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即使是关在笼中的鸟, 每年也有两次季飞的欲望。 ——动物学百科全书 菲塔和汉娜业余时间的爱好是相当不同的。这首先是因为,菲塔有很多,而汉 娜却有很少的业余时间;而且还因为,菲塔休息充足,可以集中精神做一件事,而 汉娜却常常由于疲劳而有从椅子上掉下来的危险。此外,她也从未有过机会,去发 展自己的兴趣,她惟一所渴望的业余活动就是:睡觉。 然而,她确实还秘密地保留了一个小小的爱好:她在关注鸟类的生活!这个爱 好当然也是冯斯坦家族节俭的结果,而且也不可能是另一种状态,因为在这里任何 东西都是不许浪费的,汉娜每天早上都把面包屑撒到厨房的阳台上,不久就引来了 成群的飞鸟。奇怪的是,这种因果关系,激起了汉娜强烈的感情冲动,使她在冬天 把饲料的种类,扩大到了剩余的香肠和猪油碎片,直到第一只鸟死在了阳台上:死 于吃了一片冷冻香肠片。这是鸟类死亡的多发的原因,汉娜读过的肉商报纸的一篇 文章上这样说。汉娜感到很内疚,因此常常在花园里挂上喂鸟的小篮子,但这却引 起阿图尔的不满。他多次告诫汉娜,说喂鸟不仅要花钱,而且也没有必要。何况邻 居已经挂了那么多的这种小篮子,目的已经达到,又不用花钱。 但这样的告诫却遇到了一对装聋的耳朵。 汉娜固执地坚持她的喂鸟行动,这已经表明了她的某种老年癖好,如果不出现 奇迹,她最终也会陷入其中的,就和下面的养老院成员一样:她们在喂公园里的野 鸭。 但汉娜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水平上。 有一天,她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关于季鸟的书,这本书以特有的内容深深地吸 引了她。她念道:“季鸟的远飞,是出于一种由荷尔蒙控制的欲望,季飞欲望,即 使在鸟笼中,也会通过几周的夜间骚动和不安表现出来。” 这句话,使得汉娜对鸟类世界秘密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只在花园挂喂鸟巢的举 动,她觉得,这其中不正隐藏着一把钥匙,可以开启长期使她不解的一个秘密。她 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菲塔的金丝鸟是生了什么病才死去的。那~天早上它折断了脖 颈躺在鸟笼中。菲塔多次埋怨说,这只鸟夜里的骚动和不安影响了她的睡眠,汉娜 对这种说法始终有些怀疑。笼中鸟一般都在傍晚时分飞到鸟笼最上面的横杆上,把 嘴插入翅膀中,一直睡到黎明。她总觉得,菲塔的描写出自她自己的神经质,所以 也就很快忘记了。 现在她找到了答案:这只鸟是生于笼中,死于笼中,一生都没有享受过一分钟 的自由,但还是感到了它原始的季飞的欲望,并因此而死去了。这个发现使汉娜振 奋。今后,她如果再听到乌鸦这种平淡的叫声,或者看到燕子按照生物钟准时在五 月第一周飞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在心中感到一种甜蜜的暖流。而到了夏末,如果她 站在阳台上仰望天空,看到季鸟有规律的队形飞走时,她就会得到一种扎实的安宁 感,觉得原始的本性终究是要爆发的。 汉娜当然把这些想法保留给自己。它们也并不是常常出现,只是在春天或者秋 天,或者当她又突然想到那只小金丝鸟的时候,它是为了尽力去服从自己的本性, 而终于死在骚动之中的。每到这时,她就会停下手中的工作,用好几分钟的时间去 凝视天空。 菲塔的空闲时间很多,但却很少看电视。她更喜欢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画一 幅小水彩,或懒散地望着天上云彩的变幻。她也读书,大多是文学作品,有时也练 习细针刺绣。但她和汉娜一样,也为自己保留了一个家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爱好: 几年以来,她一直在研究神秘学,在一个经常锁着的抽屉里,她收集了一批这方面 的书籍,在不眠的夜里,研究其中的生命终结的问题。和汉娜一样,菲塔在这方面 的专心致志,也已经达到了轻微上瘾的程度。研究神秘学,可以使人得到一种感觉, 不是简单地屈从于命运,而是总要比命运超前一步。每当她夜里的钟摆再次证实, 她确实属于得到永恒生命那一类人时,到了白天,她画画或刺绣时手就格外地平稳。 汉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才干去画画,也不会去制作精美的刺绣,因为她的手 太粗糙了。收音机她倒是很愿意在工作时听一听,比方教育节目或文化节目,但她 在厨房里没有收音机。所以她只能到了晚上9点,家务事做完以后,坐在那把老扶手 椅子上,观看电视正在播放的节目,至于是什么节目,对她都是无所谓的。确实, 她只是想在电视机的画面前稍微轻松一下。 自从“J”进入她的生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以来,她在看电视剧时,总比过 去要认真多了。她常常能够分辨清楚各种刑事犯罪案件的细微的不同:人室盗窃看 来是很大的犯罪。同样在街上对人袭击抢劫也很严重。而在街上抢劫,只要不开枪 打死人就只是一种过错,而最具有娱乐性的过错莫过于破坏婚姻了。破坏婚姻对两 个肇事者来说,则是一种清新欢乐的极普通的消遣,而被骗者则总是一个没有任何 幽默感的窝囊废,被人骗了完全是活该。而那个情妇却总是调皮、欢快、年轻和魅 力无穷,是个既属于现在也属于未来的女人。那个妻子正相反,她除了属于过去以 外,就一无所有了,而且她总是又老。又啰嗦、又妒嫉、又愚蠢。情妇老是像“J”, 妻子也总是像她自己。 汉娜望着电视荧屏,上面正在播放一部“滑稽的”三角恋喜剧:一个女人闯入 了她最好的女友的婚姻当中,欢笑着抢走了女友的丈夫萨沙的心。 汉娜一点儿都没笑。她想,这种行为是比人室偷窃还严重的罪过,电视里很少 把人室盗窃当作喜剧表演,尽管这只是偷窃死的物件,它们一般都上了保险,而且 也可以重新再弄到。 “我们是在格诺的聚会上碰到一起的,”电视剧中那个盗走萨沙心的情妇对那 个妻子说。“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才是最相配的,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她在暗 示,她女友20年来的婚姻,只是一个可笑的误会,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 汉娜苦笑了起来,马上就联想起盗窃来:情妇并没有把自己置身在丈夫的心中, 而是在最要好的女友家中,因为她早就发现,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家。“这是我突 然想到的。”她用欢快的声调解释说。“我必须搬进来,因为我发现我们才是相配 的。我无法抗拒它!”然后她就躺到了女友的床上,就好像这是她自己的一样。 人们其实可以把她赶出去,向她提起诉讼,把她关起来。 汉娜无法把“J”从阿图尔心中赶出去,也不能提起诉讼,也不能让人把她关 起来。 她站起身来,关上电视机,走到厨房,打算准备睡觉前喝的茶。实际上,她也 没有诉讼“J”和把她关起来的需要。 她更想看到她被钉在耻辱柱上。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外面下起雨来。汉娜和尤丽叶不一样,尤丽叶乞求下雨, 希望雨能够为她和阿图尔带来渴望已久的柔情气氛,而那单调的雨点声,却会使汉 娜感到烦躁。近一个时期,她经常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菲塔吃过早饭就出门,去疗 养院花亭听音乐会去了,这是她最近经常做的事情。她这样高龄的人,已没有必要 去表演生病和虚弱了,因为两者已经自动依附在她的身上。菲塔觉得,高龄也还有 其长处。 汉娜看了看坟墓般的餐厅,又把目光扫向长长的餐桌和那八把空空的椅子,这 上面已经很少有什么人坐了。然后她又来到同样是阴暗的起居室,它的窗子这些年 来几乎完全长死在那里,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发霉的大鱼缸。 汉娜坐在从未使用过的壁炉旁的一张扶椅上,伸直了双腿。 那些沾满油腻锦缎面的陈旧的沙发,在这暗淡的光线下很像是一个个棺材。这 从未见过阳光的房间,同样也没有什么人在这里停留过较长的时间。 汉娜观看那些黑色油漆的书柜,它们的玻璃门后面摆放着从来无人读的书籍。 在整个高大的冰冷的房间里,她冻得有些发抖了。她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属于她 自己住房的图像,那是一栋根据她的需求兴建和布置的住宅。 一切都必须是明亮、舒适和温暖,是为极小的朋友圈而设计的:一张桌子,三 把椅子。一张沙发,两把扶椅。睡觉的床又宽又软,可以躺在上面读书和做梦。卫 生间和厨房小巧玲珑,明亮、实用。厨房和起居室连在一起,不至于在里面有笼中 鸟的感觉。整个房子位于中心区,最好在内城。她不想再住在这偏远的地方,每日 都得把一个个土块吃力地拖上山坡,还要把树上掉下的树叶扫在一起,堆起来烧掉。 汉娜对花园里的工作已经厌烦了,在她眼里,每一片树叶都变成了阳光果实, 她必须去采摘,搬到房子里,挑选、洗净、加工。她更想看到五颜六色的热热闹闹 的集市,在那里去选购她所需要的从苹果到芹菜所有的东西。 到了下午,阿图尔回来了,和每次一样疲惫不堪。 和他的妻子相反,他没有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度过周末,而是在星期六进行了艰 苦的谈判,而星期天行驶在塞满汽车的高速公路上——汉娜替他脱大衣时,是他这 样告诉汉娜的。“这个鬼天气,出了好几起车祸!等下次我一定要拒绝周末去干这 种劳累的旅行了。总得有个终结吧!我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了!”他的话语是那么有 说服力,汉娜几乎又对她的怀疑动摇了,这种动摇在过去经常发生。或许一切都是 我胡思乱想?这个男人确实精疲力竭了。 而且,他的情绪也不好。 尤丽叶的不友好,对他是个打击。她越来越难对付了,而且提出了要求,她今 天没有给他带来轻松。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失去她。 阿图尔叹了一口气,他的负担很重。 “要不要我给你准备热水洗澡?”汉娜从厨房那边问。“很快的,水炉已经烧 热了。” “这对我肯定是件好事!尽管我们应该考虑换一台新的了。老式的总要预热, 现在早已过时了。” 汉娜把热水放人黄斑点点的浴缸,在这一刻她又产生了一种舒适的茫然。阿图 尔想让人换装一台新水炉。这句话中隐藏着某种共同走向未来的含义。 或许,她正处于要发疯的边缘?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常常患有恍惚症。当她为 浴后清爽轻松的阿图尔把晚饭端到起居室,并看着他吃饭时,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周 末劳累一天的男人,在享受着他下班后的温馨。 阿图尔请她把电视机打开。荧屏上正在播放一部美国的连续剧《带汁的野果》, 几个月来,汉娜一直关注着里面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 伯普是一个卓有成绩的中年商人,有很高的威望,和他的女秘书[类型属于既 美丽又善良的那种]关系也不一般,完全可以设想成为他未来的夫人,尤其是当人 们以同情的目光了解了他家里的情况以后。他的妻子叫玛丽,是一个整日歇斯底里 般地擦窗于,擦地板,擦厕所的愚蠢女人。玛丽有一个漂亮的妹妹[这是一个美丽 但虚伪的女人],也在向姐夫伯普献殷勤。可气的是,这个妻子却什么都没有察觉。 除了地毯上的污迹,玛丽不关心任何其他事情。但今天,却出现了第三个女人 按响了门铃,是一个红发女人。汉娜错过了她第一次出现的那一集。 “这是谁?”她更多地是在问自己,因为她觉得,阿图尔是从不会看电视剧的。 “这不是那个蓓蒂吗!罗克·罗杰斯的女友。”阿图尔突然令人吃惊地答了出 来,而且是用他评论市井小报标题的那种讥讽的口吻。“我敢打赌,她马上就会和 伯普上床。” 他暗自满足地笑了起来,汉娜又感到了胸中影响她呼吸的那块重物。这时她突 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到汽车房去办。 在手电筒微光下,她检查了阿图尔汽车的里程表。它多出了一百多公里。 汉娜把这新的发现也记录到那本专记食谱的本上,双手支撑着头思考着。和 “J”的关系原来已经发展到共同看电视的地步。想到这一点,她感到不安!除了 肉体以外,已经达到了精神上的共同境界。他们在演习婚姻生活。 第二天早上,阿图尔很早就出去了。他的日程是到系主任那里谈话。菲塔的日 程是事先预定好了去修脚。汉娜的日程则是阿图尔的写字台。阿图尔昨天还在书房 里呆了很长时间,她完全有可能找到新的证据。 她打开那个抽屉,看进去,但里面没有什么变化。然后她试着开下面的抽屉, 但它已经锁上了。 汉娜很不满意,但突然感到了一种淘金者的欲望,她死盯着那两个抽屉,打开 着的和锁死了的。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把上面的完全抽出来,下面抽屉里的内容 也就像一件礼物一样,展现在她的眼前了。 和上面的抽屉相反,下面这个摆放得很整齐。汉娜翻开第一个卷宗,又感到自 己脖颈的动脉在激烈地跳动:是一些税单。丝毫没有意思。和大多数妻子一样,她 也很感谢丈夫没有把这些繁琐的事情交给她去处理。阿图尔也感谢他的妻子,对他 的收支情况丝毫不感兴趣。从这个角度看,他们倒是理想的一对。她刚想关上卷宗, 一叠发票从里面掉了出来。汉娜沉思着观看这些发票。 太阳旅馆,辛德封根,饮料和用餐:120马克。签字:阿图尔·冯斯坦。 太阳旅馆,辛德封根,饮料和用餐:98马克,签字:阿图尔·冯斯坦。 枞树饭店,斯图加特,用餐和饮料:186马克,签字:阿图尔·冯斯坦。 汉娜翻阅了所有单据,发现,这些支出全部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斯图加特周 围地区发生的。看来,阿图尔和“J”昂贵的出游,主要是在这个地区,她关于 “J”就住在斯图加特地区的猜测,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她又陷入了茫然状态,好半天才恢复了正常,她发现,阿图尔在黑森地区的花 费还不算太高,但他却还有另外一项开支:她手中拿着的那个小一点的卷宗的内容 表明,他买下了一处住房。 住房不太大,但是向阳的,布局良好。厨房和居室组合在一起。根据图纸,这 套房子是今年才建成的。位置是一流的。内城,步行街:广场胡同14号。看一眼房 价,她差一点晕过去。她得攒多长时间才能买这样的房子! 汉娜的思想深入到了这张图纸上。这正是她所梦想的住房。 而这所住房的居民却是一个女人,名字叫尤丽叶·费施巴赫。 汉娜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图像,好像不是尤丽叶而是她自己被绑到了耻辱 柱上,等待着被处决。她把资料放回卷宗,又把上面的抽屉放了回去,并用钥匙锁 上。 “破坏婚姻,并不是一句描写古老犯罪的过时的概念,”她想,“而是一种深 深的伤害,一种破坏,这真是一箭中靶的结论。或许不是中黑靶,而是红靶。射在 了心中!” 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问题的性质,走进了卫生间,用冷水浇着脉搏。然后用湿 手按到太阳穴上。 现在的问题是,阿图尔究竟和谁经常在辛德封根“用餐”呢?这是一个汉娜永 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卡琳·克莱莫这样的女人,有本事绝对保持隐匿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