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归根结底,这里还是一片树木,仍然屹立在这幢房子后面的溪谷里,屹立在谁 也不想耕种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还有那个丑陋的灌木丛,里面尽是鞭杆似的枝条 和公开的秘密。但是这里也还有些参天大树。这些树木中,相当一部分幸免于斧头 的劈斩。树干光滑,像是雕刻出来的树。在那安谧的早晨,下过霜雪之后,这些大 树挺立着,与阳光、水气一起晃动。有的是白色,有的是灰色,有的则是肌肤般的 颜色。 这一片丛林中除了巍获细弱的藤蔓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从昏暗的底色中 浮现出来的是藤蔓占主导地位的紫色。这里只有寂静,还有一只僵硬的蜥蜴。一条 狗最近才死,蛆虫还没来得及光顾。这条浑身是土的狗躺在那儿,嘴巴朝一边歪斜 着,搁在爪子上,全然是一种简单的死灭。 不一会儿,那个两腿细长、面色苍白的男孩走进这片丛林。他在这儿闲逛,在 树皮上蹭着脑门,将细嫩的树枝折断,还把枯枝按照不同的图案堆成小堆。他在沙 地上写字,希望在岩石的表面找到宝石。 这个精瘦的男孩个子长得太快,裤子和衣袖都短了。他是因为再也受不住那幢 死了人的房子里的气氛才跑到这儿的。哦,他的祖父死了。一个老头,他很爱这个 老头,不过总还是有个距离,好比站在一堆刨花里面。爷爷的死把男孩吓了一跳。 可是他很快就不再害怕了,而是注意起这场变故中所有那些陌生而又有趣的细节。 后来他就觉得门得难受。我能干什么呢?他想。 于是,他跑到丛林里。他口袋里装着奶奶什么时候给他的一块玻璃片。他仰面 躺在沙地上,躺在树木的根须和腐败的树叶上,透过那块玻璃片,眺望着这个世界 猩红的奥秘。 他要干什么呢? 他要写一首诗,他说,在沙地上来回摇晃着脑袋,但是还不到时候,而且究竟 写什么呢?他被自己的软弱无能,同时被这首尚未诞生的诗的可能性折磨着。深紫 色的天空在他的脸上流动,还有紫红色的、蛇一样的树千。他要写一首关于死亡的 诗。那些在这种场合使用的一大串一大串的词汇,那些字典里面的连珠妙语,以及 捕鼠机纸面上的字眼,都会装饰他的诗。他有点害怕了。不过,当然,他并不真的 相信这一套。他还不能相信死亡。或者只是在从一个黑暗的大厅里面走过,觉得有 一件旧外套用空荡荡的袖子搂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才觉得遇到了死神。于是,死亡 有一些可信的成分了,因为它仍然散发着生的气息。 那么,他将写一首生命的诗。一首包含了所有的生命,包含了那些他不曾相识、 又曾相识的生命的诗。写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不与人交往的人。他们在柏油马路上, 在火车里才真的说出心里的话。在他的诗里,他将让火车在银色的铁轨上奔跑。人 们还在自己的铺位上做梦。但是他们很快就会醒来,摸索着寻找自己的钱包和假牙。 这些突然进发出来的支离破碎、色彩丰富的思想,经过长时间的审视,将写进他的 诗里。还有加急电报,以及从金属网篮里洒落下来的一片片撕碎的信。他将关好他 曾经向里面窥视的窗户。人们当然是在睡觉,蓝色的鸭绒被将生命一个个地分开。 他的诗在延伸、扩展。它将散发着面包的香味,闪烁着年轻人相当成熟的智慧的光 彩,飘荡着祖母那株金桔的芬芳。还有流着黄颜色的辫子的姑娘捂着嘴巴交换的绵 绵情话,而奔流的血,像一面鼓发出震撼人心的响声。红红的苹果。一朵洁白的云 将变幻成一匹骏马,一旦鼓满强劲的风,便将跑遍整个天空。 当他的诗在心中这样涌动的时候,他简直无法再承受那股力量,或者因为他毕 竟太纤弱了。过了一会儿,因为除了在那些已经被乱刻乱画过的树干上再乱刻乱画 之外,不知道还该再做些什么,他便又回到祖父在里面死去的那幢房子,怀着他的 博大与崇高——这还是一个秘密。 因此,归根结底,这里只是树木。男孩垂着头,从这树木中间走过,瘦小的身 躯正在变得茁壮,绿色的、思想的嫩枝在舒展。因此,归根结底,没有一个完结的 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