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毕晓普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莉拉带着孩子们走在拘留所对面的木 板路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用来写一份报告的钢笔。每一次看见她,他 都感到这样怦然心动: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她的举止神情就像一 个女王,无比的高贵而典雅。 她停下来和多特·莱曼说话。毕晓普看见她对那一个女人露出微笑,想起最 近几天来那独特的笑容是多么少有。自从发生加文那件事情以后,家里的气氛变 得明显冷淡起来,莉拉一直没有朝他送来微笑。他看不见她的笑容,才恍然意识 到他多么喜欢他们夫妻关系中渐渐产生的那份温暖。但是如果她指望他卑躬屈节, 请求她的原谅,她是注定要失算的。即便他对加文过于严厉,也是为了那个男孩 子着想。 加文和莉拉一样,对他的做法也不欣赏,毕晓普看着儿子这么想道。加文对 待他的态度,显示出了一个十二岁男孩所有的怨恨愁闷。这孩子以前就沉默寡言, 现在话就更少了,只有当问到他头上,他才勉强以一、两个字作答。毕晓普想起 莉拉说过他会逼得儿子离家出走的话,他怀疑自己已经做到了这点。加文的身体 仍在眼前,但他的思想早已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家里唯一仍然和他说话的是安琪儿,毕晓普想道,他看着女儿,表情变得柔 和了。尽管毕晓普没有因为他明显体会到的怨恨情绪而责怪加文,但他不得不承 认,安琪儿那欣然接受一切的态度真是一个令人舒心的慰藉。 马路对面,莉拉和多特结束了她们的谈话,她和孩子们继续沿着木板路朝前 走去。他们进入费奇商店不见了,毕晓普把注意力收回来,继续对付他试图完成 的那份报告。他不喜欢日常的文书工作。他简直宁可去躲枪子儿,也不愿意在表 格啦、报告啦等等官样文章中间穿梭前进,就连最简单的拘留都伴随着一大堆文 件。他也许已经把撰写文件当成他执法官工作的一部份,但是巴特·刘易斯的语 文水平永远超不过小学二年级,他连自己的名宇都认不清、写不出。 毕晓普的眼睛盯着已经写出的那几行字,但是他的思想却在别的地方,不管 他把这段文字念了多少遍,都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厌恶地诅咒一声,扔掉了钢笔, 怒气冲冲地瞪着窗外的费奇商店。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人能像他的妻子 这样打断他的注意力。和伊莎贝尔结婚的时候,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置 至脑后,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事务。 毕晓普生自己的气,生莉拉的气,生整个世界的气,一把将椅子从桌旁推开, 站了起来。以前,当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担心他会被人杀死的时候,生活比现在简 单得多。 毕晓普刚要伸手去取帽子,房门被推开了,巴特·刘易斯走了进来。“下午 好,毕晓普。” “下午好,巴特。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问道,隐约希望能听到否定的回 答。此时此刻,平息一场殴斗人人有助于改善他的心境。 “没有什么大事。”巴特把他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挂在一只钩子上,慢慢踱 到炉子跟前。他提起那把涂着瓷釉的破铜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像墨水一样 浓黑,像熬了一上午的糖浆一样粘稠。“丹佛开来的火车进站的时候,我正好在 车站里。” “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毕晓普习惯于时刻留意镇上的来往行人。有时, 只要让别人知道有他在场,就有可能及时制止乱子,不至于酿成大祸。 “约翰·辛克莱到弗吉尼亚看亲戚回来了。” “是吗?”毕晓普用手指转动着帽子,心想是不是应该过去向费奇打个招呼。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和老人说话,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他在丹佛呆了一、两个晚上,他说听说有一个人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那 家伙名叫多比·兰。” 毕晓普刚才一直注视着窗外,但现在突然把目光投向巴特脸上。“兰?” “约翰是这么说的。”巴特那瘦长的脸上显得很不安。“我好像听说你不久 前在堪萨斯的什么地方,和某个叫兰的家伙闹过口角,是吗?” “是在达科他准州,”毕晓普下意识地纠正道。“我想你可以说我们闹过口 角。他激怒了我,我朝他开了枪。” “出于自卫?”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这并不能使奥吉·兰死而复生。 一时间,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你认为这个打听你消息的兰某某,是达科他准州那个家伙的亲戚?”巴特 问道,说出了两人脑子里都在思索的问题。 “很有可能。” “很多人都知道你在巴黎当执法长官,”巴特向他指出 “所以我认为他早晚会找到我的,对吗?”毕晓普想到这里,又感到那种愤 怒和沮丧交织的情绪。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他只想安安稳稳过平静的日子,可 是这要求显然太高了。 六个星期以前,奥吉·兰在玩扑克的时候输了。而毕晓普那天牌运亨通── 奥吉·兰正在找人发泄他失败的怨气,毕晓普便成了首当其冲的靶子。过了片刻, 那个男人弄清了他是在指责谁作弊,毕晓普也以为他的名声会给他省却麻烦,以 为那个小伙子会知难而退。但是奥吉年轻气盛,凭着一股傲气,全不把生命当一 回事。更糟糕的是,大概有一些笨蛋告诉奥吉说他比大多数人动作都快,于是他 便看到有一条路可以使他既保全面子,又获得名望──只需要射出一颗子弹。然 而他很不幸,击中目标的那颗子弹不是他射出的。 兰是个争强好斗的小伙子,似乎每个人都不喜欢他,但是毕晓普认为,即使 最讨厌的家伙也有亲人为之伸冤洗雪,来找射穿他身体的人算账。至少,奥吉· 兰家就有人关心此事,正在寻找杀死奥吉的人。也许是他的一位兄弟?他的父亲? 这个人决计要为死去的亲属报仇。或者,也许是想攫取奥吉那冰冷、僵死的手指 没有抓住的那一点名望? “火车上下来两个我不认识的家伙,”巴特说,神情显得很担忧。 他们互相对望着。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兰。要么,他可能乘坐明天的或者后 天的火车。毕晓普感到肩肿骨之间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紧张感觉。过去这两、三 个月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使他几乎忘记了他是什么人。他一直忙于适应做一个 有家室的男人,已经不再那么频频警惕地留意身后的动静。 “你看见这两个男人上哪儿去了?”毕晓普把帽子扣在头顶,这么问道。 “一个去了旅馆。我没有看见另外一个干了什么,”巴特带着歉意说道。 “没关系。如果他就是兰,肯定会很快找到我的。我想出去巡视一下。”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巴特一边拉开房门,一边问道。 毕晓普回过脸来看他一眼,捕捉到年轻人眼里的真诚的关切神情。没错,这 小伙子在为他担忧。“谢谢你,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在这里坚守岗位吧。” 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巴特·刘易斯在火力现场死于非命。他走出房门, 来到木板路上,停下来让眼睛适应外面明亮的阳光。如果兰是来杀他的,他倒无 疑选了一个好日子,毕晓普这么想道,同时用眼睛在帽檐下扫视着街道。前一天 刚下过雨,那是一场初夏的小阵雨,既清除了街面上的灰尘,又没有形成泥泞。 今天,群山高高耸人蔚蓝色的天空,只有几朵闲散的流云在峰巅缭绕。 毕晓普在来往人群中没有看见陌生的面孔,遂放下心来,离开木板路,来到 马路上。如果莉拉和孩子们还在费奇商店里,他就准备送她回家。毫无疑问,她 会提出异议。见鬼,她几乎样样事情都要和他争个高低,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肯定 争不过他。如果巴特看见的那两个下火车的男人中间有一个是兰,如果兰是来向 他挑战的──这似乎是十拿九稳的事,他希望他的家人能够远远躲开。不管最后 结果如何,他需要知道他们安然无恙。 就在他快要走到马路对面时,突然感觉到有人正在监视他。他放慢脚步,以 一种看似随意的姿势撩开衣襟,露出手枪的枪柄。他调动每个感官,想确定导致 他不安的根源处于哪个方位。如果兰正在监视他,他是想现在就下手呢,还尼等 到人少的时候再行动?答案取决于这个男人的目的是为奥吉的死报仇呢,还是想 战胜毕晓普·麦肯齐,使自己声名大噪。 “麦肯齐!”这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像炸雷一样震耳欲聋,带有公然的挑 战性,使所有听见这声音的人悚然心惊,这三个字顿时回答了毕晓普的疑问。 莉拉带着孩子们刚要离开费奇商店,就看见毕晓普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她 迟疑了片刻,不太想见到他。她还在生他的气。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加文态度粗暴, 尽管她确实认为他对那个男孩过于严厉,超出了当时的情况所允许的范围。但她 同时还因为他无礼地终止谈话而生气。她不习惯别人从她身边不告而别,扬长而 去。 但是,尽管心中存有怨气,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他,而且她不愿意给孩子 们造成她在和他们的父亲生气的印象。毕晓普会说,让孩子们知道父母之间有时 闹些意见是一件好事,但这与莉拉小时候受的教育是截然相悖的。于是,她勉强 露出一丝冷淡的微笑,伸手去拉店门。没等她把门打开,就听见有人在叫毕晓普 的名字,那声音清晰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这声音不同寻常,而且毕晓普的肩膀突然绷紧,这使她再次踌躇起来。她看 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双手在身体两侧微微张开。声音在寂静、清爽的空气里很容 易传播,使人能够很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对话。 “我就是麦肯齐。”毕晓普说道,声音冷冷的,像大山里的湖水。 “我猜就是你。”莉拉这才看见了说话者,他正从红色女士酒吧前面的木板 路上走下来。他的个子比毕晓普矮,但胸宽体阔,这种体型的男人一般臂力过人。 他穿着一条需要好好洗一洗的蓝色工装裤,和一件褪色的蓝衬衫。一条红围巾系 在他的脖子上,一顶破破烂烂的旧皮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庞。两把手枪低悬 在臀部两侧,她可以看见手枪皮套绑在下面的大腿上。他的样子野蛮而凶险,莉 拉感到一阵担忧。这个男人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儿,只见他朝毕晓普走去…… “我是多比·兰,”他自报家门,刻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带有挑战性。“我 了解到是你在达科他那边杀死了我的兄弟。” “就算是吧。”毕晓普朝马路中间挪动,那个男人也跟着照办。 “我听说你在玩扑克牌的时候欺骗他,当他向你提出警告时,你就一枪把他 撂倒,”兰说道。这次毫无疑问,他的声音里含有羞辱的腔调。莉拉的手从门把 上滑落。她并不完全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她突然感到害怕了。 “你兄弟的死是他自找的,”毕晓普说道。他现在站在马路正中央,面对着 他的对手。“他那阵子不太走运,以为杀死我就能时来运转。他错了。你没必要 跟他犯同样的错误。” 莉拉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刹那间的 犹豫。他的牙齿在帽檐下闪烁着白光。“奥吉唯一的错误在于他以为自己的动作 比你快。我以前老说他总有一天会死在枪下。” “你是对的。你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毕晓普的语调很平静、沉着,几乎 带有安慰性质。“离开这里,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尽管多比·兰刚才曾有过瞬间的迟疑,但现在显然坚定地站稳了立场。“我 认为我决不会那么做。我看你的气数已尽了,麦肯齐。” “这得由你负责,”毕晓普说,声音里厌烦多于愤怒。 莉拉仍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甚明了,她把安琪儿拉到跟前,让女孩把脸埋 进她的裙子。她伸手去拉加文,但那男孩刚刚从她身边逃开,他的鼻子紧紧贴在 店门的玻璃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外面马路中间正在上演的那一幕好戏。 费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如果我是你,就会离开那扇窗户,麦肯奇夫人。 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并不总能找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他的话说出了她的恐惧,使她意识到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毕晓普和另 外那个男人准备互相朝对方开枪。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中央,居然发生这样 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毫无疑问是活生生的事实。 “加文!快离开那扇窗户。”她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理睬她呢,还是因为太关 注即将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而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外面的两个人, 同时再次伸手去够那男孩,想把他从危险的地方拉回来,然而已经太晚了。 多比·兰的手垂落身边,又飞快地举了起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动作 之快,简直令人眼花镜乱。莉拉以为会看见他开枪射击,毕晓普应声倒地,不由 失声尖叫。或者是她试图发出尖叫。她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声音发不出来。她 朝前迈了半步,把危险置之度外,只想阻止外面发生的事情。 几乎没有看见毕晓普有任何动作,但他手里突然就有了一把手枪。莉拉看见 手枪猛地颤动一下,同时听见他射击的沉重的爆破声。多比·兰突然僵住,似乎 在原地凝固,过了久久的、漫长的片刻,他的手枪举了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莉拉曾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以为毕晓普射击的响声把他吓呆了,以为事情到此结 束,不会出现流血的场面。然而,兰胸前的衬衫上突然绽开一团鲜血,把蓝色的 布料染成一种异样的紫色。他看着毕晓普,脸上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似乎很愕然 地发现自己即将死去,然后他的膝盖一弯,“扑通”倒在肮脏的街道上,一动不 动,了无声息。 莉拉透过费奇商店橱窗的微微波动的玻璃,死死瞪着那具尸体。她的思想拒 绝吸收她看到的情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暴力场面。一个男人就这样死 了,她眼睁睁地注视了事情的经过,这怎么可能呢!而那个开枪杀人的就是她的 丈夫,这就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了。 莉拉一把拉开费奇商店的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木板路上,隐约感到加文跟 在她的身后。她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毕晓普身上,只见他跪在那个倒地的男人身 边──这个男人刚刚被他击毙。 毕晓普听见费奇商店门铃的响声,在街道上出现的异样的死寂中,这欢快的 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来,看见莉拉站在木板路上,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状。安琪儿紧紧依偎在她裙子里,显得又疑惑又害怕。 加文站在妹妹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的尸体,脸色和莉拉的一样苍白、惊惶。 “好好看看,仔细看看,孩子,”毕晓普对他说道,一边站起身来。他示意 躺在他脚旁的那具尸体。“这就是你认为自己所向往的生活。这就是你很可能遭 遇的卞场。” 加文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安琪儿被这种紧张空气和 刚才的枪声吓坏了──尽管她对此一知半解,她开始低声啜泣,并把脸埋进继母 的裙子里。莉拉用厌憎的目光瞪了毕晓普一眼,然后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她把安 琪儿驮到背上,用一只手搭在加文肩头,拉扯着他,几乎像逃一般地离开了现场。 毕晓普呆呆站着,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到胸腔里一阵空虚和失落。 *** 射击案发生的时候正值黄昏。但是直到天黑以后很久,毕晓普才朝家里走去。 他用要料理几桩事情,填写一些报告。小镇上半数的人都觉得有必要向他描述一 下事情的经过,以免他对某一个细节弄不清楚。 他倾听他们每个人说话,一边恰如其分地点点头,并且感谢他们具有这么深 邃的洞察力。而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想着莉拉脸上恐惧的表情,想着她眼睛里厌 憎的神色。尽管他警告过她,在一个远远不够开化的边疆地区,暴力经常是生活 中的一个组成部份,但是而然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仍然相信巴黎 不过足比顿的一个略嫌粗糙的翻版。这次枪击事件,以悲惨的、活生生的事实向 她证明,她是大错而特错了。然而他又是多么愿意她能够坚持她的错觉啊。 毕晓普从后门走进家里,在黑暗的厨房里站立片刻,体会着那份寂静。枪击 事件发生以后,他就没有一分钟的安宁,脑子里充斥着碟煤不休的说话声,他们 每个人的话如出一辙。你是为了自卫,长官。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你当时没有别 的选择。那家伙一定是想死个壮烈乾脆,才向毕晓普·麦肯齐发出那样的挑衅。 这该死的傻瓜。 这该死的、已经死了的傻瓜,毕晓普想道。他举起手来脱掉帽子,他的动作 非常缓慢。诅咒多比·兰,诅咒所有和他一样的傻瓜。他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用 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很疲倦──从骨子里透出的疲倦,一种心灵的疲倦,比身体 的疲倦更难以忍受。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发生这 种事件,他都感到自己又缺少了一点人性,又失去了一份活力。 多比·兰这个人不是特别招人喜欢。他的兄弟也不可爱。他俩都执迷不悟地 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正如人们一再向他指出的那样,他俩没有给他真正的选择余 地。不是他们死,就是他自己亡。他当然不可能假装自己情愿躺在铁匠铺后面的 一只松木棺材里,等待明天被人安葬。但是这并不能说,对于他今后必须承受他 们强加给他的选择结果,他心中没有怨恨。 “见鬼。人一老了,就变得过于深沉起来,”他嘟囔着说。他又用手指梳理 着头发,一边离开厨房,悄没声儿地穿过走廊。孩子们大概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 睡觉了,他略微吃惊地发现莉拉也上床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她 今天下午注视他的眼神来看,他觉得很难相信她对于枪击事件会无话可说。 卧室的门下面透出一丝灯光,使他知道她还醒着。毕晓普犹豫了片刻,几乎 想调转身子,沿原路走回去。他没有心情再聆听一番事后分析。他不想再听别人 说枪击事件究竟是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想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彻底忘在脑后。但另 一方面,若说他对妻子有一些了解,那便是她从不会轻易泄气。如果她有话要说, 她就必须把它说出来,今天晚上不说,明天也一定要说。他还是硬着头皮熬过去 吧。 可是房门却打不开,他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把他锁在了卧室外面。 怒火在他心中翻滚,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应。他退后一步,没有瞬间的迟 疑,用穿着靴子的脚对准略略高于门栓的地方狠端一记。木头裂开了,但房门仍 然关着,他接着又端一脚才达到目的。门“砰”地敞开,那惯性使得它歪歪斜斜 地又弹了回去。毕晓普一脚踏了进来,伸出一只手,挡住从墙上反弹回来的房门。 莉拉站在床边,穿着白色的棉布晨衣,显得修长、苗条,她的头发垂落在肩 头,像一股粗粗的、火红色的绳索。她背对着灯光,脸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 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现在用不着再看她的脸色。他今天下午已经看见,他已经 领略了她眼里的厌憎。他刚才突然升起的火气,现在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感到无 法忍受的疲惫。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能容忍我们之间有紧锁的房门,”他平静地说, 使她想起了他们的新婚第一夜。 莉拉刚想说话,可是没等她发出声音,加文就出现了,他冲过毕晓普身边, 进入卧室。他在他俩中间站定,面朝他父亲,眼睛里闪烁着果敢和恐惧混杂的表 情。 “不许碰她!我不准你伤害她。” 片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被莉拉的惊叫声打破。“加文!” 她赶上前去,把手放在男孩肩头。他紧张得全身僵硬,眼睛始终盯在毕晓普 身上。父亲和儿子,彼此针锋相对。毕晓普好像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踢得他喘不 过气来。 “我……”他轻轻摇了摇头,像一个拳击手被狠狠击中了下巴。他说话的时 候,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刺痛了莉拉的心。“回床上睡觉去吧,儿子。” “不许碰她,”加文又说了一遍。莉拉可以感到他在她的手下微微颤抖。她 必须出面终止这种冲突,以免他和父亲的关系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她走到他们俩中间,强迫加文注视着她。“你父亲绝对不会伤害我的,加文。” “他把门撞坏了。”男孩的目光转向被损坏的门锁。 “是我不该把门锁上。他完全有理由生气。”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她故意想激怒毕晓普,因为对付他的怒火比对付自己内心激烈翻滚的复杂情感更 加容易。“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加文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愤怒地瞪着父亲。“他今天谋杀了那个男人。” “不,他没有!”看到莉拉不假思索地为毕晓普辩护,很难说他们三个人中 间谁最感到惊讶。“他是为了自卫。那个男人想杀死他。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不是你父亲的过错。你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办呢?” 加文茫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慢慢地承认,突然显得很像他这个年 龄的小男孩,而没有了他经常表现出来的那副小大人派头。 “今天我们大家都过得很不容易,”她柔声说道。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将 男孩落在前额的一绺丝绸般的黑发拂到脑后,她脸上的笑容无比温柔。“现在回 床上睡觉去吧。到明天事情就会清楚了。” 加文又犹豫了一会儿,忧虑地看看她,再看看他父亲。 “去吧,儿子,”毕晓普十分疲惫地说。“我决不会碰她一个指头。” 说起来真是矛盾,仿佛父亲的话才是加文所需要的最后保证。他用迟疑的目 光最后看了一眼莉拉,然后走过她和毕晓普身边,离开了屋子。莉拉转身看着他 离去。他关上他房门的“咔嗒”声本来十分微弱,却在他留下的寂静中显得格外 刺耳。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