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最盲的盲人, 是视而不见的人。 ——法国谚语 躺在尤丽叶柔软的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间,阿图尔在思考,如何才能以最不 伤害她的方式告诉她,今天晚上不能和她,而是要和妻子共度良宵的事实。 天气预告虽然说今晚要出现冰冻,他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留下来[世上没 有一个女人会要求自己的丈夫,只为满足她个人的欲望,而置生命于不顾],但阿 图尔却倾向另一种战略。他只要今天准时回家,就会使汉娜良心受到责备,为自己 的多疑感到羞耻,就会用更加勤奋的工作,来弥补她在岁末对阿图尔进行的无耻的 攻击。汉娜经常用加倍的勤奋弥补时而出现的牢骚,这是她的美德之一。 尤丽叶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摩着阿图尔的太阳穴,使他发出满足的呻吟。 他向尤丽叶抛去为这种时刻储存的“妩媚”的微笑,然后又回到他的思考中。 看来,汉娜这次的确有些不安了,她给缪勒博士打了电话,就是证明。一个女 人确实打了电话打听他的去向。她没有胆量说出自己的姓名,表明了她是多么的没 有把握,阿图尔作了一生的骗子,知道得很清楚,没有把握是何等的可怕。一旦已 经出现的怀疑没有结果,就会陷入一片猜疑的海洋之中,她就会想出各种稀奇古怪 的故事来,而最终将会事事进行监督。 根据“抓住苗头”的原则,这是阿图尔获益最好的原则,必须把汉娜突然燃起 的不信任之火,扑灭在萌起状态。他今晚如果在这里过夜,汉娜就会有好几个小时 的时间,思考唱片的问题,甚至可能由此而爆发出强烈的妒嫉,致使家中产生大规 模的骚动。 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汉娜身上,所以在尤丽叶沙发上温存的感觉就有些平淡无 味了,因为他的心没有放在这上面。 尤丽叶不安地察觉到了这个变化,因为阿图尔从上次和大上次来访时,精力就 不太集中,由于他们的关系排除了共同的社交生活[这种形式的关系从根本上是排 除任何社交的],尤丽叶已经注意到他性爱力度的削减,对此感到忧虑。 对每一次的疲惫现象和每一个小小的滑坡,她都产生一种慌乱的感觉,因为她 和阿图尔相处五年以来,过的是一种孤僻的生活,她的生活实际上只是由阿图尔和 她的办公室组成的。她常常以“以后再说吧”拒绝了其他的朋友,因为她总是觉得, 阿图尔可能就要来了。她虽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确是对阿图尔开辟了一种随叫随 到的服务项目,而其他朋友和熟人圈却逐渐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她毅然站了起来,走到桌旁,饮了一杯白兰地,这时,她突然意识 到,最近一段时间她饮酒量骤然上升了。她坐到一张软椅上,默默观察着躺在沙发 上的男人。她很想向阿图尔提一个问题,这是一个时期以来常常要冒出嘴边的问题, 就是阿图尔是如何考虑他们今后关系的,但她在这个方向一次间接的尝试中,已经 发现,阿图尔拒绝谈及这一类的问题。 于是,她有些烦躁地说起了与此相近的话题。 “我们今晚要不要出去吃晚饭?这附近有一家杂耍小酒吧,专门推出了除夕菜 单,我已预先定了座位。” 阿图尔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尤丽叶身上几个他不喜欢的地方,有一点就是 她对文化的钟爱。她能在早饭时就听勃拉姆斯的音乐,只要他不反对[最近一段时 间他却常常反对],就拉他去看戏,或者强迫他去参观一个什么无聊的艺术展览。 愚蠢的是,在建立关系的起始时,他隐瞒了讨厌任何形式的文化活动的特性,因为 他必须在战场上击败洛伊·莱克曼。而洛伊·莱克曼是报纸副刊的责任编辑,常常 免费获得各种文化垃圾的人场券,尤丽叶也就每周三次在什么首演或开幕式上可以 和洛伊见面——直到阿图尔出现,并同他展开了竞争。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他必须让尤丽叶知道,他在拥挤的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到 她这里来决不是为了紧接着到无休无止演唱的歌剧院去受罪。 阿图尔在内心里松了一口气。一想到能摆脱三个小时的无聊杂耍,更坚定了他 不能和尤丽叶,而是和汉娜共度除夕的决心。他可以懒散地躺在沙发上,观赏电视 里的除夕晚会,这种安排将是尤丽叶坚决反对的。这又是一个使他生活变得复杂的 因素:尤丽叶最恨电视。阿图尔决心在新的一年里,也在这方面发起温柔的攻势。 他站起身来,向尤丽叶抛去一个温柔的目光:“听着,我亲爱的,我还没有立 即对你说,不想破坏了这美好的氛围,但最晚七点,我就得离开这里!” 尤丽叶感到了嗓子里面那种熟悉的会导致频繁打嗝的硬噎。 尤丽叶和阿图尔交往中有一条不成文的原则,那就是她对他的来访可以表示无 边的喜悦,但却不能因为他没有时间来而发出任何埋怨,这就要求她长期走在神经 平衡木上。这种感受近时期以来,她越来越无法承受了。 “我以为,你会留在这儿,我为此特意拒绝了一个聚会!” 这当然是假话。尤丽叶已很久没有人邀请她参加聚会了。 “你还是可以去的,亲爱的,我不愿意你今天晚上单独一个人在家里度过,何 况……”阿图尔勉强做出一个有些歪斜的微笑,“你今天格外好看!” “你早上就应该告诉我,说今晚不能留下。” 阿图尔瞥了一眼手表。五点半。还有不到一小时…… “可我并不马上走,我们还可以弄得舒服一点!” 可悲的是,尤丽叶的失望已经遍及全身,在这种状态下,她根本就无法制造出 所需要的舒服来。 她忍着眼泪,但这已经打破了另一个禁区。如果阿图尔劳驾前来拜访尤丽叶, 在她这里吃饭,和她上床睡觉,并让她证实,他不仅是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而且将 永葆青春,因而他有权要求不受问题和眼泪的干扰。说到底,这也是尤丽叶和一名 结发妻子的区别:她应该比妻子说话更少,要求更低,兴致更高,相貌更美,更有 才智和更能善解人意,这些就是他们关系的基础。尤丽叶站起身来,走向卫生间, 冷却了一下脉搏,擦去了泪痕,深深吸了几口气。 她正处于心情不佳的时期,这一年的结尾很不好:职业上的烦恼,一个年轻的 女同事正企图占据她迄今占有的位置[而且手段是大腿而不是能力];以及和房子 管理部门的烦恼。 尤丽叶已经在这套住房住了15年了。它距离工作地点较方便,大小也很合适。 住在这里她有在家的感觉,而且房租也可以接受。她现在得到通知,说这座楼明年 要进行昂贵的现代化装修,这使她很是不安。据说装修以后,租金也将相应提高, 有一部分还要出售。 “请同我们的财务咨询部谈谈。” 她没有和财务咨询部谈,而是和阿图尔谈了这个问题。她把对除夕不能共度良 宵的失望,隐藏到面临破财的顾虑后面,以解决喉咙中的哽噎。因为破财也会使她 掉眼泪。这样的眼泪总能得到阿图尔的理解。 他把尤丽叶拉到沙发上,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尤丽叶满足地抽泣了起来。 她感到了舒服。他衬衣的味道有多好,总之一切都是这样……啊,如果能整夜躺在 这里,畅快地大哭一场……就在尤丽叶为阿图尔暗自痛哭的时候,阿图尔却在想着 关于购买住宅费用的问题。 通过法律途径反对强制售房的想法,立即被他抛弃了。律师的费用太高,而且 只有很少的案件,能取得他们事先许诺的成功。在这一点上,阿图尔觉得要为尤丽 叶承担全部责任。如果两人始终把各人的收支分得一清二楚,那么他们对收支的内 涵,也就有不同的理解。尤丽叶甚至不知道,阿图尔到底赚多少钱,可阿图尔却从 第一天起,就当起了她的财务顾问,对她的财产了解得分文不差。 尤丽叶的财产早就不足以购买自己的住宅了。但阿图尔手中却有一笔资金,早 就在寻找投资项目。如果由他买下尤丽叶的住宅,再租给尤丽叶居住,如何?她也 不必担心她的房东是陌生人了,这样,他的资金不仅找到了用场,而且还有房租进 项,同时还能以极其舒服的方式使用这个住宅。在尤丽叶的眼里,他将是一个强有 力的父性朋友。而且尤丽叶对他的依附性也就更大了一些。有点依附性总是好的。 当然,这件事还得仔细核算和慎重考虑才行。 他轻轻推开尤丽叶,站起身来。穿上大衣,他再次把尤丽叶拥在怀里。“下一 个年关我们一定在一起度过,”他和每年一样保证说,“关于住宅问题,你不必担 忧,我们会共同想办法的。” 和每次一样,告别时,尤丽叶再次把头贴在他的胸膛。至于她到底最爱阿图尔 什么的问题,她总会用同一句话作答:“他是那么高大!”阿图尔的个头对她就是 一种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和她一起顺利安全地度过一生的。 阿图尔已经到了街上,尤丽叶还一直凝望着那扇已经关闭了的电梯门。痛哭以 后她现在感到十分疲乏,但阿图尔的话语却对她是个安慰。 “我们共同!”他是这样说的。这句话使她感到温馨。他是很少这样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