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虽然毕晓普把嗓门压得低低的,但牧师站得很近,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说的 话。在这一宣告之后,是一片令人不知所措的寂静,只有卡彭特牧师因震惊而倒 抽了一口冷气,发出“嘶嘶”声,听起来就像雷声在回响。莉拉原本希望能将自 己的情况保守秘密,然而那细小的“嘶嘶”声意味着她这希望的丧钟敲响了。这 位好牧师的演讲才能很容易为他散布小道消息的才干所超越。到日落时分,莉拉 ·亚当姆斯怀孕、洛根·辛克莱不是孩子父亲的新闻就会传遍全镇。 莉拉恨不得当场死去,即便不能死去,就是昏倒了也好,可是她却没有这两 种好运。她还活着,而且神志清醒、痛苦不堪。 洛根首先醒悟过来。他眼中冒出怒火,迅速地向前跨出一步,抡起右拳就打。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个子同华晓普一样高,肩膀也几乎一样宽。他挥出的这 一拳有膂力作后盾,有怒火添力量,如果真的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多半会打碎另 一个男人的下巴。但是毕晓普的反应像猫一般灵敏,他极其灵活地向后急退一步, 洛根的拳头只是擦他而过,令他大吃一惊,使他的下唇有点破裂,但没有造成严 重的伤害。 “杂种!”洛根紧追着还要动手,但是道格拉斯插到两人中间,一把抓住了 他的胳膊。 “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兄,别忘了你在哪里!”这一提醒并没有平息洛根眼 中的怒火。 “如果你知道他对莉拉做的事,我们此刻在哪里就不那么重要了。” “洛根!”莉拉痛苦得尖声叫了起来。她过去没想到过事情会糟到什么地步, 可是现在认识到了。她的手指紧攥着洛根的上衣,几乎插入布缝中。“请别再说 了。这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洛根转身望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能这么 说?” “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 “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厉声说。“这杂种对你干了那件事后,我简直不相 信他会有胆量到这儿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指责我,说我所缺乏的一样东西是胆量,”毕晓普说。他 用手背抹去从嘴唇沁出的一缕血丝,他那冰蓝的眼睛露出挑衅的目光。 “住手,你们俩!”苏珊这一低声发出的命令无人理睬。 莉拉觉察到攥在自己手中的洛根的胳膊肌肉紧张、十分坚硬。她能够感觉到 他胸中的怒火,明白眼下关键的是别再让他挥拳揍毕晓普。虽然她不知道如果再 振揍怎么样,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毕晓普不会答应对打来的第二拳不予还击。她 有一种噩梦般的幻觉:就在她二十四年前受洗礼的这圣坛前面,爆发着一场全面 展开的殴斗。 “对不起,”她低声说。虽然她仍攥着洛根的胳膊,但寻找的却是毕晓普的 眼睛。“请别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糟到这个地步,”道格拉斯小声抱怨说,转过头去扫 了一眼聚集在一起的宾客,他们正好奇心十足地注视着圣坛前面的惊人场景。 “我想我们为今天安排的娱乐节目已经够多的了,”苏珊尖刻地说。她走上 前来,用胳膊搂住莉拉的腰。“让我们去小礼拜堂解决这件事吧。” 莉拉对嫂子前来解围非常感激;这群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朝通向小礼拜堂的 门走去。虽然莉拉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垂下来,但仍能清楚地听见在他们周围响起 的窃窃私语声。这声音使她恶心。猜测会到处蔓延,每个人都试图猜出是什么引 起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场景。一旦卡彭特对一两个最亲密的朋友说起这事── 当然是用透露机密的口吻说,事情真相就会传遍宾夕法尼亚州的比顿,犹如洪水 扫过这一市镇一样。 莉拉·亚当姆斯怀孕了吗?孩子的父亲难道就是她哥哥的那个野蛮的西部朋 友?真不像话!但不用说,她一定是个放荡的女人。只要瞧瞧她那头发。通红的 ──无耻的落妇才会有那种红颜色──简直就像耶洗别①。别介意,这是不足为 奇的──上帝如果没有充份的理由,不会让一个女人生那样一头头发。她的本性 何时暴露出来只是个时间问题。幸好可怜的、讨人喜欢的玛格丽特已经去世。要 是她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陷入这种困境,肯定会一头撞死。 她决不能留在这里,莉拉认识到。不管眼下发生什么,她在比顿的生活已经 完了。无论毕晓普留下来还是离开,无论她嫁给洛根还是不嫁给他,她都必须离 开自己的家。如果不是为了她自己,那么为了道格拉斯也得这样做。她哥哥的政 治生涯也许──只是也许──能经受住这一丑闻,但除非她离开。只要她还让人 见到,那些流言蜚语就会清晰地保持在每个人的心头,给他的前程带来不可弥补 的伤害。 莉拉完全理解这场新灾难的严重程度,心情很沉重,更加紧紧地靠在苏珊扶 待她的那条胳膊上。当初,她认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也认为自己的一生完了。 但那时,洛根发现她怀孕的事,提出同她结婚,因此她仍能守住她一向熟悉的残 存的生活。现在,甚至连这种可能也让别人从她那里夺走了。 他们到达小礼拜堂。这屋子用来召开偶尔举行的教堂会议,布置得很朴素, 里面只配备了一张橡木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极丑的、用马鬃填塞的沙发,这沙 发是上教堂做礼拜的一位贵妇人捐赠的。道格拉斯推开门,领着妻子和妹妹鱼贯 而入。苏珊将莉拉引到沙发跟前,劝她坐在这个表面硬邦邦的沙发上。毕晓普和 洛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两人四目交锋,然后洛根从另一男人旁边擦身而入。 毕晓普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道格拉斯开始关门,这时,卡彭特牧师突然出现在 门口,他是为了追踪富于刺激性的内幕新闻,从圣坛一路跟过来的。 “我知道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劝告和指导,”他说,他那严肃的语气与他眼睛 中那热切的闪光很不和谐。 “谢谢你,牧师,但我认为我们自己能处理这件事,”道格拉斯坚定地说, 挡住牧师不让他进屋。 “我认为处境困难就需要上帝的劝告。”这位老人说,企图从道格拉斯身边 溜进来。 “如果我们需要你,会去喊你的,”道格拉斯说,寸步不移。 “但是──” “他已经说了,如果我们需要你,会去喊你的。”毕晓普赫然出现在道格拉 斯背后,他的表情冷得可怕,牧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猛地停住脚 步,记起这是他自己的教堂。 他气愤得满脸通红。“说真的,我──” “谢谢你,卡彭特牧师。”道格拉斯轻轻地关上门,打断了牧师那急促而含 混的抗议。 室内沉寂了片刻,道格拉斯转身望着面前的几个人,他的目光先后扫向洛根、 毕晓普和妻子,然后落在妹妹身上。莉拉从他目光中觉察到种种怀疑,又感到一 阵翻胃。在她定然会失去的所有东西中,失去哥哥的尊重和爱是最令人痛苦的。 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睛看着膝头。她用手指抚平她那沉甸甸的白色丝绸 礼服上的想象中的皱褶。 “有谁愿意告诉我出什么事了?”道格拉斯问,他的语气假装很温和。“毕 晓普?” “问你妹妹,”毕晓普直截了当地说。 “你这杂种!”洛根的声音狂怒得发抖。莉拉正好抬起头,看见他转身面对 毕晓普,他的双手垂在身边,紧紧握成拳头,整个身子气得僵直的。“你甚至没 有勇气承认你对她做的事情。也许你已经忘了,我可没有。” “洛根,不许这样!” 但是,莉拉急促的抗议声被洛根接下去说的话压倒了,他转向道格拉斯,厉 声说道:“他强奸了她!” “强奸!”毕晓普在洛根打他时也没有此刻这样震惊。他张开嘴巴,然后又 一言不发地闭上了。他扫了莉拉一眼,目光中的蔑视使她畏缩。他的下巴收缩着, 仿佛正在把否认的话咽下去。 “强奸?”道格拉斯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他的目光从洛根移向毕晓普,显 出一副震惊的、怀疑的表情。“毕晓普?” 毕晓普正视着他朋友的眼睛,一声不吭,既不否认也不抗辩。 “莉拉?”道格拉斯望着他妹妹。她迎视着他的目光,片刻后把眼光移到别 处。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实际上等于证实了洛根的指控。她太了解她哥哥了,明 白那时他会有什么反应。道格拉斯是莉拉有生以来所知道的最有教养的人,是法 律和秩序的坚定支持者。但是,当涉及他的家人时,他会拚命加以保护。他决不 会让这样一种强奸不受到惩罚。毕晓普若能活着离开宾夕法尼亚州,那真是太幸 运了。 你担心什么呢?一个细小的声音低声说。毕晓普·麦肯齐会从你生活中永远 消失。道格拉斯将照顾你。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就像他一向所做的那样。 但是代价呢?以他的政治生涯为代价?以她自己的自尊心为代价? “莉拉?”他又说,请她证实或否认。不管她告诉他什么,他都会相信的, 莉拉明白。他决不会怀疑她的话。 “不是强奸。”她痛苦地、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很低,可这句话在 这间小屋里就像雷声在回响。 “不是──”洛根大为震惊,怀疑地瞠视着她。“可你告诉我是那么回事; 那,那,你怎么──” “你猜想是那么回事,我让你信以为真了。”莉拉望着他,感到身心很疲惫, 疲惫得在承认又一个谎言、又一次背叛时竟然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我不好意 思告诉你事情真相。” “你不用对我撒谎。”洛根的眼睛因愤怒而变得黯谈起来。“我仍然会和你 结婚的。” “我很抱歉,”她说,心里明白这句话很不适当。 洛根显然也这样认为。“该死,莉拉,你──” “让她清静一会吧。”说也奇怪,下这一命令的是毕晓普。“注意你在淑女 面前的用语。” “你倒可以很好地教教我们,遇到一位淑女,应该怎样对待,”洛根厉声说, 转身向毕晓普发泄恼怒和怨恨。“三个月前,你显然没有很好地考虑过这一点, 当时你──” “够啦,洛根。”道格拉斯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们俩一起长大,自小就 是好朋友。“我有权要求解释。” “解释是毫无意义的,”毕晓普不耐烦地说。 “我想你有必要对我作一些解释,”道格拉斯厉声说。“还不止一些。当初, 我邀请你到我家里来,我并不认为有必要把我妹妹锁藏起来,使她的安全不受到 你的侵犯。” “不是那么回事,”莉拉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在为毕晓普辩护。但看来他 不愿为自己分辩。他只是站在那里,静听道格拉斯的严厉谴责,一言不发。她突 然发觉她不能让哥哥的指控得不到回答。 “这是我的过错,”道格拉斯说,他望着她时,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 情。 “不,不是的。”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我让你出了这样的事。你年轻单纯,他诱奸了你──” 莉拉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噬啮着她的心。几个星期来,她一直在靠一个谎言生活, 假装一切都会很正常,假装她能以某种可以认可的方式将自己生活的碎片重新拼 合起来。可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而且没有退路。她只能前进,她突然狠 下决心,再也不靠谎言生活了。 “住嘴!”她碎然站了起来,她那沉沉下垂的绸裙在她周围窸窣作响。“情 况根本不是这样的。” “莉拉。”虽然苏珊在这场舌战中一直保持沉默,但此刻也站了起来,将手 放在小姑子的胳膊上。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因关切而充满柔情。“你现在心烦意 乱,可别说加些过后会让你后悔的话。” 后悔?莉拉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她可后悔的事太 多了,多一份后悔又会怎样呢?她避开苏珊的轻抚,面对哥哥,脸像瓷器一样苍 白,两眼闪着绿光,充满了怨恨和痛苦。 “道格拉斯,他没有诱奸我,事实上,恰恰相反,是我诱奸了他。” “够啦,”毕晓普厉声说。 “想保护我的名誉,是吗?”莉拉问,嘲弄地瞪了他一眼。“我看这样做未 免太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满可以说出事情真相,如要我还记得字情经过的 话,为什么道格拉斯不该知道那夜发生的事呢?” “这不再要紧,”毕晓普对她说,“事情已经结束。” “这当然要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因为那夜 所发生的事,对不对?难道你认为道格拉斯无权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扯进一年丑闻 之中?难道你认为他不该知道他的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我只不过是一个─ ─” 毕晓普迅速移步,对于像他这样个头的男人来说,其速度之快令人震惊。一 瞬间,他就穿过屋子,紧接着,赫然耸现在她面前,他握住她的胳膊,握得很紧, 只是未达到弄疼她的程度。 “别再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严厉。 莉拉抬头瞪视着他,觉察到他表情中的这一警告。一双绿眼睛和一双蓝眼睛 开始交锋,她的目光首先垂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硬邦邦的、突出的 下巴,想到眼下这一情景正是她已发生很大变化的又一例证。如果她还是三个月 前的姑娘,本会以她自己的挑战来迎接他目光中的挑战。可她现在已是一位妇女, 必须承认她肯定会输掉这场战斗。 “先前发生的事不是别人的事,而是我们自己的事,”毕晓普又以平静的口 气说,“这不再要紧。” 莉拉缓缓地点点头,“不要紧,”她低声说。 他身上散发出尘土、皮革和马的气味,一种显然是属于男性的混合气味。他 肌肉强健,具有压倒一切的男子汉气概,这也是她的生活遭破坏的原因,莉拉只 希望能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去处理每一件事,应付每一个人。 这一念头是如此令人震惊,她不由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想从他那里挣脱开来。 他放开了她,转身望着道格拉斯。 “莉拉和我需要单独谈谈。” “以你们三个月前的那种‘谈话’方式?”洛根鄙夷地撇撇嘴,问道。 “洛根!”苏珊出人意外地发出一声抗议,使他的脸刷地一下通红。毕晓普 怔住了,但道格拉斯先开口发话。 “这是不必要的。” “说得对,我道歉。”洛根针对莉拉和毕晓普之间的某种关系说;他的口气 很有礼貌,可是表情呆板,就和他的道歉一样空洞。“我真的认为这里已不需要 我。你们要是能原谅我就好啦。”他姿势僵硬地微微一鞠躬,然后迅速向后一转, 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莉拉觉得她那颗心比刚才又破碎了一些。她自小就认识洛 根,将他视为朋友,几乎还把他看作第二个哥哥。现在他走了,她有一种可怕的 感觉:今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一夜的影响似乎永远不会终结。 “我一安排好,你就和她结婚。”道格拉斯说,打破了洛根离去后那气氛紧 张的沉默。 “不!”莉拉这一声短促的抗议被毕晓普的回答吞没了。 “你看我为什么回来?”他问道,这问话声听起来好像他又疲倦又愤怒。 “我不知道。”道格拉斯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厌恶的神色。“明摆 着,我根本不了解你。” 毕晓普咬紧牙关,但他只说了句:“安排吧。” “关于这件事,难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吗?”莉拉质问道,觉得自己好像正 落入一个陷阶。 “有什么可说的?”道格拉斯问道。他猛地把头扭向房门和更远一点的教堂 那边。‘把其他所有的事都搁在一边,在那里上演这出闹剧后,我想你已没有许 多选择。“ 他说得对,她明白他说得对。即使卡彭特牧师不散布有关她的消息,毕晓普 的突然出现也会引起流言蜚语。对某个聪明人来说,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按多 少有点正确的次序将这个疑谜的碎片拼合起来,只要她在公共场所露面,身后就 会有一片窃窃私语声。而且,即便没有人能猜到事情真相,数星期后也不再有办 法加以隐瞒。 “此外,你是否还忘记了什么?”道格拉斯朝她那依然平坦的腹部扫了一眼, 提醒她,她正怀着孩子。似乎她需要有人来提醒,莉拉暗想,强压下内心的一阵 恐慌。 “安排吧。”毕晓普趁莉拉没有回答她哥哥的问话之机又说道。“现在我想 同莉拉单独谈谈。”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苏珊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身上穿的浅蓝 色连衣裙的下摆抖开。 “嗳,我不这样看。”道格拉斯极其厌恶地瞪了毕晓普一眼。“我不打算让 她单独和他在一起。” “我不会在教堂里强奸她。”毕晓普不耐烦地厉产说。 “他们需要在一起聊聊,”苏珊将手搭在道格忖斯的胳膊上,说,“我们就 在外面等着吧。” 虽然道格拉斯对这一主意十分不满,但还是让苏珊将他从屋子里领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屋里一片死寂,自从三个月前的那一个夜晚以来,莉拉和毕晓 普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那么千真万确,”他说,“你肚子大了。” 莉拉的脸蓦地红了。在上流社会,没有人使用如此有欠委婉的词语。他们要 是谈及这事,也许会说她怀孕或怀胎了。但是考虑到眼下这种处境,为礼貌准则 操心或许已经迟了一点。 “我怀孕了,”她生硬地说。 “你干吗不写信告诉我?” “我怎样在信封上写姓名地址?难道写‘宾夕法尼亚州西部,毕晓普·麦肯 齐先生收’?” “道格拉斯晓得我在哪里。” “当然!”莉拉睁大眼睛,假装惊诧地说,“嗳,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我只要跟道格拉斯要你的地址就行啦。要是他碰巧问我为什么想与你联系,我可 以告诉他我要给你寄一张收据,是你请我买的草莓果冻的收据。” 她看到自己说话的口气使毕晓普咬紧牙关,不由地异常高兴起来。他说话时, 是用那种即将失去耐心的男人的口气,这一点也使她高兴。 “喂,最近几天,我赶了许多路,在倒回去约二十英里处有一座桥坍了,我 只好买一匹马,然后几乎骑到它累死才赶到这里。我实在不想站在这里听你说讽 刺挖苦我的话。” “我又没有请你到这儿来,你干吗要来?”她眯起眼睛问道。他刚露面时, 她大为惊愕,竟顾不上问他为何光临。似乎她造了孽,上帝已伸出正义之手来惩 罚她。但是,这种惊愕既已开始消失,她也就想到或许有一种较为世俗的解释。 “你怎么发现……”她的问话声越来越低,竟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的孩子冒充成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毕晓普问,他的声 音非常严厉,使她畏缩。“苏珊写信告诉了我。” “苏珊!”莉拉大为震惊,怀疑地瞪视着她。“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也 没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知道要与你联系?” “我不清楚,可她的确给我写了信。” “她没有任何权利!这跟她毫无关系。”嫂子的干预在她感觉中好像是一种 背叛。 “也许她认为这和我有关系,”毕晓普毫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苏珊会认为你……你和我……我们──”她脸蓦地红了,把眼睛转 向别处不朝他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没有告诉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对了,别瞅着我。”毕晓普用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感到疲惫起来。就像 一件沉甸甸的大氅开始压在他身上。“这不是我要和任何人探讨的事。也许她看 见你从我房间里溜走。” “我没有溜走!”莉拉突然发怒说。“我只是……离开。” “好吧,你怕弄醒我,一定是悄悄离开的。” “想想你当时喝了多少酒,我看就是用大炮轰,也未必能把你吵醒。” “我可以说,你也一样。我记得,那人夜里,我们自由自在地痛饮香槟酒。” “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回忆那天夜里的任何情景。”她不自然地说,“如果 可能,我要把这件事忘掉。” “我第二天早晨试图见你,你的保姆说你个想见任何人。我本以为你会把我 作为例外。” 道格拉斯举行婚礼的第二天早晨,毕晓普口干舌燥地醒来,感到头部在突突 作痛,而且觉得恶心,这与其说和他喝酒的多少有关,不如说与他深感内疚有关。 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幸运地忘记前一夜,就是喝威士忌酒也无法忘怀。 对前一夜的记忆,令人痛苦地非常清楚:搂抱一位女子的感觉,这位女子作出反 应时捉摸不定的热切,她的身子紧贴着他、在他身下时使他感受到的软绵绵的温 暖。 “你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莉拉说,想把他从记忆中赶走。“有什么要说 的?除非你打算提出和我结婚?”他一言不发,她龇牙咧嘴地嘲笑道:“我看你 不会这样做。” “我认为你用不着为了一个错误而付出自己的后半生作为代价,”他说。这 是他经过反复的、痛苦的思索后得出的结论。 “你如此体谅我,心肠多好啊,”她以夸张的感激姿态说。“但是,现在我 们都在这里,所以你的努力是白费的。看来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俩都得 为那个错误付出代价。你本应该呆在你以前呆的地方。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让 两个人来承担,是没有意义的。” 她这种嘲弄的口吻激怒了毕晓普。“你不会忘记你要嫁的那个男人吧?”他 问道。“或者他和你非常相爱,所以在他看来扮演另一个男人的私生子的父亲, 只不过是他为得到你而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是吗?” “洛根并没有和我相爱。他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似乎他把友谊发展得过份了一点,”毕晓普挖苦道,“使自己 一辈子不得脱身。” “我曾经跟他弟弟订婚。”莉拉勉强地解释说。“洛根就像家中的一员。” “他弟弟怎么啦?” “在我们即将结婚前不久,比利在一次骑马事故中丧生。” “那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不过我并不认为这跟你有任何关系。”她仰起下巴,一双眼睛似 乎在问他有没有表示出任何同情。“洛根几乎把我看作妹妹。这就是他为什么提 出和我结婚的原因。” “他真高尚,”毕晓普嘲讽道。 “我觉得是这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尽善尽美的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事情真相。告诉他 你是如何怀上我的孩子?难道你没有动脑筋跟他撒谎吗?” “我没有跟他撒谎。” “我忘了──他以为我强奸了你,你没有向他澄清这件事。”他甚至不屑掩 盖自己的轻蔑。 “那样要容易些,”她喃喃道,她的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我想象得出是怎么回事。我很吃惊,你竟然没有让这谎言存在下去。要不 是辛克莱抢先动手,道格拉斯本来会要我命的。那样肯定会使事情简单化。” “我要是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莉拉怒声说。 “我敢说你想到过这一点,”他故意细声细气地说,这种腔调使成年男子显 得软弱无力。“也许,如果你彻底考虑这些事情,考虑得更清楚一点,你本来可 以同你的朋友洛根结婚。虽时我们俩都明白我一点也没有强迫你,但你可以设法 使他确信这是强奸。你费不了多少口舌,就可以让他相信这孩子是他的。” 莉拉感到一阵狂怒,这感觉是那样强烈,令她身心痛苦。她立刻感到她强烈 地憎恨毕晓普·麦肯齐,恨之入骨,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她想擦掉他脸上那 副可恨的表情,想看到他躺在脚边,气息全无。她不假思索,举起了手。她不知 道自己是想掴他耳光还是试图挖掉他脸上那对可恶的、狡猾的眼睛。此时此刻, 让他肉体遭受痛苦似乎是减轻她最近三个月里一直忍受的痛苦不安的唯一办法。 但是,毕晓普以过去曾使她吃惊的轻快步子移动,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使她的手掌在距他的脸数英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利用这一抓将她猛地向前一 拉,使两人站得很近,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这时,她那沉甸甸的结婚礼 服的丝裙盘在他腿上窸窣作响。 莉拉脱鞋身高五英尺八英寸,越来越习惯于当面直视大多数男人。这一习惯, 她母亲曾经劝阻过。心肝,你应该羞怯地两眼低垂,绅士总是为淑女的羞怯所倾 倒,过份坦率会使他们心神不安。毕晓普看上去一点也不心神不安。不过,那也 许是因为他比她足足高七英寸,迫使她向后仰起头来看他。 他们站在那里,两双眼睛默默地进行着难解难分的意志的决斗。莉拉高傲得 很,所以不去挣扎。她不仅高傲,而且也十分清楚:她无法强迫他松手,除非他 自己愿意这样做;和他比试力气,只能使她自己出丑。 站得这么近,她能看见他脸上使那双蓝眼睛生光的极小的灰色雀斑。尽管她 不需要、也不希望,但还是马上回想起那双同样的、充满欲望的眼睛,回想起他 的小胡子轻柔地扎在她皮肤一、擦得她发痒的感觉,回想起因他的每一次触摸而 引起的一阵阵强烈的、甜蜜的快乐。这种种回想的冲击使她十分惊恐,就是此刻 他眼中的愤怒也不能使她忘掉。 “放开我。” “除非你安静下来。我今天已挨过一顿揍。我可不希望再挨一顿揍。” “安静下来?”她咬牙切齿地重复这句话。“我不是一匹你试图驯服的难驾 驭的马。” 要反驳她,毕晓普需要时间。他已花了三个月时间试图弄明白:莉拉·亚当 姆斯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他抛弃常识,背叛同她哥哥之间的友谊。他告诉自己, 那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因为看到道格拉斯和苏珊亲昵地对视,突然感到自己已 经苍老,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孤独。然而,望着莉拉,他不得不承认还有比 威士忌酒和孤独更重要的原因。她皮肤苍白,一双绿眼睛很大,脾气不小,犹如 一团火和一块冰。因此,他需要她,就像他在道格拉斯新婚之夜时那样需要她。 这一认识使他说话时带着尖刻的声调。 “在我看来,一个女人和一匹马之间似乎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他拉长调于 说。“她们都需要有人用一只强有力的手对她们加以控制,让她们明白究竟是谁 说了算。” 莉拉顿时勃然大怒,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忘记了自己下定的不去挣脱的 决心,试图猛地从他那里挣脱开来。毕晓普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些,过了片刻他放 开了她,让她明白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出于自愿。 她向后急退一步,她的裙子很沉,这阻碍她从房间里奔出去。不仅如此,她 生性高傲,这也使她不愿意让他满意地看到她逃跑。 “我不会嫁给你,”她说。尽管她竭尽全力要使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有节制、 很平和,但她的声音还是因狂怒而发抖。 “你会嫁给我。” “你不能强迫我。” “我不用强迫你。他们会这样做。”毕晓普朝那扇门点点头,提醒她满满一 教堂的宾客已亲眼目睹了他的突然光临,他们已各自回家,在猜测婚礼中断的真 实原因。他说得对,她绝望地想。她会嫁给他,因为这是她可做出的唯一真正的 选择。这一认识并没有平息她心头的怒火。 “我本应该让哥哥杀了你,”莉拉低声说。 “也许是该这样,可现在已为时太晚。” 他的心平气静的答复使她恨不得大喊大叫。她怒目瞪视着他,那双眼睛因绝 望和盛怒而进发出狂暴的神情。她跌入陷阶了。由于喝了一夜的香槟酒,再加上 一夜的疯狂,她将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活和面前那个男人的生活结合在一起;那个 男人,她已与他分享过她几乎无法让自己去回想的亲密关系,然而,她对他却一 点也不了解。 毕晓普一定是从她眼神中觉察到同意的意思。他歪起嘴微微一笑,笑容中并 不含有真正的幽默。“就目前情况来说,我看道格拉斯的耐性比过去好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 莉拉踌躇了好一会儿,可是把不可避免的事往后拖是毫无意义的。她不可能 永远呆在这个小房间里。毕晓普打开房门,有礼貌地向后一站,让她先出去。宾 客们都已离去,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道格拉斯和苏珊还在那里,两人从一张长 椅上站起来,迎向他们。莉拉看到哥哥那张发愁的面孔,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他正 在失去的一切。她要是已经嫁给洛根,至少能保持自己的一部份生活。现在,全 完了。 她抬头一看,目光正与毕晓普的目光相遇。“你要是到得再晚一点就好了,” 她说,她的声音与其说是愤怒的,不如说显得很疲惫。“如果我已成为洛根的妻 子,你就无法改变局面了。” 毕晓普低头冲她笑了笑,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和冰一样冷。“我本可以让 你成为寡妇。” ①耶洗别:以色列王阿哈布之妻,以邪恶淫荡著名,见《圣经·列王记》。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