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荣誉 一阵阵的寒热发得老布达依不断地打颤,但是他不愿意屈服;他仍旧用很快的 步子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这是他每逢碰到疑难事情而无法解决时的一种习惯。他沉 思了好久,嘴里咕哝着一些毫不相关的话,最后,他好象作出了一个决定,用拳头 使劲敲了一下窗台,随后就踏着坚定的步伐急忙走出大厅,吩咐佣人把他的一个助 手喊来。 “立刻叫他们准备一辆四匹马的车子,”他用他平常那种柔和的声调命令着说, 但是他把“立刻”两个字讲得特别重,“你快乘车子到翁格伐尔去,并且一定要在 天亮之前从那里请一个白铁匠回来,叫他把棺材盖用锡焊上,明白吗?”“我不懂 为什么要这样急,管家先生?因为如果必要的话,老爷,我们在中午之前焊棺材也 来得及。也许在早晨还有一些亲戚要来和死者诀别。”“用不着争辩,你照着我的 命令去做好了。”布达依整整站了一夜,在白铁匠没有来之前,他决定不去睡觉。 整座城堡也忙了一个通宵。厨房里忙着杀鸡宰鸭、揉面团、搅黄油、捣罂粟籽、煮、 烤,准备在举行葬礼之后,请大批客人在城堡里吃饭。每当祝贺一位高贵的老爷诞 生时,在举行洗礼的宴会上总要牺牲不少只火鸡;每当一个老爷仙逝时,为了准备 丧宴也要杀掉好多只火鸡,所以对于可怜的火鸡来说,无论是生一个人或死一个人 反正都要它的命。 城堡的每个角落里都在忙碌着。卡波施和翁格伐尔两个地方来的裁缝差不多挤 满了七个房间,在缝制丧服。卡杜什卡也在帮着他们缝。画师们在大幅的纸上画着 布特列尔家族的家徽。工匠们在砍削柱子和柱脚,这些东西以后都要用黑纱包起来。 维顿卡监督着他们工作,并以十分不满的态度批评着那口金属棺材的式样和尺寸。 “不错,东西是华贵的,但是不太轻巧。要是我用木头做一口出来,那可要比 这口棺材好得多。”到了下半夜,白铁匠终于来了,而且很快地把棺材焊好了。布 达依先生直到那时才去睡觉。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我不要再醒过来!” 但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并没有听信他的话。一清早他就被陆续来到的马车声吵醒了。 院子里又来了许多马车,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如:斯塔拉伊、玛拉托夫、施恩 伊、隆尼亚等的四轮轿形马车,巴拉·依白朗依的有名的四匹灰马马车,吉拉尼的 五匹黑毛牡马马车以及罗里的四轮“音乐”马车(不过,现在没有把放送音乐的机 钮开开),马车一辆一辆的来到了,好象四个省内暖房里所生长的鲜花都到这里来 参加这个死者的殡礼。 由于感激死者生前的慷慨,从全国各地来了许多代表团,如:卡波施和翁格伐 尔的手工业行会代表;帕塔克地方的大学生(他们的耳鼻都冻得通红);佩斯城路 易学院的学员;凡茨哑子协会的四个哑子代表;“沉默派”教徒的三个代表(“沉 默派”教徒现在正在最近成立的科学研究院内召开会议)……真是难以统计!客人 挤满了这座巨大的房子。 高贵的太太们,男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们裹着珍贵的毛皮大衣急匆匆地来到大门 口。有的客人送鲜花,有的送花圈,只有一个穿着蓝色外衣的老头子拿着一根上面 覆着霜的、枯萎的树枝,交给一个看管花圈的人——管家的助手加尔。 “你要把它送到哪里去呀?”管家的助手冲着他的脸不客气地问道,“这是什 么东西?”“只有我知道,”老头子回答他说,“请您也把它放下去吧,假如死者 能看见,那他一定会知道,这根树枝是什么东西。”“朋友,你是谁呀?”“我跟 你是什么朋友?我是辽斯克的一个贵族捷尔吉·托特。”我们那可敬的捷尔吉·托 特拿来放在棺材上的那根树枝,就是从亚诺什伯爵最后一次跟比罗什卡一起走过的 那个树林子里的树上摘下的。 院子里每来一辆新的马车,那些聚在炉火烧得很热的大厅里的老爷,特别是太 太都奔到窗前,好奇地向玻璃窗外看着,于是,玻璃窗上的那些霜花都由于他们的 呼吸而融化了。假使来的人是一位重要人物,全厅的人就会立刻轰动起来。 可是,他们一次也没有轰动过,这可以从他们不高兴地嘟起嘴唇那一点上得到 证明。 巴尔·小布达依(霍尔瓦特家庄园的管家)是从鲍尔诺茨来的,他报告说,他 那年青的女主人病了,现在正躺在床上,因此她不能来了。 “哎哟,可怜的姑娘!”有几个人叫道,“这个沉重的打击伤了她的心!”大 家都衷心地替病人表示惋惜:他们宁愿她先到这里来,然后再生病。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涌向窗前。 “谁来了?谁?……”“‘寡妇’来了!”“嘿!Ox! Sapristi !”很多人 都顾不得寒冷,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还有些人拚命想爬得高一些,因此所有的窗 口都聚满了重重叠叠的人头,好象一堆苹果;要是射一箭过去,准能打中一个人的 脑壳。 真的是寡妇来了,她穿着重孝。仆人也都穿着黑色的仆人制服;连马也是黑的 ;赶车的和跟车的仆役的帽子上都垂着一条黑色绉纱带子。 城堡里所有的仆役都出来迎接伯爵夫人。(难道这真是他们未来的女主人吗?) 他们排成一个半圆圈,深深地躬着腰,一直等到老布达依扶着她走出马车。 “瞧这个臭女人!”窗口上面有人吃惊地喊道,“她点头的样子多么骄傲,好 象一个女王!”接着,在她的后面,从马车里出来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那时,又 听见惊讶的喊叫声了。 “这个可爱的小人儿是谁?”“她的女儿,马丽亚·布特列尔。”“好一个人 物啊!”“布达依先生,请你带我的女儿到一间暖和一些的房间里去,”马丽亚· 裘里低声说,“她冻坏了,可怜的孩子。现在我要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在 大厅里。”“我可以看看他吗?”“不可能了,夫人,棺材已经焊好了。”马丽亚 很熟悉城堡里各个房间的位置。她从仆人手里接过白茶花的花圈,径往大厅走去。 这时,大厅里正好一个人也没有。护灵的骠骑兵恰好到院子里去了,为的是要 跟其他的骠骑兵整理一下队形,因为灵柩出发时,灵柩的两旁要由八个拿着马刀步 行的骠骑兵护送;灵柩前后,也要各跟一队由五十个骠骑兵编成的马队。一个老爷 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应该有个老爷的派头! 大厅里笼罩着死一样的静寂。厅堂又大又空,中间放着一口阴森森的棺材。时 而可以听见烛火的爆裂声和搬动家具的声音。 马丽亚浑身颤抖着,向四周看了一看。让一个死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这样的 事情可未曾听见过!她正要转过身来往回走,忽然发现有一个男人在灵柩旁边轻轻 地做着祷告。 虽然她穿着丝绒的鞋子,走起路来几乎毫无声音,但那个男子还是听出了她的 脚步声而转过身来。这是乌恩克省的议员,西格蒙特·别尔那特。 马丽亚认识他,她憎恶地向他看了一眼,在他的身边走过去,把自己的花圈放 在灵柩上面。 别尔那特走近灵柩,狂怒地把山茶花的花圈丢在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 “请您不要这样残忍,”他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不要再惊扰他,现在就让 他安静些吧,我请求您。”马丽亚刚刚准备跪下去,但由于这个意外的攻击而跳了 起来,她象雌老虎一样,高傲地昂着头。 “您怎么敢这样?您是谁?”她粗暴地叫道,“我是他的妻子。”“不错,神 父们认为是这样,”别尔那特以极度轻蔑的态度回答她,“但是上帝并不认为这样。 现在他在上帝的身边了!”别尔那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眼睛充血,他用脚去 践踏花圈,“把您的花圈拿去送给神父,并且告诉他们,他是被你们害死的。”别 尔那特在走开之前又对马丽亚看了一眼,恨不得咬她一口,但这已经不能刺痛她了, 因为她已经昏倒在石头的地板上。 这位可敬的议员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好象一个人摆脱了某种精神上的重压一样。 他离开大厅,一直走到院子里,才对仆人们说: “你们去看看。大厅里有个女人昏倒了。”人们找到了伯爵夫人,并且把她救 醒过来,那时,他们很可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恐怕她还是很爱他的。”是否还 值得继续写下去呢?要是把整个的葬礼描写出来,或是把那些悲伤的和好奇的人群 如何在路上排成漫长的行列都描写出来的话,那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布特列尔家族的亲戚们都聚集在外面的厅堂里等待神父的到来。死者的妻子也 在那里,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脸色惨白得跟死人一样。在宣读遗嘱时(秘书从维 也纳带来的那张遗嘱),那里还出现了一些从别的庄园里来的管家和地方官员。 那位亡故的伯爵在遗嘱里吩咐把自己的领地、收入、动产和不动产几乎全部都 捐献给慈善事业。他只把爱尔乔杰列庄园收入的一半留给那个不幸的、自称为他的 妻子的人,因为她好象还有一个女儿,所以后者在出嫁时还可以得到加拉高施农场 上四千霍里达土地作为嫁妆。 他有一部分财产遗留给亲友中的某几个人。例如布达依先生,由于他“多年的 忠诚”,亚诺什把佛烈平庄园内所有的一切动产和不动产全部送给他,使他能够安 逸地度过自己的晚年。除此之外,所有的收入、土地和其他等等都应属于伯爵的亲 爱的保护人伊斯特万·法伊,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属于法伊一家。 假使今后查到,在某一笔指定的捐款落到某个团体手里,而在这个团体中,神 父也能享用这些捐款的话,那末经查明属实后,遗嘱中的这笔捐款即可宣布无效, 而将它分给波佐什的贫民,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 这时,神父们乘着四匹马的马车来了(由于天气太冷,只来了几个本区的神父), 于是葬礼开始了,而且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所有的人都被那从未见 过的豪华排场迷得眼花缭乱。农奴们拿着几千个火把。当送葬行列的前队已经到达 陀鲍鲁斯克的墓地时,运灵柩的灵车甚至还没有动哪。花圈和鲜花装了四辆马车 (当然,对比罗什卡·霍尔瓦特来说,即使她只送了一根木犀草,那她也决不会感 到过意不去,她的荣誉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城堡里还从来没有聚集过象这一次 那样多的人;不但是高贵的老爷,就是连普通的百姓也都感到光彩。全部翁格伐尔 的居民、两个卡波施城及其四郊的居民都来到了这里。瞧,饭店老板格里比和美人 哈达希(现在是他的妻子)也在此地。卡杜什卡正在指东点西地向他们作着各种说 明。 因为有一群贵族的缘故,所以一个普通人就不能挤到前面去看棺材。可敬的捷 尔吉·托特跟其他人一起都被挤到后面去了,虽然他到这里来,完全不是为了欣赏 那些老爷们肥胖的背脊。他是想来看看葬礼和哀悼一下死者。于是,他懊丧地向陀 鲍鲁斯克走去。决定直接在墓地等候出殡的行列。 捷尔吉·托特和第一批拿火把的人一起来到了墓地,他仔细地看了看墓道—— 一座普通的砖头建筑物,上面盖有一个瓦屋顶,和一个象窗户一样的通风洞,之后, 他就决心爬到这座墓道的顶楼上去。也许,在顶楼上,他可以直接看到下葬的仪式, 看到无数的马车、贵族、乍明乍暗的火把、彩色的家徽、披着黑色马罩的马匹,也 许还可能看到他的那根夹杂在花圈当中的树枝。它是不是被放在那儿了?爬到顶楼 上去,看来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现在谁也不注意活人。托特爬上顶楼以后,当然 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所有一切情形他都看到了,并且打算回家之后,把这一切都 讲给他的妻子听。 啊!这整个场面是多么富丽堂皇,同时又是那样难以形容的悲切! 在墓地旁边,高贵的老爷们把灵柩从灵车上卸下来,抬在自己的肩上(伯爵在 生前常和这些老爷们斗牌!),只有少数人可以走进墓道里去。不过在里面举行落 葬仪式的时间也很短,神父们很快就把它结束了,因为他们几乎都快冻僵了。灵柩 放下去了。笃克—笃克,笃克—笃克!一切都完了!最后一个巴尔顿斯基伯爵进入 了他长眠的地方。 后来,人们把一个画着伯爵家徽的盾牌翻了过来,家徽上的图案是: 在蓝色的背景上,有一只头戴王冠的金鹰,它的胸前挂着一只银子做的小桶。 在从前的确有过一只鹰,但是现在没有了!它带着布特列尔整个家族飞上天空 了。只有在古老的马刀上和旧书的封面上,它还继续负着它那可笑的重担——一只 银子做的小桶;这只小桶是上古时候一个国王——一个幻想家和快活人——奖给它 的(那时候桶都是用银子铸造的)。 现在桶都是用木头做的,而且,在托考伊山上,现在也确实没有东西可以往桶 里放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