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刚要去又折了回来,拿起了立在堆房门口的锄头。这并不是出于深奥的动机。 也许是为了自卫用吧。 来到竹丛尽头的时候,弥吉听见悦子的悲鸣。他扛着锄头跑了过去。 三郎正逃没逃掉的时候,回头望见了冲自己跑过来的弥吉。他的腿踌躇不前, 站住了。他喘着粗气,等待着弥吉来到自己的面前。 悦子感到企图逃遁的三郎的力气顿时丧失殆尽,纳闷似地站起身来。她并没有 感到浑身疼痛。她察觉身边有人影。一瞧,原来是依然穿着睡衣的弥吉站立在那里。 他已经将锄头放下,敞开睡衣衣襟,露出的胸膛剧烈地喘着粗气。 悦子毫无畏惧地回看了一眼弥吉的眼睛深处。 老人的躯体在颤栗。他经受不了悦子的视线,把眼帘耷拉下来了。 这种软弱无力的踌躇,激怒了悦子。她从老人手中把锄头夺了过来,向无所期 待地、毫不理解地呆然伫立在她身边的三郎的肩膀抡了过去,冲洗得千干净净的白 花花的锄头钢刃没有落在肩膀上,却把三郎的脖颈击裂了一个口子。 年轻人在喉咙一带发出了微弱的被压抑的呼喊。他向前摇晃了几步,第二次的 打击斜落在他的头盖骨上。三郎抱头倒了下去。 弥吉和悦子纹丝不动,凝望着还在微暗中蠕动着的躯体。而且,两人的眼睛什 么也不看了。 其实,不过是数十秒钟的瞬间,恍如陷入了无边的漫长的沉默之后,弥吉开口 说道:“为什么杀死他?” “因为你不杀他。” “我并不想杀他呀。” 悦子用疯狂般的目光回看了弥吉一眼,说:“说谎!你是想杀他的!我刚才就 等着你行动。你除非把三郎杀了,否则我就没有获救的道路。可是,你却犹疑,却 颤栗,毫无自尊心地颤栗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代替你把他杀死了。” “唉,你呀,想把罪过推到我身上。” “谁推给你!我明儿一早就到警察局自首去。我一个人去。” “何必着急呢?有许多可供考虑处置的办法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 非把这家伙杀死不可呢?” “因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没有罪。” “没有罪?!哪有这等事?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 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不能?是谁定的?” “我定的。一经决定的事情,我就绝不会改变。” “你这个女人真可怕。” 弥吉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本事,于是放心地松了口气。 “明白吗?决不要焦急。慢慢考虑个处置的办法吧。处理之前,让人发现这家 伙就不好办哕。” 他从悦子手中把锄头拿了过来。锄把上被四溅的血濡湿了。 此后,弥吉所做的事,很是奇怪。这里有一片早已收割完毕的泥土松软的旱田。 他像深夜耕耘的人,在这旱田上勤劳地挖起洞穴来。 挖一个浅浅的墓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时间,悦子坐在地上,凝视着趴在 地上的三郎的尸体。他的毛衣稍微掀开,在毛衣与衬衣一起卷起的地方,他的脊背 的肌肤便露了出来。肌肉呈现苍白的土色。埋在草丛中的侧脸仿佛在笑。因为从那 由于痛苦而扭曲了的嘴里,可以窥见他那排尖利而洁白的牙齿。脑浆流淌出来的额 头下方,眼帘深陷似地紧紧地闭上了。 弥吉刨掘完毕,来到了悦子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半身尸体全是血,难以触摸。弥吉抬起尸体的双脚,从草地上拖走。就是在 夜里,也可以看见草上点点滴滴地划出了一道黑色的血迹。仰着脸的三郎的头部, 碰上地面的坑坑洼洼或石头时,好几回看上去仿佛在点头。 两人匆匆地在横躺在浅浅的墓穴里的尸体上埋了土。最后只剩下半张着的嘴、 闭着眼睛的笑脸。月光把他的前齿照得闪亮,无比的洁白。悦子扔下锄头,把手中 的松土撒在他的口中。松土洒落在黑魃魃的洞穴般的口腔里。弥吉从旁用锄头把大 量泥土拢过来,将尸体的脸掩埋了。 埋上厚厚的土层之后,悦子用穿着布袜子的双脚,把上面的土踩结实了。土的 松软性使她油然生起一股亲切感,仿佛她的双脚是踩在肌肤上一样。 这期间,弥吉细心地查看地面,把血迹一一抹掉。盖上了泥土。 然后又践踏一遍,消灭痕迹…一两人在厨房里,将沾上血和泥土的脏手洗净, 悦子脱下溅上大量血迹的大衣。脱掉布袜子,她找出一双草鞋穿上,向弥吉走了过 来。 弥吉的手不停地震颤,无法舀水。悦子毫不颤抖,她舀了水,细心地将流在水 槽里的血水冲洗干净。 悦子拿起揉成一团的大衣和布袜子先走开了。她感到被三郎拽着走时擦伤的地 方有点疼痛。尽管如此,这还不是真正的疼痛。 玛基在吠叫。这声音也在须臾之间戛然止住了。 …睡眠突然像恩宠似地袭击了就寝的悦子,该作如何比喻呢?弥吉惊呆地听着 身旁的悦子的鼾声。这是长期的疲劳,无边无际的疲劳,比刚才悦子所犯罪过更摸 不着边际的莫大的疲劳 .毋宁说是为了某种有效的行为、从积累无数的劳苦的记忆 组成的满足的疲劳…‘’如果不是作为这种疲劳的代价,人们又怎能把这样摆脱烦 恼的睡眠变成自己的东西呢? 也许是悦子第一次被允许有了这样短暂的安闲,之后她醒过来了。她的四周一 片黝黑。挂钟发出阴郁而沉重的嘀嗒声,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身边的弥吉难以成眠, 在颤抖着。悦子也不想扬声。 她的声音,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膜里。她强睁开眼睛,投向漆黑中。 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以听见远处的鸡鸣。这时刻距天明还早。鸡的呜叫遥相响应。远处不知是哪 儿的一只鸡鸣,另一只鸡也呼应地鸣叫起来。又一只啼鸣,还有另一只呼应。深夜 鸡鸣,没完没了地相互呼应。鸡的鸣声还在继续,永无休止地继续……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