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兀鹰”旅店中的婚礼 法伊不叫那个“亲爱的老头儿”坐在自己旁边,而要他坐在马车夫旁边,这使 得仆人们都感到十分惊奇。因为他们的老爷通常是没有那种骄矜的脾气的。平时, 家里如果没有客人,那就有一两个亲信的佣人坐在老爷进餐的桌上吃饭。 这种情况在一般中等地主家里也是常有的事。有些老妈子,例如从前当过老爷 的、太太的或者他们孩子的保姆的老妇人,常常能享受主人那样的款待。某一次, 有一个佣人为了个什么原因偶然坐在老爷进餐的桌上吃饭,后来那个佣人就根据这 个习惯(匈牙利人向来很尊重习惯),经常坐在那个座位上。这种款待在当时是主 仆之间良好关系的标志。此外,家庭里有一两个这样的佣人,那是很有好处的,因 为他对其他佣人和老爷都一样接近。他知道他们的生活情况,能够婉转地排解与缓 和他们相互之间的隔阂和纠纷。 四匹马飞也似地向前奔驰着;路上的泥土成块地向路边飞去,因为那条道路经 过长时间的雨淋之后,全都成了泥浆。我们的祖先很不善于修筑道路,“他们只会 把烂泥堆在烂泥上”。天气干燥的时候,扬起灰尘来,一团一团象柱子一样;可是 在多雨的季节里,泥浆就只会往马肚子溅上去。 可是现在对法伊先生来说,即使是最好的道路也会感到很长;他的大脑袋一直 在东想西忖,弄得自己十分焦急不安。要知道他的心是很软的,慈悲的;任何事情, 只要碰到他的心,那就一定会在他的心上留下一个痕迹。法伊心里翻来复去地思考 着亚诺什可能遭遇到的一切最可怕的灾难。有时,他好象看见那个年青的伯爵沉在 深深的蒂萨河河底里。 鲢鱼和鳣鱼在他的身体上面游来游去;现在看起来,要知道亚诺什在何处,那 应该问鱼儿,而不是问克罗克老头儿。突然在他的想象中又出现了另外一幅图景: 亚诺什被打了一枪,倒在地上,强盗们跳到他的身旁,剥下他身上的衣服,想多少 发一点财……不!只要是确实的消息,即使是最坏的消息,也比现在这种心情要好 一些。 “喂!彼得,到卡波施还很远吗?”“我们现在已经进城了。”天已经黑下来 了。空中黑沉沉的密布着乌云,地上弥漫着一片浓雾,甚至在两步之内已经看不清 楚东西了。 啊,真可惜!应该把这个小城描写一下,因为匈牙利的城市在那时候还不象站 队的士兵那样整齐,同时也没有分成各种等级。目前在匈牙利,象卡波施那样的小 城有三百个,而且全是一模一样,犹如双生子一般;象洛桑茨那样的城有一百个, 象卡沙那样的地方有二十个,还有一个就是最后成为匈牙利众城之母的布达佩斯。 不过这个母亲不是一个会哺育自己孩子的母亲,相反,她却依靠自己的孩子生活, 所以孩子们都是那样的软弱、瘦小和贫血。 从前,各个城镇并不都是那么一个样儿,所以出门旅行是件十分令人兴奋的事。 一个游历过很多城市的人,一定会有一种感觉,好象在一个很大的世界里,他到处 都有熟人和同乡,因此从各方面说,都使人感到十分满意。譬如说,一个人可以在 乌叶海买到好酒,在季萨魏拉克买到上好的胡刷,在寇缪茨买到样子不象花边而象 海上的浪花那样的花边,在米施柯茨买到各种花色的面包,在里马宋巴买到小水壶, 在迦奇买到结实得象皮革似的呢绒,而在列瓦却可以买到柔软得象呢绒似的皮革, 在爱斯杰尔贡买到马鞍子,在萨巴特卡买到围裙,在歇里密茨买到烟斗,可以在齐 尔买到折刀,在里别邦买到杜松子酒。 现在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每个城市街角上的第一家小铺子里买到,完全无须出远 门去购买。不过应当承认,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道地了,同时使用这些东西 的主人也不觉得有一种快感,象他们从前在旅行中,因买到这些东西而感受到的那 样。 至于卡波施呢,这是一个以制作箩筛著称的城市,如果有人把一只卡波施的筛 子送给一个住在远地的美人,那她会心甘情愿地酬谢他一个甜吻。可是现在买这么 一只筛子只要八十个小钱。 不,从前的世界还是不坏的。 “彼得,你知道‘兀鹰’旅店在哪儿吗?”“我知道,老爷。”车子在石子路 上轰隆轰隆响着。如果说马匹在泥泞路上还能跑快的话,那末在这种尖石子路上却 只得一步一步拖着走了。乘车的人已经觉得自己在车上坐得很久很久。终于,他们 在一家小旅馆的拱门下面停住了。旅馆门口挂着一只小铃,法伊一下车,就立刻急 不及待地用手去拉那个铃。旅店的大门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从外面看来,“兀 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一座又长又矮又狭的房子,好象竭力要往地里陷 下去似的。不过这座房子只是在外表上看来很凄凉,它里面倒是十分热闹:乐声铿 锵,人声鼎沸,一阵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从敞开着的窗户里传了出来。 铃响之后,走出一个身材匀称的小伙子,身上完全是民族服饰打扮: 他穿着一条黑呢裤子和一件黑呢背心,里面是一件大袖子的绣花衬衫。 照他全身的打扮看起来,他大概是新郎旁边的伴郎。他背上斜披着一件绣着绒 花的匈牙利骠骑兵上衣,一顶圆形帽子上插着许多纸扎的玫瑰花;腰间围着一条有 小白花点儿的紫红色带子。 “干什么,租房间吗?”他傲慢地挺着胸膛问道。 “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这个,我们先要跟老板说几句话。他在哪儿?”“现在 不能跟他谈话。”“那您是谁?”“我吗?这儿的伙计。”“那末为什么不能跟您 的老板谈话?”克罗克插进来说。“是不是他不会说话了?”“不,他会说话的, 甚至可以大声说。”“那末他是不是脑筋出了毛病?”“唉,您这个人是怎么搞的! 现在他的脑筋还挺好呢。”克罗克老爹想了一想,肯定自己的态度应当强硬一点, 于是他大声地喊道: “没有工夫跟你开玩笑了,唠叨鬼!难道你没看见一位大老爷在跟你说话吗? 瞧你这个样子,还不快把帽子脱下来!”侍者恭敬地脱下帽子。他是一个善良的小 伙子,现在听见克罗克这么一说,立即感到非常惶惑不安。 他象缴械投降似地赔着笑脸辩护说: “啊,请原谅,今天我只是稍微喝了几杯酒。说实话,事情是这样的,这会儿 我们的老板正在跟哈达希太太跳舞,因为到新酒酿好的时候,哈达希太太就可以成 为这儿最合适的老板娘了。”“里边究竟在干什么?”“结婚,请进去看看吧,” 那个小伙子似乎十分惊奇,世界上竟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人。“真的是结婚。今天是 老板的异父妹妹出嫁,以前这个旅馆里整个厨房间的事都是他妹妹管的。不过今后 想必要由哈达希太太来管了,因为她会做更好的菜;而且哈达希是个寡妇,身体好, 年纪又轻,对男人一点也不避嫌疑。所以你看吧,事情很快就要发展到举行另一次 婚礼了。虽然我们的老板身体相当胖,专好打架,不过他的心地很好,但这也就意 味着,他的财产将来可能全要化为乌有,因为他的穷亲戚太多,他们准备一下子把 所有的东西偷走……”刚开始的时候,要这个嬉皮笑脸的侍者说话是有些困难的, 可是现在要他停下来不讲话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喂,朋友,不要多罗唆啦!还是去通知你的老板,叫他马上出来吧!”侍者 耸了耸肩头。 “他一定不肯出来的。”克罗克老爹气得顿起脚来。恰好那时候法伊的卫兵出 现了,他身上佩着一支手枪和一把刀,在院子里帮马夫管马匹。克罗克当即利用他 的到来威吓侍者说: “住口!老爷,请您命令卫兵砍掉这个唠叨鬼的脑袋,如果他还要罗里罗唆的 话。”侍者一看事情不妙,便飞也似地奔进屋里去,可是他马上就跑回来,脸上现 出十分庄重的神情。 “我不是说过吗?他果然不肯来。他说,即使是约瑟夫总督叫他,他也不出来!” “好吧,那末我们找他去,”法伊坚决地说。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侍者兴奋地叫起来。“早就该这么做。这样您要跟老 板谈话就更有希望啦。”侍者一边说,一边领着两个客人到旅馆的后半进屋子里去, 老板的房间就在那里。 喜爱问长问短的克罗克老爹,在去老板间房的路上,继续问侍者,“老板的妹 妹嫁给谁呀?”“嫁给一个叫约瑟夫·维顿卡的小伙子,他要到波兰去开一爿木匠 作场。今天午夜以后,他和年青的妻子就要坐马车走了。”法伊一听见这个熟悉的 名字,顿时浑身战栗了一下。这不就是替裘里做升降机的那个约瑟夫·维顿卡吗? 案件的线索现在有下落了。原来这里就是一切罪行的老窠!他想,他们的路子走对 了! “他以前有没有在乌叶海的一个木匠那里做过帮工?”法伊轻声问道。 侍者回答说:“做过。我很早就认识他了。以前他是个很穷的农民,他是一下 子发起财来的!他娶卡杜什卡做老婆,其一,因为他看上她已经很久了;其二,因 为卡杜什卡是维顿卡的老板——乌叶海的那个木匠——的女儿;其三,因为我的老 板的母亲格里比寡妇再醮时嫁给乌叶海的木匠——奥特烈叶维奇做妻子,后来就生 了这个卡杜什卡。”“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愁闷的法伊叹了口气说。 他们在走廊里走着,一会儿碰到床,一会儿撞着桌子或橱,这些家具都是因为 举行婚礼而从房间里搬出来的。法伊朝礼堂里一看,就呆在门边不走了。最初,他 觉得房间不是静止的,而是跟着许多面孔通红的跳着舞的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旋转。 那些男人看上去,大概都是些工匠师傅,他们非常轻快地用手拍着靴统。裙子发出 的窸窣声,人的汗臭、烟草的焦味和女人身上的花香所混成的一股气味,以及蜡烛 上散发出来的浓烟和油气——这一切仿佛把那个房间变成了一座地狱。 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从人丛中喊出一声声十分响亮的、压倒全场喧闹声 的叫喊声。简直象鬼在地狱里结婚!“嗨!”“嗬!”这是某一个人表示非常愉快 的叫喊声。忽然又听见一声震耳的尖叫声,这是因为一个年青人捏痛了他的舞伴。 但是没有关系……脚继续在跺着,跺得地板蓬蓬响,扬起一阵阵的灰尘。 妇女们挥着手帕,想驱散一些周围的灰尘。房间的角落里,有个人在小桌子上 烧着一盆热的混合酒;另一个人把一个围着小桌子旋舞的女郎一推,于是女郎的一 个大蝴蝶结被燃烧着的酒给烧着了;第三个人拿来一只水罐,把水朝她身上浇去; 结果在她旁边的人,至少有十个女人的头饰都被水浇得湿淋淋的。但这件事并不见 得有什么不幸,相反,大家都感到很快乐!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只看门狗在客人中间乱窜,怎么也无法把它们赶出去,因 为屋子里很热,不能不把门开着。所以那两只狗刚赶出去,又跑进来了。尽管它们 的爪子和尾巴常常被人们践踏着,可它们还是很喜欢看热闹的婚礼。不过必须说明, 它们忍受这些侮辱也决不是毫无反应的——它们汪汪地叫着,露出要咬人的牙齿。 其中一只名叫鲍特里的看羊狗终于忍耐不住,在拉尼太太的腿上咬了一口。(愚蠢 的畜生倒也懂得什么是漂亮的!)人们立即到厨房里用湿的药棉给拉尼太太的腿贴 上,而捣蛋鬼比施塔·那德——真该瞎掉他的眼睛——竟然高高地站在那边偷看。 新郎在房间中央很起劲地跳着舞,一曲接着一曲,一刻不停地直跳到筋疲力尽 为止。卡杜什卡——她是多么美啊!——身子软得象条蛇;头上的花冠松散了,垂 在脸上,但是这与她的风情甚至也很相称。她有时挣脱新郎的手,摇晃着两条大腿, 开始在新郎面前跳舞,有时她又象旋风一般打转,使得她头上的花冠也随着打起转 来,使那花冠上垂下来的花梢拂到在她近旁的人的脸上。她转着,转着,后来突然 钻到跳舞的人群中去了。新郎跟在她后面,有时追上她,有时又把她放走,他象山 羊般跳起来,两只手往靴子上一拍,接着就伸开双手,好象想去拥抱她似的,跟在 她后面狂奔,他边跑边唱: 我是个大老爷,在自己的田庄,这个美人儿是我的郁金香。 他不时把口袋里的钱币弄得铿锵作响,要不,就拿出两个塔列尔往空中高高一 抛,再伸手将它们接住,扔给几个吉普赛乐师。 “喂,吉普赛人!这还不是最后的赏赐!你们懂吗?”钱在人头上飞过去,幸 亏没有打中一个人,因为这样很可能打在人家的眼睛上。不过,这儿有这么多美丽 的眼睛,扔瞎了一只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法伊先生在这烟雾迷蒙、大声怪叫的人群里感到很不舒服。这时侍者早已躲得 无影无踪,因此法伊只好向一个站在离他不远、身穿蓝皮长褂的男人问讯,那个男 人把烟斗上的银盖子喀嚓一声合上,看样子,他是很欣赏这个烟斗的。 “请问,哪一个是老板?”那位仪表非凡的先生,即是法伊向他问话的那位先 生,将烟管往嘴角上一推,用手指着一个正在跳舞的人说: “喏,那个肥得象只公猪的人就是老板。”旅馆老板的确很胖,约有四百多磅。 可是他的脸很和善,甚至还带点傻气,法伊一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 “嗯,这不可能是一个杀人的凶手。”从老板的整个姿态看来,完全可以感觉 到,他这个人无忧无虑,正在尽情玩乐。当他两手搂住一个胸部丰满的舞伴的腰部, 面对着她看的时候,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就放射出孩子般欢悦的光彩。那个寡妇 有一对雪白的肩头和一双媚人而淘气的眼睛。“嘿,格里比先生倒还真是个小伙子 呢!”他的整个姿态仿佛在这么说。“他还很强壮哪!”固然他已经不能够象那个 城里的书记官跳得那么有劲,但他仍旧不肯罢休。 他跳来跳去,抖动着庞大的躯干,搂着寡妇,在她的周围打转。他拥抱着她, 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不然就高高地把她举起来……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挥了挥手,音乐突然停止,跳舞的人都放开了自己的舞 伴。 格里比怒气冲冲地把两眼往四周一扫,想知道是谁在捣鬼。一个陌生人站在他 面前,看样子是个贵人,说话也完全是命令式的。旅店老板有一双老练的眼睛,他 一眼就能够断定谁是重要人物,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特点断定的,但是 他的确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 “我必须马上跟您谈几句话,格里比先生。”“请吧!”旅店老板冷淡地答应 着。 “不过这里不大合适。您这儿没有单独的房间吗?”“随阁下的便吧。其实, 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今天不招待客人,但既然您老人家……”“老爷… …”“既然您老爷阁下光临小店,不过对我来说,每一位客人都是我的贵宾,我当 然应该照您所吩咐的话办理。请跟我来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