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人们受到命运的重敲或轻打, 但关键要看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玛丽·冯·艾布纳·艾申巴赫 新年伊始,汉娜坐在厨房里,翻阅着自己的新日程表。她面临一个繁忙的年头, 一切都必须精心地计划好。 她感觉有些疲惫。这一天刮起了季风,是一个头疼和自杀的日子。一个拖拖拉 拉的12月迎来了一个拖拖拉拉的1月,空气是湿暖的,夜也是湿暖的,在这样的夜里, 人无法睡觉,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一天夜里,两只鸟误飞人了壁炉,汉娜清醒 地躺在床上,听到了翅膀的扇动声,一直到清晨才安静下来。夜里的喧嚣,使她想 起了必须提出拆掉壁炉和重新布置卧室的建议。年关时节,她曾到商场的家具部观 察了一次,最后终于发现了她要找的家具:一套卧室家具全部用黑漆光木制成,一 看到它就让人想起殡仪馆的装演。 衣柜上的金边和床头上的金边,使人想起棺椁,同样,那只玻璃柜的盖子也是 呈塔形的。汉娜对这个玻璃棺停看了很久,并想象着里面躺着的尤丽叶,直挺地躺 在里面,笼罩在微弱的灯光之下。 这一幻想使她格外激动,脸上的癍痕又变成了深紫色。 售货员殷勤地凑了过来。这套名为“乌木”的卧室家具,是很不好卖的商品。 它使人想起了生命的终结,所以几乎没有人还有兴趣看上它一眼。因此,“乌木” 在圣诞节前大幅度降了价,而且很可能还要降价一次。在新家具到来之前,这套家 具必须处理掉。新的卧室家具将是象牙白色,还带着一丝艺术雕琢;让人连想起白 杨树的卧室家具,现在正是时尚。 “您对这套家具有兴趣吗?” 售货员带着职业的微笑说,同时想,这个满脸紫癍的可笑的老太婆,和她对那 个玻璃柜表现的兴趣,看来是个极好的机会,在下一次降价前把“乌木”卖出去。 “我觉得它太贵了,”汉娜冷静地说,“这种样式现在已经没人要了!” “可是,尊敬的夫人,现在……人们又开始喜欢耐用的可以用一辈子的东西了。” “但也不必要最后被埋葬在里面。” 售货员有些慌乱了。他的脖子上也出现了红癍。 “或者我给您看一看其他的样式,稍微明快一些的?” “我倒是想要这套家具,”汉娜说,“现在是价格问题。如果是2000马克以下, 我还是可以考虑的。” 售货员不动声色。“乌木”要在3000马克以上才能出手;这使顾客感到恐慌, 大部分人因此逃之夭夭,不再光顾家具部。 “这恐怕不行,尊敬的夫人,”他说,“您看看这精巧的手工。光是这三道油 漆,这是最先进的喷漆技术……不过,我可以和我们经理说说看。” “我也得和我的经理说说,”汉娜微笑着说,她和售货员一样都取得了进展, “我明年初再来。” “但愿这套家具还在这里。”售货员担心地说,同时又用讥讽的目光看了一眼 这个奇怪的女顾客,她看起来很平淡,但说起话来却很厉害。 “打赌吗?”汉娜问并且转身准备走。“你们有床套吗?” “在三楼,有被褥和装饰品,请吧!”售货员躬了一下腰,很有信心地望着汉娜 的背影。她会再来的,也会用1500马克的低价把这套“乌木”买走。而且是现金支 付。 在三楼,汉娜发现了一块青铜色的棉床罩,上面有针轧的方块,边摺既昂贵又 难看,随后又观看了窗帘部:她很高兴也发现了合适的装饰布,是缎子的面料。她 设想着那间黑色和青铜色相间的卧室,一股暖流油然而生。这是一种掌握了命运的 感觉。是一种内行人的感觉。 当天晚上,她走近了阿图尔,阿图尔这些天来一直显得压抑。 他的面颊有些塌陷,过去对一切家务事所表现出的超脱的神情,变成了神经质 的六神无主。 汉娜有些担心,是不是尤丽叶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生病了,或者,可怕 的想法,她爱上了和她一起在咖啡屋中的那个年轻人,她忽然意识到了直接的后果, 发现了阿图尔的真实面貌:一个吝啬成性的衰老的酋长。这一想法使汉娜陷入深深 的不安。 自从她的心灵里滋生了全新的欲望,权利和富有的欲望之后,她就不再把尤丽 叶当成竞争的对手,而是当成了业务上的合作伙伴,明年是否能获取丰厚的收益, 将取决于她。所以她决不能允许,这个对象在阿图尔身上失去价值。 汉娜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在交易所工作的人们,总是处于高亢的兴奋之中。 “亲爱的,我能打扰你一下吗?” 阿图尔为之一震。自从28年前,汉娜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个爱称了,准确地说, 是从婚礼后的第一天,他就禁止汉娜再这样称呼他。他就是阿图尔,而不是什么宝 贝儿和小毛熊。他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从来不用任何称呼和妻子说话。事情 甚至已经发展到,他有时不得不考虑一下,妻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汉娜发现了阿图尔眼神中的这个微小的变化,怀着内心的喜悦,随后就坐到了 他的椅子扶手上,摆出像电影中女秘书那样的姿态。她把冰凉的胳膊放到了阿图尔 发热的脖子上,吻了一下他那已经开始谢顶的头发。 阿图尔的头皮在这种接触中,像着凉了似的紧抽了一下,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 己。对手下人现在也必须给予某种重视,如果他不想使自己过于高高在上的话。他 现在决不想这样。 “有什么事吗?” “过几天就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了!” 他又感到头发上被吻了一下,头皮又是一阵抽动,有些短发竖立了起来。 阿图尔茫然地向上看了一眼。 “怎么样?” “在这个日子里,我是可以提出一个愿望的。” 阿图尔感到一阵燥热在上升。 他小心地推开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真可怕,这污浊的空气。16度!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冬天!” 他吃惊而气愤地发现,汉娜竟坐到了他写字台的椅子上了。而他自己却像是一 个小职员那样站在她的面前。他觉得,汉娜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公司的经理,牢牢掌 握着他是否能够留住工作岗位的命运。 自从获得了老经理菲塔的支持以后,汉娜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怎么样?”他又问了一遍,费力地控制着自己。 “我们是不是又该做一次小小的旅行了。”汉娜说。她遵照一条重要的生意经: 要求的起点要高,让对手的血压立即升高,然后再慢慢降下来。 “去博登湖!” 阿图尔的血液开始沸腾了。他如果不特别留意,以后他的生活就全部是旅行了。 三个礼拜和尤丽叶去瑞士,刚刚回来就得和汉娜去博登湖。他在头脑里已经听到了 菲塔纤细的声音,要求他陪同去汉诺威看望敏岑贝格夫人。 “或者我们留在家里,那就得……” 阿图尔又有了希望。 “就得什么?” “买一套新的卧室家具!” “一套新的什么???” 阿图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地看着汉娜。这个疯婆子不是想重振夫 妻生活吧!几十年来这种生活,正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已经以和缓的方式,不知不 觉地进入了僵死的状态。 汉娜毫无顾忌地和他对望着。 “不,我不是想这个。”汉娜轻轻地笑着说。而且轻声地补充说:“你不要害 怕!” 这有些一语双关的味道,明显地带有羞辱的成分。 “我只是不愿意一辈子躺在你们祖先的家具上睡觉,我们结婚的第一天,你就 许诺过要给我买一套卧室家具。” 阿图尔是怎么也想不起曾做过这么愚蠢的许诺。 但他却没有把握,而且这个谈话也开始使他紧张了。因为它正好击中了他的敏 感部位,这是他必须极力捍卫的部位。他强迫自己做一点让步。 “这么一套家具得多少钱?” “如果我们把这套老家具当作古董卖掉,那就几乎不用花钱。我只是想有自己 的卧室,由自己选择,而不是接受前人的。” 其实他也并不反对这样做。 “你觉得,这老家具真的能卖掉吗?” “这是真正的橡木,”汉娜说,“是古董,而且保持良好。这种东西是很容易 出手的。” “好吧,既然这是你最大的愿望,”阿图尔温柔地微笑说,“那就这么办吧。” 在他大脑的暗室里,亮起了一丝欣慰的灯光。一个难办的问题,就这样分文不 花地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实际上,他不仅可以得到一个崭新的卧室,而且实现了他 结婚时的许诺,送上了一份结婚礼物,没有花费一文钱。如果汉娜能把老床卖掉, 他将连眼都不眨一眨,就躺到新床上去。仔细想一下,他实际都说不出,老的卧室 到底是什么样子,尽管他已经在里面睡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汉娜在门口又一次转过身来。 “还有,我们不是老想要把壁炉砌死吗?我想,就一鼓作气把它完成吧。” “什么壁炉?”阿图尔不记得要拆掉壁炉的许诺,就像他不记得曾许诺汉娜买 一套新卧室家具一样。 “那里老是有鸟飞进来,然后在里面憋死。而且寒气也从里面冒出来,我们实 际上在给天空烧暖气!” 鸟会不会死,阿图尔倒觉得无所谓,但为巴贝斯堡的天空烧暖气,却不符合他 的意图。 “我们早就该这样做了。”他赞同地说。 汉娜离开房间以后,他回到写字台,感到一阵轻松。 连带各种麻烦事的结婚纪念日,就这样顺利地打发了。汉娜想把壁炉拆掉,节 省些开支,很值得赞扬。在这样一些问题上,她还是靠得住的。这样一些事情,他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管过了。他一下于甚至说不清楚,壁炉到底在什么地方。 是门的左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