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莉拉来到布里奇特家时,心里还是气愤难平。以前从没有人用如此轻描淡写 的方式把她气成这样。毕晓普只需把眉毛稍稍扬起一点,就能使她把以前受到的 举止端庄的教育忘得精光。她有生以来从未打过别人──尽管有那么一两次,她 曾经踢过道格拉斯的小腿,那是在他特别招人讨厌的时候──然而在短短几个月 里,她居然两次试图去打毕晓普的耳光。她两次都没有得手,但这并不能使她感 到多少宽慰。如果她对自己不加隐瞒的话,就会承认她为她的失败感到非常遗憾。 她经过费奇商店时,朝费奇先生点头致意。他向她投来的微笑几乎有些羞涩, 莉拉发现自己想起了毕晓普告诉她的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情。如果这些话从另一个 人嘴里说出,她就会怀疑它们不是真的,而毕晓普尽管是人类最卑鄙的败类,其 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她激怒,但她认为他倒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他也许是 个地狱里的魔鬼,但决不是个谎话连篇的人。 她不失文雅地把裙子拎起一寸,从木板路转到土路上来,离开了大街。她穿 过布里奇特家前面的大门时,心情只略微好转了一点,但她还是停下来欣赏蔷薇 花丛。几枝花茎上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纤弱的蓓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吒紫嫣红。 这副景象令她感到宽慰,她沿着走道继续朝前走,然后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布 里奇特的喊声,邀请她进去。 “我在厨房里。”莉拉摸索着穿过房子,听见孩子们在外面什么地方大声欢 笑。宽敞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烤面包的香气。在宽大的栎木桌子的一边,排着 六个已经做好的长面包。从面粉口袋的罩子边缘,露出下面烤得焦黄松脆的面包 皮。桌子中央放着一只陶钵,里面的生面团已经把上面盖着的毛巾顶了起来。布 里奇特正在把另一块生面团捏成长面包的形状,把它们排在等待发酵的平底锅里。 “你是在开面包坊吗?”莉拉说着,放下手里的网格拎包,举起胳膊去解头 上的帽子。 “一个面包坊也供不起这一大家子吃的,”布里奇特说着,一边手里还在忙 个不停。“你看见他们吃面包的样子,还以为面包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约瑟夫 告诉我说,上帝为我们提供食物,但是要喂饱这一大家子人,上帝就需要我助他 一臂之力了。” “男人一般既不理解、也不欣赏女人的观点,”莉拉说着,把帽子放在一把 椅子上。 布里奇特扫了她一眼,疑问地抬起一根黄中带红的眉毛。“你和长官闹别扭 了,是吗?” 莉拉尴尬地涨红了脸,没想到居然让布里奇特猜得这么准。“我不知道你从 哪儿得出这么个印象,”她不自然地说。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布里奇特一边把最后一块生面团做成面包放进 锅里,一边说道。她站直身子,用系在她纤纤细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然后关注 地看了莉拉一眼。“我想大概是你的头发显得比刚才离开的时候略微红了一点。” “我的头发?”莉拉抬手去摸那天早晨她精心盘绕在头顶的浓密的秀发。 “我刚才就在想,应该准备好一桶凉水,以防止它真的着起火来。”她那淡 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真是太荒唐了,”莉拉说,她居然把愤怒的情绪暴露出来,这使她既感到 滑稽,又感到难堪。在最理想的世界里,一个女人不应该感受激烈的情绪,如果 确实非常激动,她也决不能够把情绪表露出来。“我的头发没有丝毫变化。” “也许没有,”布里奇特宽容地做出让步。“但是你眼睛里愤怒的火花是无 法否认的。和他斗嘴了,是吗?” “我们……意见不统一,”莉拉不安地承认。 “不要这样放在心上。”布里奇特往刚刚做好的长面包上扔了一条毛巾。 “你丈夫来到这里以后,一直不大与人交往,所以我对他也不很了解,但我感觉 到,他是一个有点固执的男人。” “他的脾气比骡子还倔,”莉拉脱口而出,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 布里奇特笑了起来。“出色的男人都是这样。好像坚强的男人一般都比常人 多那么一点固执。” “我认为毕晓普的固执超过了他应得的那一份,”莉拉说。 “很有可能。”布里奇特把一只铸铁的茶壶放在炉子上。“我总是发现,在 和某个固执的家伙大吵一顿之后,喝一杯热茶有助于平息情绪。这是你们第一次 闭意见吗?” “不完全是,”莉拉忧虑地坦白。莉拉所受的教养使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根本 不能提及的,而布里奇特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谈论它们。 “对啦,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布里奇特一边取出杯子和茶托,一边安慰 她道。“我奉劝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对夫妻都会时不时争吵一次的。” “我的父母互相之间从来不说一句重话。” 布里奇特扬起眉毛。“他们彼此相爱吗?” “爱得很深!” “那么他们一定有过争吵。他们只是不让别人知道。”她用勺子把茶叶舀进 一只结实的棕色茶壶里。“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都赞同他。实际上我 认为,你对一个人爱得越深,越有可能和他的意见不一致。至少我自己和约瑟夫 就是这样的。” 莉拉想,她和毕晓普的例子足以证明,意见不统一的夫妻不一定相爱,但是 这个话显然不能说给布里奇特听,不管她是多么知心的好朋友。 “你并不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她问道,对女友婚姻生活的窥视令她着迷。 她从没有看见母亲对交亲的话语或行为表示过一句异议。即使玛格丽特·业当姆 斯曾经和丈夫有过份歧,莉拉也无法想像她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布里奇特的轻笑声中充满了幽默。“我和我自己还 闹分歧呢!我母亲以前常说,我甚至会跟圣比得本人展开辩论。对此我不清楚, 但约瑟夫和我确实拥有我们应得的那份争吵。” “真是吗?”莉拉试图想象柔声细语的牧师与人争吵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 真切。 “唉,好吧,如果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是我在争吵,而约瑟夫在纵容我。 如果我希望别人提出反驳,我就宁愿对着一件家具大发宏论。”布里奇特摇了摇 头,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事实上,这个男人有着圣人一般的性情──这在一 个教士身上是一种优良品质,但在一个丈夫身上,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沮丧。不 过我不会强迫他作丝毫改变,”她加了一句,好像她眼里流露出的爱意还没有表 明这一点似的。 布里奇特往茶叶里冲开水时,莉拉思索着她说的话。她的父母有时也闹意见 分歧,这个说法倒很新鲜,但是再仔细一想,她认为布里奇特也许是对的。她的 母亲一直坚决提倡淑女风度,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唯唯诺诺的人。她肯 定有时并不赞同丈夫的意义。只是他们将这种分歧秘而不宣。 莉拉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以多少带点孩子气的眼光看待她的父母的。当他 们双双在马车事故中丧生时,她的年纪还比较小。十九岁的她,尚未开始用一个 成年人的眼光评判他们。他们死后,她对他们的认识就停滞不前了,所以她今天 仍然用那个十九岁少女的方式思索她的父母。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男人有时确实是些惹人恼火的家伙,现在就请告诉我, 你的新家安顿得怎么样,”布里奇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壶里的滤网取出来,放 在一个盘子里。 莉拉还没来及回答,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布里奇特厌烦地 “啧啧”几下。“是萨拉。她说过要在这个时候来接小威廉。好像那孩子不能自 己走回家似的。看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你会以为威廉即将继承英国王位,绑 架者在每片灌木丛里潜伏着,随时都会冲出来把他抓走。” “他父亲确实拥有巴黎银行,”莉拉用淡淡的口吻指出。“也许她就是操心 这个,威廉作为斯麦思产业的继承人,恐怕真的不太安全。” 布里奇特哈哈大笑着,从桌子那边绕过来。“也许就是这样。斯麦思产业。” 她在莉拉身边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萨拉隔着走道和那重房门还能听 见她的说话。“如果赌博无罪,我要用整整两角五分钱跟你打赌,她的名字就是 普通的、大众化的‘史密斯’,而绝非什么‘斯麦思’。” 莉拉轻声笑了,布里奇特离开厨房。她很幸运能够遇到布里奇特。她的友谊 使一些原本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莉拉嗅嗅空气,觉得她现在大概可以对这份 友谊做出一点回报了。当布里奇特和萨拉进屋的时候,莉拉刚刚从炉子里取出第 一块面包,放在她铺在桌上的一条厚毛巾上。 “我闻出它们已经烤得焦黄了,”她说着,又从大炉子里取出第二块面包, 放在毛巾上。 “我把它们都忘光了!”布里奇特惊叫道。“谢谢你。真是昏了头了!我一 直站在离炉子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怎么还会忘记呢?好了,让我来吧。你犯不着 弄脏这条漂亮裙子。” 她急匆匆地上前,接过莉拉刚才作为隔热手套的折叠的毛巾。“看来我已经 使你干起活来了,既然这样,也许你不会反对替萨拉取一个茶杯,给我们大家都 倒点茶水吧。” “也许我们都应该到客厅里去,”萨拉建议道。尽管她的语调彬彬有礼,但 她扫视厨房的时候,眼睛里确切无疑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情愿还是呆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照料我的烤面包了。” 布里奇特把最后一块面包摆放在桌上。“而且也便于听着孩子们的动静,”她补 充道,一边朝房子后面点点头,孩子们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当然啦,我假定 你还是有时间喝一杯茶的,萨拉。你是不是需要马上领着威廉冲回家去?” 莉拉怀疑,不止她一个人听出这句问话里隐约可辨的希望成份。但是萨拉一 向认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决不愿意承认有人不那么热切地渴望与她作伴。 “我可以稍微呆一会儿,”她慷慨地允诺。她从她的女式拎包里取出一条带 花边的手帕,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这才坐了下来。 “威廉今天下午要上钢琴课,不过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 “镇上有人会教钢琴吗?”莉拉问道,想到安琪儿长大一些以后,大概也会 喜欢学学钢琴的。布里奇特把新的面包块推进烤炉,她则给萨拉取出一只茶杯。 “是我在教威廉,”萨拉说。“不幸的是,我们在巴黎找不到能够教美术的 人。不过钢琴教师在这里不会有多少事情干,因为我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 当我表示担心威廉不能获得完善教育时。弗兰克林就从丹佛买了这架钢琴。” “这对威廉多好啊,”莉拉很有礼貌地说。 “我认为应该让孩子接触生活中的比较文雅的事物,你们同意吗?不能因为 我们生活在边远地区,就忘记我们是文明人。而音乐是文明的标志之一,你们认 为如何?” “我非常喜欢音乐。”莉拉把萨拉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沉思片刻、由着自 己想象如果把滚烫的茶水浇在那个女人的膝盖上,她将显得多么狼狈不堪、尊严 扫地。“可以肯定。威廉对你为他付出的心血一定感激不尽。” “你知道吗,萨拉,你说你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这话并不完全正确。” 布里奇特关上炉门,转过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红色女士酒吧里就有一架 钢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即使萨拉发现自己的茶杯里有一只死耗子,也不会 显得更加恼羞成怒了。莉拉望了布里奇特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生怕自己会被 女友脸上的一派天真逗得放声大笑。 “我绝对不想知道这种地方的情况,”萨拉不自然地说。 “我想你经过的时候,应该听见钢琴声的,”布里奇特一边在桌旁坐下,一 边说道。 “我特别注意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接近这一类地方。” “当然啦,”布里奇特喃喃地说。她的眼睛与莉拉隔着桌子相遇,莉拉知道 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巴黎有着数不清的酒吧,萨拉为了避免从任何一个酒吧 前面走过,必须花好多时间在马路上来回穿梭。她感到非常可笑,但很快就严肃 起来。 “我知道喜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莉拉,”萨拉说。她举起茶杯,恰到好处 地微微翘起小指头。 “喜事?”莉拉不解地扬起眉毛。 “威廉告诉我,你的继女对他说你就要生孩子了。” 仁慈的上帝,安琪儿是不是定期就要宣布一下这个消息?莉拉对萨拉露出微 笑。“是的。”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既然已经问了,再问别人是否介意就显得有点多余,但是莉拉克制住自己, 没有点明这点。 “我的孩子十月份出生。” “这么快?”萨拉细细的黑眉毛升上额头。 “对我来说还不算快。我迫不急待地想抱我的孩子呢。” 莉拉意识到自己的话出自真心,不由略微感到意外。 “当然啦。我只是听说你这么快就怀孕感到很惊讶。不管怎么说,你是刚刚 来到我们镇上。不过我接着就想起来了,麦肯齐长官确实说过你们已经结婚了有 一段时间,是吗?你们的婚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莉拉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显然,那个女人产生了怀疑。而她精确的猜测并 不能使她的提问令人愉快。 “我们是二月份结婚的。我们在我哥哥的婚礼上认识,几天之后就结婚了。” “这么说,是闪电般的爱情喽?多么浪漫。”萨拉的腔调显然表明,她认为 这种做法庸俗而缺乏教养。“弗兰克林和我订婚了将近五年才结婚。” 也许,那个可怜的男人过了那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缔结这桩姻缘,莉拉不怀 好意地想。“再来点茶?”她问。 “谢谢你。”萨拉举起杯子。“我承认可怜的弗兰克林显得有点儿着急,但 是我需要弄清我们两人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女人来说,选择一个终生 伴侣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我认为你们真的很有魄力,这么快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有些人立即就能分辨出爱情,”布里奇特说,她的眼睛因为气愤而闪闪发 光。 “是啊,然而爱情有时是非常短暂的。能否真正和谐融洽才是最难判定的,” 萨拉说,那神情仿佛是在对无知的人施舍智慧。她放了一大块糖在茶杯里搅拌着, 似乎对她刚才那句话引起的沉默浑然不觉。“这么说,你们刚结婚了几个月,就 已经快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弗兰克林和我结婚了好几年,我们才有幸迎来威廉的 诞生。看来我们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了。你们大概会有一个大家庭。” 她的语调使她的话听起来不像赞美。这个女人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莉拉想, 心里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恼火。 “我对此倒不在乎。当然啦,有了加文和安琪儿,我们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 已经不小了。” “那倒是真的。”萨拉喝了一口茶水。当她再次说话时,已经改变了提问的 方向。“既然你们显然爱得很深,当你丈夫返回科罗拉多时,你一定感到独守空 房很难过吧。” “家里有人生病,我不得不留在那里,”莉拉说,她的语调平静,但心里感 到很不是滋味。 “是一个姨妈,对吗?”萨拉问。她那双黑眼睛尖锐而充满疑问。“我希望 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 “实际上是一个舅舅。他现在情况不错,谢谢你的关心。” “我很高兴他已经好转。”萨拉的脸上一点也不高兴。她没有触到莉拉的痛 处,显得大为失望。 即使隔着桌子,莉拉也能感觉到布里奇特已经怒火中烧,而且知道她恨不得 立刻命令萨拉收起那些尖刻的问题和傲慢无礼的态度,但只是在勉强克制着自己。 莉拉也想豁出去好好教训一下萨拉·斯麦思(不是史密斯),但她知道这样做弊 大于利。那个女人正巴不得把你气得暴跳如雷呢。反应冷淡。无动于衷,这也许 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但大概是最能令萨拉感到失望的。 突然,后门“砰”地打开,屋里顿时挤满了孩子,莉拉这才感到松了口气。 他们带进了响亮的声音;带进了尘土和阳光的气味,还带进了一条如小马一般高 大的黑白相间、乱毛蓬松的狗。他们一进来,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布里奇特说 了好几分钟,才使她的儿子相信佩奇不属于他们家,尽管它是整个茫茫世界里最 优秀的一条狗。从它心虚的表情,以及不加分辨就灰溜溜离去的情况看,有关这 条狗的争执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狗离开以后,布里奇特才能够把孩子们分门别类,安置到餐桌周围,她的效 率之高,令莉拉暗暗咋舌。她把安琪儿抱到自己腿上,看着布里奇特把一块长面 包切成片,涂上黄油。面包片的迅速消失,证明她先前所说的她家里消费面包速 度极快的话确实不假。 莉拉以前曾经见过萨拉的儿子,但几次都是匆匆而过,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和 他多呆一会。他尽管比加文还大一岁,却比加文矮了至少两英寸,体重也轻得多。 弗兰克林是个中等身材的单薄男人。威廉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体格,而没有继承 他母亲高大、结实的骨架。他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说话和颜悦色,尤其那 甜甜的微笑,制长大后可以令姑娘们芳心融化。 莉拉把目光从儿子移向母亲,惊讶地发现萨拉在端详自己儿子的时候,表情 是那么慈祥。这个变化令人震惊。无论萨拉有多少不是,她毫无疑问是深深爱着 她的儿子。 孩子们一来,就不可能进行任何严肃的谈话了。安琪儿和玛丽异常兴奋,因 为三个大男孩答应为她们在树上建一座巢屋,“在树上至少一百英里高的地方,” 安琪儿说。莉拉和布里奇特都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即使扣除定位时的夸张成份, 巢屋对两个小女孩来说,总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一百英里?”莉拉半信半疑地重复一句。她看看加文。只见他厌恶地瞪了 妹妹一眼。 “最多只有六、七英尺,”他说着,伸手去取他的第三片面包。莉拉暗暗记 下,她对一个十二岁男孩饭量的估计又增加了一分。 “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嘛,”安琪儿说,不因加文的纠正而改口。 “你们必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一下,约瑟夫,”布里奇特对她儿子说。“一 定要让他认为足够安全才行。他需要去看看你们设想的位置。” “我想毕晓普肯定也想去看看,”莉拉说。她捕捉到加文那怀疑的目光,暗 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毕晓普检查一下孩子们设想的巢屋的位置,哪怕她必须用 枪口逼着他去。 “我绝对不想让威廉参加任何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萨拉说道。“你们自 己建这个巢屋吧,他不来帮忙了。” “一点都不危险,妈妈,”他让她放心。“我们会当心的。可好玩啦。让我 来帮忙吧。” 萨拉在犹豫,她一方面特别渴望满足宝贝儿子的任何心愿,一方面又希望他 的安全不受任何威胁,真是举棋不定。在那一刻,莉拉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同情那 个女人了。然而这种同情转瞬即逝。 “不行。对不起,威廉,但是你必须听从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不仅是危险 的问题。你必须记住你的身份。你长大以后不会是个普通劳动者。你继承你父亲 的银行需要掌握许多技能,这绝不是通过搭一个巢屋就能学到的。” 对于她的话是否可能得罪别人,萨拉显得毫不在意。威廉则不像她这么迟钝。 他的脖根泛起一片红晕,并且正在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脸就窘得通红。虽然几个 年幼的孩子没有听出这段话里隐藏的侮辱,但莉拉发现加文的眼里闪着怒火,不 过他没有说话。布里奇特似乎马上就忍不住要大发雷霆。多亏小约瑟夫说出几句 得体的话,才缓和了这尴尬的场面。 “我们可以让威廉帮我们计算一下怎么建屋,斯麦思夫人。他在计算方面比 谁都强。” 听了这句夸奖,萨拉得意地挺起胸膛。莉拉可以准确地读出她脑子里的念头。 约瑟夫的话把威廉从普通劳动者提升到了管理人员的位置。于是她宽容地批准了 儿子的请求。 萨拉和威廉很快就告辞了。加文和森迪家的几个男孩又到屋外去了。现在是 下午一两点钟,正是小女孩躺下来午睡的时候。莉拉想带安琪儿回家时,小女孩 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她打着哈欠,跟在玛丽后面去取她的外衣。 “我敢打赌,谁要碰到那个女人,是很难时刻牢记基督教的博爱精神的,” 两个小姑娘刚刚走远,布里奇特就尖刻地说道。她揭去盖在面包上让它发酵的毛 巾,狠狠揉着生面团,力气大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就是弄不懂,她怎么居然生 出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而且显然她非常爱他。” “更确切地说是崇拜他。”布里奇特把生面团重重掼在桌上,开始把它分割 成一块块面包,她尽管情绪烦躁,两只小手倒是十分敏捷、利索。“不要让她傲 慢无礼的口吻破坏你期待这个孩子的喜悦,”她说着,目光从桌子上抬起来,坚 定地盯着莉拉。“尽管她不敢明说,但我知道她一直认为约瑟夫和我生了五个孩 子是有失尊严──她认为一个牧师生出一大堆孩子,他的精力实在过于旺盛。” 她把一块长面包拍打成形,“扑通”一声扔进盆里。然后她双手叉腰,望着莉拉, 那双栗褐色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怒火。“我只能说,如果我和她一样,脸像一颗乾 瘪枣子,又势利又庸俗……对了,怪不得她和她那位丈夫只有一个孩子呢。可怜 的男人在例行公事时大概不得不紧闭双眼,心中念叨着上帝和祖国,才咬着牙坚 持下来,使她怀上了威廉。” “布里奇特!”莉拉又想笑,又感到震惊。 “得。你瞧,她逼得我说出这种话来。”布里奇特尴尬地涨红了脸。“我必 须多念一篇祷词,因为我说了这么刻薄的话。那个女人总能使我表现出身上最恶 劣的东西。” 尽管有萨拉带来的不愉快,但莉拉离开布里奇特家时,情绪比来的时候轻松 多了。布里奇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乐观精神,总能使她感到心情开朗。她手 里的篮子里装着两块长面包,布里奇特还答应教她学会自己做面包、她找到这么 一位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我喜欢森迪夫人,”安琪儿说,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 “我也喜欢。”莉拉低下头来看着女孩。“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 “我也是。玛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抬头看着莉拉,蓝莹莹的眼睛非常严 肃。“我以前从来没有最好的朋友。这多好啊。” 这句简单的感叹使莉拉突然热泪盈眶。她强忍住眼泪,朝安琪儿露出微笑。 “我真高兴你和玛丽成了好朋友。” “我也是。”安琪儿这时显得若有所思。“除了玛丽,我最高兴我遇见了约 瑟夫,因为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开始相信你了,”莉拉哺哺地说。她轻声笑了起来。“但愿上帝帮助可 怜的约瑟夫。” “妈妈?” 莉拉猛地刹住脚步,才没有撞到迎面朝她走来的那个男人身上。这是一个魁 梧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蓬乱的胡子显得格外茂密茁壮,好像它们自己就 有生命似的。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莉拉也许会感到害怕。但这人尽管长相 凶恶,表情倒是一点也不吓人。 “怎么啦?”她掉了个身,把安琪儿隐藏在她裙子后面。 “请原谅,女士。”那个大汉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用两只手揉搓着。“我 知道这不太合适,在大街上把你拦住,可是我一冬天在矿区干活,刚刚回到镇上。 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更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 个。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多看看你。” 莉拉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从未听说过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想看 看她?他的态度里没有丝毫恶意。实际上,他除了块头较大以外,样子倒不像是 坏人。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她准备站在《巴黎观察家》报社前面的木板路上, 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盯着她看。 “我认为真的不──” “有什么问题吗?”尽管他们那天份手的时候不太愉快,莉拉不得不承认此 时毕晓普的声音还是很受欢迎的。显然他在马路对面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赶过 来为她解围。他的样子不完全像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士,莉拉打量着他朴素的 黑衣黑裤,这么想道。他的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了脸的上部,只有嘴巴和下巴露 在外面。说句实话,他显得远比她面前站着的这位矿工危险得多。 “我没有惹麻烦,”毕晓普走上木板路,来到莉拉身边时,那个男人说道。 “是这样吗?”尽管这个问题是向莉拉提出的,但毕晓普的眼睛仍然盯在矿 工身上。 “他倒是……很有礼貌,”莉拉如实说道。她隐约感到,如果把这个男人为 何拦住自己的原因告诉丈夫,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想惹麻烦,”那矿工说。尽管他身高和毕晓普一样高,体重至少超过 三十磅,但他似乎特别担心毕晓普误解了他。“我对这位女士没有任何恶意。对 这个小孩也没有,”他补充一句,同时扫了安琪儿一眼,那孩子一直从莉拉的玫 瑰红裙子后面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这位女士是我的妻子,”毕晓普低声地说。他的口气里没有明显的威胁成 份,但那大汉的脸居然变得煞白。至少莉拉觉得如此。这是很难判断的,因为他 的脸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毛发。 “我本来不知道。我听说你有个妻子,但不知道就是她。” “你现在知道了,”毕晓普不动声色地说。 “我绝对没有恶意,女士,”那矿工说着,迅速看了莉拉一眼。 “我相信你,”她宽慰他。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似乎急于 想使她消除疑虑。 他局促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匆匆沿着道路走远了,他的背影突然显得 比几分钟前渺小了许多。 毕晓普转过脸来看着她。尽管他的眼睛处在阴影里,但她仍能猜出它们的表 情。他不用说一个字,她就知道他想起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巴黎和她熟悉的 小镇之间的差别。以前在比顿的时候,她肯定没有被一个仅为多看她几眼的男人 拦住去路,这样的事情,她当时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但是,尽管这件事有点 离奇,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她相信,即使没有毕晓普的出面干涉,她也不会受 到任何伤害。 “我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对他说,忘记了自己听见他的声音时 曾是多么庆幸。“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你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问道。她看见一根漆黑的眉毛扬了起来,表示 讥讽和疑问。“一定是他文雅的相貌使你感到放心吧。” 莉拉尽管很想继续生他的气,却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文雅这 个词用得不太合适。但他很有礼貌,我不用你帮助就能打消他的念头。” “也许吧,”毕晓普没有争辩。“不过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就会安全 一些。” “你的?”她顿时就恼了。 “我的,”他重复道,没有一丝歉意。 “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印一个标记,”她喃喃地说。 “不要引诱我。” 她还没来及回答,安琪儿就插了进来。她松开莉拉的裙子,朝毕晓普伸出双 臂。“我累了。抱抱我。” 莉拉屏住呼吸,看毕晓普做何反应。她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提过类似的请求, 但情况不尽相同。她不怀疑毕晓普喜欢他的孩子们──让他们到科罗拉多来就是 一个证明。但是他和孩子们没有多少接触。 他显得吃惊而又慌乱,但他只经过瞬间的犹豫,就把安琪儿举了起来。他把 她驮到背上,动作很笨拙,莉拉发现这种笨拙有着奇特的感染力。他总是显得胸 有成竹、游刃有余。现在看到他被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弄得手忙脚乱,真是滑稽。 她忘记了先前对他的恼火,怀着几乎是慈爱的心情,与他并肩走回家去。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