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使人疲乏的酷暑中,被提名再次参加竞选的政客们邀请他们的追随者去乡间 游玩。 将近7月底,一位候选人领导了一次游行,穿过第四选区的街道。他在胸领 上插了一朵栀子花,乐队演奏着苏萨的一支进行曲,后面跟着他的候选资金赞助会 的成员。整个队伍向河边行进,在那儿登上了“大共和”号汽船,然后沿长岛海湾 向北驶过新罗歇尔,前往纽约州的拉伊市。船上或许有五千乘客,由于超载,汽船 向右舷倾斜得很厉害。烈日当空,乘客们拥上甲板,挤向船栏,想呼吸一点新鲜空 气。海面平滑如镜。抵达拉伊后,队伍上岸继续游行至会堂。那里一群系着白色长 围裙的侍者在野餐桌上摆了传统的烩鱼。午餐会之后,人们在乐台上发表了演说。 乐台上悬挂着爱国旗帜——这是父亲的公司提供的。此外,每张桌上还摆着用金字 写着候选人姓名的旗帜和金色旗杆的小国旗送给来宾。整个下午,赞助会的人喝了 一桶又一桶的啤酒,打棒球和掷马蹄铁,以此消磨时光。拉伊市草地上到处都有用 礼帽遮住面孔打盹的人。夜幕降临,侍者又端上晚餐,军乐队举行了音乐会。接着, 招待活动达到高潮:放烟火,由母亲的弟弟亲自监督,他是专为此而来的。他喜欢 设计烟火,在公司的业务上也只有这件事情使他真正感兴趣。火箭筒轰响着升上漆 黑的夜空,火树银花在海湾上绽开。一个巨大的火轮似乎在水面上翻滚。一幅女人 的剪影,宛如一个新的星座,装点着夜空。红色、白色和蓝色的烟花,像流星一般 坠落又向四方进裂,像炸弹一般向停泊在水中的老式汽船倾泻。人们欢呼雀跃。烟 火结束后,人们点燃火炬照亮通向码头的路。返航时老式汽船向左舷倾斜。母亲的 弟弟也在船上,他是起航前最后一刻才轻轻跳上船的。他跨过躺在甲板上睡着的人 们,走到船头围栏旁,昂首迎着黑魆魆的水面上吹来的微风。他举目凝视夜空,心 中泛起了伊芙琳的倩影。 此刻,伊芙琳·内斯比特每日都在练习背诵她的证词,因为她丈夫枪杀斯坦福 ·怀特一案即将开审,她要出庭作证。她不仅几乎每天都必须去探监、应付关押在 托姆斯市立监狱的索,还要应付索的好几个律师以及自己的婆婆和母亲。她的婆婆 是一个在匹兹堡孀居、生活奢华的贵妇,鄙夷儿媳;她的母亲终日梦想发财,而女 儿在这方面则青出于蓝。新闻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搬入了一家小旅馆,希望 过平静的生活,尽量不去想斯坦福·怀特的面孔挨了枪弹以后是什么模样的。她在 自己的房间里进餐,背诵证词。她感到百无聊赖,就早早上床睡觉,认为睡眠能够 改善皮肤的弹性。她向裁缝定做了一些衣服。要为哈里·凯·索开脱,关键就是要 证明:她讲给他听自己15岁被人糟蹋的事后,他一时精神错乱了。那时候她给一个 艺术家当模特儿,并且是个有抱负的演员。斯坦福·怀特把她请到麦迪逊广场花园 的塔楼上他的寓所里,给她斟了一杯香槟,杯中放了蒙药。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 发现自己的大腿上被怀特涂上了一层男子汉的精华,像涂在面包上的糖浆一样发亮。 但是要使陪审团相信哈里·凯·索仅仅是因为听了那段故事才变得精神错乱将 会是困难的。他是个狂暴的人,一生中在饭店里惹过许多是非,还常常把汽车开上 人行道。他是个有自杀倾向的人,曾经一次喝下整整一瓶鸦片酊。他随身带着一只 银盒,里面放着注射器,不时在自己身上注射什么药水。他有一个怪习惯,就是常 常攥紧拳头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他专横跋扈,占有欲强烈,嫉妒成性。结婚前,他 用计想让伊芙琳在一份证词上签字,指控斯坦福·怀特曾经殴打过她。伊芙琳拒绝 了,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怀特。哈里第二步就是带她去欧洲,这样可以独自占有她 而不必担心怀特是否会来和他平分秋色。伊芙琳的母亲作为监护人自然也一同前往。 他们搭上了“塞西尔公主”号。轮船到达南安普敦时,哈里用钱把老太大打发回家, 便带着伊芙琳一人前往欧洲大陆。他们终于来到奥地利一座他事先租下的叫施劳斯 ·卡赞施坦的山间古堡。在古堡的第一夜他就扒下了她的睡袍,将她扔到床上,用 一根打狗鞭抽她的屁股和大腿。她的尖叫声响遍了整个走廊和石楼梯井。德国仆人 在他们自己房里听着,被激起一阵阵情欲。他们脸涨得通红,畅饮着一瓶瓶金水牌 烈酒淫乱起来。累累鞭痕毁坏了伊芙琳的细皮嫩肉。她哭叫、抽噎了一整夜。第二 天早上哈里又来到她的房间,这一回拿的是一条磨剃刀的皮带。伊芙琳好几周都无 法起床。在她养伤期间,他给她拿来了黑森林和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风光的幻灯 片。共寝时他显得十分体贴,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她的伤处。但她还是认定他们之 间的关系已经背离了当初的默契。她要求回家,并且独自一人乘“卡玛尼亚”号返 回美国。这时她母亲早已回到家里了。伊芙琳一到纽约就去见斯坦福·怀特,把发 生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她给他看右腿内侧的伤痕。哎呀,哎呀,斯坦福·怀特叫 着,亲了那地方。她给他看左臀部股沟边上的一小块黄紫色伤痕。真可怕,斯坦福 ·怀特说,又亲了那地方。第二天一早,他让她去找一位律师准备一份关于古堡事 件的证词,伊芙琳在上面签了字。宝贝儿,怀特满面笑容地说,现在哈里一回家你 就给他看这个。她照他说的做了。哈里·凯·索看了证词,脸色苍白,立即向她求 婚。她只是参加过合唱队,但她唱得比哪个弗洛拉多拉的姑娘都不差。 如今,哈里锒铛入狱,成了公开的展品。他关在杀人犯的牢房里,在洞穴般的 托姆斯监狱的顶层。每天傍晚狱卒给他带来报纸,使他可以看到他所偏爱的匹兹堡 国民队及其球星豪纳斯·瓦格纳的消息。他只是在看完球赛消息之后才开始看有关 他本人的报道。他仔细阅读每一份报纸——《世界报》、《论坛报》、《时报》、 《晚邮报》、《日报》和《先驱报》。读完一份,他就将它叠好,站到铁窗前,用 力向走廊上的铁栏杆外面抛去。报纸在空中张开,撕碎,飘飘扬扬地顺着六层牢区 中央的天井或楼梯落到地上。他的举动使狱卒看得出神。他们很少遇到像他这一阶 层的囚犯。索不太喜欢狱中的伙食,于是他们就从德尔蒙尼哥餐馆给他带饭。他喜 欢干净,于是他们就把他的仆人每天早上送到监狱门口的换洗衣物传递给他。他讨 厌黑人,于是他们就特别注意不让黑人囚犯关押在他附近的牢房。索并没有忘记狱 卒们的好意,并以粗鲁而无懈可击的方式表示感谢:他把一张张20元的钞票揉成一 团扔在脚下,等他们弯下腰拾钱时就骂他们是蠢猪。他们感到非常快活,下岗走出 监狱大门时还会遇到记者们打听消息。每天下午,穿着高领衬衫和亚麻布褶裙、显 得干净利落的伊芙琳前来探监。这时夫妻俩可以在连结监狱和刑事法庭大楼、人称 “叹息桥”的一条狭窄的铁板过道上来回散步。索走路迈着内八字,一颠一簸,像 大脑受到损坏的人那样。他像维多利亚时代搞同性恋的娈童一样长着一张大嘴和一 双娃娃眼睛。有时狱卒们看见他疯狂地做着手势而伊芙琳则站着低头不语,面孔隐 在宽边帽的阴影中。有时他要求使用探视室。守在探视室门外的狱卒说他曾透过监 视孔看到索时而哭泣、时而握着伊芙琳的手、时而来回踱步,用拳敲打自己的太阳 穴,而她则凝视着铁窗外面。有一次,他要求证明她的忠诚。原来无非是要她的嘴 对他的阳物献温存。由于索肚子的挤压,伊芙琳的宽边帽及帽顶网上的绢花被扯了 下来。事后,索用手拂去她裙子上的尘土,从钱夹里掏出一些钱给她。 伊芙琳对等在监狱外的记者说,她丈夫哈里·凯·索是无辜的。审理以后会证 明我丈夫哈里·凯·索是无辜的,有一天她这么说着踏上了她那令人敬畏的婆婆提 供的双座电动汽车。车夫关上车门以后,她独自一人不禁潸然泪下。她比任何人都 清楚哈里是否无辜。她同意替他作证是因为他答应给她20万美金,而她离婚的赡养 费将会更高。她用指尖抚摩着车上的座垫。眼泪干了,一种苦涩的兴奋奇怪地充满 了全身;这是心灵里胜利的冷笑。她出生在宾夕法尼亚的一座煤城,是在街道上玩 耍着长大的。她就是斯坦福·怀特放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塔顶上的戈登斯雕像的模特 儿,那是一座罗马女神狄安娜的裸体青铜像,面向蓝天,引弓待发,非常漂亮。 在美国的历史上,此时此刻正是那位感伤的作家西奥多·德莱塞的第一部小说 《嘉丽妹妹》遭到评论界贬抑、摆在书架上无人问津的时候。德莱塞失了业,身无 分文,羞愧得谁都不想见。他在布鲁克林租了一间有家具的房间住了进去。他开始 养成了坐在房间中央一把木椅上的习惯。一日,他认定这把椅子摆错了方向,便欠 身用双手搬起椅子向右移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一时他相信椅子调整好了,但随即又 断定还是不对。他又向右转了一下,然后坐稳了试试。然而那椅子仍显得别扭。于 是他又转了一下,直到最后他将椅子整整转了一圈,依然未找到合适的角度。那肮 脏的窗户上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夜,德莱塞将椅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 有找到合适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