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们始终是在演戏, 知道这一点,就是一个聪明人! ——阿图尔·施尼茨勒 整个圣诞节前的几个星期,汉娜都是拖着那紧张的神经度过的,她很难再注意 外界事物,整个思绪都索绕在日夜凝结于胸的噩梦之中。 那些必须完成的义务,她只是以机械的常规惯性去完成的,这一点已被阿图尔 发觉,但她仍然不去装饰家里的圣诞气氛,而旦也忘记去更新大门口的枞树枝条, 尽管它在节日前几个星期已经变得不怎么新鲜了。她没有在花园里挂上山雀环圈, 圣诞前第二个降临节星期日时,没有烤制通常的大蛋糕,只做了几块香草小饼干。 阿图尔和菲塔都没有察觉这些,两个女儿也没有注意到缺少了必备的圣诞老人的糕 饼礼袋。严斯和丹尼斯也都没有感到失望。汉娜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好像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演戏,而其他演员却早已离开了舞台。 随后她又想到,其实,家庭聚会像今年这个样子,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好,它减 少到只有24日的下午,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直延续到圣诞第一个假日的晚上。几 年来,她实际上早就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要为五个人过夜做必要的准备,要应付 严斯和丹尼斯制造的混乱,还要照顾到阿图尔所需要的安静,加上照顾到菲塔身体 的不适。 菲塔每到圣诞节,就会犯老毛病,这是她当牧师妻子时落下的。她当时只是为 了摆脱在冰冷的教堂长坐的辛劳。这变成了她的一个惯用手段,最后年纪大了,即 使没有什么病,也得需要人们的照顾了。在这方面,菲塔有时甚至会吃惊地发现, 只要保养得好,是不必害怕年纪老的。她现在已经79岁了,但感觉仍和二十年前一 样的好。实际上,她在这座房子里面的生活,就如同是在一家经营良好的公寓:她 有自己的房间,如果有时想寻找社交,就可以下楼去吃饭,或者让人把饭菜端到楼 上去。信件和采购一类的事情有人会迅速无误地加以处理,根据自己的兴致,也可 以参加家庭的活动。菲塔吃得很少,睡眠不错,在这个家里感觉很温馨。所以没有 理由,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为什么不活上一百岁呢? 同样在今年这个冬天,她也度过了几个最舒心的降临节,她坐在自己屋子的窗 前,懒散地观望着白云的变幻,在她感到不那么虚弱的日子里——她是微笑着这样 对汉娜表示的——就用她那清秀的笔迹,有选择地给她的朋友们写圣诞贺信。为了 显示其美术天才,她还在每一页信纸的右上角上,绘制一幅颇具风格的小图案。她 知道,这些信件正由于其书法的秀美而受到尊重和喜爱,而且常常也会听到有人表 示遗憾,说如此美妙的书法艺术可惜现在正濒临消亡[这就使菲塔的信件变得更加 宝贵]。 在这圣诞前降临节期间,惟一能干扰她这种自我梦幻的事情,就是从楼下传上 来的那永恒的噪音。汉娜以其不知疲劳的方式忙碌于角角落落,这当然是绝对值得 赞赏的举动,但为什么她做什么都要连带这么大的响声呢?汉娜不论来到哪里,那 里的门窗就会摔得山响,在她那急促的脚步下,水桶会发出当当声,楼梯会吱吱地 嚎叫。菲塔常常伤感地回忆,觉得过去未曾有过这样的现象。过去的汉娜,干活时 总是轻手轻脚和体贴别人,而近一个时期,似乎她头脑中的魔鬼发了狂。菲塔突然 感到一阵痉挛,她听到了汉娜提着装炉灰的铁桶下楼,几乎在每一个阶梯上都要发 出碰撞的声音,直到她最后把炉灰倒在了花园里。 “喧闹的汉娜,”菲塔想,她那便面孔柔弱的纤细弯曲的眉毛,难受地皱了起 来。但这位牧师寡妇,还是决定原谅汉娜这种不应有的行为,因为她毕竟来自普通 的家庭。她终究没有良好训练的根基,但这种状态,在像他们这种开明的家庭里, 终究是无关紧要的。 菲塔在一个信封上,装饰了几根细嫩的草叶,用基督徒的宽厚忍受着汉娜的喧 嚣,感到格外的舒畅。她在亲爱的上帝那里开了一个账户,认真地记录了每个得分, 特别是通过“默默的忍受”获得的分数。 这时,汉娜正在楼下拉动起居室沉重的窗帘,她是那样用力,拉得上面的轨道 都差一点掉了下来。正坐在旁边房间写字台前的阿图尔吓了一跳。 汉娜跪在火炉前面,正用炉箅抖掉里面的炉灰,这时她突然起了疑心,她的每 一根骨头都感到,女儿们定期来家看望,只不过是一种义务,而不再是欢乐了,而 外孙们更是极不情愿地踏人外公外婆家的这座阴暗的墓地了。或许他们还得到了索 菲娅的奖励,让他们保持一定的姿态,不过分表现他们的厌烦。当索菲娅宣布圣诞 节到“蒂娜奶奶”家度过时,那种自发的欢呼,至今还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 然而,汉娜突然大笑起来,把手中的炉钩一下子扔到了沙发上。她想,其实她 见到女儿时的喜悦,也并不像她们所期望的那么大。最近一段时间,她也总是感到, 对这种家庭聚会,她所想的更多的是由此而带来的工作负担,而不再是聚会本身了。 她只是把它看成不得不去完成的一项受累的使命罢了。 “我在骗自己,也在骗他们。”她想,似乎获得了某种自我醒悟。“而阿图尔 却是在骗我们大家……” 在重新拾起炉钩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歇斯底里般地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她不停 地颤抖着。 在旁边房间的阿图尔吃惊地抬起头,不安地站了起来,想看看妻子出了什么事。 通过虚掩着的门缝,他看到,汉娜并没有去做晚饭,而是手中拿着炉钩懒散地坐在 沙发上,而且——大笑着。 这是一种虚假的,甚至是痴呆的笑,阿图尔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阵不安的凉气滑 过。 “但愿她不是发疯了!”他想,而且立即想到了长期住进精神病院所需要的昂 贵的开支。 菲塔也听到了汉娜的笑声。 她正在用微小的金星装饰着信封,抬起头,不安地聆听着。笑声停止了,接着 出现了一种难堪的寂静。 很快,她又听到了通常的摔门声和碗盘的哗啦声。她满意地点点头,又开始用 她那秀美的花体字写起收信者的地址了。 圣诞节来了,又走了。 阿图尔愉快地接受了汉娜的建议,没有像往年那样,在起居室的角窗安装一棵 大圣诞树。因为孩子们今年只在家呆几个小时,反正也不值得那么大的花费。24日 一早,汉娜就发现,提这个建议是一个错误。因为安装圣诞树的过程,是她一年中 少有的和阿图尔共同度过的传统时刻。 在圣诞树上安插饰物一向是他的任务,这是他能做的几乎是惟一的家务劳动, 而汉娜则可以幸福地把金色的小圆球和前一个晚上熨烫好的彩条递给他。 这时他们总是听圣诞歌曲,甚至兴致勃勃地一起喝上一杯香槟。这样的共同时 刻,总是充满着细腻的光环,使汉娜感到她和丈夫是多么地亲近。 有时,甚至会回忆起威尼斯的浪漫时光,同时产生一种感觉,等他退休有了更 多的自己的时间时,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疏远了。 他们或许会放弃这座可怕的房子,到南方一个什么地方,搬进一座小巧的别墅。 在汉娜头脑影院中,这座别墅已经有了固定的形状:夏天般的明快、极便于维护和 阳光充满各个角落。在晒台朝着的方向:是大海!在晒台上面:是她和阿图尔! 阿图尔在精力不足时,给妻子描绘了共度晚年的图画,它像永不失效的口号一 样,始终在汉娜身上起作用,甚至连无谓的节俭都有了新的含义。工作和节俭最终 目的并不是为其本身,而是为了未来。 而今天,阿图尔吃过早饭就回到书房去了。汉娜从花园里取回几棵树枝,无声 无息地挂上了几个圆球。就在这一时刻,压在她心中的噩梦,突然离开了原来的地 方,用它冰冷的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她 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幕可怕的图影。在她头脑影院中,映现出梦幻别墅、晒台和 大海。但在平静海面上沐浴阳光的,却不再是阿图尔和她,而是阿图尔和“J”。 “J”的身形在向她挑战,她有着下贱性感的声音,长长的秀发和修长的双腿, 她很会表现她的这些特长,她有一个很大的野性十足的嘴唇,但却没有面孔。 一个挂在树枝上的圆球,还拿在她的手里,她坐到了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地面。 突然,一个意识像闪电一样袭来:她的劳动,她的节俭,都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无忧 无虑的晚年,而是为了“J”无忧无虑的现在,同时也是为了“J”的晚年。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了电话。” “哈罗,妈妈!” 过了好几秒钟,汉娜才意识到,电话的那边是她的小女儿。 “孩子,太好了,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我没有时间讲太多的话。”[每次都是如此,汉娜感到心里一 阵刺痛]“我给你打电话,只是想说,今天下午不能来了。十分可惜,我又有了其 他事情。但索菲娅、波多和孩子会来的……” ”这没有什么关系!”汉娜回答说,她感到喉咙发干。 “你知道,情况是……” “没有关系!”汉娜不耐烦地重复说,同时还想,过厅里的地毯必须要找人清洗 了。 “我们在新的一年里会有时间见面的!” “我也刚想说这句话!”汉娜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丝刻薄。 爱丽萨有点不理解。母亲有什么事吗?肯定只是圣诞期间的歇斯底里。 “好吧,我还想问一下,能不能帮我七百马克。我是说,你能不能和爸爸说一 说……” “或许可以和奶奶说!”汉娜冷冷地回答,她浑身发冷直到骨髓。“你是想除 夕出门旅行吗?” “是的,不,其实……” 汉娜第一次感到,她的手指似乎已经麻木,再也拿不住电话听筒了。“过年以 前,我把钱给你汇去!” 爱丽萨的声音又恢复到童年时期的状态:活泼和欢快。 “太棒了,妈妈,你是最好的妈妈,吻你一千次!” 汉娜放下了电话听筒,呆呆地望着电话机有好几分钟。她确信,做爱丽萨最好 的妈妈,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重新拾起刚才思路的线头。她必须把使她快要窒息的题目说出来。但什么时 候和怎么说呢?对她的后果又会是怎样的呢?或者,自食其果的是阿图尔? 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慌乱的恐惧,她会和丈夫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