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克思·沃伦顿似乎没注意到玛戈感情的激动。他脸色变得严肃刻板,话音中流露 出焦虑不安:“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听见卡尔·格伦荷夫叫人把你关在塔楼里,于是就……就找到钥匙……” 想起取得钥匙的手段,想起偎在那个男人怀里的可怕的时刻,她双颊刷地烧得绯红, 羞得无地自容。 “我们得赶在他们发现你跑掉之前离开这里,要是给格伦荷夫抓住,他决不会饶过 你我。”他匆匆打量她一下,又说:“可惜你没有斗篷。一到了城镇,咱俩得赶快化妆。 型号我身边还有许多钱。” 她想起被自己撂倒在月光下沙发上的那个失去知觉的人,禁不住心惊肉跳。那麻醉 药的药性只能持续一个短暂的时间,也许现在药性已过。她攥住同伴的胳膊,急切喊道: “赶快走。卡尔就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逃走的。” 马克思·沃伦顿走到门口,瞅瞅门外。走道里黑蒙蒙,空无一人。他对姑娘走了个 手势,说:“紧紧跟着我。大厅那一头有一扇边门,可能是开着的。” 他们顺着走道蹑手蹑脚摸过去,一点响动都会让他们胆颤心惊。大厅里没人,两盏 高耸的铜灯把大厅照亮,厅边有一扇门里穿来笑声和喧哗声。他牵住她的手,踮着脚从 门边溜过。 前门吊着沉沉大锁。他瞥了一眼,拉着她往边门走去,边门也拴上了一把锈铁梢。 他不停地拽了几下,门梢活动了,可以抽出来。一分钟后,他们到了外面,乘着月光朝 着可以藏身的岩石飞奔而去。 他们一个劲加快速度,不敢喘息。玛戈的手紧紧捏在马克思的手中。破晓时辰,当 他们逃离城堡许多英里之外时,才在一片小树林口子边停下来。 他指着不远处屋顶和角楼的轮廓,对她说:“我们离城镇不远了。你得呆在这儿, 我要去搞点吃的和穿的来。别怕,没人会想到来这个地方寻找我们。我尽快赶回来。” 他在树林中间地带发现一株倒塌的树干,便将她安置在树干上坐着。玛戈孤零零一 人,竭力抑制内心的恐惧,目送他消失在树林之中。她想睁着眼睛,可是很快就什么也 看不清了。 当她被一阵脚步声唤醒时,太阳已升到树顶。马克思·沃伦顿夹着一大包东西回来 了。 “我离开太久了,不过要搞到需要的东西也够难的了。这儿的人疑心病特重。” 她揉揉眼皮:“我一定睡了好半天。” 他笑道:“那太好了。你太累了。你要打扮成一个农民进入你的国家。吃饭前你最 好先换上这一身衣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从包里取出衣服,递给她。她走进密丛中,好奇地瞧着他弄来的这套衣衫,孩提 时代的事又在脑海中涌现。 那蓝黄色条纹裙,那雪白的细棉布罩衫,还有那绣花外套,她都觉得眼熟。小时候, 照料她的那个女人就是这身打扮。 几分钟后,她回到倒塌的树边。树旁站着一个男人。她吓了一跳,因为那是个年轻 的农民,一身棕色,里面穿一条绣花背心,宽松的衬衫敞着领口。他脸晒得黝黑,一对 灰眼珠子望着她逗笑。她禁不住一声惊叫。 他哈哈大笑。 “我的伪装一定十全十美,连你也认不出来了。”他有仔细打量她,说:“没人会 怀疑这个乡下姑娘就是伊丽莎白女公爵。我们还是先吃一点再赶路,离边境还远着呢?” 他们肩并肩坐在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吃三明治,喝乡村淡甜酒,这都是他刚才弄回 来的。两个人坐在这翠绿色的充满浪漫气氛的天地里,共享午餐,共度患难,一种奇妙 的满足感偷偷爬上她的心头。 她知道应该把实情告诉他,他真正的妻子正平安无事地躲在一所英国修道院里。可 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话到嘴边,就是讲不出来。等过了国境线,脱离了危险,再告 诉他也不迟。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那种奇异的满足感有增无减,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 她自己也不敢分析的更深沉、更甜蜜的感情。随他潜逃边境,确实令她心醉魂销:两人 被迫挤在树荫里,岩石下,那星光灿烂的夜晚,四周是一片迷人的黑幕和神秘的静寂。 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在一片小树林内露营。树丛披着晶莹的月光,头 顶黑蒙蒙,树枝上挂满星星,宛如闪烁的钻石,不时传来一声鸟儿的愁叹,更增添了随 之而来的幽静。 玛戈偷偷窥探身边的同伴。他靠在几码远处的一株树上,月光映出他严峻的脸盘和 线条分明的嘴。 一声叹息分开她的双唇。在这两天难忘的日子里,他显得多么迷人而又多么令人敬 而远之呵!她真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在塔楼里那短暂的一吻,那象美妙的乐曲一直萦回 在她记忆之中的一吻。 他听见她的叹息声,便对她喊道:“你没睡?” “我不累。” 他走过来,俯视端详玛戈。星光下,她脸色既苍白又妩媚,嘴唇格外艳红。 “你还是尽量睡一阵子吧。”他劝她,“明天你要竭尽全力,鼓足勇气。你已经成 了我勇敢杰出的小伙伴了。” 听到小伙伴这称呼,她嫣然一笑:“我希望永远象吉卜赛人一样周游世界。” “你该不会希望独自一个人去吧?” 她马上抬头望他:“不,不想一个人。” 他沉默片刻,然后象在梦中似地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两天的生活,只可惜一 晃就过去了。” “我要你记住这两天。” 这话她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他眼眸遽然一亮,在她身边弯膝跪下,微笑弯曲了他 的嘴唇。 她想,只需一刹那简单而疯狂的冲动,他就要在月光下,丛林里,将她搂到怀里了。 可是,他是另一个姑娘的丈夫呀!于是,她用手推开了他。 “别……别碰我!”她喊道。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你害怕我?”他问道。 她吞吞吐吐:“我……我也不清楚。请你走开。” 他撅起嘴,很不愉快,沉痛地说:“现在离你的国土近了,你就忘记了你是我的妻 子。”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记住。”她喃喃而语。 他情绪冲动:“用不了多久,我会迫使你想起来的。” 他起身,一声不吭地大步离开。 玛戈激动地注视着士兵检查马克思·沃伦顿递给的护照。那红蓝间隔的制服,她觉 得格外眼熟,而交织在记忆之中的还有雄伟的房屋,亮堂堂,还有刀箭相撞,铿锵作响。 卫兵半信半疑,将护照交回玛戈和马克思。他唤来另一个卫兵,告之可疑之处。 第二个卫兵马上走上前,对自称是丈夫的马克思说:“我们要把你们二位留在哨所 里,把情况了解清楚。” 他的目光从身穿农民服的男人转到姑娘身上。他定睛凝视,忽然睁大眼,现出惊异 的神情,霍然跳起来敬礼。 “您可以通过。”他的话音一下子又充满了敬意。 等到了卫兵听不见的地方,玛戈气喘吁吁地问身边的马克思·沃伦顿:“这是怎么 回事?” “他认出你是女公爵。不过,让所有人都认出你来的时刻,还未成熟。”他从兜里 掏出一块手帕,对她说:“最好把手帕扎在头上,它可以遮住脸,盖住头发。” 她按他说的做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道。 “去首都希勒沃斯。” 她不敢问他首都还有多远,害怕露了馅,只好一声不吭随他一道顺着饱经战火焚烧、 尘土飞扬的公路走去。 小休息时,她又一次鼓起勇气,想告诉他自己是什么人。可是他脸色那样阴沉、严 峻,她只好再次放弃了机会。 烈日炎炎,她觉得疲惫不堪。他们终于到了一家小饭馆,他提议进去吃顿饭,玛戈 正求之不得,便欣然同意了。 店里挤满了男人,弥漫着酒气和浓烟草味。店主在角落里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 玛戈一屁股就坐到木凳子上,舒了一口气,因为她两只脚都打起了水泡。 开始,由于精疲力尽,她没有留意周围的人和事。酒足饭饱,精力恢复后,她又觉 得好奇,环顾四周。 大多数人都面容憔悴,表情绝望。有的人谈话时慷慨激昂,挥拳舞臂,有的人则叨 叨私语,神情紧张,不时探望四周,好象害怕有人偷听似的。 有人带着憎恨的语气提到卡尔·格伦荷夫的名字,引起了玛戈的注意。声音是从旁 边一张桌子传来的,玛戈提心吊胆地转身偷听。桌边坐着四个男人,都是农民,衣衫褴 褛,面颊瘦削,露出反叛的神气。 其中一人用卢万尼勒语说:“格伦荷夫许诺的和平和富庶在哪里?我们过去的日子 比现在强多了。” 另一个附和道:“就是嘛!他夺走了我们的儿子,却什么也没有给我们。” 第三个人狠狠地喊道:“只有自己动手才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不能靠许诺来过日 子。要让卡尔·格伦荷夫明白,他再也不鞥愚弄我们了。忍耐不会给我们工作,也填不 饱肚子。” 她瞥一眼还没说话的第四个人,只见他一双黑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嘴唇一扭, 笑态狰狞。他一面瞅着她,一面摇摇晃晃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把脸凑到她跟前, 咕咕噜噜地说:“在这快不幸的国土上,没有爱情和恋人的地盘。这里只有死亡与毁 灭。” 玛戈害怕得往后畏缩,那人却哈哈大笑,又回到自己的桌边。 她转身对着马克思·沃伦顿,对他的沉默表示惊讶。她还以为他会表示抗议,甚至 一拳把那家伙打翻,作为对他粗暴无礼的惩罚。马克思脸上严峻的表情却又提醒了她的 警觉。 他简单几句,答复了她无声的指责:“那人是在装醉。我敢肯定,他是个奸细,说 不定是格伦荷夫派人来寻找我们的。得马上离开这儿,刻不容缓。” 店主端着一托盘空瓶空杯从旁边走过。马克思招呼他,问道:“能不能给我找到车 辆,天黑前我要赶到一位生病的亲戚家。我出高价。” 店主摸摸下巴,考虑着。 “旧汽车倒是有一辆,可以给你。但是这车开起来不保险。我只敢说车可以开动, 其他事不敢保险。” “只好这么办了,我们必须马上动身。”马克思说。 几分钟后,他们坐进一辆破旧的老爷车,沿着坎坷不平的公路,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马克思·沃伦顿正盘算着如何靠这辆旧车平安抵达首都希勒沃斯,忽然传来一另一 辆汽车的声音。这是不吉的预兆,那部车显然是在跟踪追赶。 他脸上毫无表情,尽力加快车速。汽车发动机加快了转速,车才跑了几码远就发出 嘎地一声刺耳的怪响,突然停下来了。马克思折腾了半天,车还是动不了。 他跳出来,扶玛戈下车,两人一道往岩石堆飞奔,躲到最大的一块岩石后面,上气 不接下气,只见一帮人从尾随在后的那辆车中跳下来,查看抛锚的旧车,然后又散开搜 索。 玛戈吓得魂非胆裂,紧紧贴住她的同伴。他把她搂在怀里,用手臂护着她,一种奇 妙的舒适感使她忘掉了恐惧。 有一个家伙已经到了他们跟前,玛戈几乎要张嘴喊出声来,好在他没发现他们,走 过去了。玛戈这才舒了一口气。没多一会儿,那帮人又回到车内,继续猛追。 他们不敢继续赶路,直等到薄暮从南边袭来,大地变得苍茫朦胧,才重新开始步履 艰难的跋涉。最后,他们发现在前方路边,有一星村舍的灯光在闪烁。 玛戈脸色苍白,非常疲倦,累得提不起脚,一步一趔趄。马克思·沃伦顿转身,温 柔地说:“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了。那间村舍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可以平安无事地呆 到明天早上。” 他敲门,一位着农民衣衫的女人应声开门。夜幕中,她窥视一阵,认出了他,便稍 稍曲膝行礼,然后领他们进到点着蜡烛的小屋。 借摇曳的烛光,玛戈好奇地打量这女人。她的外表和服饰又唤醒了玛戈朦胧的记忆, 心房怦怦悸动。正当玛戈拼命回忆这女人是谁时,她也在仔细打量她,然后跳起来,迸 出一声兴奋的惊叫:“玛戈!” 大家都愣住了,屋内沉寂片刻。马克思惊愕的目光从那激动的妇女转到玛戈涨得通 红的脸颊。 “罗莎,你认错人了,”他冷静地说,“你是在对伊丽莎白女公爵讲话。” 那女人看着马克思,茫然若失,然后又望望玛戈。她用手擦擦眉毛,努力使自己镇 定下来,然后行了一个曲膝礼。 “对不起,”她支吾道,“长得离奇的相似,我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冲这女人一笑,让她不必在意。 “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罗莎,想让你给我们找个地方过夜。这会儿,肚子正饿得 要命。” “永远效劳,为你,还有……女公爵。我马上给你们弄点吃的来。” 她出去拿来一盏灯,然后准备摆桌子吃饭。玛戈津津有味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觉得似乎是在梦中看见了自己早已熟知的一切。 一间小屋,一盏黄铜油灯,简朴的木椅,还有角落里那樽木雕钟,她都觉得眼熟。 当然,最眼熟的还是这女人本身,她那件棉布罩衫和那顶绣花的小帽,连她的名字罗莎 也象一扇门,打开了通往过去的会议。 玛戈兴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她觉得笼罩在她四周的神秘的纱幔即将揭开,因为 罗莎肯定能解释清楚她童年的谜,讲清楚为什么她与另一个姑娘——那个真正的女公爵 长得那么相象。 “你怎么不吃呀?”马克思·沃伦顿温和地说。 “我不饿了。”她答道。 “你不再害怕了吧?没人会想到我们在这儿。” “我不怕。” 他情意绵绵地瞅着她。灯光下,她显得动人极了:双颊绯红,两眼闪着兴奋的光, 两片嘴唇象两扇艳红色火焰。他回想起亲吻时那两片颤抖的嘴谆,禁不住脉搏突突地悸 动。他温柔地说道:“你曾经说过,你愿意象吉卜赛人一样到处流浪。今晚,我倒希望 你永远是个农村姑娘。” 她的心房悠忽了一下。 “我是什么人?”她喃喃自语,“我……我都忘记了。” 他莞尔一笑,误解了她的意思。 “忘记了,这不奇怪。你最近变化很大,但我只眼你记住一点:你是我的妻子。” 他声音低沉,目光盯住她的双眼探索,她却扭头避开了。他的话,点燃了她爱的火 光,但他是另一个姑娘的丈夫,决不能让他看见这爱的光。她渴望与他私奔,到无人可 找到他们的地方,永远安逸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但这念头决不能给他猜到。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什么人——永远不可能。”她喊道。 他脸色阴沉下来:“说这种话,已经为时太晚了!” 恐惧跳入她的眼神。 “可是,你不明白。我——我并不是你的妻子。” 他哈哈大笑,笑声刺耳。 “当初你嫁给我的时候,如果你指望把我仅仅当做傀儡去实现你的野心,那你就打 错了算盘。你可以忘掉你的责任和义务,可是我会让你记住它们的。” 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精疲力尽了,便嘟嚷道:“我太累了,不跟你争论将 来的事。眼下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没等他答话,罗莎就进来了。她收拾好碗碟,应玛戈的请求,领她去另一间房休息。 当罗莎点燃一支蜡烛,准备离开玛戈时,玛戈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喊道: “罗莎!” 这女人煞步,两人在摇曳闪烁的烛光下面面相觑。玛戈搜索枯肠,找寻她需要使用 的卢万尼勒语言的词汇。 “我刚到时,你叫我玛戈。你为什么会那样称呼我呢?” 罗莎便得谨慎了,激动的申请迅速从脸色中褪去。她无动于衷地解释:“灯光太暗, 所以当我见你头上包着的手帕,就把您误认为是帮我干家务活的侄女。” 玛戈激烈争辩:“你不可能认错人。你很仔细地盯着我看,你的眼神表明你认出来 了。我也记得这所房子。小时候,我在这儿住过,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好久以前, 我习惯称呼你罗莎。” 对方淡漠地摇摇头,坚持己见:“陛下一定是认错人了。” 她曲膝行礼,然后便离开了。玛戈又痛苦又失望,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她断 定那女人在撒谎,但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是好。 传来一阵敲门声,她吓了一跳。 “谁?”她呼吸急促地喊道。 “我——马克思。”一个男人的声音答道。 她心跳得令她窒息,马上想起他那句话:“总有一天,我会迫使你想起来的。” 又是一阵敲门声,声音更响,更急促。当她挪步到门边时,门张开了一条缝。 恐惧塞满心头。这个自认为是她丈夫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艾衣人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