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确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继续说,“人一旦赤身裸体,就会懂得所谓人的个 性的根据是薄弱的。就说思想型吧,有四种足够了,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 高个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说脸庞吧,不论看哪张脸,都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 子和一张嘴,不会有独眼的毛孩子。连最能够表现个性的脸庞,充其量只能起到与 他们有别的记号的作用。就说恋爱吧,也只不过是一种记号恋上另一种记号罢了。 一旦进入发生肉体关系阶段,就已是无记名与无记名之恋了。这只不过是混沌与混 沌、无个性与无个性的单性繁殖而已。 那就没有什么男性或女性,对吧?千惠子。“ 就连千惠子也觉着讨厌,随便附和两句了事。 悦子不禁发笑了。那是这男人不断在耳边嘟哝着的、毋宁说像失禁似的思考力。 对了,可以说这是“脑髓的失禁”。这是多么可悲的失禁啊!这男人的思想,恰似 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这种独自的节奏,与眼前叫 唤的、动摇的、气味的、跃动的、有生命力的节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挥, 不把这样的演奏家从交响乐团中撵出去,我倒想见见这位指挥呢。然而,偏僻地区 的交响乐团往往容忍这种走调,照样运营…。。 悦子睁大眼睛。她的肩膀轻易地摆脱了谦辅那只搭在上面的手。 原来她发现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于叫唤而明显地张开着,露出了 成排锐利的牙齿,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闪烁出漂亮的白光… 悦子在他那决不张望自己的瞳眸里,也能看见映照在他的眼里的篝火。 这时候,刚觉得狮子头再次从群众中高高扬起来睥睨着四方的时候,它又突然 疯狂般地转移方向,抖动着绿色的鬃毛,挤进了游客的人流里了。它向前殿正门的 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轻人雪崩似的尾随其后。 悦子的脚,挣脱了她的意志的羁绊,紧跟在这伙相互簇拥的人群之后。在她后 面的谦辅呼唤着“悦子,悦子”。这呼唤声还夹杂着不愧为千惠子的喧嚣的笑声。 悦子没有回头。她感到里面的一种东西,从朦胧的不安定的泥泞中冒出来,冲出她 的外面,形成一种几乎像膂力似的肉体的力量,闪现出它的光华。好几次的一瞬间, 她确信人世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一瞬间,大概人可以瞥见平日肉眼所不 能看到的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却的深层,此后偶尔接触又会复苏, 再次向我们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欢乐是令人惊愕的丰饶。然而,谁也不能回避命运的 这一瞬间,所以谁也无祛回避这种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 若论现在,悦子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办不到的。她的脸颊,火辣辣似的。她被无表情 的群众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向正门牌坊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她几乎走到了队伍的 最前列。系着揽袖带子的管理人的团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对这种打击也是毫 无感觉。这是一种麻痹状态和激烈的兴奋在撞击着的状貌。 三郎没有察觉悦子。他的肌肉格外发达的浅黑的脊背,恰巧向着拥挤而来的人 群,他的脸冲着中心的狮子头,一边叫唤一边挑战。他的胳膊轻松地高举着的灯笼 已经熄灭,这灯笼同别的灯笼一样,破得不成样子,可他却没有发现。他的跃动着 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跃动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乱舞, 有点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围的肌肉,也如搏击着的翅膀的肌肉在跃动着。 悦子一味祈盼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它。不知道这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望。打 比喻来说,她觉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测的大海。 她盼望着投身到里面去。尽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杀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杀的人所 翘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继投身之后而来的,是有别于过去,好歹是另一个世界的东 西就行了。 这时候,群众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波动,把人们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轻人却逆 人潮而动,追随变化无常的狮子的移动,倒退到后面了。悦子被后面的人群推推搡 搡,险些绊倒在地,这当儿从前边挤追过来的热火般的脊背袭击了她。她伸出手去 挡住了它。原来是三郎的脊背。悦子的手指有一种触感,体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 块放置了好几天的粘糕,体味到一种庄严的炙热…一后面的群众再次推搡而来,她 的指甲尖锐地扎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兴奋。不觉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这疯 狂般的互相挤撞中,支撑着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谁…悦子只觉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 的指缝里。 看样子管理人的制止毫无效果。乱作一团的疯狂的群众,拥到前院的正中央, 走到不断发出声音的旺盛地燃烧着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践踏。连光脚板的人们也已经感觉不到炙烫了。火包同着矮竹,把古杉 的树梢照得通红,火星子扬起红色的烟雾。燃烧着的竹叶。呈现一片黄色,犹如迎 面接受落日的余辉。抖动的炸裂的细细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摇右摆了一阵子, 突然倾倒在拥挤的群众头上… 悦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头发着火的大声狂笑的女人。此后就没有确切的记忆了。 好歹她已经逃脱出来,站在前殿的石阶前了。她浮想起映现在她眼里的夜空充满着 火星子的一刹那。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只见年轻人又争先恐后地向另一处牌坊奔去。 群众似乎忘却了刚才的恐怖,又成群结队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悦子为什么独自在这儿呢?她惊奇地凝望着前院地面上不断飞舞的火焰和人影 的交织。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悦子的肩膀。这是像粘住了似的谦辅的手掌。 “你在这儿呀!悦子,叫我们好担心啊。” 悦子不言语,毫无感情地抬头望了望他。他却气喘吁吁地接着说:“告诉你不 得了啦。请来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请来一下嘛!” 谦辅拽着她的手,大步登上了台阶。刚才弥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围成了人墙。 谦辅拨开人流,把悦子领了进去。 美代仰躺在并排两张的长条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猫腰准备给她松腰带。弥 吉闲得无聊,叉开双腿站着阻挡围观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松弛的 胸脯,她微微张开嘴巴,昏厥过去了。她的手像扭着耷拉下来,指尖够着石阶地上。 “怎么啦?” “她突然晕倒了。大概是脑贫血,要不就是癫痫吧。” “得请医生来啊。” “刚才田中已经联系过了。据说要把担架抬来昵。” “要不要通知三郎来?” “不,不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谦辅不忍直视这脸色刷白了的女人的面孔。他把视线移开了。 他是个连小虫了也不敢杀生的男人。 这时候,担架抬来了。由田中和青年两的青年两人把她抬了起来。下台阶是危 险的。谦辅打着手电把路照亮,大家一个个地从曲折的小路迂回而下。手电的光偶 尔照在美代紧闭双眼的脸上,看上去像一具能乐的面具。成群结队跟来的孩子们看 见这番情景,半开玩笑半起哄地发出了惊叫。 弥吉跟在担架后面,不停地在嘟哝着。他嘟哝什么,不言自明。 “…真丢脸。给人提供了制造流言蜚语的材料。真是意外的、当众出丑的病人。 居然赶在祭祀高潮时…” 幸亏医院坐落在一个角落上,不用穿过摊贩街就可以到达。担架穿过一处牌坊, 走进了一条黑魑魃的街衢。病人与陪同都进了医院。医院门前的围观者也不离散。 因为祭祀仪式重重复复,没完没了。他们都看腻了。毋宁说,他们更想了解这里发 生的事情的结果。 这些人一边踢着石子儿,传播小道消息,一边愉快地等待着。这样的事件,是 预料之中的祭祀副产品之一。多亏有了这事件,此后十天他们不至于无闲聊的话题, 这是一种最好的余兴。 医院也换届了,由年轻的医学士来担任院长。这个架着金丝眼镜的浮薄才子, 嘲笑亡父和所有亲戚的乡巴佬习气,惟有杉本一家的别墅人种的气质,成了他的眼 中钉,尽管在马路上相遇也和蔼可亲地打打招呼,可心中却闪烁着猜疑。要说是什 么猜疑心,那就是生怕人家识破自己虚有其表的城里人架子的猜疑心。 病人被送进了诊疗室。弼吉、悦子和谦辅夫妇被领进了面对庭院的客厅,让他 们在这儿等候着。网人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弥吉时而突然耸动几下那对活像文乐。 的白太夫面具上的扫帚似的眉毛,仿佛眉毛上落满了苍蝇似的;时而又大口吸人空 气,通过臼齿的空洞,发出了特大的声音。他后悔自己无奈,有点惊慌失措了。要 是不去叫田中,事态肯定不会闹大。也不会将担架抬来。其实只要在场发现的人料 理料理就可以了。记得有一回,他一走进农业工会办公室,正在谈笑风生的职员戛 然缄口不言了。其中一人就是大臣理应来访的那天,早早就来到杉本家的职员…光 那件事就被当作笑柄了。这次事件则更糟糕……一定会成为更具恶意臆测的材料, 这种危险性是很大的…… 悦子低头望着自己并排放在膝上的手的指甲。一个指甲上还牢牢粘住早已风干 了的暗棕色的血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指甲举到自己的唇边。 身穿大白褂的院长站着把隔扇门拉开,对杉本一家显露出多少带点庄重的豪爽, 若无其事地说:“请放心。病人已经苏醒过来了。” 对弥吉来说,他一向不关心这种报告,所以他冷淡地反问道:“病因是什么?” 医学士把隔扇门关上,走进房间里,他介意自己的西装裤的褶痕,慢吞吞地落 坐下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微笑说:“是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