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0 大约两小时后,小科尔豪斯·沃克两手高举走下了图书馆的台阶,开始穿过第 三十六街朝褐色沙石房子走去。这是根据谈判协议的要求进行的。大街上清除了所 有的旁观者。对过人行道上,面对着他的是一队持有卡宾枪的纽约警察。从这边人 行道到那边人行道一字拉开的两队骑警隔开30码相对而立,那些马肩挨肩站着,因 而形成了类似走廊的通道。所以任何站在麦迪逊大街的十字街口或者更远一些的公 园大街观看的人都无法看到科尔豪斯。拐角上的发电机发出可怕的轰鸣。在被探照 灯照得雪亮的大街上,据警察说这个黑人曾经有过逃跑的举动。更大的可能是,他 清楚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所应做的无非就是猛然间扭过头来,或者放下他的手或 者露出一个微笑而已。在图书馆里,父亲听到行刑队一齐射击的枪声。他尖叫一声, 跑到窗口。科尔豪斯的身体在街上抽搐着,一连串的姿势仿佛是想把自己流出的血 迹揩净一样。警察们自由射击着。马儿喷着鼻息吓得直往后退。 在哈莱姆区他们的隐蔽处,科尔豪斯的同伙们是能推测得出事情的结果的。除 了他们所追随的那个人他们全都在这儿。房间里显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们几乎不愿讲话。 除弟弟而外他们全都认为应当留在纽约。T型汽车藏在隔壁一 条小巷里。他们估计这车已经被作上了记号。既然弟弟想离开城里,这车就给了他。 他连夜驾车去第一百二十五街的滨水区,乘渡船到了新泽西州。他驱车向南。显然 他身上有钱,虽然不知道数目多少也不知道那钱是打哪儿弄的。他到过费城。他到 过巴尔的摩。他开车驶过偏远的乡间,那儿的黑人站在庄稼地里目送他经过。他的 车后留下一缕尘土扬向空中。他驶过佐治亚州的小城镇,在那些城镇,市民们在广 场上稀稀拉拉的树荫下谈论吊死那个犹太教徒利奥·弗兰克,就因为他对一个14岁 基督徒女孩玛丽·费根干下了那种事。他们朝泥地上啐着痰。弟弟跟货运列车比赛, 轧轧作响地从阴暗凉爽的廊桥上驶过。他不用地图。夜间他就宿在野外。他从一个 加油站驶向另一个加油站。在汽车后座里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车轮内胎、汽 油罐、加油壶、钳子、电线和引擎部件。他不停地走。树木变得越来越零零落落, 最后竞一棵也不见了。那儿有岩石和灰绿色的灌木——山艾树。瑰丽的落日诱惑着 他穿过那被烈日晒裂变硬的粘土质的山谷。当那辆福特汽车坏了而他又无法把它修 好时,端坐在骡拉货车上的孩子拉上了他。 在新墨西哥道斯镇,他碰到一群放荡不羁的、披着彩色羊毛毯来画沙漠风光的 艺术家。他们来自纽约格林威治村。他的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吸引了他们。甚至在 喝酒的时候;他也是闷闷不乐、神色阴郁。为了补充体力他在这里盘桓了几天。他 经历了一段短暂的爱情纠葛,对方是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 弟弟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此时长短刚够遮住头顶。他留着一口浅色胡须。他白皙 的皮肤经常脱皮,眼睛为了避开太阳总眯着。他继续驱车前行,进入了得克萨斯州。 他的衣服已经磨破。他穿上了工装裤和鹿皮鞋,披一条印地安人的毛毯。在边境城 镇普勒西迪奥他把福特车卖给了一个店主,于是只把原来挂在水箱盖上的沙漠贮水 袋带在身上便蹚水过了格朗德河来到墨西哥的奥希纳加。这座城市连续经历了联邦 军和起义军的占领。奥希纳加的泥砖房屋屋顶残缺,教堂的墙壁上留下了菲尔德枪 炮的累累弹痕。村民们住在他们的院墙后面。街道上一层白色的尘土。北方弗朗西 斯科·微亚农民军的一部分驻扎此地。他投奔了他们并且作为一名伙伴被收留。 微亚进军托雷翁, 沿着中央铁路线被毁坏的铁轨行军200英里,弟弟也随着蜂 拥而去。他们穿越了生着琵琶桶仙人掌和麟风兰的墨西哥大沙漠。他们在简陋的小 房子或凉爽的城堡式寺院中宿营扎寨,他们抽着裹在玉米壳中的马库奇烟。军中食 物匮乏。裹着黑围巾的女人把水罐顶在头上。 托雷翁攻克之后,弟弟胸前交叉背上了子弹带。他成了一名微亚军战士,却仍 想继续前进去找查巴塔。起义军乘上了货运列车的车顶。与部队同行的还有他们的 家属。他们带着枪支、被褥和成筐的食品就生活在火车顶上。军中有随营妓女和吃 奶的婴儿。他们乘着火车穿过沙漠,火车机车喷出的煤灰和浓烟朝后飞来刺痛了他 们的眼睛,呛坏了他们的喉咙。为了挡住太阳的灼晒他们支起了伞。 来自各地区的起义军领袖在墨西哥城相聚一堂。这是需要对革命再次阐明的紧 要关头。卑鄙的暴君狄亚斯被推翻之后改良派马德罗执掌了政权。马德罗被一个阿 兹特克人卫塔将军所推翻。如今卫塔跑掉了,温和派卡兰沙正在试图僭取政权。首 都由于激增的派系集团、贪官污吏、外国商人和奸细而骚乱不安。查巴塔的南方农 民军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进入首都的。他们的到来使这座城市安静了下来。他们 凶狠残暴的名声使得城里的墨西哥人为之闻风丧胆。弟弟默默地同微亚军战士站在 一起观看他们骑马进入市区。这时墨西哥城的市民笑了起来。来自南方的这些令人 生畏的武士们竟连话也说不好。他们许多人还是孩子。看到查帕尔特佩克宫时他们 眼睛都瞪圆了。他们衣衫褴褛。在改革大道,那是一条高楼林立、绿树成荫、露天 餐厅比比皆是的林荫路,他们不愿上人行道走,却要在马路上踩着马粪走。市区电 车让他们害怕。他们端起来复枪对着消防车开火。而那位伟大的查巴塔本人在宫殿 里拍照时,让微亚坐在总统的宝座上。 南方的老乡们既不喜欢墨西哥城也不喜欢这场温和主义者的革命。他们离去时, 弟弟是跟他们一起走的。他从未向微亚的军官们透露过他的专长。但是他却向艾米 列塔·查巴塔说,我可以制造炸弹,也会修理枪炮。我知道怎么把东西炸掉。一场 表演在沙漠里举行。 弟弟用他脚下的沙子充入4只晒干的葫芦,又往里加了少量的 黑色粉末。他把玉米穗子捻成导火线。随后他把导火线点燃,熟练地把葫芦分别抛 向周围的4个地点。爆炸把沙地炸开了4个10英尺宽的坑。在第二年中间弟弟带领游 击队袭击了油田、冶炼厂和联邦军的驻地。查巴塔战士尊敬他,可也认为他是个不 顾后果的人。在一次投弹袭击中他的听觉受到损伤。最后他聋了。他看着他的炸弹 爆炸,却无法听见它们发出的声响。纺锤形的山间铁路高架桥静静地崩塌落进深深 的峡谷。铁皮屋顶的工厂在一片白色的灰尘下土崩瓦解。我们难以肯定他死去时的 确切情况,但是看来好像是在莫雷洛斯的支那梅卡庄园附近同政府军的一次小规模 战斗中发生的,数年后查巴塔本人就是在莫雷洛斯中了埋伏而被枪杀。 美国此时的总统无庸置疑自然是伍德罗·威尔逊。他是因为具有战士的品质被 老百姓选上的。老罗斯福没有看出老百姓取人凭直觉。他谴责威尔逊认为战争可恨 的观点。他以为威尔逊会像一个把鱼肉连刺吃下去的人那样摆出一本正经、若无其 事的样子。然而,新总统却就要给海军陆战队一个练兵的机会派他们在墨西哥的贝 拉克罗萨港登陆。他也将给陆军一个练兵的机会派他们越境去追击潘丘·微亚。他 戴着无框眼镜并且持有道德观念。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到来之时他将怀着受辱后的狂 怒进行这场战争。无论西奥多·罗斯福的儿子昆丁 (此人将死于法国上空的一场空 中混战) 还是老布尔·穆斯(此人不久将郁郁而死)都注定不能幸免于威尔逊所痛恨 的战争。 到处都可以看到战争即将爆发的迹象。在欧洲,海牙的和平宫开幕,42个国家 派代表参加了庆典。社会主义者在维也纳举行会议决定国际工人阶级将不再替帝国 主义列强打仗。巴黎的画家们正在画那种把两只眼睛放在头的一侧的肖像。在苏黎 世,一位犹太教授发表了一篇论文,证明了宇宙是弯曲的。这些无一逃过皮尔庞特 ·摩根的眼睛。他在法国的琴堡登了岸,他图书馆里的那个发狂的黑人挑起的事件 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沿着自己惯常走的路线横穿欧洲大陆,从一个国家到 一个国家,他坐在自己的私人车厢里同银行家们,首相们和国王们一起进餐。他注 意到后面一类人在精神上有着明显的退化。这些王室成员不是有抑郁病就是有歇斯 底里症。他们打翻酒杯,或者说话结结巴巴或者冲着仆人大嚷大叫。他观察着。他 们发育不全,他确信这一点。从一国到下一国,他们全是亲戚。他们互相联姻了那 么多个世纪,所以只是生就了这种他们所能给与的最起码的品质——无知与愚蠢。 在伦敦举行的爱德华七世的葬礼上,他们你推我搡,挤来挤去就像小孩子在送葬的 行列中争抢位置。 摩根去了罗马,租下了大饭店中他惯常住的那层客房。很快管事的银盘里就放 满了名片。摩根用了几个星期接待王公贵族们。他们随身带来自己家中世代相传的 艺术品。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穷困潦倒,其他则仅仅希望把财物兑换成钱。不过他 们似乎都急于尽快离开欧洲。摩根坐在一张靠背笔直的椅子里,两手十指交叉放在 两膝中间的手杖上察看着油画、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花饰陶器、瓷器、上彩釉的 陶器、铜器、浮雕和弥撒书。他或者颔首接受或者摇头拒绝。房间里慢慢地堆满了 古物珍玩。有人把一柄拔开便是一把匕首的精美的金十字架呈给他看。他首肯了。 穿过饭店大厅伸展到门外和这个街区四周,侯门显贵们排成了长蛇阵。他们穿戴着 大礼服、高顶礼帽和鞋罩,扶着手杖,携带着大大小小的褐色纸包。他们之中更过 分的一些人居然把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呈送上来了。肤色苍白、眼神哀戚至极的美丽 少妇。精致的少年郎。有个人带来一对双生,一男一女,是用灰色天鹅绒和花边扎 成的,他脱下它们的衣服,把它们转来转去。 摩根在欧洲一直逗留到他的代理人告诉他,他的那艘“尼罗”号汽轮已经恭候 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万事俱备就等拔锚起航之时。临行之前他作了最后一次尝试 劝说亨利·福特到埃及来。他起草了一份冗长的电报。福特回电说他不能离开密执 安州,因为他同一个能用一颗绿色的小球把汽车引擎发动起来的发明家的谈判已进 入最微妙阶段。摩根下令打包装箱。在他指示把他新近的收获物装入板条箱送上船 之后他就启程出发了。此时正当秋季。抵达亚历山大港后他来到他那艘钢制明轮船 前,他没再多从码头上瞥一眼就上了船并命令船长解缆启碇。 摩根打算在埃及沿尼罗河而下,选择一个地点修造他的金字塔。他把麦金与怀 特公司为他秘密设计的这座建筑的蓝图藏在他睡舱的保险柜里。他希望以现代的建 筑技术, 采用预切石料、汽铲、起重机等等,一座经久耐用的金字塔便可在3年内 竣工。以前还从未有过什么像这个期望那样使他激动不已的事情。那儿将会出现一 座与真王陵寝不差分毫的假王陵寝,一个坚不可摧的珍宝馆、一个大画廊、一道通 向地下的走廊、一道通向地上的走廊。那儿还要有一条堤道通往尼罗河两岸。 他的第一站停在吉萨。他要预先体验一下在他死后为了获得再生而乘着太阳的 光辉升起时他将加以印证的永恒的力。船靠岸时已是夜间,他从右舷甲板能够望见 在一片蓝色星空的映衬下金字塔底座的黑影。他走下舷梯,迎候他的是几个穿着带 有包头巾的阿拉伯外衣的人。他被扶上骆驼背坐定,然后上了通往北面的一条古道 朝大金字塔的入口走去。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执意要在里面过夜。要是他能做到, 他希望知道埃及冥神奥赛厄里斯将对他的灵魂和他的肉身如何处置。他尾随向导走 下入口处的走廊。一支火炬的亮光把上下跳动的巨大黑影投射到石砖墙壁和天花板 上。经过千回百转,经过一些难以攀登的斜坡通道和几处得四肢着地爬行才能勉强 通过的孔眼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金字塔的中心了。他付给向导们协议工钱 的一半,这样他们为了拿到另外的一半,就得回来接他。向导们祝福他睡个好觉之 后,他突然间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黑暗的墓室之中,唯一的光亮是在狭小的通气孔上 面的一两颗星星发出的微弱的闪光。 摩根这一夜并不想睡觉。这里是王陵,里面的陈设早已没有了。地面如此之冷, 那寒意竟穿透了他带来垫在下面坐的毛毯。他身上带有装在印着他姓名的花押字母 的金盒里的安全火柴,但原则上他一根也不愿点燃。他也不愿从他的白兰地酒瓶中 饮酒。他倾听着黑暗,凝视着黑暗,期待着奥赛厄里斯赐示给他的任何征兆。过了 几个钟头他打起盹来。他梦见他生活在古代,蹲在集市里,一个小贩正在同那些向 导交换着友善的咒语。这个梦把他惊醒了。他发觉有东西爬到他身上来,便站了起 来。他浑身发痒,于是决定点燃一根火柴。在火柴的微光中他看见毛毯上显然是成 群的臭虫在爬。火柴熄灭之后他继续站着。后来他在陵寝中踱起步来,为了避免撞 在石壁上他把两手伸向前方。他从西走到东,从北走到南,尽管他弄不清哪儿是哪 儿。他认为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应当区分真假征兆。真的征兆将是一幅壮丽的景 象:长着人头的小红鸟在墓室中缓缓飞翔,用它们自身的光照亮这个地方。那些鸟 是生命鸟,他曾看见埃及壁画上有它们的形象。然而夜晚在消逝,而那生命鸟却没 有显形。最后他仰首通过那又长又小的通气孔望见残星渐落,那块长菱形的夜空也 变成了灰色。他允许自己饮了一口白兰地。他肌肉发僵,后背酸疼,他着了凉。 摩根的随从们同阿拉伯向导一起来了,他在他们的帮助下回到了外面的世界。 出乎意外地是天色早已大亮。人们把他安置在骆驼背上,牵着骆驼慢慢下了金字塔。 天空是明亮的蓝色,金字塔底座的岩石成了粉红的。从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旁走过 时,他回首望去,只见人们像虱子一样爬满她的全身。他们悬挂在她的爪子上或者 坐在她的脸上的洞眼里,他们在她肩膀上歇息,从她头巾顶上挥动手臂。摩根吃了 一惊。那些亵渎者穿着棒球运动衣。地上的摄影师们钻到他们的三脚架旁把头伸到 黑布下面。我的天哪,这是在干嘛,摩根说。他的向导们已经停下来了,他们正召 唤着前后的阿拉伯人和牵骆驼的脚夫。人心沸腾,一片兴奋。摩根的一名随从带回 消息说这是赢了三角锦旗正在进行全球旅行的纽约巨人棒球队。三角锦旗?摩根说。 三角锦旗?一个穿着长及膝盖的细条纹短裤和罗纹汗衫、相貌丑陋的矮胖男人正朝 他跑过来。他伸着一只手。一顶可笑的颜色鲜艳的无边便帽戴在他头上。一截香烟 蒂叼在他嘴边。他那鞋跟上加有楔形加固角的鞋踩在古石道上。这是教练麦格洛在 向您表示他的敬意,摩根的随从说。老人不置一辞,在骆驼肚子上踢了一下,撞倒 他的阿拉伯向导,朝他的船跑去。 这些历险之后不久皮尔庞特·摩根的健康突然变坏。他要求把他送回罗马。他 毫不忧伤,因为他已经推断出他身体健康的恶化正是他所期待的征兆。世界是那么 迫切需要他再生,以致通常的丧葬仪式都可以免了。他的家人到罗马与他见面。不 要伤心,他叮嘱他们,战争会使事情加快的。他们对他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他死 时76岁,并不是没有预感,当时他们守在他的床边。 说来是在摩根死后不多时那位奥国太子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就乘车开进南斯拉 夫中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城前往视察那儿的部队。他的妻子索菲女伯爵与他同 行。大公把他那顶饰有羽翎的头盔托在肘弯里。骤然间一声巨响,然后是大量的烟 和叫喊声。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和索菲女伯爵发觉自己被尘土所笼罩。尘土蒙住了 他们的脸,飞进他们的嘴里和眼里,弄得他们周身上下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有人扔 了一颗炸弹。市长吓得瞠目结舌。大公赫然而怒。白糟蹋了一天,他说。于是仪式 便告结束,他命司机驱车离开萨拉热窝。他们乘坐的是一辆戴姆勒无篷游览车。司 机在穿过那些街道时拐错了弯。他停下车,把车挂到倒车档,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准 备往回倒车。车子碰巧停在一个年轻的塞尔维亚爱国分子身旁,他是企图用炸弹谋 杀奥国皇储的同一伙人中的一个,不过这伙人对于再找到机会行刺已经丧失了信心。 这个爱国青年跳上游览车的踏脚板,拿手枪瞄准了大公并扣动了扳机。枪声响了。 索菲女伯爵扑倒在大公的两膝中间。鲜血从大公的喉咙里喷了出来。喊声一片。装 饰在头盔上的绿色羽毛被血染成了黑色。士兵们抓住了这个行刺的人。他们把他摔 倒在地,拖着他去了监狱。 在纽约,报纸是把这条消息当作巴尔干国家所特有的暴力行动之中的一件加以 刊登的。几乎没几个美国人对这位被杀害的奥匈帝国的王位继承人怀有特别的同情。 不过魔术师哈里·胡迪尼早餐中间读到报纸时却感到了那种因一位相识的亡故而受 到的震动。你倒想想看,他自言自语。你倒想想看。他看见这位阴郁冷漠的公爵正 从他那头压平的刷形短发下面注视着他。在他看来一个体现着整个帝国权威的人竟 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打死实在可怕。 按照日程表胡迪尼这一天正好赶上要作一次景象壮观的户外绝技表演。因此他 不能对这位大公的丧命再怎样深想下去了。他离开家,叫了出租车,乘车朝商业区 的时报广场驶去。一个半小时后,在几千人的注目下,他让人给他穿上了束身衣, 把脚腕系在一根钢丝缆绳上,脚心朝上从时报塔楼侧面拉向半空。塔楼顶上的绞车 每转一圈他就升起几英尺并且在风中摇来摆去。人群欢呼起来。那天天气暖和,碧 空如洗。 他升得越高街上的声音就越遥远。他能看见往北过5个街区的宫殿剧场大 帐篷上他自己倒过来的名字。汽车揿着喇叭,电车因为司机停下来看热闹而汇集在 时报广场上。骑在马上的警察吹起哨子。汽车、人、人行道、骑马的警察、建筑物 ——一切都颠倒了。天空在他的脚下。胡迪尼向上升时经过了挂在这座建筑侧面的 棒球记分板。他作着深呼吸,感觉到那种由于多年的身体训练才使之成为可能的履 险如夷的平静。他指示过他的助手把他升到街道上空大约12层楼高处,确实升到了 空中但又不致高得看不清。他计划从束身衣中挣脱出来,把束身衣抛掉,像表演空 中飞人的人一样向上屈身抓住钩着他脚腕上的链子的缆绳。接着他就翻身直立,把 他的脚稳稳地踩在大挂钩的弯里,一边下降一边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胡迪尼近来自 我感觉好一些了。丧母的哀痛,失去观众的恐惧,怀疑自己的一生无足轻重、自己 的成就滑稽好笑的念头——一切日常事物的重压似乎都更易于忍受了。他把这归功 于他新近从事的事业,只要发现有人玩弄通灵骗局他就加以揭露。在对他神圣的母 亲所怀有的感情的驱使下,他曾经打断过降神会,揭穿那些巫师以假充真的诡计, 当众表现出对于那些江湖骗子愚弄无知的人们所用的圈套和策略的轻蔑。每次演出 时他都表示要拿出一万元给愿意表演一次让他胡迪尼用机械手段无法复制的召魂显 灵的巫师。新闻界和公众喜欢他演出中的这个新节目,不过那是附带的节目。好像 既然他的母亲死了,天国就必须有人防守似的。他严阵以待,觉得自己不久就快看 清母亲栖居之地的边缘了。他的私人侦探在他演出的每个城市走访秘室。他本人则 乔装改扮成一个戴着面纱的灰白头发的寡妇去参加降神会。他用手电筒照亮使桌子 浮在空中的细铁丝。他扯去暗藏的留声机上的外罩。他拔出正在播送声音的喇叭并 且抓住躲在帘子后面的同谋者的颈背。然后他站起来,戏剧性地抛掉他的波浪式的 灰色假发,宣布自己是谁。他招来了一大堆人的起诉。 胡迪尼明白他现在已经升到了指定的高度。微风在高处风力略有增强。他觉得 自己在旋转。他面对着时报塔楼的窗户,然后又对着百老汇大街和第七大街的上空。 嗨,胡迪尼,一个声音叫着。风把胡迪尼刮得转向塔楼。有个男人从第十二层的一 个窗户里冲他咧着嘴笑,头朝下倒着。嗨,胡迪尼,那人说,滚你的。上你的楼, 小丑,魔术师回敬道。他实际上用不了一分钟就能从束身衣中脱身。但是如果他脱 得太快,人们就不会相信他的脱身是真的。所以他用的时间长一些。他作出挣扎的 样子。当他把缆绳弄得扭来转去时他能听见大街上发出的惊叫声。很快包括头部在 内的他的整个上半身就都套在束身衣中了。在厚厚的帆布束身衣里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歇了一会儿。这年是1914年,他头朝下悬在百老汇上空,而弗朗茨·斐迪南大公 据说已被暗杀。就是在这一瞬间胡迪尼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一个小男孩, 他正望着一辆汽车亮晶晶的黄铜前灯中他自己的影像。 我们是从这位魔术师未发表的私人文件中看到有关这件怪事的记述的。哈里· 胡迪尼的表演生涯使他养成了夸大其辞的毛病,因而我们千万可别因为他认为此事 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不可思议的经历就随声附和。尽管这样,家事档案里头是有一 张胡迪尼的名片,名片上的日期正好是在一周之后。没人在家接待他。这个家此时 已经进入消亡阶段。母亲、儿子和已经受洗取名为科尔豪斯·沃克第三的棕肤婴儿 正在一辆帕卡德旅游车中行驶在纽约州北部,开车的是母亲。他们要去看看豪岩洞, 不过他们度夏的最终目的地是普劳特海峡的缅因州海岸,画家温斯洛·霍默在那儿 度过了他的晚年。母亲和父亲现在交谈虽然少得不能再少,表面上却极有分寸,不 失体统,弟弟在墨西哥的死终于促成了他们几乎长期不断的分居。外祖父没能活过 这年冬天,如今已留在了新罗歇尔市北大街上的第一公理会教堂后的公墓里。父亲 在首都华盛顿。他一回到彩旗烟火厂就发现一抽屉蓝图,这就是弟弟在摩根图书馆 的最后那次谈话时曾隐隐约约提到过的对他的情义的回报。在他移居国外之前的一 年半里,弟弟发明了17种军械装置,其中有一些那么先进以致美国直到第二次世界 大战才开始使用。这些武器中包括无后座力火箭榴弹炮、低压地雷、声纳导向深水 炸弹、红外线照明来复枪瞄准器、电光弹、连发来复枪、轻机关枪、榴霰弹、粘性 硝化甘油炸药和便携式火焰喷射器。为了筹划使这些武器确实被采用,父亲常去华 盛顿,并成了美国陆军和海军高级官员的常客。由于要进行样品试验、销售合同谈 判、在国会会议厅的会谈以及各种花钱拉关系进行疏通的传统做法,包括午餐、晚 宴及周末招待会之类的活动,父亲只好在哈伊一亚当斯饭店租了一间公寓。他对于 个人不幸的反应就是比以前更加卖劲地投身于工作。大战在欧洲开始后,有些人担 心伍德罗·威尔逊缺乏战斗精神并且在进行参战准备尚未成为政府的正式观点之前 便公然搞起战备来,而他便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其他政府比我们自己的政府对弟弟 的天才的有害之作表达了更大兴趣,于是在国务院参事们的建议下父亲转而在损害 它国利益的情况下同意与它们之中的一些政府进行交易。对德国人他态度相当强硬, 对英国人他则态度友好并且条件优惠。他正提前准备着由于美国对协约国的同情而 将导致的事实上是到1917年才发生,但早在1915年就已注定的最终结盟之时,英国 客轮“鲁西塔尼亚”号在爱尔兰西南海面上被一艘德国潜水艇的鱼雷击中。作为一 艘武装商船登记注册的 “鲁西塔尼亚” 号在货舱里秘密载有一批易爆军用物资。 1200名男人、妇女和儿童丧生,许多是美国人,父亲也在其中,他正携带交付英国 陆军部和海军部的第一批榴弹、深水炸弹和粘性硝化甘油炸药前往伦敦,这些弹药 无疑在导致该船突然沉没的舱内剧烈爆炸中发挥了作用。 可怜的父亲,我能想象出他最后的探险。他来到了那个新地点,目瞪口呆,头 发吃惊地直立着。他的脚尖触到了一股柔软的沙流,他跪倒在地,双臂像哑剧演员 表示庆祝一样张开来,这个在他一生中每时每刻都像个异乡客一样的人,永远地回 到了他的本乡本土。 母亲服丧一年。之后,爸爸在查明他的妻子确已故去的情况下提出愿结良缘。 他说,当然,我不是男爵。我是从拉脱维亚来的一个信仰社会主义的犹太人。母亲 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求婚。她崇拜他,她爱同他在一起。他们彼此喜欢对方的性 格特点。在纽约市一个法官的办公室里他们按照平民礼仪结了婚。他们觉得幸福美 满。虽然他们没有生子女,但他们的婚姻充满欢乐。爸爸靠创作备战题材的连本电 影——《特工部门的斯莱德》和《潜水艇的阴影》——赚了大钱。不过他的巨大成 功尚待来日。这家人把新罗歇尔市的那幢房屋租赁出去后迁往加利福尼亚。他们住 进一座白色拉毛粉饰的大房子,拱形窗户,桔红色瓦屋顶。沿着走道种有棕榈树, 前庭的花坛盛开着鲜艳的红花。一天早晨,爸爸从他书房的窗子望见外面那三个孩 子坐在草坪上。他们背后的走道上是一辆三轮摩托。他们正在边聊天边晒太阳。他 的女儿披一头黑发,他的亚麻色头发的继子和他对其负有法律责任的那个黑孩子。 突然他萌生了写一部电影的念头。一群小孩,他们都是好朋友,有黑有白,有胖有 瘦,有富有穷,各色各样的淘气的小顽童在他们的街坊四邻中经历了种种滑稽可笑 的冒险,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跟我们大家一样,一群陷入困境然后又从中逃出的 人。实际上这个设想不是拍成了一部电影而是几部。这时候拉格泰姆风行的时代随 着机器沉重的喘息已经消逝,似乎历史不过是自动演奏的钢琴上的一支曲子而已。 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那个无政府主义分子埃玛·戈德曼已被驱逐国外。美丽多情 的伊芙琳·内斯比特也已红颜憔悴,湮没无闻。而从疯人院获释的哈里·凯·索走 在新港一年一度的停战纪念日的游行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