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春天,春天!像个发疯的魔术师从他的箱子里往外抛着丝绸和彩色的布条,大 地上生出黄白相间的番红花,随后是野葡萄;连翘的茎上绽开了花朵;鸢尾植物长 出了剑形的叶片;粉红、白色和绿色的苹果花儿缀满树梢;沉甸甸的紫丁香花和水 仙花相继开放。外祖父站在院子里表示热烈欢迎。一股轻风扑面而来,从枫树上吹 下阵雨般洒落的柔软的绿色芽苞。它们掉进他稀疏的灰白头发里。感觉出这项春天 赐予自己的花环,他欣喜地摇着头。他全身由于欢乐而抽搐了一下,当他伸出腿跳 起一种老人的快步舞时他失去了平衡,鞋跟一滑坐到了地上。就这么着他摔坏了骨 盆,身体进入了每况愈下、再也不会康复的阶段。然而春天充满了欢乐,就是在痛 苦之中,他也面带笑容。遍地是盛开的玫瑰,到处有鸟儿婉转歌唱。在北方的马蒂 旺州立监狱农场,哈里·凯·索机智地跃过路上的,条沟,跳上等候在路边的一辆 自动机车的踏脚板。他用肘弯钩住车篷支柱,发出一声狂喜的喊叫,于是车子开动 了。索逃到了加拿大,留下一串遭受凌辱的女侍和目瞪口呆的旅店老板。他绑架并 鞭打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开始解决他的问题了。终于他回到了边界这边。在 靠近布法罗的一列火车上他被发现了,当警察局的侦探们前来追赶时,他一边咯咯 傻笑一边喘着气从一节节车厢中跑过去。在餐车里他转过身来,从惊恐万状的就餐 乘客桌上抓起与桌面不相连的沉重的镀银咖啡壶扔过去。他从两节车厢之间爬上去, 沿着火车顶像猿猴一样大步跑着,然后纵身跳到瞭望台上,当他站在那里朝太阳伸 出双臂之时,警察从车门中涌出抓住了他。 索拒不透露帮他逃走的人的姓名。就叫我胡迪尼吧,他说。一个富于想象力的 记者决定找到这位大魔术师,并且请他发表谈话。他是那种专事报道愚蠢而又毫无 价值的新闻故事的记者。此类故事却甚受当时报纸的青睐。胡迪尼是在昆斯的一个 墓地上被找到的,他正跪在母亲的墓旁观察着春天。他仰起充满忧伤的肿胀而可笑 的脸。那记者偷偷溜掉了。墓园里到处是开花的山茱萸,飘落的木兰花瓣在树下铺 了一圈。 胡迪尼穿一套黑色毛料服装,上衣袖子靠肩处已经撕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几 个月了,但他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觉得那创伤依然如故,痛苦也丝毫未减,就像他的 母亲是在头天晚上才死去的一般。他取消了好几份演出预约。他难得刮一次胡子, 只在他想得起来时才刮一刮。瞧他那发红的眼睛,满脸胡子拉碴和鼓鼓囊囊的衣服, 你说他像什么人都行,就是不像这位享有国际声望的精力充沛的魔术师。 按照犹太人的习惯,在扫墓时要留下一些小石子表示曾来拜谒墓地。赛赛莉亚 ·魏斯太大的坟家上覆盖的卵石和小石子一颗挨一颗,组成了一座金字塔。他想到 她已长眠于地下的棺木之中,悲痛的泪水便扑簌而下。他希望躺到她身边去。他记 起他要从棺材里脱身的那一次尝试,记起当他明白自己不可能从中脱身时的恐怖, 那棺材盖是作了手脚的,但是他没有预料到泥土有这么重。他用手抓着泥土,感觉 到它的巨大重量。他曾经朝着它那穿不透的沉寂尖声呼救。他深知被密闭在地下的 滋味,但他如今却觉得那是他唯一的去处。失去了他亲爱的母亲,活着还有什么意 思呢? 他憎恨春天。空气像粘结的土块堵住了他的口鼻。 在靠近河滨路的一百十三街上,在他那褐色沙石的高级寓所里,胡迪尼把他母 亲装上框的照片布置起来以表明她的继续存在。在她床上的枕头上,他放置了她的 一张近距离拍摄的照片。他把她的一张坐在一把椅子里微笑的放大照片放在她拍照 时所坐的那把椅子上。她有一张穿戴着帽子和大衣从街上顺台阶走向大门的照片。 他把这一张挂在了大门的内侧。在她所珍视的私人物品中,有一件是一个橡木音乐 匣,匣盖上装的玻璃能让人望见在转动的那张有齿的大唱片。她有几张备选用的唱 片,但她最喜爱的是那张一面是“狂欢颂歌”一面是“美洲,大洋的明珠”的唱片。 胡迪尼天天晚上转动音乐匣的摇柄,播放这些东西。他幻想这些就是她的声音。他 保存了她多年来写给他的信,现在又把这些信译成英文,并用打字机打了出来,这 样他读起来更方便而且再读这些信也无须担心读的次数多了信会化成粉。他站在她 藏衣室门里,呼吸着她衣服上的芬芳。 胡迪尼在欧洲期间,这位老妇人便得了病。他本指望向她描述他与奥匈帝国皇 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的会面,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写信她就溘然长逝了。他解除 了表演合同,并且尽快飘洋过海赶回了家。对于此次航行,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哀 痛使他心神错乱。葬礼一直推延到他回来才举行。他听说她临终前不久曾经呼唤过 他。她得的是猝然中风。埃里希,她喃喃地呼叫着。埃里希,埃里希。他不胜内疚, 心如刀绞。他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她要告诉他什么事,她有件事只有在临 终前才能透露给他。 他向来不相信神秘主义者和迷信招魂术的人那一套关于存在超人的视力和通灵 之人的说法。他早年在宾夕法尼亚同韦尔什兄弟马戏团在一块的时候,自己就曾利 用过那些乡巴佬的轻信,声称他的戏法借助于超自然之力。他被蒙上双眼,告诉他 的一名合作者,在要他辨认的东西中哪个是被观众里的一个人拿过的。是哪一个, 胡迪尼先生?合作者总是这样说,于是他得到了答案。那全得凭借暗号才做得到。 有时他会声称能与亡灵通话,并且设法套出某些容易上当的可怜人的姓名和境况, 再把他们已经去世的亲人的消息带给他们。因此他明白那种招魂的骗术是怎么回事。 他能识破这玩意儿。自从1848年,玛格蕾塔和凯特·福克斯姐妹俩邀请邻居到她们 在纽约海德斯威里的家里听那神秘的敲击声之时起,招魂术就在美国风行起来。然 而现在却恰恰是他的擅于此道促使他考虑起寻找一个真正有天赋的通灵之人的可能 性。他要弄清是否有可能与亡灵联系上。对于世上一切作假的举动他都能识破并且 揭穿。因而如果他找到的是真实的东西,他会知道的。他巴望能见到他母亲赛赛莉 亚的小巧的身影,并且感受到她的手在自己脸上的抚摸。不过,既然那不可能,他 就决意要看看同她交谈是否真有可能。 说来在我们美国历史上的这段时期,同亡灵的交际并不像以前那样被认为是个 与自然相悖的想法。20世纪之初,美国已经有了汽铲、火车头、飞机、点火引擎、 电话和25层的大楼。但是,有趣的是,在这个国家里即使最著名的实干家们也极易 受到超乎自然的幻想的影响。当然,那全是十分秘密的。据来自某方面的谣传,皮 尔庞特·摩根和亨利·福特已秘密结社。而且他得知那位杂交并培育了使作物产量 不断提高的杂交品种的园艺奇才路德·伯尔班克同植物秘密谈话,而且深信它们能 听得懂。开创了20世纪的那个伟大的爱迪生本人就曾提出过司生命的物质——他把 这称之为游走孢子——的不可随意改变的粒子在死后继续存在而且永远不可能被摧 毁的理论。胡迪尼试图与爱迪生联系上。他要求见他。然而这位伟大的人物太忙了。 他正在搞一项发明,这项工作如此秘密以至于报刊上时不时要对那东西可能是什么 加以推测。有一条新闻宣称这项新发明是一种被称之为真空管的东西。爱迪生希望 用它接收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的消息。胡迪尼不顾一切地发出一封封电报,恳求央 告见他一面。他被断然回绝。于是他提出资助这项研究。他又被断然回绝。他对自 己发誓要发明他自己的仪器,就像他过去学会自己驾驶飞机一样。不管爱迪生用什 么方法入手,无非取之于可供人人利用的技术宝库。胡迪尼买了许多书,然后便开 始钻研机械物理学和蓄电池的原理。他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人死后还有生命 存在,他就要找到它。 他的热情立即引起了同样热衷此道的各种人的注意。他遇到一个从纽约的布法 罗来的人,此人声称曾一度与电气总公司的那位矮小的移民天才斯坦因米奇在一起 工作。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都在从事各种波的发现,此人对他说。国外有一种极为 重要的理论推测,物质与能量只不过是同一基本力的两个方面。这也是我的想法, 他告诉胡迪尼。他是个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有大学文凭的物理学家。他所需要的只 是设计出适合的传感仪器,便可检测到那些迄今尚未为人所知的信号,并将它们译 出。胡迪尼签署了与他达成的协议,付给他2000元,买下了对这项研究的专有权。 还有一个人,是个化学家,他把他安置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自称有通灵天赋的人 纷纷来信向他索要他母亲的一样东西——一枚胸针或者她的一绺头发——用以施行 法术。他雇了一班侦探对那些听来最合乎情理的来信进行调查。他告诉那些侦探如 何识别玩耍招魂术的骗子。他告诉他们那些喇叭和特技摄影、暗中录音的扩音器及 用滑轮使之升起的桌子是怎么回事。他告诉他们为什么玩招魂把戏的人得让屋子黑 着。他关上灯是为了遮掩什么。 胡迪尼招引来的这一类活动不久就足够让他考虑起重新工作的问题了。我感到 好一些了,他告诉他的经理人。我开始觉得又像以前一样了。演出预约很快就安排 停当了。凡是看过他这一时期演出的人都说那些节目的水平超过了他以往的任何表 演。他带着泥瓦匠上台,让他们筑起一道10英尺高的砖墙,然后他作了穿墙而入的 表演。他拍一下手就能让一只原尺寸大象顿时消失。硬币从他的手指里源源而出。 鸽子从他的耳朵里展翅而飞。他走进一只事先由观众检查过的木板箱。箱子被钉死 并且捆上一根大粗绳子。箱子前面没有挡布帘。箱子被撬开了,里面却空空如也。 当观众看见胡迪尼从剧院门厅跑进来的时候竟一齐吁了一口气。他跳上台,双眼像 蓝宝石一样闪着光。 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他的双足离地而起。他站在距地面6英寸 的地方。妇女们发出吁声。突然间他像一堆烂泥跌落在地。一阵诧异的惊叹声之后, 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他的助手把他扶到椅子上。胡迪尼要了一杯葡萄酒来恢复 体力。他把酒举起,在舞台的聚光灯照耀下,向观众展示,那酒变成了无色的。他 把酒一饮而尽。他手中的酒杯也不翼而飞。 事实上,他此时的表演如此紧张惊险,使得观众感到那样不可思议而又惊恐不 安。因而有时还没等演出结束,孩子们就被匆匆送出了剧院。胡迪尼从未注意过这 些。 他驱使自己作着超乎自己身体耐受力的表演,而且在一场本来预定只上3个节 目的演出中, 他往往要从他的拿手戏法中挑出8到12个来表演。他总是宣告他的戏 法是与死亡抗衡,而如今那些全以为他会因冒险过度而出事的纽约诸家日报的记者 们尾随着他进行那些从布鲁克林潘塔台剧场到福克斯的联合城剧院,再到新罗歇尔 的主街剧院的一夜停留演出。他表演了他的有名的奶罐脱身术,表演时他被锁在一 只普通的40夸特食品店送奶罐里。罐内装上了水。他只有从中脱身才能免于一死。 他躺在一个形状像棺材的玻璃容器中,据查看那容器是密不透风的,烛火在里面不 能久燃。 他有时在烛火熄灭后还在里面躺上6分钟之久。人们从观众席中发出喊叫 声。妇女们闭上双眼,用手堵住耳朵。她们恳求他的助手去阻止他。当这些央告终 于引起重视之后,那口玻璃棺材严实的盖子才被打开,同时发出了砰的一声。人们 把他搀出来时他浑身颤抖,汗水淋漓。每一回的演出都表现出他对他那故去的母亲 的向往。他总是死而复生,死而复生。一天晚上,在一次在新罗歇尔举行的专场演 出中,他那种求死的愿望太明显了,吓得人们开始尖声叫嚷起来,一位当地的牧师 站起来高喊:胡迪尼,你是在进行自毁的试验!也许他真的不再能把他的生命与他 的魔术分开了。他站在那里,穿着束着腰带的长袍,沁出的汗珠闪闪发光,湿头发 粘成一个个螺旋形的卷儿,仿佛是来自另一世界的阴魂。女士们,先生们,他用疲 惫不堪的声音说,请原谅。他想解释一下他精通一种古代东方的呼吸方式,因而能 使他的生命机体暂时停止活动。他想解释一下他的表演让人看起来远比实际上惊险 得多。他举起双手表示恳求。然而正在这当儿响起了一阵爆炸声,那声音威力如此 之大,把剧院的地基都震动了,从舞台前部的拱形墙上落下一块块的泥灰,而那些 发狂的、神经衰弱的观众却把这当成是他在玩弄另一个邪魔外道的把戏,于是出自 对他的恐惧,纷纷从剧院的通道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