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旧欲满,则新欲生。 ——中国谚语 汉娜刚要进门,就见两名护理人员抬着一个覆盖白布的担架出来,她只好让开。 对她的第一天工作来说,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夜里梅尔维茨夫人去世了,完全是猝 死,事先没有任何病兆。 艾尔薇塔·康腾莱特对这位养老院客员之死,感到有些愤恨,因为老梅尔维茨 属于有身份地位的一类,住在朝花园方向的高级单人客房里。此外她还是个贵族, 她的贵族属性使疗养院的整体水平提高不少。所以她常常被利用于做广告。“理所 当然,这儿不是一个便宜的场所,我们的定位是在高层社会之间。例如我们只需提 及奥尔佳·梅尔维茨伯爵夫人就足够了……” 而且,发生猝死总是很麻烦的。这必须尽可能对此事加以掩饰,否则会影响疗 养院的声誉,何况“湖光养老院”作为私人机构本来声誉就不太好。 近一个时期以来,疗养院中常常发生类似的老人因护理人员护理不周而致死的 事件,因而老人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这种事情新闻界是最愿意夸大其词了,艾尔 薇塔·康腾莱特知道,很多家属星期日就会来访,向疗养院领导详细了解他们的亲 人在野鸭湖畔散步的情况。 “我的父亲今天完全心不在焉,”比方有的人会用威胁的口吻这样说。“我上 次来看他时,他还很精神。可这次却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老人忘记自己亲人的名字,是常有的事,但这不是疗养院的责任,而是来访者 自己的责任,他们来访的次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了。愚蠢的是,艾尔薇塔 ·康腾莱特却不能对来访者说这些,而是不得不显现出“请完全信任我们”类似的 微笑来,这是一种很吃力的微笑,嘴角很快就会发酸。 艾尔薇塔·康腾莱特习惯于用天气变化来解释老人循环系统发病和情绪不稳, 这可以使大多来访者理解并认可。实际上,院中的老人所以出现恍惚,重要的是因 为院方不断给他们服用镇静药物,以便使院内生活不出现麻烦,也为了让老人们提 早吃过晚饭,顺利地上床睡觉。如果这时他们的亲属突然站到了床旁,出现老人认 不出自己孩子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院长艾尔薇塔·康腾莱特来说,最理想的办法当然是让来访者事先预约。这 样就有可能对被访的老人做必要的准备,把亲属的名字事先让他们记牢,让他们尽 可能精神一些。所以,如果来访者看到的是神情恍惚的老人,服用了满肚子的镇静 剂,躺在躺椅上消化他们的午饭,而无法和他们交谈的话,那完全是来访者自己的 不明智所造成的。 伯爵夫人的突然死亡,使今天的上午有些乱套了。莫妮卡护士接到指示,把院 里住的老人一律领到湖边去,不让他们干扰15号房间的彻底通风和消毒工作,同时 也避免让他们看到对死者个人物品的整理情况。 活着的人老是想着死人,不是一件好事,这会导致有些人突然腹泻和尿床,甚 至引起癔症患者往家里打电话。 莫妮卡护士把老人们都带到了湖边,安排他们坐到长椅上,并让他们在这里不 要乱动,一直等到有人再把他们领回去。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所以他们可以 在这里保持安静,不会自作主张回到院里去。 “他们和孩子一样。”莫妮卡后来对帮助打扫房间的汉娜说。“就像3岁的小孩, 只是他们比小孩更好对付,而不用在他们不想吃饭的时候,向他们扔盘子。我在一 个幼儿园干过两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汉娜用力把床单拉了下来,扔到走廊里。近几个月,汉娜一直在考虑尤丽叶· 费施巴赫的问题,今天也是如此,所以她基本没有听见莫妮卡在说什么。她也不怎 么喜欢莫妮卡,她那破铁片一样的嗓音,和小孩的尖叫声一样,令她讨厌。莫妮卡 好像很怕别人利用她喘气的时间插嘴说话,所以她说话时从不间歇。她坐到了窗台 上,把腿伸直,开始说起疗养院生活的特点来。 莫妮卡不是科班护士,而是被临时任命的护士,因为这样对外印象好些。而好 印象对艾尔薇塔·康腾莱特十分重要。但她的晚年是不会在这样一座养老院里度过 的。她的打算是,再这么干5年,积攒了足够的钱,然后到卢加诺湖畔的一家宾馆去 安度晚年。她本来还想再于10年,能够积累更多的资金,但私人养老院的好时候已 经过去了。近几年来,“湖光养老院”常常不满员,而且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市 里在山上的海涅大街还要建立一座新的疗养院。据说有500个床位,还有自己的附属 医院。等这个项目一开工,她的“湖光养老院”就站不住脚了。到那个时候,她准 备把房子卖掉,到卢加诺去度过余生,从尿床的老人画面中解脱出来。她可以在卢 加诺宾馆享受一项特殊的服务,就是买下宾馆的一个套间,但仍能享受旅馆的各种 服务,而不需要受其他的一些规定的约束。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宾馆,具有各种休闲 娱乐设施。艾尔薇塔已经购买了一套房间,又高价租了出去。她搬到卢加诺之前, 还必须积攒更多的钱,所以不久前辞掉了一名清洁工和一名护理员。 “她还以为,我可以于两个人的活呢。”莫妮卡继续她的独白,“这是她自作 自受。下次有机会我得去找其他工作了!可您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但她并不等汉 娜回答,接下来自己做出了答案: “在家太无聊了,是不是?或者您需要钱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倒要奉劝您去 找个别的工作,因为在这儿干活等于是白干。康腾莱特能扣就扣,她老是和这些糊 里糊涂的老人打交道,自己也越来越嚣张了。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 人能够分辨一顿正餐和一碗粥的区别,也分不清1000马克和100马克的区别。她就是 这样对付这里的老人的。如果老人们向他们的亲属告了状,她就采用微笑来极力安 抚他们。” 莫妮卡跳下窗台,歪着头,模仿康腾莱特“宽宏”式的微笑,她学得是那么的 像,汉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妮卡看了看手表,用手敲着脑袋说:“噢,我的大啊,马上就要中午了…… 我们得把那些可爱的老人接回来了。午饭时间到了!”她匆忙地离开了房间。“明 天再见!和您聊天,很开心!” 汉娜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机会说。 莫妮卡又把老人们赶回他们的房间,让他们在午饭前“洗一洗”,但大部分人 没有这样做。什么都没有洗,他们就又涌到了他们刚才来时的走廊里,向餐厅走去。 汉娜在这里接待他们。她的任务之一,就是搀扶那些特别虚弱的老人,帮助他们往 盘子里面盛菜,她觉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 可当她看到那些老人走来时,她却深深地震惊了。汉娜所习惯的是菲塔那样的 老人,即使在“病痛时期”也表现为一种可看的形象,高龄但也不失其特有的气质。 她也认识菲塔的一些女友,大多已年逾70,可仍保持着好奇和活力。她们经常来访, 讲述她们常年不断的旅行见闻。她们都是住在家中,都握有自主决策的自由。 但在这里蹒跚走动的,却是年复一年被管制的老人,他们已失去一切自决的权 利,据说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权利才被剥夺去的。他们已经成了一个物件,被 安放在有几张床的拥挤的集体宿舍里,因为这样可以节省地方。 上班第二个星期的周末,汉娜吃惊地发现,主导她工作的同情心,已经消耗殆 尽。她一直在努力,特别友善和礼貌地对待那些老人,记住他们的名字,把他们看 成是旅馆的客人,而不是疗养院的患者。可后来她却发现,那些老人并不珍视这些, 而且对她的友善并未给予友善的回报,相反却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和无休止的抱怨。 “我跟您说过,他们都是些孩子。”莫妮卡激动地说。她是从来不和老人们多 说一句话的,而只是粗暴地驱赶他们。“你给他们一块糖,他们就想要整包的糖。 他们要两块,你就给两块,他们就会把糖纸扔满一地。” 她停顿了一下:“您和康腾莱特是怎么商定的?” “啊,我们只是随便谈了一下,”汉娜说,“先是四周试用,半天工作,然后 再考虑全天工作。” “多少票子?” “您说什么?” “多少马克,……给您多少工资?” “我们还没有谈这个问题,”汉娜尴尬地说,“这也只是四个星期,而且是半 天工作,又是试用,她不会占我的便宜的。” “不占便宜?”莫妮卡盯着汉娜,就像看一个神经病患者。“您每周工作28个 小时,即使每小时工资15马克,加在一起就是1680马克;您可以看,您连一半都得 不到!您想在这儿常干吗?” “不!”汉娜回答。 即使艾尔薇塔·康腾莱特不付给她劳动报酬,她在“湖光养老院”的客串也是 值得的,因为在这里她得到了三条重要的认识: 回,她在26年间当妻子、母亲和儿媳的同情心,基本已经用完,没有储备了。 2,在“湖光”的时间越长,她就越会感到,一个闷闷不乐的老人的面孔就是她 的倒影,她觉得十分恐怖。 3,在“湖光”的每一个小时,她都会突然感到一种思想变态,觉得这里就是自 己命运的归宿。 汉娜不想留下,康腾莱特并不感到奇怪。即使她的手很粗糙,但她是海涅大街 那所最令人骄傲的房子里的住户,怎么会屈身走下山谷,来为病弱老人擦屁股。 尽管如此,她还是对汉娜的走感到很可惜,因为她确实是一把好手,虽然她和 老人们接触中过于亲切,从而花费的力气过多。艾尔微塔·康腾莱特十分注意,不 让护理人员把用于保持长长走廊的整洁光亮[这会给来访者以良好的印象]的精力, 浪费到替老人干些不必要的事情上去。她还多次告诫汉娜,不要去满足老人的特殊 要求。因为满足每一个要求,都会导致新要求的出现,“旧欲满,则新欲生。”这 是一句充满智慧的中国格言。而艾尔薇塔·康腾莱特不久前就对此有切身体会:她 刚刚支付了卢加诺套房的购房款,现在又产生了买第二套的愿望。最好还是有两套, 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这样还可以在必要时保存好自己的私人物品。艾尔薇塔· 康腾莱特考虑很久才下决心,支付给汉娜1000马克,算是对她的优待。最后一天, 她把钱塞到汉娜的手上,汉娜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数钞票。 “真可惜,没有留住您,”艾尔薇塔·康腾莱特显现出“温柔的遗憾”的微笑 和汉娜告别。“您有一种可爱而又自然的性格。我们的老人们会想您的!” “他们不会的。”汉娜说。“他们已经迟钝,感觉不到任何激情了。而且,” 她又鼓起勇气说。“我认为,您给他们服的药片也太多。” 这种批评艾尔薇塔·康腾莱特听得太多了,对她不会产生任何触动。尽管如此, 她还是觉得汉娜了解的情况过多了。 “您所获得的知识,几年以后您或许会用得着,”她说,这次是“轻微讥讽” 式的微笑,意味着“你以后会想起我的”。“我听说,市里计划在你们房子附近的 草坪地基上建立一座养老院和疗养院。设计中的花园,就和你们一墙之隔。您或许 能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她恶意地补充道。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给汉娜带来了轻松的感觉。 “这是真的吗?” 艾尔薇塔·康腾莱特点头说:“千真万确。” “我衷心感到高兴!”汉娜喊道。艾尔薇塔·康腾莱特想,这真是一个精神不 正常的人。她现在要去卢加诺了。 好像刚刚喝了一杯香槟,汉娜飘飘然地离开了养老院。回家的路上,她在水池 旁的碎石小径上,又碰到了正在这里例行散步的老女人们。她向她们微笑,但没有 一个人回报她以微笑。汉娜最后再看她们一眼。不,这些老女人再也没有和她一样 的面孔了。她们倒很像尤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