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年龄是生活强迫我们戴的面具。 在它后面的我们总还是我们。 ——西蒙内·布瓦尔 阿图尔不满意地翻阅他的日程表,发现最后一次“会议”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情了。 开始时还对尤丽叶停止了烦人的要求感到轻松,后来就被一种恍惚的不安所取 代。她近一个时期一再拒绝会晤,使他感到奇怪。 阿图尔的整个思想都服从于经济考虑,所以有时产生一种令人痛心的怀疑,似 乎他不知不觉地丧失了一块重要的市场份额。 当然,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他过分自信,认为已经开动的机器,就 会自动运行下去。看来对她下的功夫还不够充分。对“J”以及与她有关的“会议”, 现在必须要增加投资。而且这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他打电话给尤丽叶。 尤丽叶的情绪好极了,和几周前一样,她很忙。 “不,这个周末是绝对不行的,但下一个周末可以。”她电话中告诉他在下星 期六11点等他。“别生气。我很忙!祝你好运!” 阿图尔只好无可奈何地和卡琳约了时间。到了下一个星期六早上,他动身去马 尔巴赫,情绪很不好。 这是一个潮湿闷热的十月天,对这个季节的反常气候,阿图尔感到有些烦躁不 安。这次会晤由尤丽叶确定时间,这绝对不符合他的规矩。他本来建议的周末再加 上星期一,而且坚信尤丽叶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是她却说,必须看一看日程安排, 并遗憾地说不行。星期一她必须很早就外出,所以希望周日留给自己。 然后她还竟敢恬不知耻地用阿图尔的话来对付他:“整个周末我都给了你。我 们会过得很舒服的!”他对付女人是有经验的,他知道,那些受委屈的女人躲进自 己的角落以后,只要给她一点甜果,她就会精神焕发地从角落里再现,否则他就会 对尤丽叶的表现感到不安。他现在的不安,只是涉及时间和开支问题,因为他现在 不得不为这场必要的行动增加投入了。 星期六上午整11点,他走出电梯,立即对楼层走廊的变化,感到茫然慌乱。它 简直不是走廊,而是一座丛林了。落地窗前的整个空间,摆满了绿叶植物。 一般情况下,阿图尔的视觉反应是很迟钝的。他只注意女人的色相、汽车、淫 书、大标题、各种体育和技术世界的图片。而对植物、建筑、艺术、动物、孩子和 老人,却从不注意。不注意病者和弱者,不注意困苦和贫穷,也不注意他自己活动 的空间。比如,他可以立即发现尤丽叶穿了一件使自己体型充分暴露的紧身衣,但 不会注意到他拉尤丽叶躺进的沙发的新面料。他现在立即注意到了楼层走廊的变化, 就说明他目前正处于一种神经紧张得不寻常状态。他闻到了敌人的味道,必须要找 到他。 当他看到墙上那张超大型招贴画时,他的模糊的猜疑得到了证实。招贴画上有 尤丽叶和另一个年轻男人的笑容,各种姿态的笑容。整个画面像是一幅香槟广告。 但它对阿图尔的作用却是不尽人意的。他怀着醋意发现,画面上的一对儿很开 心也很和谐。而且两个人都有令人羡慕的美丽的牙齿。 在阿图尔的下意识里,出现了一个恶毒的对比:“用假牙也可以无顾忌地笑! 医用粘牙剂,日夜可用的粘牙粉剂!” 阿图尔从骨子里面惧怕自己的年龄,尽管他不愿意对人承认,但在这种奇特的 环境下,对年龄惧怕的慌乱会重新爆发出来。 他在思想里绕了一个圈,到马斯麦汽车行走了一遭,他打算下周去订购他的新 汽车,他把手放到了门铃的按钮上。 他主人般地按了很长时间。 他按出的铃声和亨利按出的铃声不同。亨利的铃声有一种欢快的跳跃,而阿图 尔的铃声,却使人想起黎明时分盖世太保按铃的声音。“这是逮捕命令!”阿图尔 的铃声说。“投降吧!” 铃声响了很久,尤丽叶终于开了门。她的面孔闪着兴奋的光芒。“我正在打电 话,请原谅。” 他把不满的苦果吞了下去,抱住了尤丽叶。 “我终于见到你了!”他对着尤丽叶的头发轻声说,尽可能带些性感:“我是 多么想你呀!” 尤丽叶推开了他,明显有些不耐烦。 “进来。坐下吧!” 阿图尔对尤丽叶的拒绝和她不寻常的说话语气,感到不安和迷惑,他立即决定, 在这一刻立即展开他的行动计划。 他试着开玩笑:“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见我!” 阿图尔是很少开玩笑的,所以很难一下子就找到合适的声音和表情。像他这样 站在那里滑稽地伸着手指进行威胁,看起来实在有点苍老。和亨利相比,他是相当 老了,尤丽叶无情地确认了这一点。他的衣着也是一股小市民习气。他就是舍不得 和这套西服分手。在尤丽叶看来,他似乎把整整一周的浊气都给她带来了。 阿图尔已经感到了她那缺少爱慕的目光。他惴惴不安地走进起居室,坐到沙发 上他固定的位置。尤丽叶站在那里。 “我还没来得及去采购。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还没有等他回 答,尤丽叶已经去了厨房,并立即拿了一个菜篮,出门去了。在走廊里,她似乎遇 到了什么人,她的笑声一直传到了阿图尔的耳朵里。阿图尔站起来,走到门口探视 孔处:尤丽叶正非常随便地和一个年轻的家伙嘻笑,那个人手中也拿着一个菜篮子, 正站在对面房间的门口。然后他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两个人进入了电梯。 阿图尔感到不安……他转身快步走到阳台上,站在阳台的栏杆旁,阿图尔可以 看到,两个人亲密地交谈着,走向大街,最后消失在一家葡萄酒商店中。 阿图尔回到了房间,躺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开始盘算起来。 他对尤丽叶过于疏远了,所以必须紧急加以治疗。他决定要采取综合处理方案。 每日通电话 写信 定期会晤 听音乐,看戏[阿图尔不得不做出牺牲] 有特色的小礼品[阿图尔想的是一条小金项链,刻有他名字的第一个 字母] 年关之际进行浪漫旅行——或者去山区,包括除夕之夜。 原定于12月28日晚上和辛德封根的卡琳的幽会,必须从日程中抹去。要去进行 冬季旅行,参加葡萄酒晚会,滑雪以及一切浪漫的胡闹,直到这个女人被征服,被 软化。 这一切都是费力和费钱的,但却不可避免。阿图尔听到两个人回来,又走到探 视孔处。尤丽叶开门用的力量很大,一下子把他弹到了墙上。尤丽叶奇怪地望着他。 “我想给你介绍我的邻居亨利·温特!” “哈罗,”亨利的笑容和招贴画上一模一样。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绸衬衣。他 看起来无忧无虑,而且显示一种无限的青春。 “必须改变外表。”阿图尔一看到亨利,立即想到了这一点。他突然感到自己 的西服领带完全是不合时宜的。他感到很蠢。很老! “你好!”阿图尔生硬地回答。 “哈罗。”亨利又问候一遍,就从他身边挤过去进了厨房。亨利和尤丽叶一起 把菜篮子和大大小小的纸口袋拿到里面,把食品分别装进了各个柜子中。阿图尔穿 过厨房的柜台望着他们,心中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家伙并没有把他当作尤丽叶的 情人,而是当成异国来访的叔叔看待的,看来这家伙好像已经搬进了这间房子住了。 他心情很沉重,因为这套房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他阿图尔·冯斯坦的财产。但此时 此刻他却不想深入考虑问题的这一方面。 厨房里还在继续忙碌着。 “把鸡蛋放到碗里,我马上就需要用,牛奶不是在你……不,我只需要一瓶。 葡萄酒呢?” “就像两个女人。”阿图尔厌恶地想,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 他逃到了阳台,不高兴地呆望着外面的大街。 “您想喝点什么吗?”亨利越过柜台问道。“一小杯金酒好吗?很爽口的。” “不,谢谢!” 这家伙竟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真是不可想象。 亨利拿起他的菜篮子,吻了一下尤丽叶的脖子。他终于要走了吗?不,他又想 起了什么。 “我收到玛拉·迈尔·施蒂希灵两张赠票,邀请我们参加她的一场演出,会后 还有艺术家聚会。对,还有展览的事。我明天下午要到下面的小坷拉那儿去,再挂 几张照片。我没有想到,会有人真的订购这些照片!” 真叫斜门儿,这里到底在干些什么?阿图尔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领导,可是有 人在他背后把整个手下都给更换掉了。他又回到起居室,坐到了沙发上。这真是一 个令人不解的周末。 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房门在亨利身后关上了。尤丽叶带着告别亨利的 微笑来到了起居室。而给阿图尔只是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的尾巴。 尤丽叶坐在扶椅上用双手支撑着头望着阿图尔。 “今天我们于点什么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难道没有做饭吗?她那动人的勤奋到哪里去了?那是一 种孩童般可爱的勤奋,其中包含着一种乐趣,想方设法为他带来温馨,可它在哪儿? 对他来说,那就像是一只小哈巴狗,始终充满着欢快的期待,激动地摇着尾巴仰望 着主人,整个身体都充满渴望地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命令,而它的心中只充满着爱。 尤丽叶今天却没有任何摇尾的动作。 “告诉我,我们要干什么?”尤丽叶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阿图尔有些迷茫地从沙发中站了起来,努力压下了那声痛楚的叹气。他把她搂 在怀里。 “我们是不是到什么地方去吃点东西?过后再散一会步?当然不一定去进行远 征。”他有意地做了一个限制。 尤丽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好吧,”她最后说,“我认识街角一家不错的饭馆。我和亨利常去那里。” “亨利?” “就是刚才来的那个邻居。” “噢,就是那个年轻人,是吗?” 阿图尔决定把亨利的问题,推迟到明天再谈。他必须先把已经不知不觉漂走了 的毛皮,重新拉上岸来。而夜里干这件事是最有把握的。 “亨利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 尤丽叶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阿图尔的西服。 “你说,你非得穿这个老保守的衣服到处晃来晃去不可吗?我送给你那件皮夹 克哪里去了?还有那件蓝色的高领套头衫呢?” 皮夹克和蓝套头衫都已存到辛德封根了,它们从未到达过海涅大街的衣橱里。 汉娜即使再幼稚,也不能人上加油。而且在不同的地址储存一定数量的衣物,也是 很可取的。一个男人,“旅行”的时候,携带的衣物越少,也就越不会被人怀疑。 阿图尔有足够的经验证明,女人都很乐意他把一件衬衣或一件晨衣存放在她们 那里。她们会因此而感到幸福,真是奇怪得很。 尤丽叶打断了他的思考:“怎么了,我们走吧?”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命令。 尤丽叶带他去的饭馆很小,客人大多是一些年轻人,他们在这里的举止就像在 家里一样。一名懒散的堂倌,稀散的头发用一条橡皮筋绑成了马尾,那种大大咧咧 的说话腔调,阿图尔年轻时就无法忍受。不知为什么,他在这类人的面前,总觉得 有点自卑。 当那个年轻的瘦个子向他弯下腰来时,他难受地微笑了一下。 “给你们上点什么?”他问,同时对尤丽叶送过一丝亲切的微笑,这与亨利刚 才显示的是同样一种微笑,它使阿图尔很是讨厌。 尤丽叶报以同样亲切的回笑。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叶安?” “大餐和烧茄合。” “来两份烧茄合和两杯玫瑰葡萄酒。” 茄合很快就端上来了。葡萄酒很一般而且有点温。阿图尔决定容忍这些。 “最近那次照片展览,是此地的一件大事!”马尾巴小伙子说。“我们一直开 门到凌晨四点。吉诺正在考虑,放大一张橱窗模特的照片,挂在酒吧的墙上。我们 还得谈谈这件事!” 阿图尔吞食着茄合,心里想着,这种菜只能是这种饭馆才拿得出来[手艺超乎 一般地差],而且还配有令人讨厌的散发着一股油渍渍蒜味的面包。这时尤丽叶开 始对他讲起了她和亨利一起,在城市咖啡屋举办摄影展览的事情。 她讲得很详细,充满激情。她的面颊泛着红晕,眼睛里又放射出从前的光彩, 阿图尔当初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才爱上尤丽叶的。 在他策划的争夺尤丽叶的活动中,他是不能打断尤丽叶讲话的。阿图尔默默地 点着头,尽量表现出很愿意听的样子。 当她终于讲完了时,他望了尤丽叶一眼,说: “看来,亨利对你很重要!” “是的,正是这样。” “为什么呢?” “他给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他给了你……”阿图尔几乎要窒息过去,“他给了你什么?” “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这句话差一点把阿图尔掐死。 这个女人需要的是时间!而且她得到了它!从亨利那里!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他的赌博已经失败。口中出现一阵苦涩。 他立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要马上离开这家饭馆。但尤丽叶却还有兴趣喝 一杯咖啡。阿图尔不满地想。“这杯咖啡其实完全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喝。” “那我们就干脆再喝一杯酒。”阿图尔小心地提出离去的建议以后,尤丽叶任 性地说。 阿图尔只好压低声音说:“根本不是因为咖啡,我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 然而,尤丽叶好像并没有这个需要。 阿图尔付了钱,等待着他所需要的收据,尤丽叶不断到吧台与饭馆的几乎半数 人员闲聊。那都是些年轻人,阿图尔又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今天不是他的好 日子。 马尾巴瘦个子拿来了收据,阿图尔吃惊地发现,上面写的数额超过了100马克。 “谢谢!”他说,点着头表示赞赏。 他潇洒地站在那里,耸了耸肩。 “您的女儿常在这里吃饭,”他说,“从来都不要收据。” 砰!一拳打到了他脸上!并把他打到了外面。我的天,这里到底在干什么呀? 过去,有人说他带着女儿,他还感到很骄傲,而今天,却是一拳打得他蒙头转 向。心脏也受到了影响,开始不规则地跳动。他慌乱地在上衣口袋里寻找药片、然 后,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这几天天气异常闷热,远处的雷声,预告着天气的变化。 现在正是十月中旬,而阿图尔却渴望冬天的清凉和昏暗。这个无休止的夏天,在啃 噬着他的神经。 晚上,暴风雨来了,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从小就害怕暴风雨的尤丽叶,紧紧 偎倚在阿图尔宽厚的胸膛上,感到温暖和安全。阿图尔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尤 丽叶,这时尤丽叶突然发现,其实她的真正的港湾只有一个:阿图尔…… 此外,很长时间以后她又惊奇地发现,他还一直是一个好情人,他的激情使她 震动。可她怎么会知道,是一个第三者在起着作用,阿图尔正暗地里在和亨利争斗 呢?而阿图尔也不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争斗,而是不能理解的激情在打太极拳, 因为他的对手亨利是在另一个层次上作战,这是他不能理解的。 闪电和雷鸣一直持续到凌晨,这却激起了尤丽叶的感情,觉得阿图尔是惟一真 实的东西,而其他一切都只是头脑中的虚构。 如果这一天的晚上和前几夜一样,仍是那种潮湿闷热的天气,那么,尤丽叶今 后的生活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