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ⅩⅩⅩⅥ 春天,菲利普结束了门诊部的敷裹工作之后,便上住院部当助手,这项工作持 续了6个月。助手和住院大夫每天早晨都在病房度过,先在男病房,后在女病房。他 记录病历,为病人体检,同护士们度过每天的时光。值班大夫每周有两个下午带一 些学生查巡病房,检查病人,传授医疗知识。这项工作没有门诊工作的那种兴奋、 多变和与现实的密切接触;但是菲利普获得大量的知识。他跟病人相处得很融洽。 当病人对他的护理表示满意时,他感到有点飘飘然。他对他们的痛苦并没有意识到 要有多深的同情,然而他喜欢他们。况且,由于他没有架子,比其他助手更受病人 欢迎。他举止文雅、能鼓舞人、待人友好。像每个与医院有关的人一样,他发现男 病人比女病人更容易相处,女病人动辄发牢骚、发脾气。她们尖刻地抱怨那些累死 累活的护士,责备护士对她们照料不周。这些病人令人头痛、忘恩负义、粗暴无礼。 不久,菲利普幸运地交了一个朋友。有一天早晨,住院大夫交给他一个新来的 男病人。菲利普坐在床沿,开始在病历卡上记下详细病情。看病历卡时,他注意到 这位病人是个记者:名叫索普·阿特尔尼,住院病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病人。他48岁。 他的黄疽病正发作得厉害,由于症状不明显需要进一步观察,他便住了院。他以悦 耳的、有教养的声音回答了菲利普履行职责所问的一连串问题。由于他躺在床上, 很难断定他是高是矮,但是他的小脑袋和小手表明他的身材中等偏矮。菲利普有观 察别人的手的习惯,而索普·阿特尔尼的那双手使他惊愕:一双纤细的手,长又细 的手指上长着秀美的、玫瑰色的指甲。这双手非常光滑,若无黄疽病一定会惊人地 白皙。病人将手指露出被褥的外边,有个手指稍微张开,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块。当 他对菲利普说话时,他似乎是在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菲利普闪烁着眼睛,向 他的脸上瞥了一眼,尽管他的脸色发黄,还是出众的。他有双蓝眼睛,显眼突出的 鼻子,鼻尖呈钩状,样子有点吓人然而并不难看。他蓄着小胡子,尖尖的且呈灰色, 他的头秃得厉害,但显然原先的头发很美、好看地卷曲着。他仍然留着长发。 “我看你是个记者,”菲利普说,“你为哪家报社写稿?” “为所有的报社。你随便打开一种报纸都可以发现我的文章。” 床边的有张报纸,他伸手拿过来,指着一则广告。大号字体印着菲利普所熟悉 的一家商行的名字:伦敦,雷金特街,林恩和塞德利公司。下面,用小一些但仍然 很显眼的铅字印着一句武断的话:拖延就是偷盗时间。接着便是一个由于言之有理 而令人震惊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不订货?又用大号字体重复,犹如榔头在敲击着凶 手的心脏似的:为什么不呢?然后,又是粗体字:从世界主要的市场来的千万副手 套以惊人的价格出售。从世界上最可靠的制造商生产的千万双长统袜大减价,最后, 又重复同一个问题,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一只挑战的大手套被抛出来:为什么今天 不订货? “我是林恩和塞德利公司的新闻代理,”他轻轻地挥了挥那只漂亮的手说道, “在此基础上利用……” 菲利普继续询问一般的问题,有些只是客套话,有些则是巧妙地引导这位病人 透露出他也许不想披露的事。 “你在外国住过吗?”菲利普问。 “我在西班牙住了11年。” “你在那里干什么?” “在托莱多英国自来水公司当秘书。”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在托莱多住了几个月,记者的话使他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但也觉得流露出这样的心情是不合适的:在病人和医院工作人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 离是必要的。他检查完毕便到其他病床去了。 索普·阿特尔尼的病并不严重,虽然脸色仍然很黄,但他很快就觉得好多了: 他之所以卧床,是因为大夫认为必须对他继续观察,直到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为止。 有一天,菲利普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尼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看一本书。菲利 普到了他的床前时他将书放下了。 “我可以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吗?”菲利普问道,他每见到一本书从不轻易地 放过。 菲利普拿起书来,发觉这是一本西班牙的诗集,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写的诗。 他一打开,一张纸片掉下来了。菲利普拣起来,发现上面写着一首诗。 “你该不是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吧?这是一个病人最不合适的做法。” “我试着搞点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 “不懂。” “那么,你知道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吗?” “我确实不知道。” “他是西班牙的一个神秘主义者,也是他们国家最好的诗人之一。我认为值得 将他的作品翻译成英语。” “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 “很粗糙。”阿特尔尼说道,但是他拿给菲利普的那股敏捷劲表明他是乐于让 他看的。 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非常特别,好像是黑体字,看起来很吃力。 “要写成这样不是要花许多时间吗?真了不起。”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 菲利普读了第一节诗: 在一个朦胧的夜晚, 热切的爱情在燃烧, 啊,多么幸福! 趁一家人正在安歇, 我行色匆匆悄然离去,…… 菲利普好奇地看着索普·阿特尔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羞怯呢,还是被 他吸引住了。他觉得自己神态一直有点傲慢。一想起阿特尔尼一定认为他很可笑时, 他的脸红了。 “你的名字真特别。”他没话找话地说。 “这是约克郡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有一次,我这一家族的族长巡视家产,骑 着马整整跑了一天。可是后来家道中落,钱都在放荡女人身上和赛马赌博场上挥霍 光了。” 他近视,说话时紧紧地盯着菲利普。他拿起那本诗集。 “你应该学西班牙语,”他说,“它是种高雅的语言,它没有意大利语的流畅。 意大利语是男高音和手风琴手使用的语言。然而它是壮观的:它不像花园里的溪水 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而是像大河泛滥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他的夸张把菲利普逗乐了,然而菲利普对华丽的词藻是敏感的;阿特尔尼活灵 活现地、充满真挚情感地对他描述阅读《唐·吉诃德》原著的极大快乐,描述令人 着迷的考尔德伦的富有节奏感的、浪漫的、明晰的、多情的作品,菲利普津津有味 地听着。 “我该干活去了。”不久,菲利普说道。 “噢,请原谅,我忘了。我想告诉我妻子给我带一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候 我拿给你看看。有机会请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聊天给了我多大的乐趣。” 以后的几天中,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过来找这位记者,两人越来越熟了。索普· 阿特尔尼很健谈。他并不谈论富丽堂皇的事,然而却能鼓舞人心,带有唤起人们想 象力的热情与生动。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菲利普发觉自己的想象力 充满着许多崭新的画面。阿特尔尼很有礼貌,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 菲利普懂得多。他的岁数也大得多。他说话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使他具有某种优势。 但是在医院里他是个慈善的受惠者,必须遵守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在记者与病人这 两个身份之间采取自如、幽默的态度。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什么要到医院来。“哦, 我的原则是利用社会所提供的一切福利。我利用了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病了, 便到医院治疗,从不讲虚假的面子。我还把孩子们送到寄宿学校上学。” “真的吗?”菲利普说。 “他们总算受到了基本的教育,比我在温彻斯特所受的教育要强多了。你想我 还能够怎样培养他们呢?我有9个小孩呀!我再次出院回家时,你一定得来看看他们, 怎么样?” “非常愿意。”菲利普满口答应。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