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ⅩⅦ 起初,由于工作新奇,菲利普倒还感兴趣。卡特先生向他口授信稿,他还得誊 清账目报告单。 卡特先生喜欢按绅士的方法来处理事务所的工作。他不需要什么打字,也不赞 成速记法。勤杂员懂得速记法,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才利用他这一特长。菲利普经 常和较有经验的办事员去检查某个商会的账目。他逐渐懂得哪些顾客必须以礼相待, 哪些顾客手头拮据。不时有长串长串的数字要他累计。为应付第一次考试,他跑去 听课。古德沃西先生反复对他说此项工作最初是无聊的,但他会渐渐适应的。菲利 普6点离开办公室,步行过河到滑铁卢区去。当他到达寓所时,晚饭已准备好了。他 整个晚上在家里看书。每逢星期六下午他去国家美术馆参观。海沃德向他推荐了一 本从拉斯金著作编成的参观指南。他手里捧着这本指南,热心地参观各陈列室:他 先仔细研读这位评论家对某幅画的评论,然后竭力设法领略出同样的东西来。星期 天是难挨的,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独自一人度假。律师尼克松先生请他 到汉普斯特德过个星期天,菲利普于是在那儿和许多陌生人过了愉快的一天;他大 吃大喝,在石南丛生的荒地散步,告辞时主人礼节性地邀请他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但是他深怕造访打扰主人。于是,他等待正式的邀请。当然,他再也没接到正式的 邀请,因为尼克松先生有那么多的朋友,哪会想到这个孤独、沉默的年轻人呢,况 且他也没有什么权利要求他们款待他呀。因此,每逢星期天,他很迟才起床,然后 沿着河滨的小路散步。在巴恩斯,河水浑浊、肮脏,随潮水时涨时落;它既没有船 闸上游泰晤士河的风光,也没有伦敦桥下湍湍激流的浪漫。下午他就在公有地散步。 这里也是灰不溜丢,脏得要命,它不像农村又不像城镇,金雀花长得又矮又小,到 处都是文明的产物:垃圾、杂物。他每星期六晚上都去看戏,兴致勃勃地在顶层楼 座的厅门旁站上个把钟头。在博物馆关门后和上普通咖啡店吃饭之前,尚有一段时 间间歇,不值得回一趟巴恩斯。他真不知如何消磨这段时间。于是,他沿邦德大街 溜达,或者穿过伯林顿拱道,走累了就在公园坐下来;若遇到下雨天,就到圣马丁 街的公共图书馆看看书。他看着过往的行人,羡慕他们有朋友,有时这种羡慕变成 憎恨,因为他们那么幸福,而他却如此不幸。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大城市里竟会 如此孤单。有时,当他站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时,身边的人总想跟他搭讪。可是菲 利普有着乡村小孩对陌生人固有的疑心,总是冷淡回答,致使对方无法深交。看完 剧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闷在心里,匆匆忙忙地过桥到滑铁卢区。他回到自己的 房间,为省钱起见,房里尚未生炉子,他一下子心灰意懒了。生活多么凄凉可怕啊! 他开始厌恶寓所,也讨厌在此度过孤寂的漫漫长夜。有时他孤独得连书都看不下去, 便凄凄惨惨地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那儿看着炉火出神。他在伦敦已住了三星期, 除了在汉普斯特德度过的那个星期天,他除了同事,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有一天 晚上,沃森请他到一家饭馆吃饭。然后,他们一块到杂耍剧场去,可是他感到羞怯、 不自在。沃森老谈些他不兴趣的事。他一面把沃森看成是个市侩,一面又情不自禁 地佩服他。他生气,因为沃森显然地看不起他的文化修养。可是,拿别人对他的评 价来重新估量自己,他开始鄙视一向对他似乎并非无足轻重的那些学识来了。他平 生第一次感到贫穷的耻辱。伯父每月寄14镑给他,他必须添置很多衣服。那套晚礼 服就得5畿尼。他不敢告诉沃森这套礼服是从斯特兰街买来的。沃森说伦敦只有一家 像样的裁缝店。 “我想你不跳舞吧?”有一天,沃森朝菲利普的畸形脚看了一眼说。 “不跳。”菲利普说。 “真遗憾。人家请我带几个男舞伴去跳舞。不然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讨人 喜欢的姑娘。” 有一两回,实在不愿意回巴恩斯去,他便留在城里。深夜了,他还在西区逛荡。 这时,他发现有一家正在举行晚会。他混进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里面,站在仆人后 面,注视纷至沓来的宾客,倾听从窗口传来的悠扬的音乐。有时尽管天气寒冷,仍 然有成对的男女上阳台站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菲利普想象他们在相爱,赶紧转 身,怀着沉重的心情,沿着街道一瘸一拐地离去。他永远也无法处于阳台上那个男 人的地位。他觉得没有一个女人真的对他的残疾不感到厌恶的。 于是,他又想起威尔金森小姐。他不满意地想起了她,分手前他们约定,在知 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她先把信寄到查宁克罗斯邮局。他一到邮局便发现她的三封 来信。她使用紫色墨水和蓝色信纸,用法语写。菲利普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像个明 智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同时,她那情意绵绵的措词使他回想起法国小说,因此他 也燃不起热情来。她责备他不给去信,他回信时推说自己一直很忙。他不太懂得信 如何开头,他实在不能用“最亲爱的”或者“心爱的人儿”之类的字眼,他又不喜 欢称呼她埃米莉,所以最后信以“亲爱的”开头。孤零零几个字,样子既古怪又有 几分傻气。但他凑合着用。这是他写的第一封情书,他也意识到信写得平谈,觉得 应该对她倾吐种种热情洋溢的情话,说他如何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 她那双美丽的手啦,如何一想起她那两片红色的嘴唇便心跳不已啦。但是出于某种 难言的羞怯,他未能这样写,而是对她谈起了他的新寓所和事务所。回信是由下一 班回程邮递带回的。她生气、伤心,信中充满责备的言词:他怎么能这么冷淡呢? 难道他不知道她渴望他的来信吗?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一切,而这就是 她得到的回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接着,因为他好几天没有回信,威尔金 森小姐向他发来了连珠炮似的信件,她无法忍受他的薄情寡义,她等待邮差,可是 却没有他的来信。她夜夜都是哭着入睡的。现在她满脸病容,大家都议论纷纷:假 如他不爱她,为什么不直说?她接着又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唯一的办法是自杀。 她说他冷酷、自私和忘恩负义。这些全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知道她这是为了卖弄 学问,然而他照样被搞得忧心忡忡,他不想使她不愉快,不久,她又来信说她再也 忍受不了这种别离的痛苦了。她准备到伦敦过圣诞节。菲利普回信说她能来,这再 好不过了,只是他已经和朋友约定到乡下过圣诞节了,他没有理由失约呀。她回信 说她不想强加于人,他不想见她,这是明摆着的。她伤心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他 会这样恩将仇报。她的信是动人的,菲利普依稀见到了信纸上的泪痕;他一时感情 冲动,回信说他非常遗憾,恳求她来;可是她回信说她走不开身。他这才松了一口 气。现在她的信一到,他便心灰意懒。他迟迟不愿拆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 非是愤怒的责骂和可怜的哀求:这些信会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他不 明白自己有什么该责备的。他一天天地推迟回信,接着另一封信又寄来了,说她病 了,感到孤独和不幸。 “上帝啊。但愿我不曾跟她有过任何关系。”他说。 他佩服沃森,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处理这类事。这个年轻人曾经和巡回剧团的 一个姑娘勾搭上了,而他对此事的绘声绘色的叙述,菲利普听得既羡慕又惊奇。可 是过了不久,沃森变心了,有一天他向菲利普描述他们断绝关系的经过。 “我认为这件事再犹豫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只对她说我对她已经厌倦了。” 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吗?”菲利普问。 “这是免不了的,你也知道。但是我告诉她,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 “她哭了吗?” “她开始哭了,然而女人哭哭啼啼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叫她最好走开。” 随着年龄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越发敏感了。 “她就这么走掉了吗?”他微笑着问。 “可是,她不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圣诞节假日临近了,整个11月份凯里太太一直在闹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在圣 诞节前后应该到康沃尔去住上几周,让她恢复元气。结果菲利普没地方可去,就在 寓所里过圣诞节。在海沃德的影响下,菲利普已相信伴随这个节日的一切庆祝活动 都是庸俗、粗野的。他拿定主意对这个节日不予理睬:可是到了这一天,周围欢乐 的节日气氛奇怪地感染了他。房东太太和丈夫同已婚的儿女过节去了。为了省事, 菲利普宣布他要到外头去吃饭。将近中午,他到伦敦去,在加蒂饭馆独自吃了一片 火鸡和一些圣诞节布丁。后来因为闲着没事,便上威斯敏斯特教堂去作午后礼拜。 街上空荡荡的,过往的行人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们不闲逛,都有一定的目标, 而且几乎没有人踽踽独走。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都很幸福。他从未像现在感到 这样的孤单。他本是设法在大街上消磨一天,然后到一家饭馆吃饭,但是再也不能 面对这些谈笑风生、寻欢作乐的人群了。所以他又回滑铁卢区去。在通过威斯敏斯 特桥路时,他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自己那间冷冷清清 的小房间里吃这些食物,然后伴着一本书度过这个夜晚。他沮丧得几乎无法忍受。 节后重新回事务所上班时,他听到沃森对短短的假日的描述,心里难受极了。 他们家的客人中有几位活泼可爱的姑娘,饭后,他们腾出会客室来跳舞。 “我一直到3点才睡,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爬上床的。我确实喝醉了。” 最后,菲利普绝望地问: “在伦敦怎样结识人呢?” 沃森吃惊地望着他,暗暗觉得好笑,神色略带几分轻蔑。 “噢,我不知道,就这么认识的嘛!假如你去参加舞会,马上就能认识很多人 的。只要你能受得了,要认识多少有多少。” 菲利普恨沃森,可是他愿付出任何来换得他的地位。他又回想起先前在学校就 有过的想法。他想将自己的灵魂投入别人的躯壳中,想象自己假如是沃森,生活将 会是什么样子。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