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一个戴着高礼帽和白手套的傧相气喘吁吁,在前厅脱掉大衣,跑进大厅,他脸 上那种神情就象要报告一件可怕的事情似的。 “新郎已经到教堂去了!”他宣布说,费力地吐气。 人们安静下来了。大家忽然感到悲伤起来。 新娘的父亲是个退伍的中校,脸容消瘦憔悴,大概觉得他矮小的军人身材穿一 条马裤还不够庄严,就使劲鼓起腮帮子,挺直身子。他从桌上拿过圣像来。他妻子 是个小老太婆,戴一顶有宽丝绦带的透花纱便帽,端着面包和盐,跟他并排站着。 祝福开始了。 新娘柳包琪卡象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在她父亲面前跪下,这当儿她的长头纱 飘动着,粘住一些撒在她衣服上的花,有几根发针从她头发里钻出来。柳包琪卡对 圣像行过礼,跟她那更加用力吹鼓腮帮子的父亲接过吻,就在她母亲面前跪下。她 的头纱又粘在花上了,这当儿就有两位小姐惊慌不安地跑到她跟前,把头纱拉一拉, 整理一下,用别针别住。……四下里一片肃静,大家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只有一 个傧相,象拉边套的烈性马,焦躁地调动两条腿,仿佛等着车夫容许他撒腿往前跑 似的。 “谁把圣像送去?”有人不安地小声说。“斯皮拉,你在哪儿?斯皮拉!” “我就来!”前厅里有个孩子的声音回答说。 “上帝保佑您,达丽雅。达尼洛芙娜!”有人低声安慰把脸偎到女儿胸前哭泣 的母亲。“怎么可以哭呢?求基督跟您同在!应当高兴才对,亲爱的,不能哭啊。” 祝福结束了。柳包琪卡脸色苍白,神态庄重而严峻,跟她的女朋友们接吻,然 后人声嘈杂,大家互相推搡着往前厅涌去。傧相又慌张又匆忙,毫无必要地嚷着 “ Pardon !”①,一 面给新娘穿上外衣。 “柳包琪卡,让我至少再看你一眼!”老太婆哀叫道。 “哎呀,达丽雅。达尼洛芙娜!”有人不以为然地叹道。 “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上帝才知道您在胡想些什么。……”“斯皮拉!你到底 在哪儿啊?斯皮拉!这个顽皮的孩子真是磨人!走吧!” “就来了!” 有个傧相撩起新娘的裙裾,这个行列就开始走下楼去。楼梯栏杆旁边和所有的 房门口,有许多别人家的女仆和乳母探出头来,她们眼睛盯紧新娘,发出称赞的低 语声。 后面人群中传来不安的说话声:有人忘了带一件什么东西,新娘的花束不知在 谁手里,有些太太嘁嘁喳喳地要求不要做一件什么事,因为那有“不祥之兆”。 门口早已停着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四轮敞篷马车。 马鬃上扎着纸花,两个马车夫的胳膊,靠近肩膀那儿,都缠着花花绿绿的手绢。 轿式马车的赶车坐位上,坐着个彪形大汉,长一把又大又密的胡子,穿着新的 长衣。 他伸出两只手,握紧拳头,脑袋往后仰,肩膀宽得出奇,这都使他不象是人, 不象是活的生物,整个身子象是变成石头了。……“吁!”他尖声说,马上又粗声 粗气地补充说:“胡闹!”因此他的宽脖子上仿佛有两个喉咙。“吁!胡闹!”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把车赶过来!”傧相喊道,其实用不着喊,因为轿式马车早已赶过来了。捧 着圣像的斯皮拉啦,新娘啦,她的两个女朋友啦,都坐上这辆轿式马车。车门砰的 一声关上,街上就响起了轿式马车的辘辘声。 “让傧相们坐那辆敞篷马车!把车赶过来!” 傧相们就跳上敞篷马车。等到马车驶动,他们就微微欠起身子,象抽筋似的哆 嗦着,穿上各自的大衣。后面又有马车赶过来了。 “索菲雅。坚尼索芙娜,请上车!”有人说。“您也上车,尼古拉。米罗内奇! 吁!不用担心,小姐们,大家都有位子的!当心啊!“ “听我说,玛卡尔!”新娘的父亲喊道。“从教堂里回来的时候,走另一条路! 已经有兆头了!“ 那些马车沿着马路隆隆响地走了,人声嘈杂,夹着喊叫声。……最后,所有的 人都走掉,又安静下来。新娘的父亲回到房子里。听差正在大厅里收拾桌子,隔壁 有个全家人称之为“穿堂屋”的黑房间,里面有些乐师在擤鼻子,到处有人忙碌和 奔跑,然而他却觉得房子里空荡荡的。军乐师们在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里挤来挤去, 怎么也不能把他们的大乐谱架和乐器放妥贴。他们来了不久,可是“穿堂屋”里的 空气已经明显地闷热,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他们的队长奥西波夫已经年迈,连鬓 胡子和唇髭纠结成麻絮的样子,他站在乐谱架跟前,生气地瞧着乐谱。 “奥西波夫,你真是硬朗,”中校说。“我认识你已经多少年了?二十来年了!” “还不止呢,大人。请您回想一下,我在您的婚礼上就奏过乐埃”“对,对, ……” 中校叹道,沉思了。“事情确实是这样,老兄。……谢天谢地,我已经给儿子 们成了亲,如今正把女儿嫁出去,我和我的老太婆就此成了孤魂。……现在我们没 有孩子了。 我们已经完全把债还清了。“ “谁知道呢?叶菲木。彼得罗维奇,也许上帝还会赐给您孩子的,大人。……” 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吃惊地瞧着奥西波夫,凑着空拳头笑起来。 “还会有孩子?”他问。“你说什么呀?上帝还会赐给我孩子?还会赐给我?” 他笑得岔了气,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乐师们出于礼貌也跟着笑。叶菲木。彼得 罗维奇用眼睛找他的老太婆,想把奥西波夫对他说的话告诉她,她呢,正好飞快地 朝他这边跑过来,怒气冲冲,眼睛带着泪痕。 “你简直不敬畏上帝,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她把两只手一拍,说。“我们 正在找朗姆酒,东找西找,把腿都要跑断了,你倒站在这儿不动!朗姆酒在哪儿? 尼古拉。米罗内奇是非喝朗姆酒不可的,可是你全不在心上!你去问一问伊格纳特, 他把朗姆酒放在哪儿了!” 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就走到暂做厨房用的地下室去。女人和听差在肮脏的楼梯 上川流不息。有个年轻的兵把军服搭在肩头,用一个膝盖跪在楼梯的梯级上,转动 制冰淇淋器的摇把,汗水顺着他的红脸淌下来。在阴暗窄小的厨房里,在烟雾中, 那些从俱乐部里花钱雇来的厨师们正在干活。有个厨师在剖开一只阉鸡的肚子,另 一个厨师把胡萝卜切成星星的形状,第三个厨师脸红得不下于红布,正把一个烤盘 放进烤炉。 刀子发出切菜声,食具玎当地响,黄油咝咝地叫。叶菲木。彼得罗维奇走进这 个地狱后,却忘了他的老太婆对他交代过的话。 “你们在这儿不嫌挤吗,伙计们?”他问。 “没什么,叶菲木。彼得罗维奇。俗语说得好,‘挤虽挤,却和气’。您放心 吧,老爷。……”“你们辛苦了,小伙子。” 俱乐部食堂服务员伊格纳特的身子在阴暗的墙角里站起来。 “请您放心,叶菲木。彼得罗维奇!”他说。“我们会把样样东西铺排得十分 体面。请问,冰淇淋里搀点什么东西:搀朗姆酒?搀法国上等葡萄酒?再不然什么 也不搀?” 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回到正房,在各处房间里溜达很久,然后在“穿堂屋”的 门口停住,又跟奥西波夫谈起来。 “就是这样,老兄,……”他说。“我们成了孤魂。新房子的油漆还没干,新 婚夫妇只好暂时住在我们这边,以后他们再搬过去!那我们就见不着他们了。……” 两个人就叹气。……那些乐师出于礼貌,也跟着叹气,这样一来,空气就变得更闷 了。 “是啊,老兄,”叶菲木。彼得罗维奇有气无力地继续说,“我们只有一个女 儿,可是就连这个女儿也嫁出去了。女婿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说法国话。……只 是他爱喝酒,不过如今谁不喝酒呢?大家都爱喝酒。” “喝酒倒没有什么,”奥西波夫说。“要紧的是,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别忘 记自己的正事。至于他想喝酒,那又何尝不可以喝呢?可以喝的。” “当然,可以喝的。” 外面传来呜咽声。 “难道他会领情吗?”达丽雅。达尼洛芙娜对一个老太婆发牢骚说。“亲爱的, 要知道,我们给了他一万卢布,一个钱也不少,还给柳包琪卡买下一所房子和三百 俄亩土地,……这可不是容易事啊!不过,难道他会领情吗?如今的人哪懂得领情!” 放水果的桌子已经摆好。许多高脚玻璃杯互相挨挤着,立在两个托盘上,香槟 酒瓶用食巾包严,茶炊在饭厅里嘶嘶地叫。有一个没留唇髭却留着络腮胡子的听差, 在一张纸上写下许多客人的姓名,那是他预备在吃晚饭的时候陆续念出来以便主人 敬酒用的,这些姓名他一面写一面念,仿佛在背诵。 别人家的一条狗闯进来了,人们把它赶出房外。接着是紧张的等待。……后来 总算响起了不安的说话声:“他们来了!来了!叶菲木。彼得罗维奇老爷,他们来 了!” 老太婆怔住,现出茫然失措的神情,端起面包和盐,叶菲木。彼得罗维奇鼓起 腮帮子,两人一块儿匆匆走进前厅。乐师们矜持地急忙定好乐器的音调,街上传来 了马车的辘辘声。 院子里又有一条狗走进来,人们又把它赶出去,它尖声叫起来。……又等了一 分钟,“穿堂屋”里猛然鼓号齐鸣,奏起气势汹汹、震耳欲聋的进行曲。于是空中 充满惊叫声和接吻声,瓶塞砰的一声飞起来,听差的脸色变得严谨了。……柳包琪 卡和她的丈夫,一个神态庄重,戴着金边眼镜的上流人,呆住了。响亮的音乐声、 明亮的灯光、众人的瞩目、一大群不认识的人的脸,弄得他们头昏脑涨。……他们 呆瞪瞪地瞧着两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明白。 大家喝香槟,喝茶,规规矩矩地走来走去,神态庄严。人数众多的亲戚、一些 以前谁也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老大爷和老大娘、教士们、后脑扁平的退伍军人、代 表新郎父母的主婚人、教父和教母,都站在桌旁,一面小心地喝茶,一面谈论保加 利亚。 小姐们象苍蝇似的聚在墙边。就连傧相们也收起心神不定的样子,温顺地站在 门口。 然而过了一两个钟头,整所房子就让音乐和舞蹈震得发抖了。傧相们又现出那 种要挣脱链子的神态。老人和不跳舞的年轻人拥挤在饭厅里放凉菜的# 字形桌子旁 边。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大约已经喝下五杯酒,挤眉弄眼,用手指头打榧子,笑得 喘不过气来。他灵机一动,心想如果能给那些傧相娶亲办喜事,倒也是好事。他喜 欢这个想法,觉得它俏皮而有趣。他高兴,高兴得没法用话语来形容,只能哈哈地 笑。……他妻子从一清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如今喝下香槟,有了醉意,幸福地微笑 着,对大家说:“卧室里,诸位先生,那可去不得,去不得啊!到卧室里去是不礼 貌的。可别去偷看!” 这意思是说:请你们赏光到卧室里去参观一下吧!她那做母亲的好胜心和才能 都放在卧室上了。那儿也确实有值得夸耀的东西!卧室中央立着两张床,上面堆着 高高的被褥,另外还有镶花边的枕头套,绗过的绸面被子,上面绣着复杂难懂的花 字。柳包琪卡的床上放一顶包发帽,系着粉红色的带子,她丈夫的床上放一件灰鼠 色的家常长袍,配着浅蓝色穗子。每个客人看一看两张床,都认为自己有责任意味 深长地眨眨眼睛,说一声“嗯,真不错”。老太婆满面春风,小声说道:“单是布 置这个卧室就花了三百卢布,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请出去吧,男人不 适宜到这儿来。” 深夜两点多钟才开晚饭。一脸络腮胡子的听差宣布敬酒,乐队就奏起迎宾乐。 叶菲木。彼得罗维奇喝得酪酊大醉,什么人也认不得了。他觉得不是在自己家里, 却是在做客,而且受到别人的欺侮。他走到前厅,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找自己的 雨鞋,用嘶哑的声调喊道:“我可不愿意再在这儿待下去!你们都是混蛋!流氓! 我要揭你们的底!” 他妻子站在旁边,对他说:“别闹了,你这个不信神的家伙!别闹了,呆子, 暴君,我的孽障!” 「注释」 ①法语:对不起!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