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Ⅲ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伯父刚坐过的那张 椅子(那是房间里唯一舒服的椅子),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即使在这么阴暗的天 气里,那一片一直延伸至天际的绿色田野仍是那样恬静。这田园风光自有一种感人 的亲切的魅力,菲利普记不起先前是否感受到这一点。在法国的两年生活,提高了 他的审美能力,使他能觉察到自己乡村的美之所在。 他微笑着想起了伯父的话,其实他主意的改变还多亏自己的脾性倾向于轻率呢。 他已开始意识到双亲的早逝,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就是他一生与众不同的地 方,因此他不能像别人那样来观察事物。父母对孩子的慈爱是唯一无私的感情。在 陌生人中间,他尽最大的努力总算长大成人了。可是极少人能耐心和宽容地对待他。 他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这自制力是在同伴们的讥讽嘲笑中磨炼出来的。到头 来,同学们反而说他愤世嫉俗、冷漠无情。他已养成了举止镇静自若,在大多数情 况下,能够不露声色。因此,现在他能使自己的感情不随便流露出来。人们说他缺 乏感情,可是他明白自己完全受感情支配着。偶尔得到谁的帮助,他会感动得什么 似的,有时连话也不敢说出口,以免声音里露出内心的激动。他回想起学校里痛苦 的生活,他所受到的侮辱,同学们的嘲笑以及这种嘲笑使他病态地害怕自己成为别 人作弄的对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面对着人生,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生活充满 着美好的幻想。但美好的幻想和现实生活两者之间的悬殊太大了,致使他感到了孤 寂,幻灭和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并且一笑置之。 “天啊,假如我不是这样超脱的话,我早就得上吊了。”他快活地想。 他又回想起伯父问他在巴黎学到了些什么时,自己回答他的那些话。他学到的 远比告诉他的要多得多。他跟克朗肖的一席话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克朗肖的一 句极平常的话,使他的头脑开了窍。 “老朋友,”克朗肖说,“抽象的道德是没有的。” 当菲利普不再信仰基督教的时候,心里顿感如释重负;基督教使他的一举一动 都要对不朽灵魂的安宁负责,一旦抛弃掉对每一行动负责的责任感,他感受到了强 烈的自由感。可是现在他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当他抛弃哺育过他的宗教时,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它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德观念。 因此,他决心独立思考问题,不受任何偏见的支配。他把德行和邪恶,善与恶的法 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出去。一心为自己寻找到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的准 则是否必要。这就是他想探究的问题之一。显然,世间上许多似乎是正确的准则之 所以正确,只是因为从幼年时人们就是这样教育他的,不外乎如此罢了。他读过许 多书,但这些书对他的帮助不大,因为作者都是按照基督教的道德观著书立说的。 甚至那些再三强调他们不相信基督教义的作家们,最后也满足于按照基督登山训众 的词条制定出一个伦理道德的体系。如果只是为了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安身立命, 那实在不值得去读那些洋洋几万言的巨著。菲利普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 处世。他认为自己能够不受周围议论的影响。可是他还得继续生活下去,因此在建 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为自己制订了一条临时性的标准。 “随心所欲地干去,但要适当地留神拐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他终于觉得自己绝 对自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许多哲学著作。而今他高兴地期望享受往后几个月的闲 暇。他开始任意地阅读。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探讨每个体系的书籍,希望从中获得某 一能够规范他的行为的指南。他觉得自己犹如在陌生国度里的旅行者。当他不畏艰 险,向前推进时,他也被这种进取精神迷住了。他像别人阅读纯文学书籍一样,充 满激情地阅读着这些哲学著作。当他在高尚的语言中发现了自己模糊感到了的东西 时,心里就怦怦直跳。他的思想是具体的,因而一迈进抽象领域便步履艰难。然而, 即使他弄不懂作者的推理,可追随著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奥秘的学海边缘上敏 捷穿行,也有一番说不出的痛快。有时,大哲学家们的话似乎对他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有时他又在他们的著作中辨认出一个他感到舒服的思想。他好比是深入中非腹 地的探险家,突然进入一片广阔的高原,高原上有参天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草地。 因此,竟使人恍如置身于一个英国公园里。他喜欢托马斯·霍布斯①的生动又通俗 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②则充满了敬畏。他以前从未接触过如此高尚,如此质朴 严峻的思想,这使他联想起他热烈推崇的罗丹③的雕像“青铜时代”。另外就是休 姆④:这位可爱的哲学家的怀疑论曾引起了菲利普的共鸣。菲利普沉迷于这位大哲 学家的简明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用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语言就能把复杂的 思想表达出来。他读休姆的哲学书就如欣赏小说一样,嘴角上挂着一丝快乐的微笑。 但是他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每个人都是天生 的柏拉图主义者。亚里士多德⑤的信奉主义者、禁欲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乔治亨 利·刘易斯⑥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你皙学都是无聊的空话外)表明了每个哲学家 的思想是与他的为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要了解这个哲学家的为人,你就能在很 大的程度上猜出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看起来好像你没有以某种方式行动,是因为 你用某种方式思维;实际上,你所以用某种方式思维,是因为你是用某种方式造就 出来的。真理与此无关,根本不存在“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一 套哲学。而昔日伟人所苦心经营的哲学体系,只是对作者本人才有效。 ①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③罗丹(1840—1917):法国雕刻家,现代写实派作表。 ④休姆(1711—1776):苏格兰哲学家及历史学家。 ⑤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希腊大哲学家。 ⑥刘易斯(1817—1878):英国哲学家及批评家。 那么,关键问题是,只要发现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哲学体系也就昭然 若揭。菲利普认为,需要查清三件事:一个人和他生活的这个社会的关系;一个人 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的关系;最后是一个人与他自己的关系。他精心制订了一个学 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的好处是,通过具体接触你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你可以从外部来 观察这些风俗习惯,从而看出那些被当地人虔诚实行、信以为真的风俗习惯,其实 并无遵循的必要。你一定能够发现,你认为是不言而喻的信条,在外国人的眼里却 是荒唐可笑的。在德国的那一年,以及在巴黎长时间的逗留,使菲利普接受怀疑论 学说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如今这种学说一摆到他的面前,他便立即共鸣,感到无比 的宽慰。他看出世间的一切事物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无非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罢 了。他读了《物种起源》,这本书似乎为使他困惑不解的许多问题作出解释。他像 个探险家,推断出某种必然出现的大自然的特征。他沿着大河溯源而上,果然在那 儿发现他所预料中的支流。那儿有人口稠密的肥田沃野,再远处是连绵的山峦。每 当伟人有了某种重大的发现,世人后来总是感到惊奇;这一发现为何当初不马上被 人们所接受?为何对那些承认其真理的人,竟然也没产生任何重大影响?《物种起 源》的第一批读者们以他们的推论接受这本书,可是作为他们行为的基础——感情, 却未被触动。这部伟大著作出版后又隔一代之久,菲利普才诞生。书中许多使同时 代人骇然的东西,此时,已经为这一代的人们所接受,因此菲利普能够心情舒畅地 接受它。他深深地为宏伟壮观的生存竞争所激动,书中提出的伦理准则似乎符合他 原有的想法。他心里想,“是啊,强权即公理嘛。”社会为一方,它是一个有其自 身生长和自我保护的有机体,而个人为另一方。凡是对社会有益的行为就被称为美 德;凡是对社会有害的就被唤作邪恶。善与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而罪恶更是自由 人应该摆脱的一种偏见。社会在与个人的对抗中有三件武器,这就是法律、舆论和 良心;前两件可以用狡诈来对付,狡诈是弱者对付强者的唯一武器。当公共舆论宣 称罪恶已被发现时,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可是良心是内部的叛徒,它在每个人的 心里为社会打仗,致使个人败阵投降,成为敌人繁荣的牺牲品。显然,这二者是不 可调和的,国家和个人各自都明白。社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使用个人,当他反对它 时,就将他踏在脚下;如果他忠心耿耿地为它服务,便以勋章、养老金和荣誉来奖 励他。个人一方呢,它的唯一的力量只在于自身的独立性,为方便起见挤入社会, 他得提供金钱和服务,但他毫无一点义务感和责任感。况且,他不在乎奖励,只要 求别人不要干涉他。他是不受约束的旅行者,为了消灾避祸而使用科克的车票,可 是对于亲自陪伴的随行人员却投以愉快、轻蔑的眼光。自由人的行为谈不上犯错误。 他随心所欲地干他喜欢干的事——假如他可以的话。他的权力就是他的道德观的唯 一标准。他承认国家的法律,又能够违反这些法律而毫无犯罪感。可是,假如他遭 到惩罚,他也毫不怨恨地接受惩办。社会毕竟是强有力的。 菲利普认为,如果对于个人来说,没有所谓的正确与错误,那么,良心也就失 去了他的约束力量。他发出了胜利的欢叫声,一下逮住良心这个恶棍,并把它从自 己的胸膛里狠狠地扔了出去。可是,他并不比先前更懂得生活的意义。为什么有这 个大千世界,人来到这世界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问题仍如从前一样地费解。但可 以断定一定是有某些原因的。他想起了克朗肖对“波斯地毯”所打的比方,他说这 是对生活之谜的解答,还神秘地加了一句:除非你自己找出它,否则就不成其为答 案。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菲利普笑了。 就这样,在9月的最后一天,菲利普急于要实践这些生活的新理论,带着1600镑 的财产,拖着一只畸形脚,第二次前往伦敦,开始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尝试。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