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修道院院长批准玛戈单独在花园房间里会见王子。她进去时,他正站在窗边,一听 见开门声,马上转过身来迎接她。 “院长告诉你我要娶你吗?”他急切地询问,“你愿意马上随我和罗莎回卢万尼勒 吗?我会尽力使你幸福的。” 她欲言又止,脸色苍白,好几个小时的失眠在她眼圈周围投下一抹黑影。 她辗转床榻,夜不能寐,终于想通了,只有把实情告诉这人方是上策。她支支吾吾 说道:“我……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姑娘。我……我不是波拉。” 他黝黑英俊的脸上现出惊奇的神色。他毫无反应地重复道:“波拉?波拉是谁?她 跟此事有什么关系?你是玛戈,是我爱的姑娘。” 她窘得涨红了脸。 “我是玛戈,但两天前才回来,你爱上的是我回来之前呆在这里的那一位。她叫波 拉,我的堂姐,伊丽莎白女公,她曾经冒用了我的名字。” 开始他还以为她在开玩笑,用责备的口吻说:“你为什么说这些事?” 两抹红晕烧红了她的脸颊,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答道:“是真的,我们曾经交换了 位置。” 他定睛凝视玛戈,脸色阴沉下来,鲁莽地抓住她的胳膊,喊道:“告诉我,这是怎 么回事?” 于是,她讲述了波拉如何来修道院投宿,她自己如何渴望冒险而另一位却巴不得过 安静的生活。她谈到卡尔·格伦荷夫和他的威胁,她是因为害怕才又回到修道院,劝波 拉返回去恢复故土的和平。 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告诉他马克思·沃伦顿和她自己的事,也没有提到他同波拉 的秘密婚约。那事太微妙,太神圣了,无法涉及。而且,让此人得悉他所爱的姑娘已嫁 给另一个男人,还为时过早。 他肃然聆听,热情从他脸上消失,整个脸象大理石一样呆板。等她讲完话,陷入沉 默之后,他才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要留在这儿吗?” “不,办不到。”她话音梗塞,“决不能让院长知道真情,那会使她伤心的。” 他又严肃地问她:“你要我带你同罗莎一起回卢万尼勒?” “是的。不过,别……别去首都。我告诉你的事,除罗莎以外,我不希望其他任何 人知道。你必须答应为我保密。我要同老保姆一起在她的茅舍里过安静简朴的生活。”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堂姐?在那间小村舍里,过着农民的生活, 你不会觉得幸福的。” “就目前来看,那是再理想不过的了。我很穷,又太傲,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以后,我会自己谋生,那儿一定有许多人想学英语。” “你父亲在首都的银行里存了一点钱,可以帮你维持一段时间,然后你可能会改变 主意的。我简直无法想象你会满足于一种平静的生活。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一定为 你保密,你永远可以把我当朋友。今天下午,我们无论如何要出发去卢万尼勒。” 玛戈接下来要办的事一件紧扣一件,快得让她晕头转向,目不暇接。先是与修女们 依依惜别,大家还以为她要去过上流社会的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接着,是她与罗莎见 面,缅怀往事,倾诉衷肠。然后,又是空中和陆上的长途旅行,直到玛戈再次来到卢万 尼勒的那间乡村茅舍,安顿在孩提时代玩耍过的那间小屋。 往后的日子在某种平静的气氛中度过。她穿上漂亮的卢万尼勒民族服装,象农夫一 样在美丽的乡间漫步,从不远离农舍,装出一副恬淡自得、于世无求的样子。 有时,她也真想对罗莎谈谈马克思·沃伦顿,但又怕暴露自己的真情。每次老妇人 从首都买东西回来,她都指望她会带回马克思同她堂姐宣布结婚的消息。可是,罗莎从 来没提到此事。 后来,老保姆患感冒,病倒在床上。于是首都的事,她们就一无所知了。 有一天晚上,她走进罗莎的房间,发现她坐在床上,激动地睁大两眼,盯着房门: “是你吗?刚才是一场梦罗。” 玛戈捧住她棕色的双手,柔言轻语地安慰她:“我在这儿。你以为我离开了吗?” 罗莎躺倒在枕头上,闭上双目喃喃而语:“太可怕了,我还以为过去的事又发生了, 你又丢失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也没有人能告诉你,而我又无法去你那儿。” 待罗莎情绪稳定一些后,玛戈问她:“你还记得上次我来这里的那个晚上吗?当时 你假装不认识我。” 罗莎答道:“当时,沃伦顿先生知道多少情况,我没把握,所以什么都不敢说。那 天晚上的情景,经常在我脑子里转,我还认为你们是一对恋人。如果真是,我就高兴死 了。” “难道你不晓得他要娶我堂姐为妻吗?”玛戈痛苦地喊道。 “知道,我那念头真太傻。明天我又可以下床了,卡罗斯要去首都,他带我一起去。 除了最新消息外,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罗莎,你病愈后第一天,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让我替你去吧,没人会认出我来 的。早上先开一个单子,列上我们需要的东西,我想去跑一趟。” “是那个……卡尔·格伦荷夫,我担心。”罗莎反对玛戈去首都。 “你不用怕他。他根本想不到我不是女公爵,而真的女公爵正平安无事地住在城堡 里。” 早上,卡罗斯从毗邻的农场把车开来,接玛戈出发去首都。罗莎仍疑虑重重。 自从头天晚上同老保姆交谈后,玛戈心中就一直焦躁不安。现在,她又一次看见了 城墙的角楼,看见首都幢幢白屋在阳光下闪着欢快的光,那令人揪心的往事又向她袭来。 她实在不忍心看一眼远处熠熠闪烁的白色宫殿,就在那里,她享受过短暂而令人炫 目的荣耀。现在,另一位姑娘正合法地住在那里,也许马克思·沃伦顿同她呆在一起。 对他来说,玛戈只不过是一场痛苦的回忆,几乎都记不起来了。 进城时,她又想起那个迷人的早上。她打扮得富丽堂皇,八匹乳色赛马拉车,洋洋 得意去教堂接受加冕。 汽车停下了。玛戈下车,同卡罗斯约好碰头的地点,以便送她回去。然后,她查看 了一下购物单,朝商店走去。 只要见到豪华汽车,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住。她往车里扫一眼,迫不及待而又忧心 忡忡,想凑巧能看到自己爱着的那个人。这种可能性,令她心急如焚。不过,既然永远 失去了他,那最后还是别见到他。她这样一个劲儿绝望地告诫自己。 她办完事,刚走出最后一家商店时,看见一个报童沿街道飞奔,兴奋地叫喊着什么, 手里拿着一份海报。她紧张得心房剧烈跳荡,等报童跑过来,靠近了,才看见一份卢万 尼勒语公报,用粗体黑字写道: 伊丽莎白女公订婚 她心内如焚,买了一份。波拉的照片占了整个第一版,她身边那个穿制服的,就是 要与她结婚的人。 玛戈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她一声惊叫,高兴得咧开了嘴,因为他是那个笑容可掬,脸容俊美的鲁道夫王子。 她继续赶路,担心路上行人会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她脑子里只惦念着一件事,马 克思·沃伦顿在哪里?他出什么事了? 一路上,玛戈既悠然神往,又提心吊胆。她恨不得鼓起勇气去找他,讲出一切真情, 但又不能,也不敢,担心他会因她过去的行动而鄙视她。 玛戈和罗莎站在茅舍门口,等卡罗思开车来接她们去首都参加女公爵的结婚仪式。 玛的脸激动得颤抖,心急如焚,朝汽车要开来的方向张望。 终于看见汽车了,车身披着蓝色和金黄色的彩带。不一会儿,他们已乘车朝首都飞 驰而去。 罗莎凝视她身边的那张苍白而焦灼的脸,抱怨道:“你不该这个样子去参加你堂姐 的婚礼,应该乘一辆绸缎装饰的华丽马车。” 姑娘唇边掠过一丝淡淡微笑,没有答理。罗莎又沉默不语。 阳光刺目,玛戈闭上眼,想起那位要嫁给自己亲爱者的姑娘。她断定波拉真正爱的 人是鲁道夫王子,因为她记得修道院院长说,自从王子来过修道院后,她变得不同以往 了。她还记得当她三言两语谈到爱情一词时,堂姐脸上现出了奇异的神色,而当她劝波 拉回国,做马克思妻子时,她却疾首蹙眉…… 她自叹不如波拉勇敢,嗓子里涌起一声抽噎。波拉肯定毫无畏惧地告诉了同她结过 婚的男人,声明无法做他的妻子,因为她爱着另一个人。由于爱的力量,她终于设法从 那种无法忍受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原来的婚姻肯定秘密地废除了。 教堂的钟声告诉他们已经靠近首都了。没一会儿,他们就置身于车水马龙之中。街 道全披上了节日盛装,汽车,火车,行人,汇成一股股洪流,朝一个方向涌去。 城门口,人群熙来攘往,水泄不通,玛戈一行只好弃车步行,挤进人群往前拥。 没走多远,玛戈就被挤散了。她知道在这闹哄哄的人堆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罗莎, 只好单独行动,死劲往里挤,想占一个好位置观看迎婚队伍。 她站在教堂边的荫处。钟声敲响了,那阵阵声浪好象一群群鸟儿扑腾着银色的翅膀, 遮断云天,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地朝她牙来。 她几乎沉入想象之中,自己不再站在此处,而是一身素白,浑身如星光闪烁,同马 克思·沃伦顿并肩端立在宫殿凉台上,观望着为她而狂欢的人群。 远处传来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知道,仪仗队已经出发离宫拉。她兴奋得几乎 要晕过去,好不容易才看到那辆马车。一位比她幸运的姑娘正被送去完婚。 人群欢欣雀跃,马车擦着边线而过,配上猩红羽饰的骏马在阳光下象火光闪耀。男 男女女,欢呼呐喊,一束束鲜花抛向天空,一阵阵钟鸣喜气洋溢。 玛戈可以看清楚马车了。她堂姐波拉满面笑容,频频点头致意,那喜气洋洋的神色 为她的天姿国色更增添了一轮光圈。坐在她旁边的是她姑妈,阿勒斯塔西亚公爵夫人。 玛戈闭上眼,思绪翻滚,晕沉沉,渴望得到那本来可以得到的一切。 要是她当初接受了命运的慷慨,该多么好呵! 爱情送上门来,她却拒绝了。现在倒好,让另一位姑娘与所爱者一起得到了爱情。 然而,她也理智地认识到,在那种情况下,自我牺牲是唯一的出路。她只不过是个 私自闯入他人地盘的家伙,无权同马克思·沃伦顿结婚。 波拉才是应该当女皇的姑娘。 她又回忆起过去,那双搂住她的男人的胳膊,那压住她嘴唇要占有她灵魂的亲吻。 她一声呜咽,马上又憋住,担心旁人听见。 她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得观望一番,当一名旁观者,看着幸福从身边永远地逝去。 她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男人在蠕动,瞥见一种金属的闪光。她吓得尖叫一声,原来她 看见了卡尔·格伦荷夫。他正举起左轮手枪,对准他爱过又失去的姑娘。 一声枪响,眼前一片模糊,愤怒的人群骚动了,乱喊乱叫。 没等玛戈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士兵已经架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往外拖。 原来是玛戈身边的一些人发现了卡尔的企图,在他朝伊丽莎白开枪前就当场逮住了 他。他不愿意被活捉,便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悲剧在一刹那间就结束了,被人忘却了。玛戈被人群推着拥着,来到教堂门口。她 已经身不由己了,被扛着上了台阶,搡着穿过拱廊,挤着进到幽暗的厅内,剩余的人却 被挡在门外,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有人拽她坐到最后一个位子上。厅里雾腾腾,香烟弥漫。她刚进来时什么也看不清, 慢慢地才分辨出圣坛洁白娇丽的百合,周围一尊尊金质烛台,烛焰映辉,还有全身大紫 大红的牧士,然后便是那新娘,衣衫首饰,雪白金黄,身边挺立着一具身材高大、着灿 烂夺目卢万尼勒军服的身影。 不仅仅是这袅袅香烟在她眼前拉开了一层幔帐,挡住了眼帘,而且“本来有可能” 的想法撩起了她哀哀愁绪,揪心断肠,模糊了她的视野。 倘若她奸诈虚伪,保持沉默,毅然拒绝刚才死去的卡尔·格伦荷夫大纠缠,接受波 拉轻率赠送的一切,那么此时此刻,就是她同马克思·沃伦顿站在圣坛旁边接受牧士的 祝福了。风琴奏起洪亮的婚礼进行曲,响彻各个廊厅,在玛戈听来婉如飘飘仙乐,伴随 她进入人间天堂,她一只手紧紧箍着丈夫和情人的胳膊…… 可是,现在朝廊厅走过来的却是波拉同她的丈夫。她心花怒放,满面春风,一副花 容玉貌,令人羡慕。她从玛戈旁边姗姗而过,靠得那么近,伸手就可以触到她裙袍的边 端。玛戈心绪纷乱,胡思乱想,甚至觉得鲁道夫那对棕色眼眸正得意洋洋地盯着她的眼 睛。 不过,那盯着她看得出眼眸到底是棕色的还是灰色的?因为她正在注视的人却是马 克思·沃伦顿……他走在新郎后面,刚毅的脸盘堆满微笑,热切的目光毫无疑义是注落 在她身上! 当她随人群走到外面阳光处时,心绪纷乱,自问是不是精神失常了。真的看见了自 己如痴如狂地爱着却又无法得到的那个人吗?还是由于渴仰之心过切,而造成的幻觉? 当她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听到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字:“玛戈!” 如同在梦中听到甜蜜的乐曲,她应声望去,惊讶得喊不出声来。与她面对面站着的, 就是她爱着而又失去了的人。 (完) 艾衣人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