萄酒,然后是做爱和早餐,对此的报答,只是他 一句无约束的许诺,或许,如果工作有闲他会再来的。对女人,必须让她们感到, 她们不是付出着,而是接纳着,只有这样,她们才能保持安分和忠贞。 阿图尔始终和三到五个女人保持松散的联系,他如果正好在附近办事,就定期 去拜访她们,因为他总是把享乐和实用结合在一起的。一旦其中的一个关系过于密 切,阿图尔就会立即与其中断往来,再补充另一个进来。他早就在内心里感到奇怪, 这些女人为什么对他竟会前赴后继呢?很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大脑确实小了一点儿。 阿图尔对自己迄今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但菲塔却急于在家里增添一个儿媳妇。 保姆玛尔塔是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最佳方案,就是找一个可以白于活的老婆来, 否则雇一个新的玛尔塔每小时要付出20马克。 出于这样的考虑,阿图尔邀请汉娜和他以及菲塔共同度过下一个圣诞节。 这是汉娜会永远记住的一个节日,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过过节。 菲塔患了无名的虚弱晕眩而卧床不起,汉娜有幸在这里显示了她的护理能力, 是的,在这方面她甚至远远超出了护理自己的技能。 “您是上天的馈赠,亲爱的汉娜,”菲塔握住汉娜的手,轻轻地说,“但我现 在请求您要多保重自己,否则您会因为我而累垮的!” 这句朴实的话语,反而激发了汉娜向菲塔表现自己的欲望,她要向菲塔表明, 她并不是那种会轻易累垮的弱女子。汉娜在冯斯坦家里留了下来,圣诞节整整的一 周,甚至过了除夕,整日不辞辛苦地忙碌在厨房和病榻之间。阿图尔则躲进了书房, 听着她在厅中来回忙碌的快速的脚步声。他终于决定要把她留下。 菲塔用她那老练的目光确认,汉娜是那种不必费力就可训练成绝对忘我的人, 如果用成绩和牺牲的尺度衡量,总是可以把她摆放得更高一些,更高,更高。这个 汉娜·约旦早已陷入了一种痴狂的状态之中,千万不能让她失望,这个汉娜是会腾 空飞翔的…… 汉娜在冯斯坦家中的地位,从这第一天起就已经确定了,这当然既不是菲塔也 不是阿图尔的罪过,而只是汉娜自己的责任。因为全城的人都知道山坡上这座挺拔 的“宫殿”,也都曾在暗地里祝愿能到里面住上几天。但汉娜所犯的错误,倒不是 只想住在这座房子里,而是真的搬进来。这是她长期潜逃于梦幻的结果,她无法分 辨梦幻和现实之间的区别。 这是一座用火炉取暖的房子,有一间面临世界末日的厨房和一座两个园丁都管 理不过来的大花园。但汉娜却打开了她头脑中的影院,看到的却是炽火融融的壁炉, 庄园主式的厨房和一座古老的英国式的园林,她可以在里面漫游,聆听夜莺的歌唱。 在她的眼里,阿图尔就是这座宫殿的堡主,而菲塔则是那位温文尔雅的贵夫人。 汉娜学会了不用正眼看人,而是用低垂的目光期待富人桌上掉下的馈赠。而这 一次的馈赠却是一座300平方米的房子,及其小塔楼、角窗、橡木地板和墙上的贴面, 还有地下室、库房、果园菜园,当然还包括忍受病痛的菲塔和常不在家的阿图尔。 除了一副魁梧的身材和上下蠕动的喉头以外,阿图尔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在家。 把汉娜留下的决定做出以后,结婚的预告也就迅速地宣布了。婚礼本身其实很 简单,只在小范围举行了庆祝。但汉娜却得到了一份她渴望已久的礼物:到威尼斯 去蜜月旅行。 阿图尔表现得十分体贴,尽量满足她的一切最乏味的愿望。他甚至和她一起去 乘坐那可笑的甘多拉游船在水中游荡,并在月光下的阳台上共进晚餐。每当这时, 他总是安慰自己说,这将是他为汉娜做的惟一的牺牲。白夭就是这样轻松地度过的。 夜间也都安排得很得体,因为汉娜除了和一名男护士有过一次尝试以外,就再 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因而也无法进行比较。 在共同的初婚之夜,阿图尔无情地把汉娜排到他对女人评价的第三等级之上, 这是他给妻子的最合适的安排。 由于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他真正的爱情生活是在婚外的睡床上进行的,所以 对汉娜的做爱,只保持在“常规”范围之内:也就是高速。无言、机械。适当。一 句山盟海誓的话都没有说。 阿图尔所要求的,是屈从而不是倾心,只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甚至穿着睡衣 上床。当事后汉娜从浴室中回来时,他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知道,他的作为会使年 轻的妻子感到他并不是一个好的房中客,但这本来就不是要讨论的问题。 有人说,黑夜会保守白昼的秘密,但谁又能保守夜间的秘密呢? 他们的两个女儿索菲娅和爱丽萨白出生以后,阿图尔就不仅离开了汉娜的白昼, 而且也离开了汉娜的夜生活。 汉娜没有对此说过一句话,但却记录了这一事实,并存放到她头脑中那间秘密 的小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